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爾蘭命運五部曲(套裝共5冊)
- (愛爾蘭)塞巴斯蒂安·巴里
- 5347字
- 2023-03-21 17:35:26
第二章
總而言之,我倆一起去當(dāng)兵了。舊營生算是破產(chǎn)了,自然的成長給身體帶來了自然的改變。訓(xùn)練一結(jié)束,我們就走上了行軍路,循著“俄勒岡小道”的線路西進,開往加州。按計劃,這行程是騎馬一周又一周,然后在某個地方左轉(zhuǎn)繼續(xù)走,否則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真就跑到俄勒岡去了。行軍計劃就是這樣明確而漫長,我們穿越密蘇里時,很多很多破衣襤褸的印第安人也在那里,他們在河上劃著小船向前,到處亂跑,他們當(dāng)中有些人大概是要去領(lǐng)取政府給發(fā)的養(yǎng)老年金,甚至還一直朝著北面的加拿大去。這些人看上去臟兮兮的,模樣悲哀。非常非常多的新英格蘭人在向西開拔,或許還有些來自斯堪的納維亞的人,但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美國人,舉家遷徙,破釜沉舟,連頭都不回。進入猶他州的話,你得小心那些摩門教徒,不能信任他們,因為他們早已名聲在外,是魔鬼。我們隊伍中的軍士長是這樣說的,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跟摩門教徒干過仗。途經(jīng)沙漠是家常便飯,也不能算是名副其實的沙漠。那些遷居的移民,他們的牛群在沿途留下了大量的骸骨,有時候一架鋼琴會被從大車上丟棄,餐具柜也是,因為拉車的牛實在吃不消了。在那種荒蕪、干旱的地方,如果在途中突然看見一架黑亮的鋼琴,那感覺真是夠吊詭的。
“哎,我說約翰,在這片沙塵地里,那鋼琴他媽的是怎么回事啊?”
“肯定是這琴想找一間酒館咯?!彼貞?yīng)。
我倆大笑起來。軍士長擺出個臭黑臉,兇巴巴地瞪我們一眼,但少校沒管我們,他大概在想著沙漠的事情。過幾天,等那些水壺都空了,該從哪里才能弄到水?我們希望他能有一張地圖,上面有什么記號標(biāo)注了這個地方,我們真心希望他有。人們從這里穿行而過,已經(jīng)有幾年了,他們說這西進的小道一直都在拓寬;大草原上,一道寬達(dá)一英里的臟乎乎的痕跡,軍隊每次經(jīng)過都能注意到這個。我們這個連隊,有一半是年齡較大的,腰硬腿軟,其中有些人,我們都拿不準(zhǔn)他們還能不能騎馬。騎行久了,屁股疼得要命,后腰也是。但他們還能怎么著,討生活哪有不受罪的?你要么騎,要么就死。那條線路一直很危險。有個像我們一樣的年輕人,就是開頭提到過的沃齊豪恩,之前的那一年,他曾看到很多大車,好幾百輛吧,鋪開了在路上逶迤行進,然后他看到陣勢浩大的一群野牛就那么狂奔著,直接沖過了車隊,結(jié)果成百上千的車夫和坐車的,被活活踩踏得丟了性命。我們經(jīng)過那里的時候,他猜說,野牛大概躲一邊避讓了,但為什么他就不曉得了。也許,是它們不喜歡那類貨色那幫破人吧。但野牛看似從來都不怎么討厭印第安人。那些白人青年總是咋咋呼呼的,大概就因為這個吧,沃齊豪恩是這樣認(rèn)為的。還有他們那些流著鼻涕的小崽子,抽抽噎噎的,一路鬼哭狼嚎地叫苦,要么去了加州,要么就北上去了俄勒岡。騎兵沃齊豪恩說,自己雖然很多事情都無所謂,但心中還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有一群孩子。他估算了一下,打算生十四個,就跟他光榮的媽媽一樣。沃齊豪恩是個天主教徒,這在美國很少見,除非是愛爾蘭人,但話說回來了,他就是愛爾蘭人,至少沃齊豪恩本人是這么說的。沃齊豪恩的臉挺精致漂亮的,模樣看起來像鑄幣上的某位總統(tǒng),但他個子實在太小了,大概只有一米五幾,撐死了也不到一米五五。騎在馬上,也沒有任何改變,你不會覺得他變高大了。他踩著的馬鐙是抬高了給小孩用的,湊合著還挺管用。他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個子。
然后我們到了那里,草長得更高的地方,離那些大山也更近了,但隊伍只是沿著山邊向前。我們就要進入某個地區(qū),接下去將會排列成密集隊形。不過,少校早就心知肚明了,約翰說,因為他夜里無意中聽到少校說了的。夜晚扎營時,我們就那么睡在地上,制服臭烘烘的,負(fù)責(zé)放哨的就看護著馬匹。后半夜到黎明,馬兒們不停發(fā)出咕噥聲,約翰說,它們是在跟上帝聊天,那種神仙語言他弄不懂。我們這三百號人,還要再騎行一周時間。我們的探子加入了隊伍,是兩個肖尼部落印第安少年。他們的手勢語言跟文字一樣靈活,他們告訴我們,東北方向七英里的地方有野牛,我們于是打算選人組成一個小隊,明天去北邊捕殺幾頭野牛。三百人當(dāng)中,如果說我不是最好的槍手,那我就是在撒謊。我也不曉得為什么會這樣,在訓(xùn)練之前我可是從沒打過槍?!澳愕难哿φ媸巧駵?zhǔn)?!敝鞴苌鋼粲?xùn)練的軍士長這樣評價。很快,我就能舉槍打死野兔,子彈正中兔子頭,一百英尺開外,輕輕松松。去干活之前,我們最好別餓肚子。我們心里明白,自己要接的活兒就是清理印第安人,加州那邊的人想把印第安人給清理掉。想趕盡殺絕。騎兵隊要領(lǐng)取那份賞金,按法律來說當(dāng)然行不通,但上面有個大人物已經(jīng)同意幫忙了。老天做證,地方上的老鄉(xiāng)割下一張頭皮也能拿到兩個美元??窟@種古怪手法去掙耍牌賭博的本錢,可真不厚道。有些志愿者都準(zhǔn)備出動了,盤算著或許能打死六十頭“公鹿”[1],把尸體拖回去領(lǐng)賞。
少校說,他其實挺喜歡印第安人的,他不覺得這些“挖草族”會帶來什么禍害。那些人就是被叫作“挖草族”?!八麄兏笃皆系挠〉诎踩瞬灰粯?,”少校說,“‘挖草
族’甚至連馬都沒有,每年的這個時候,你可以看到他們都聚在一個地方禱告拜神的?!鄙傩Uf這些的時候,臉上帶著憂慮又傷感的神色,一副“說得太多”或者“知道太多”的樣子。我看著軍士長,這名叫威靈頓的家伙從他那灰撲撲、臟兮兮的鼻孔里噴出兩聲哼哼?!叭ニ麐尩挠〉诎踩?,咱們會讓他們好瞧的。”他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邊說還邊齜牙笑,就仿佛他是跟一幫兄弟在一塊閑扯,可是沒人拿他當(dāng)兄弟。軍士長太毒舌,說起話來總讓人聯(lián)想起揮舞的大砍刀,沒什么人會真的欣賞和抬舉他。他討厭愛爾蘭人,說英國人太蠢,德國人就更差勁?!澳撬约菏鞘裁垂淼胤絹淼模俊奔s翰忍不住嘀咕道。有半數(shù)的時候,大伙兒都聽不清軍士長到底在說什么,因為他講話時仿佛傻笑著,只除了喊口令的時候,那時就清楚得很。開拔!前進!減速!下馬!我們這些愛爾蘭人、英國人和德國人聽得耳朵都要爆炸了。
第二天,沃齊豪恩、約翰和我,還有一個叫伯爾的小家伙,跟著兩個探子一起去找牛群。我們首先進了沼澤濕地,肖尼部落的小家伙們知道穿過那里的小路。我們順著那路線迂回前進,心里還挺滿足的。廚子燒了些麻雀,我們狼吞虎咽地吃了,盤算著去捕捉體型更大的獵物。肖尼部落男孩——我似乎記得其中一個叫作鳥歌——膚色黝黑如烏木,性子沉著冷靜。他們用自己的語言交談,對彼此說出那些古老的信息,甚至在前天夜里一起動手制作了幾個祈禱袋——其中一只舊袋子是用野牛的陰囊做成的,他們大概把幸運符之類的東西一起放進去了吧。袋子現(xiàn)在系在了小馬的脖子上,少年們騎在上面,屁股底下居然沒墊馬鞍,早在我們還根本沒聽聞到一絲一毫的動靜時,他們就慢了下來,似乎是意識到有什么東西正在靠近。他們帶著我們朝側(cè)邊走了差不多一英里的距離,方便我們在上風(fēng)向的位置開始動手。我們前面有一座鐮刀形的山丘,長滿深綠色的草皮。這片野地很安靜,幾乎沒什么風(fēng),除了一種類似大海的聲音,可那附近沒有海洋,我們是知道的。我們隨后往山上去,從高處能看到挺遠(yuǎn)的,大概有四英里。我一下驚呆了,不禁長吸了一口氣,下方盤踞著一大群野牛,估計能有兩三千頭那么多。它們肯定是下決心要悄悄行動了。兩個肖尼部落少年現(xiàn)在讓胯下的小馬放慢了步伐,邁著細(xì)致的小碎步,跟在后面的我們也學(xué)得有模有樣。我們要從坡上下去,盡量接近野牛,但不能驚動它們。野牛的警覺程度,大概還趕不上籠舍里最機靈的雞。正如之前設(shè)想的,風(fēng)對著我們的臉吹過來。我們知道,一旦野牛覺察到我們,那麻煩、那動靜可就大了。果然,離我們最近的那十來頭野牛像是覺察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弓身前沖。我們的氣息,在它們聞起來肯定就跟死神的味道一樣,我們倒是希望自己真有那般力量。鳥歌腿一夾馬肚子,向前沖去,我們也策馬跟上。約翰的騎術(shù)可不是蓋的,他從印第安小子之間飛馳而過,追擊目標(biāo)鎖定在最大一頭母牛身上。我也盯上了一頭大母牛,這肯定是因為,母牛肉在我們當(dāng)中更受歡迎吧。地勢又向下沉降了,感覺近處的野牛把一切都攪動起來,緊接著,仿佛有上萬只大蹄子狠狠捶擊著硬邦邦的地面,牛群如潮水般向著斜坡低處奔涌而去。那洼地吞沒了它們,一頭不落,但地勢隨后又在我們前面抬升起來,牛群們便再次出現(xiàn)了,那野牛攢聚而成的洪水不斷翻滾著,仿佛是巨大煎鍋里黑乎乎的糖蜜,冒泡翻涌,奔騰起伏,那是種比黑莓更深更暗的顏色。
我盯的那頭母牛,猛地急轉(zhuǎn)向右突圍,一邊鉆來扭去地從它同伴身旁找空當(dāng);我不確定,是不是有個什么天使告訴它了,說我跟在它屁股后面。應(yīng)對野牛一定得像對付殺手那樣,像對付纏到腿上的響尾蛇那樣,在被殺死之前先把它消滅掉。它還想引誘追獵者上鉤,然后會突然從側(cè)邊全速撲過來,傾盡全力把獵人的馬頂翻,然后在他們根本還沒來得及喊上帝救命之前就折返回來,干脆利落地把獵人踩死。因此,獵捕野牛時,要記住,絕對不能摔到地上去。我追捕的那頭母牛也會按它的本性行事,玩那套鬼把戲,我知道必須逼自己靠近它,盡量往它腦門上開一槍。這可不是輕松差事,要隨時舉著長槍伺機開火,而我的馬匹這時似乎瘋狂地愛上了地上的兔子洞,拼命往可惡的洞里踩。馬得站穩(wěn)些才行。此時,我們的移動速度也許達(dá)到了每小時三四十英里,就好像呼嘯的狂風(fēng)那樣往前翻卷,但或許這只是幻覺,是牛群發(fā)出的呼呼聲——仿佛大風(fēng)暴從山上席卷而下——讓我們產(chǎn)生了聯(lián)想。無論如何,我依舊情緒高漲,對周遭發(fā)生的事情毫不在意,一心只想擊殺那頭母牛。一些畫面在我腦袋里閃光:騎兵弟兄們在烤母牛,從它身上割下大塊的牛排,血順著肉塊流下來。
我看到另一個肖尼部落男孩(我現(xiàn)在完全不記得他叫什么名字了)正追著一頭非常肥壯的公牛,他騎在小馬背上,擺出只有印第安人才能做到的那種姿勢,身子后仰,瞄準(zhǔn)獵物射箭。那頭公牛猛烈地狂吼和咆哮,像一堆發(fā)了瘋的牛肉和牛毛。這番景象轉(zhuǎn)瞬即逝,我的注意力回到了自己的獵物身上。果不其然,就在我以為穩(wěn)住身子可以開火的那一刻,這狡詐的母牛很聰明地避閃開去,扭頭從側(cè)面向我攻過來。好在我的馬并不是第一次與野牛對峙,它向右邊跳了一大步,舞蹈高手般躲開了突襲,我趁機將槍口對準(zhǔn)了母牛,果斷開火,美妙的橙色火焰推著子彈呼嘯向前,熾熱燃燒的黑鋼鐵穿透了它的前胛。被擊中的母牛瘋狂扭動著受傷的身軀,而我跟著它一路飛奔,如火苗般疾速奔行,然后猛地轉(zhuǎn)向朝左邊奔跑,仿佛是在試圖逃離即將到來的厄運。我又補了一槍,擊中了它后腰和屁股中間的位置,它的身體重心于是開始向下拖墜了,下垂了大概半英尺吧。哎呀,榮耀歸于上帝,那可是個不錯的信號,我的心鼓脹起來,自豪感在我的胸中炸裂擴散開來。它的重心越來越低,下沉,再下沉,一路揚起滿地的塵埃,受了重傷的身體爆發(fā)出最后的蠻力。它足足跑了十五英尺,最后終于倒下了。我猜我肯定打穿了它的心臟,它現(xiàn)在是一頭死野牛了。但我還得繼續(xù)騎行,立刻驅(qū)馬跑向空曠之地,否則的話,牛群可能會掉頭狂奔過來,讓我在亂蹄之下丟了命。于是,我就那樣策馬飛奔,一邊還不忘高聲歡呼,就跟發(fā)瘋似的,因為內(nèi)心的狂喜,我?guī)缀醵家蕹鰜砹?。之前哪里有過這么興奮的事情?我一口氣跑到了四分之一英里開外的地方,馬兒累壞了,但我能聞出它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里也有勝利和驕傲的意思。我勒轉(zhuǎn)馬頭,轉(zhuǎn)上兩圈,沿山丘小跑了一段,然后停下來瞭望??柘碌鸟R,胸肺大概全部打開了,正在拼命地呼吸,調(diào)整節(jié)奏。那種感覺可謂是極度的榮耀和自豪,也挺瘋狂的。野牛群繼續(xù)遷移,向遠(yuǎn)方走去。它們徹底消失在了地平線上,動作可真夠快的。
我和約翰,還有鳥歌他們,總共殺死了六頭野牛,死牛被留在了身后,就像一場戰(zhàn)役之后的陣亡者。長長的野草都被踏平了,跟癩皮狗身上臟亂的毛皮似的。鳥歌在笑,我能看到他,而約翰卻像是個什么沉默無聲宗教的信徒。其實他某種程度上也在笑,只不過沒有聲響,甚至連一絲微笑的神色也沒有。他這家伙還是挺古怪的。我們都明白,下一刻要干的活,就是跪在地上彎腰剝牛皮,把最好的肉從骨架子上分割下來,再把濕乎乎的大肉塊綁到馬背上,至于那巨大的牛頭,就留在原地,任其腐爛。那些牛頭本身的樣子看來挺莊嚴(yán)的,如此碩大壯觀,讓人不禁要肅然起敬,恐怕連上帝他老人家也要驚奇地看上兩眼吧。我們揮動尖刀,讓利刃從溫?zé)岬孽r肉中劃過。鳥歌最擅長切這個了,他一邊打著手勢,一邊哈哈大笑,示意說這是該讓女人們干的活兒。那得是健壯的女人才行,我也試著用手勢回復(fù),按我所知,他就是最棒的。這是拿鳥歌開了個大玩笑,他大吼了起來,我猜他心里在說,這幫白人真討厭。這也許是真的。尖刀割開鮮肉,仿佛在畫畫,用嗜血的刀刃描摹嶄新的國家。這片黑土地上全是廣闊的大平原,紅色的河流沖破堤岸,被我們?nèi)镜贸錆M污穢,干燥的土地變成了喧鬧沸騰的爛泥。肖尼部落小兄弟們在生吃野牛的肺臟,他們的嘴巴就像排水口,吸進暗黑的血液。
只有伯爾這笨家伙沒能射殺野牛,他看上去就像個心情低落的孩子。不過那天夜里,在營地篝火邊,他得到了第一塊烤肉。生肉在火焰中噗噗冒出氣泡,逐漸轉(zhuǎn)成棕黑色。大伙兒弓腰圍在火堆旁,內(nèi)心被充盈的幸福感填滿。大家彼此熱切地閑聊,敞開肚皮盡情吃肉。四周是空曠漆黑的荒野,霜露和冰凍的風(fēng)交織成奇異的網(wǎng)布,落上我們的肩頭,神奇的黑暗天空綴著閃閃寒星,仿佛一只巨大無邊的盤子,裝了無數(shù)寶石和鉆石。肖尼人在他們自己的營帳里唱歌,整夜都在唱,直到軍士長威靈頓終于從他的毯子上爬起來,說,真想端起槍崩了他們。
注釋
[1]公鹿(bucks),這里指印第安青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