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察舉制度,是中國古代帝國政府的一種選官程序,它主要存在于兩漢和魏晉南北朝時期。在中國古代政治和行政制度的發展史上,曾經先后出現過貴族世卿世祿制、察舉征辟制、九品中正制和科舉制等不同樣式的選官制度,它們分別在不同時期占據主導地位。察舉制度便是選官制度變遷過程中的一個重要階段。這一制度,大約是在西漢的文帝、景帝和武帝之時確立。它與征辟制度一起,共同構成了漢代選官制度的主體。魏晉以降,由于九品中正制度出現并成為選官的主導,察舉入仕之途的地位和作用頗有下降,但在這一時期它依然發揮著作用,其制度程式也仍然在依照某種規律向更高形態發展。九品中正制衰落之后,察舉制在隋唐之際發展為科舉制度。換言之,察舉制便是科舉制的前身與母體。察舉制作為主要選官程序的時間,達七八百年之久。僅此一點,也足以證明其重要意義。
本書便是以對察舉制度的研究為目的的。這是一個史學界業已深耕熟耘的課題,現有成果頗為繁富,幾近題無剩義。因此,本書不再準備對這一制度做面面俱到的敘述,而只是就自己視野所及的若干專門問題,提供一些基本資料,并加以考訂解說,以補前人之闕遺。這里相當一部分,是對史實細節的考訂,有時將提出一些有異于成說的看法;同時,也試圖在前人論說的基礎之上,探索這一制度發展變遷的線索、原因及其政治文化意義。可以說,本書的主要運思之點,將置于這一制度的變遷之上。
察舉制度既有其產生淵源,亦有其發展歸宿,七八百年之間它并非一成不變。它與此前尚較粗糙散漫的官吏舉薦保任制以及戰國時代的養士制、客卿制等有著淵源關系,在它成立之后,又不斷地,當然又是緩慢地向科舉制度演變。成立之初的察舉制度,與發展到成熟的、典型形態的科舉制度相比,大致有以下幾個不同之點:
首先,科舉制是一種考試制度,采用招考與投考的方式取人,王朝設科而士人自由報名應試。察舉制則是一種推薦制度,主要由地方州郡長官承擔推薦之責,按科目要求定期地或即時地向王朝貢上合乎相應標準的士人。定期的察舉如秀才、尤異、孝廉、廉吏等科,在成立之初皆不考試,舉至中央后即授予相應官職;不定期的如賢良方正等科,舉后須經對策方能授官,但這種對策有“應詔陳政”“求言于吏民”之意,與科舉制的那種對士人才藝的程式化檢驗考試,尚有很大差異。
其次,科舉制以文辭和經術取士,士人之進退一決于程文之等第;考試成績,是得官與否的關鍵。而察舉制的取人標準,則是多種多樣的,德行、經術、吏能、功次、文法等,都可以構成得舉之資格。察舉制的取人標準,相對來說更為注重人的整體素質,把士人籠統地視為一個完整的人格,而不像科舉制,把某一項具體的知識才能作為錄用標準。所以,察舉制下,被舉者中有大量的孝子、隱士、俠客、賢人、名流等人物,其所為人稱道的人格素質使之成了察舉對象;而士人在社會上的個人聲望,往往也就對察舉實施有了重大影響,這在東漢后期尤為明顯。
再次,科舉制下入仕和銓選有明確區別。科舉制是一種入仕制度,未仕的士子通過禮部主持的各級考試后,獲得的僅僅是一個任官資格,此后須參加吏部銓選方能得官。而察舉制下,得舉者固然有不少布衣平民,但也有大量仕州仕郡的掾吏,甚至還有中央朝廷的官員。察舉既是入仕途徑,也包含了銓選、升遷,有時甚至還有考課的成分(如尤異一科實際就相當于考課)。這里不把察舉稱為入仕制度而漫稱為選官制度,也是為此。
最后,科舉制度下,學校制與考試制是相互配合的。唐代“鄉貢”與“生徒”同應省試,使科目與學校初步地結合起來。這種結合在后來日趨緊密,并在明清時代最終完成。士子須先入國子監或地方學校為生員,通過鄉試成為舉人之后,方有資格參加中央會試,即所謂“科目必由學校”。而在察舉時代,學校與察舉大致為互不相涉的兩種仕途。[1]
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察舉制與科舉制,是有重大區別的,但前者最終又演變為后者。這一漫長的變遷過程,有內在的規律,同時也聯系著更大范圍的政治文化背景的變遷。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之中,察舉制的不同地位、作用和形態,聯系或對應著不同的歷史條件。在這些表象背后,有一些因素發揮著支配性的作用。在那些支配著察舉制之變遷的諸多動因之中,本書選定如下三個作為分析的基本出發點。它們分別是:第一,官僚科層制的理性行政因素;第二,官僚帝國政體之下的特權分配與權力斗爭因素;第三,構成了王朝官吏主要來源的知識群體因素。下面略加闡說。
中國在春秋戰國之際,職業官僚就隨變法運動而發展起來了。法家學派對理性行政原則有卓越的闡述。在學者考察了秦王朝的政府體制之后,他們公認它已經基本是一個官僚科層式組織了。兩千年中,帝國官僚組織與文官制度一直在不斷發展、完善;盡管相對于現代官僚組織那還有很大距離,但理性行政的原則,畢竟已經成了帝國政府行政活動的支配性因素之一。一個管理著遼闊國土和千萬小農,處理著兵刑錢谷復雜事務的政府,其行政的成功程度,直接聯系著理性行政原則的貫徹程度。這就必然包括以理性的擇優制程序來錄用和任命文官,如公開競爭、平等原則和人才主義,合理的專門知識技能的考察內容,周密規范的制度程式,以及抑制權勢濫用、財富腐蝕因素,特別是抑制身份特權、官位世襲和人身依附等非官僚制的和封建性的因素的措施和法規等。由此,觀察察舉制度以及有關的其他選官制度,在不同的時期,以何種方式、在多大程度上體現或背離了理性行政的要求,并導致了何種后果,就成了本書的分析角度之一。
自周代貴族封建制瓦解之后,秦漢以來中國就一直是一個官僚帝國。在其中,政府的供職者并不僅僅是單純的文官,他們還構成了一個官僚統治階級,與皇權共同對社會的經濟、政治和文化資源做非正義的掠奪。官僚機器便是其實現統治與掠奪的工具。相應地,不同選官制度的并存、嬗代及其相互關系,也就必然反映著官僚帝國中各種主要的權勢與利益關系,反映著專制皇權、官僚內部不同集團和社會不同階層之間的特權分配和權力斗爭。帝國選官制度以不同方式維護著統治階級的不同利益,同時特權膨脹和權力角逐又經常地發展到損傷甚至嚴重破壞理性選官規程的程度。當然,由于官僚科層制的內在運作規律,這種破壞也將刺激抵制此類現象的選官規程的發展,盡管在特定條件下未必成功。那么,特權分配和權力斗爭對察舉制度以及有關的其他選官制度的影響,以及后者對前者的反作用,就成了本書的分析角度之二。
中國古代帝國官員的主要成分是士大夫階層;這些官員,主要來源于文化知識群體。在這里,我們把士大夫理解為行政文官和知識分子兩種社會角色的結合;而知識分子,則被理解為有關認知、道德和審美的文化知識與價值的闡釋、整理與創造者,他們與服從權威、奉法、行令的行政文官,不屬于同一角色類型。士大夫的這種雙重角色,給予中國古代的政治、文化和社會以極為深刻的影響;而選官制度是聯結知識群體和官僚政府的橋梁,那么那種影響,也就必然會波及選官制度。例如,科舉制以詩賦取士,便是一個極明顯的例子。相信能夠創作清新優美的詩文的文人,是處理兵刑錢谷實際政務的政府文官的最佳人選,這種選官思想與選官制度,是相當奇特的。同樣,察舉制的產生與發展,也自始至終地與知識群體的政治、文化和社會動態,有著直接、密切而深刻的關系。因而對這種關系的考察,也就成了本書的第三個分析角度。
以上,就是本書的主要寫作目的和分析方法,它既涉及了不同時期察舉制的特點、作用和地位的變化,也涉及了影響這些變化的政治文化動因。為這種思路所決定,我們要經常地脫離察舉制度本身,而轉入對有關政治文化背景的敘述。
[1] 關于第一點,參見鄧嗣禹:《中國科舉制度起源考》,載燕京大學《史學年報》第二卷第一期。關于第三、四點,參見黃留珠:《秦漢仕進制度》,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85,第十五章第一節“明顯的原始性”,及第三節“先選后考,選舉與考課不分”,其中已有類似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