- 維正之供:清代田賦與國家財政(1730-1911)
- 周健
- 4578字
- 2023-03-24 16:05:59
二、攤捐
在九月十一日的清查陋規上諭中,道光帝明確指出,地方官員不得不取資陋規的背景,在于日益加增的“差務之費,捐攤之款”,以致府廳州縣往往有廉銀“全行坐扣,祿入毫無”者。[53]嘉慶年間,曾任江蘇江都、常熟等地知縣的陳文述也觀察到:“自火耗歸公以后,額設養廉不足以資捐款,而州縣始不能不借錢漕鹽當為自然之利,亦州縣所無可如何也。”[54]道光初年,御史徐寶善論及陋規時亦稱言:“養廉攤扣無省無之,實可支領者已屬無幾”,地方官若不得受陋規,“斷不能枵腹而談公事”,故收受陋規外官“視為故然”,“恬不為怪”。[55]二人均認為,由于“捐款”“養廉攤扣”的存在,州縣所領廉銀“已屬無幾”,甚至“不足以資捐款”,收取陋規便成為“合理”之事。所謂“捐款”“養廉攤扣”即清查上諭中的“捐攤之款”,是指地方政府以強制攤扣官員養廉銀的方式,籌措無法“作正支銷”的公務經費,本書中統稱“攤捐”。[56]
嘉慶四年仁宗親政之初,便明諭嚴禁攤扣官員養廉,稱養廉銀“原為大小官員辦公日用之資”,而外省“遇有一切差使,及無著款項,往往議將通省官員養廉攤扣,以致用度未能寬裕”。[57]“用度未能寬裕”(嘉慶四年)與“往往有全行坐扣,祿入毫無者”(嘉慶二十五年)之間的差異是十分明顯的,可見正是在嘉慶一朝,攤捐成為影響地方財政的關鍵問題。
嘉慶二十五年十一月,戶部尚書英和等在獻策清查陋規兩月后,又奏請限制各省攤捐,稱言:
近來各省州縣虧缺正課,科斂民財,動以廉俸不敷辦公為詞,而最所借口者,尤在捐攤一款,按缺分大小,為銀數等差,每歲每缺自數百兩至千余兩、二三千兩不等,逐年遞增,略無考稽。
可見州縣廉俸不敷辦公,與攤捐直接相關,其數量頗巨,且“逐年遞增”。然而,戶部對于這些攤捐并不知底細,遂奏請各省將必不可省的攤捐款目奏明,浮多之款概行刪除,嗣后每歲匯奏所扣銀數,以資考核。計臣們的意圖很明顯,對于不識底細的攤捐必須立定章程,加以限制,這與清查陋規的精神是一致的,該議于當日獲準。[58]以下筆者根據嘉慶二十五年至道光三年(1823)間各督撫就此事的相關奏報,對當日攤捐的額數、款目進行分析。
表1-2 1820年前后各省攤捐歲額與養廉銀之比較 (單位:兩)

資料來源:方受疇奏,嘉慶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一日,朱批04-01-35-0948-046;松筠奏,道光二年二月二十八日,朱批04-01-35-0787-036(以上直隸,下同);陳預奏,嘉慶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二日,朱批04-01-35-0778-014;賀長齡奏,道光七年六月十八日,朱批04-01-35-0795-044(山東);安頤纂:《晉政輯要》卷15,《續修四庫全書》第883冊,65~72頁;成格奏,嘉慶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一日,朱批04-01-35-0647-089(山西);程祖洛奏,道光三年六月十八日,朱批04-01-01-0645-021(河南);孫玉庭奏,道光元年七月二十六日,朱批04-01-35-0650-101;孫玉庭等奏,道光元年,錄副03-3333-037(江蘇寧屬、蘇屬);孫爾準奏,道光二年閏三月二十六日,朱批04-01-35-0651-105(安徽);慶保奏,道光二年閏三月二十六日,朱批04-01-35-0651-107;《福建省例》,368~369頁,臺北,臺灣大通書局,1997(福建);王鳳生:《越中從政錄·浙省倉庫清查節要》,道光四年刻本,40~44頁(浙江);陳若霖奏,道光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朱批04-01-01-0615-012;陳若霖奏,道光二年閏三月初六日,朱批04-01-35-0651-093;清單,道光二年,錄副03-3210-105(湖北);左輔奏,道光二年七月二十八日,朱批04-01-35-0950-004;清單,道光二年,錄副03-3334-056;嵩孚奏,道光三年十一月十五日,朱批04-01-01-0645-011(湖南);朱勛奏,道光元年十月二十日,朱批04-01-35-0651-023(陜西);阮元奏,道光元年七月十六日,朱批04-01-35-0650-094;黃恩彤等纂:《粵東省例新纂》卷2~5、7,道光二十六年刻本;高崇基:《東粵藩儲考》,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寫本(廣東);糜奇瑜奏,道光二年七月十六日,朱批04-01-35-0950-003;慶保等奏,嘉慶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九日,錄副03-4078-001(貴州)。
說明:上表中的攤捐額數為嘉道之際的最高值,此期各省攤款多有“豁免”“刪減”,數量有所下降。但多數省份“刪減”攤款后,并未另籌經費彌補,攤捐形成的機制也依然存在。因此,在“豁免”“刪減”之后,攤款又不斷再生。另一方面,督撫所奏報者也只是地方政府實際負擔的一部分。如①僅含彌補虧空、軍需攤捐,另有大差及常年攤捐數萬兩;②僅含河工、軍需攤捐;③僅含軍需攤捐;④僅含軍需、常年攤捐;⑤僅含常年攤捐。
(一)攤捐的額數
盡管督撫奏報者僅限省一級的“司攤”(提解藩臬兩司的攤捐),且多省的資料并不完整,但仍可發現,攤捐普遍占到通省額設廉銀的50%以上,浙江、廣東、江蘇蘇屬甚至不敷攤扣。更重要的是,各省的攤捐或者完全由州縣承擔(如江蘇蘇屬、寧屬,安徽、浙江等),或者以州縣負擔為主[59],而其額設廉銀又遠低于督撫司道,因此對于州縣而言,攤捐與廉銀之比要大于表中的百分比。以山西為例,該省攤捐僅有10款涉及通省各級官員,其余23款則完全由通省州縣或相關州縣承擔,當日山西通省103州縣額設廉銀、繁費僅占全省的52.8%,卻承擔著幾乎全部的攤捐。[60]可以肯定的是,其中必多養廉“全行坐扣,祿入毫無”者。
若從時人的觀察來看,攤捐對于州縣的影響似較以上奏報更為嚴重。嘉慶末年,包世臣就注意到:“外省攤捐之款,日多一日,大州縣有每年攤至七八千金者,小州縣亦不下千金,以廉抵捐,數常不敷。”[61]同期,御史吳椿也奏稱,州縣“捐款多者,由千兩以上至數千兩不等”。[62]湖南湘潭為財賦巨邑,屬于“大州縣”,嘉道之際,該縣負擔攤捐至萬兩以上,據稱湘省即中等縣份,每年亦有攤款數千兩。[63]陳官俊即指出,當日各省攤捐,“州縣中有數百金,有千余金,有數千金,竟有至萬金者”[64]。按知州額廉多為500至1400兩,多數知縣則在500至1200兩之間[65],若據以上觀察,即便是攤捐最少的州縣,廉銀也所剩無幾了。道光初年,直隸“州縣所得養廉自數百兩至一千二百兩為止,而應解攤捐小缺歲需一千余兩,大缺至二三千兩不等,入不敷出”。[66]道光二年(1822),浙江會稽知縣稟稱:“年例捐攤及奉文特派,并在縣應捐各款,幾及七千金,核之歲入,并應得養廉之數,已不敷甚多。”該邑額廉1200兩,核之每歲7000兩的攤捐,的確遠不敷攤扣。[67]道光四年(1824),福建省各同知、通判、州縣每年赴司領取廉銀,核之應捐攤款,尚不敷銀2900余兩。[68]
先行研究多認為,由于攤捐等因素,養廉銀制度在清末已經有名無實,無法繼續發揮原有的作用。[69]然而以上考察似可說明,這一現象至遲出現于嘉道之際(1820年前后),當日州縣的攤捐負擔普遍超過了廉銀。所謂廉銀“全行坐扣,祿入毫無”,實際上意味著州縣攤捐已不能出自廉銀,而是來源于陋規(詳后文)。
(二)攤捐的款目
攤捐大致可分為常年/年例攤捐、遇事攤捐及另案/奏派攤捐三類。[70]常年、遇事各款均與地方歷年固定的行政事務有關,區別在于辦理的頻次不同。各省普遍存在的常年、遇事攤捐主要款目有:
(1)解部貢物、本省鑄幣所需銅斤(“滇銅”)等的購買及運輸費用,以及京、協餉的運輸經費。如江蘇蘇屬、寧屬均有“木植協貼”“滇銅幫費”“差員貼費”三款,系貼補采辦解部木植、本省滇銅差員之腳價、盤費及解部飯食不敷。[71]
(2)京城與各省城之間文報傳遞系統——提塘的辦公費用(“提塘報資工墨”),以及本省刊刷謄黃、告示工本。
(3)督撫藩臬等衙門雇用額外書吏的飯食辛工。如廣東“小書工食”一款,緣該省督撫藩臬衙門因案牘繁多,每年雇用小書數十名幫辦,至秋審、奏銷、大計、科場之際仍需額外增雇,其工食每年由各州縣捐解,共計7450余兩。[72]
(4)三年一科的各省文武鄉試(包括遇萬壽、登極各慶典加試“恩科”)費用,以及省城書院的膏火束脩。
(5)省、府及首縣各監獄囚犯口糧、藥資、冬衣等項經費。
(6)公幫省內“繁缺”(如首府、首縣)、“苦缺”行政經費,尤其是發審、驛站、緝捕等項支出。
以上各款涉及地方行政的各方面,確系必不可省之項,其經費卻存在不小的缺口,只能“籌捐外辦”。而且,這僅是部分“司攤”,州縣實際上負擔著來自各上級衙門的攤款。如嘉道年間,山東莘縣應攤“年例捐款”,計有提解藩臺衙門者28項、臬臺衙門33項、糧道衙門13項、本道衙門4項、本府衙門36項。此外,每歲尚有數項臨時奉派的攤款。更重要的是,自嘉慶中期,該縣廉銀的五成已經固定地被河工、軍需、虧空等另案攤捐扣去。[73]
莘縣的例子頗具普遍性,當日攤款之大宗并非常年、遇事攤捐,而是由軍需、河工、虧空等引起的另案攤捐。筆者將表1-2中的相關部分抽出,結合其他史料,制成表1-3:
表1-3 1820年前后各省另案攤捐款額


資料來源:除表1-2的來源史料外,另見方受疇奏,嘉慶二十五年,朱批04-01-35-1099-002;方受疇奏,嘉慶二十五年,朱批04-01-35-0785-054(直隸);惠齡奏,嘉慶五年九月十六日,朱批04-01-01-0477-019;陳預奏,嘉慶二十年十二月初十日,朱批04-01-01-0559-003(山東);程祖洛奏,道光三年六月十八日,錄副03-3007-030(河南);費淳等奏,嘉慶八年二月初十日,朱批04-01-05-0095-019(江蘇);師承瀛奏,道光三年三月初十日,朱批04-01-35-1201-024(浙江);慶保等奏,嘉慶二十四年十月十八日,朱批04-01-35-0948-031(湖北);朱勛奏,嘉慶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朱批04-01-35-0779-038(陜西);常明奏,嘉慶十六年九月三十日,朱批04-01-35-0944-036(四川)。
可見另案攤捐是由乾嘉年間的兵事(乾隆末年臺灣之役,廓爾喀之役,乾嘉之交三省苗之役,嘉慶初年川陜白蓮教之役,東南海寇之役,嘉慶十八年天理教之役等),河工(嘉慶二年山東曹工),帝室出巡(山西“臺工”、直隸“大差”),以及歷屆清查后的虧空所引起的。其數額常達百萬之譜,動輒扣去通省官員廉銀的三成(此為單款攤捐扣廉之上限),持續十余年或數十年之久。對于地方政府(尤其是州縣)而言,其負擔遠較常年、遇事各款沉重。
嘉慶四年,章學誠就觀察到,當日州縣困于“法外之累”,即“巨工大役、軍需差務”用項中例不準銷,坐派捐廉者。[74]如乾嘉年間迭遭兵事的四川,自金川、廓爾喀、苗疆、教匪各案以來,軍需無著之款“迭次奏明歸入養廉項下公攤”。據說嘉慶初年該省“州縣以上正印各官幾至全無養廉”,陜甘總督松筠于赴任途中,接見四川冕寧知縣雷應暢,談悉因攤扣廓爾喀軍需,“州縣辦公多形竭蹶”,該知縣額廉僅600兩,每年竟扣去420兩。又據萬縣知縣陳文鴻稱,其廉銀僅得十之一二,且四川“通省皆然”。[75]嘉慶十六年(1811),四川總督常明奏稱,各州縣仍有五成廉銀為軍需攤捐扣去。[76]道光二年,閩浙總督慶保亦奏稱:“閩省攤捐養廉,惟軍需一款最為吃重。”[77]道光元年,阮元也稱,常年攤捐不過是“零星捐項”,粵東州縣扣解之數,“以另案彌補為大宗”。在他具奏之時,廣東各道府州縣正承擔另案攤捐共計160800兩,已超過通省廉銀總額。[78]浙江于嘉慶五年(1800)清查后共計虧缺1940000余兩,此后17年中,各州縣為此捐解154.5%的廉銀,這意味著該省州縣官的廉銀遠不敷彌補虧空之用。[79]
既有研究已經指出,攤捐產生的背景是18世紀社會經濟發展帶來行政事務的增加,以及銀價相對下落、物價上升導致的財政窘迫,其泛濫則源于僵化的財政經費定額管理與包干體制。[80]這確實可以解釋常年、遇事攤捐的產生(詳后文)。然而筆者認為,攤捐(尤其是大宗的另案攤捐)的普遍出現,更需要從財政管理方面尋找答案。乾隆中后期至嘉慶年間,因軍需、河工等“不時之用”的膨脹,朝廷的財政壓力驟增,攤捐開始成為重要的籌款方式。戶部由此將包袱甩給各省,而各省以攤捐籌款,又將壓力層層下移至州縣,從中可以明顯地觀察到逐級攤派的色彩。這一現象凸顯出清代財政管理的特質:無論中央與地方政府之間,抑或地方各級政府之間,財權與職能均未作清晰的劃分,也就是說,從支出方面來看,并不存在“國家之事”或“地方之事”的區別,各級政府遇有經費缺口,一律通過向下級攤派加以解決。在18、19世紀之交,疊床架屋的攤款成為州縣養廉銀制度解體之要因。[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