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爾蘭命運五部曲(套裝共5冊)
- (愛爾蘭)塞巴斯蒂安·巴里
- 7173字
- 2023-03-21 17:35:25
第一章
密蘇里這地方,拾掇尸體的手法無疑是頂尖水平。那些死去的可憐騎兵,被打扮得整整齊齊,就像是為了結婚,而不是準備下葬。他們的制服都用燈油刷過,挺括利落,那樣子是他們活著時從未見過的。他們的臉刮得干干凈凈,仿佛入殮師絕不想看到有任何胡須出現。那個騎兵沃齊豪恩,認識他的人,如今沒有誰能認出他來了,因為他那鄧德里雷爵爺樣式的連鬢長胡子[1],之前無人不知,現在卻不見了??稍捳f回來,死亡也總會把你的臉變得挺陌生的。他們的棺材盒,是很便宜的木頭做成的,這一點不假,但還不是問題的關鍵。你抬起這些盒子,隨便哪個,里面的尸體就會讓底板彎曲下沉很多。鋸木廠把木頭鋸得太薄了,只是薄薄的一片,而不是一塊厚板。不過,掛掉的那些伙
計,才不會計較這類的破事。關鍵之處在于,看到他們最后被弄成蠻不錯的模樣,考慮到這個,我們就還有點兒高興。
我現在所說的,是我第一次摻和打仗這檔子事兒步入尾聲時的情景。那差不多是1851年,應該就是吧。細皮嫩肉的少年期已過,我十七歲,就在密蘇里志愿當兵了。只要你沒缺胳膊少腿的,他們就會收你。假如你是個瞎了一只眼睛的小伙子,他們大概也照樣會收你。在美國,唯一比最差勁的工資更差勁的,就是當兵拿的那份軍餉。他們喂給你的伙食,是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兒,結果你拉的屎也是奇怪的臭味。但有份活兒干,你還是開心,因為如果你不肯為了那幾個美元賣命,你就得餓肚子。這可是我學來的一個教訓。反正,我討厭挨餓的滋味。
我跟你講,有一種人就是喜歡當兵,也不管那收入是有多可憐。這是真的。首先,你能分到一匹馬。那也許是匹瘸腿的老馬,也許是有疝氣的老毛病,脖子上也許有球那么大的一個腫瘤,但那終歸是一匹馬咯。第二點,你能得到一套制服。接口縫線的部位也許會有這樣那樣的破綻,但終歸是一套制服。藍制服,藍得就像大頭蒼蠅的外皮。
對天發誓,在部隊里生活過得不錯。我那時十七歲,要么就是剛到十七歲,我不能很肯定。當兵之前的那些年月,我不能說過得容易。但跳舞跳了那么久,我身上還是練出了不少肌肉,整個人細瘦又結實。那些客人,我不想說他們的壞話,我應該替他們說些好話才是。換作是你,既然拿出了一塊大錢請人跳舞,你也總會指望能跳上一會兒,在地板上劃拉幾個舞步吧。
軍隊收了我,說到這個,我還挺自豪的。感謝老天,約翰·柯爾是我在美國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最后一個朋友。幾乎整段軍旅生涯,他都跟我在一起,我們各個方面也都挺合得來。我是個毛頭小伙子,他也差不離,但即使才十六歲,他看上去還是活脫脫一副大人的樣子。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大概十四歲吧,我覺得他很特別,酒館老板也是這么說的。“是時候啦,小伙子們,你們不再是小孩子了?!彼@么說的。約翰皮膚黑黑亮亮的,瞳孔也是,那時人們把這稱為“印第安眼睛”。排里年齡稍大的那些家伙總說,印第安小子們都是壞種,是邪惡的壞小子,身手麻利,瞄你一眼的工夫就把你干掉;他們還說,印第安人就該從地球上消失?!爱敱亩枷矚g吹牛說大話,打仗的勇氣很可能就是這么來的。”約翰說,他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我跟約翰·柯爾,我們倆是一起去征兵報名點的,我倆算是捆綁銷售吧。我們落拓潦倒,都是一副褲子包不住屁股的模樣。我們看上去肯定像小叫花子。他在新英格蘭出生,然后他老爹的農田里寸草不生,什么也種不出來。約翰出來闖蕩時才十二歲,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自己有伴兒了。就是這種感覺。約翰是典型的美少年,盡管饑餓,盡管面如菜色。我在密蘇里的一道樹籬下遇到他,遠離圣路易斯老城大雨滂沱,我本以為會在泥沼地區遇到躲雨的野鴨子什么的,沒想到是一個大活人。天跟漏了似的下著暴雨,我狼狽地尋找藏身之處,一眼就看見了他。要不是那場雨,我也許永遠也不會碰上他,當一輩子的朋友。可以說,這樣相遇挺奇怪的,是命中注定,是運氣。但他見到我的第一個舉動,是掏出了一把隨身帶著的小刀子,挺鋒利的,用斷開的鐵柵欄尖頭磨成。假如我看上去要對他使壞的話,他就打算拿刀扎我。我估計他大概十三歲,很警惕,一副離我遠點的表情。不管怎樣,就在前面剛說過的樹籬下,我們開始說上話之后,他告訴我他太奶奶是印第安人,部落的人很久以前就從東部跑出來了,現在生活在印第安人的地界上。他從未見過族人,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快就跟我說起了這些,大概就因為我態度很友好吧。他也許這樣想的,如果不立馬讓我知道那些不好的事情,他就會失去這突然而至的美好友情吧。想來如此。我就告訴他了,這個問題怎么看才是最好。我也是個出身可憐的窮孩子,來自(愛爾蘭的)斯萊戈,一個敗落的小地方。我們麥克納爾蒂家的人也一樣,真沒什么值得夸耀的。
考慮到約翰·柯爾那脆弱的小心靈,我講故事的時間點也該大跨度地向前跳進,這樣就可以跳過我們早幾年的經歷了,除非約翰認為那些時光自有重要之處。我不覺得這段時光令人羞恥,或是充滿苦難,我把它叫作“我們跳舞的日子”。畢竟,我們那時只是孩子,又不得不在一個危險的地方求生。我們確實也活了下來,所以才能活著講述這個故事。我們在樹籬下相識,然后搭伴合伙去討生活——如此自然、挺方便的一個選擇——未成年的約翰,不滿十四歲,跟我一起并肩走上了雨天的爛泥路,朝著那邊疆地區的下一個城鎮前進。那里有成百上千的礦工,六七間鬧哄哄的酒館開在泥濘的路邊,巴望著那些糙漢能去找點樂子。并不是說,我們對這樣的事有多了解。那時約翰·柯爾還是個纖弱的少年,有河水般黑亮的眼睛和瘦瘦的臉,身形細長如獵犬。我那時也更年輕,差不多十五歲,已經有了在美國和愛爾蘭的冒險經歷,但外形看起來跟約翰一樣,還是小男孩的樣子。不過,孩子們的自我判斷不太準確,有時自以為莊嚴又高大,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個小不點。
“四處瞎跑亂撞,已經煩了。兩人做伴比一人獨行強些。”約翰這樣說。
然后,我們的想法就是找個活兒干,哪怕給人倒尿桶,或者體面人不愿干的任何差事都可以。關于大人,我們一無所知。我們其實什么都不懂。不管什么混賬工作,我們都歡天喜地去干,哪怕是清理陰溝、清掃糞便,或者被派去暗殺什么人,我們也無所謂,只要不被逮住就行。在這個無情的世界上,我們只是兩塊想混口飯吃的無用木屑罷了。約翰把可以維持生計的差事叫作“天國的面包”,因為自從他老爹的莊稼顆粒無收以來,他就經常四處瞎轉悠,人們通常愿意對他施以援手,給他唱圣歌,也分給他些許分量寒酸的食物。
像達格斯鎮那樣的地方可不多。其實,就是沒有。達格斯鎮到處鬧嚷嚷的,難以安寧,馬匹臟乎乎的,門推來關去都踢里哐啷直響,不時有怪人瘋瘋癲癲地喊叫。來到這里的時候我幾乎衣不蔽體,身上套著個裝麥子的舊麻袋,腰部打著個固定的結,約翰要好一些,他有一套古怪的黑西服,很舊,從面料上的沙眼破洞來看,至少也穿了三百多年了。不過,約翰似乎覺得這身衣服挺舒服,褲襠的透氣性極好,好到你幾乎可以透過破洞目測他那家伙的大小,好到你和他說話時的目光得轉向別處才行。我后來想出了一個應對策略:盡量把目光聚焦在他那張討人喜歡的臉上。我們在一座嶄新的房子前,構成墻體的木頭還帶著砍伐的痕跡,一看就是剛建成的樣子,倉促到連墻上的鐵釘都還閃著些許光澤。有塊招牌上寫著酒館,就兩個字,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招牌下面掛著一塊更小的木板,上面寫著:招男孩,要干凈。
“看到了嗎?”約翰·柯爾說。要說文化學識,他比我還差點兒意思?!澳憧矗彼f,“我們至少能滿足一半要求。”
酒館里面非常舒服,裝修用了大量的深色,從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暗沉的鑲木,長長的吧臺色澤烏黑、質地光滑,仿佛下一秒就有黑油從木頭縫隙里滲出來。我們覺得自己就像是爬進小姑娘軟帽里的臭蟲,格格不入,很不自在。就像那些富麗堂皇的美利堅繪畫,盯著的時候覺得畫面氣勢恢宏,置身其中就沒那么安逸了。吧臺后面的人穿著體面的羚羊皮外套,不動聲色地在擦拭著臺面——那里已經夠亮,根本沒必要再接著擦了。這酒館一看就是新店開張的樣子。通往樓上房間的臺階上,一個木匠在忙著安裝扶手欄桿,眼看就要裝完了。那酒保的眼皮耷拉著,他也許早就看清楚我們了,甚至可能已經表達過“滾出去”的意思。然后眼睛睜開了。我們預計他會厭惡地后退一步,會破口大罵,但沒有。這個眼光敏銳的家伙反倒微笑了,似乎挺高興看到我們。
“你要找干凈的男孩?”約翰問道,語氣恰到好處,有一點拳擊場上出手試探的意思,但仍然預示著相當的威脅。
“歡迎,歡迎你們。”那人說。
“我們?”
“是的,你們。要找的就是你們這樣的,特別是那邊更小個的那個,”他說,用手指了指我,然后像是害怕約翰會生氣并悶頭跑掉那樣,也順便帶上了他,“你也行的。”他補充道,“一個晚上給你們每人五十美分,只要你們喝酒悠著點,喝多少都免單。我們后面的棚屋可以供你們休息,那里還是挺不錯的,舒服又安逸,暖和得像貓窩。只要你們表現合格,待遇就是這樣的?!?/p>
“那是要做什么呢?”約翰心存狐疑地問道。
“世上最輕松的工作?!蹦侨苏f。
“比如說呢?”
“哎呀,就是跳舞啦,全部的工作就是跳舞。只是跳舞?!?/p>
“我想我倆可不是什么能跳舞的?!奔s翰說。他看上去大受挫敗,極度失望。
“你們不需要正經八百地跳舞,不用像字典里對這個詞的定義那樣的,”那人說,“反正不是高踢腿那樣的舞蹈。”
“那好吧,”約翰說,看上去依然在概念理解方面感到困惑,“可是我們什么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彼呎f邊向對方展示自己破破爛爛的外衣。
“這不是問題,所有東西都由我們提供?!?/p>
此刻木匠已暫停了手頭忙活的工作,正坐在樓梯上,咧開嘴巴笑著。
“跟我來,先生們,我給你們看看工作穿的服裝?!本票Uf。按照他那架勢,我們覺得他很有可能就是這里的老板。
他大步走過那嶄新的地板,皮靴踩得咯吱直響,打開了進入辦公室的房門。那里掛了個牌子,寫著辦公室?!鞍パ?,小朋友們請進,”他說,一邊伸手擋著門,“我可是有禮貌有風度的人,我希望你們也講究禮儀風度,因為哪怕是粗野的礦工,也喜歡文雅的舉止?!?/p>
我們一前一后進了門,然后驚訝地看到,長條架橫桿上掛著一排女人的衣服——那種連身長裙。我們仔細地打量周圍,打量每個角落,發現這間屋子里除了連衣裙什么都沒有。
“跳舞,八點準時開始,”他說,“挑合身的衣服穿就行,跳一晚每人五十美分,小費什么的你們可以自己收著?!?/p>
“可是,先生,”約翰說,仿佛面對的是一個讓人忍不住要同情的可憐瘋子,“我們不是女人啊。你看不到嗎?我是個男孩子啊,托馬斯也是男的。”
“沒錯,我很清楚你們不是女人。你們剛走進來的那一瞬,我就能確認。你倆是俊俏的美少年。招牌上說的也是招男孩子。我倒是巴不得能雇傭女人哪,可達格斯鎮這里壓根就沒女人,除了雜貨店的老板娘和馬販子家的小女兒之外全是男人??赡腥藳]了女人會很苦悶、很沮喪的,那種感覺悲哀又凄涼。我希望替他們排除那情緒,在這過程中也順手掙上幾個錢,是的,小兄弟們,這就是偉大美利堅的風格做派。他們需要的就只是幻覺,只要幻想對方是那溫柔女性就行。你們就正適合做這個,只要你倆愿意接下這份差事。就只是跳舞而已。不用親嘴,不用摟摟抱抱,也不會動手動腳。哎呀,就只是一起跳舞,那種最文雅、最斯文的舞蹈。你們可能都想象不到,粗野的淘金工們跳舞時會有多禮貌多斯文,那模樣簡直讓人落淚。你們已經足夠俊俏了,跟姑娘一樣秀氣,希望你們不介意我這么說,尤其是更小個的那個,”他邊說邊朝我這邊看了一眼,又連忙轉頭對約翰補充道,“但你也一樣,你也一樣?!?/p>
約翰看著我。我說我無所謂。好歹比披著麻袋餓肚子強。
“就這么著吧。”約翰答應下來。
“在棚屋那里,你們要好好洗把澡,要多擦肥皂,到時候會有人負責給你們內衣穿,那非常重要。內衣都是我從圣路易斯帶過來的,你們穿起來會很好看,小家伙們,我估計幾杯小酒下肚,那些男的沒有一個能抵擋這種誘惑。達格斯鎮的歷史,開始了一個新紀元。那些孤魂野鬼般的男人從此有了小美妞陪著跳舞。這一切都挺不賴的。”
我和約翰從辦公室走了出來,邊走邊甩動肩膀,仿佛是在說,這世界真瘋癲,但時不時地也有小幸運降臨。“每人五十美分”。在往后的軍旅生涯中,記不得有多少次了,我和約翰總喜歡在臨睡前,在不同的棲身之地——空曠的大草原上,在荒寂的山坡間——重復這個短句,每一次都能開心地傻笑起來。“五十美分,每人五十美分?!?/p>
就在那天晚上,在那個世界一角昏暗迷失的歷史中,泰特斯·努恩先生——那酒館老板的名字——以某種男人特有的判斷力,幫我們穿上了長裙。說句公道話,對扣子和固定衣服的絲帶,還有諸如此類的一切細節,他還是很了解的。他甚至還非常有遠見地往我們身上灑了些香水。這是我三年來最干凈的一天,也許也是有生以來最干凈的一天。坦白說,在愛爾蘭的那些年,從來沒有人夸過我清爽整潔??蓱z的鄉下農夫連浴室都難得一見,連肚子都填不飽,衛生習慣什么的根本不值得一提。
酒館很快就賓客盈門了。海報一夜之間貼到了全鎮各處,礦工們挺買賬的,紛紛前來找樂子。我和約翰坐在木墻邊的兩把椅子上,模仿著姑娘的端莊舉止和穩重安靜。我們都不怎么看那些礦工,視線就只是直直地看著前方。沉穩斯文的女孩,我們其實也沒見過幾個,但模仿起來倒是有模有樣。我套上了金色的假發,約翰戴酒紅色的。我們坐在那里,整個人就像某個國家的國旗。努恩先生想得挺周到,在我們的束身上衣里塞了棉花。讓我們看起來更凹凸有致,只不過依舊光著腳。努恩先生說,他在圣路易斯把鞋子給忘了,得往后再添置嘍。他還說要小心,別被工人們鞋子踩到,我們說知道了。
淘金客里有各種各樣的人,他們來到一處地界,這我已看過千百次了。他們把美的東西全都毀壞抹掉,在河水里排泄,樹木隨之委頓凋零,就像村里原本活潑快樂的姑娘那樣受到了侵犯。這些人喜歡粗蠻的食物,猛烈的威士忌,狂野的夜生活。說實話,哪怕是個印第安妞兒,他們也一樣喜歡,只是那親熱方式讓人難以接受罷了。淘金工們來到帳篷搭建的臨時村鎮,繼而在那里胡作非為。倒也不能說所有礦工都是強奸犯,畢竟他們中只一小部分人是那樣的。其他的礦工,有些人來自更文明的地方,是某個學校的老師或者教授,也有因犯錯而丟失飯碗的牧師、破產的店主、被妻子拋棄的男人……形形色色的人就像被扔掉的舊家具,但他們都走進了努恩的酒館,他們的生活就此改變。努恩先生總是站在吧臺那邊,面前放著一把獵槍,一眼就能看到,他一伸手就能抓起槍。美國的法律是允許酒館老板開槍對付礦工的,沒錯,行動自由度就是這么大。
也許,我們對應著客人記憶中的某個女人,扮演著他們初戀的女孩。我們長得干凈又漂亮,我簡直都希望能跟自己相識,和自己約會了。也許,對有些人來說,我們就是他們的初戀。整整兩年,我和約翰每晚都陪他們跳舞,而他們從未有過令人厭惡的舉動。在這邊疆地區,那間酒館中,他們是紳士。午夜之后,他們被威士忌打倒,爛醉如泥。他們唱歌,隨著曲調吼叫,他們打牌賭錢,偶爾還拔槍相向,他們揮動鐵拳,彼此打斗,可一旦輪到跳舞,他們就成了老派傳奇故事里討人喜歡的角色,達達尼昂[2]那樣的火槍手,連啤酒肚都似乎突然變得平坦了。為了來見我們,這些人刮胡子,精心沐浴,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約翰成了喬安娜,而我被稱作托瑪欣娜。我們就那樣跳舞,跳了又跳。我們就那樣旋轉,一圈又一圈。實事求是地說,我們已經成了很好的舞女,甚至能跳華爾茲,慢三快三都行。我敢說,達格斯鎮從未有過比我們更清純、干凈的
“女”孩子。我們穿著長裙旋轉起舞,雜貨店老板卡莫迪先生的老婆兼做女裁縫,負責不斷改大我們的衣服。或許我們不該像流浪漢那樣胡亂吃喝,但總體來說,我們還是長高了,而不是長胖了。我們的改變在客人們眼里并不起眼,他們依然覺得我們是此前的那兩個小美妞,對我倆評價挺好,甚至有人慕名從方圓好幾英里的地方趕過來,只為將自己的名字登記在小硬紙板上寫著的等待名單中?!澳莻€,小姐,能賞光跟我跳一支舞嗎?”“啊,可以的,先生,十一點四十五之后,我有十分鐘時間,只要您愿意用上這個空當?!薄拔仪笾坏?。”那些百無一用、在泥堆里滾大的男孩,可從未有過這樣的樂趣和風光。有人向我們求婚,承諾說會給我們配備駿馬大車;有人送給我們昂貴的禮物,那禮物閃亮得可以讓阿拉伯的沙漠酋長拿去向他的新娘獻殷勤。但是,我們當然也知道,那些男人不會隨隨便便把自己送進婚姻的牢籠,只不過逢場作戲,隨便說說罷了。上面的這些,都是美好的一面,有自由,有快樂,有歡笑。
淘金工們那骯臟卑賤的日子,實際上是一種郁悶無望的生活,一萬人中大概只有一個幸運兒能找到屬于他的金子。而達格斯鎮的礦工挖的甚至都不是金礦,而是鉛礦。那種營生,多半就是泡在爛泥和渾水里,但在努恩先生的酒館中卻藏著兩顆鉆石,努恩先生自己是這么說的。
可是,自然規律不可阻擋。一點一點地,少年期的紅潤俊秀從我們身上褪去了,我們變得更像男孩而不是女孩,更像男人而不是女人。尤其是約翰,在那兩年期間有了非常大的變化。他高得差不多要開始跟長頸鹿競爭了,當然走的也是長頸鹿的路數。努恩先生找不到適合他穿的長裙了,卡莫迪太太天天穿針引線改衣服也來不及了。大家都明白,我倆的舞女生涯走到了盡頭。那是我曾經有過的最快樂的經歷之一,但分別總會來的,努恩先生不得不開口點破僵局。我們在黎明的晨光中握手道別,甚至還流下了眼淚,我們在達格斯鎮會成為人們記憶中的鉆石。努恩先生說,圣托馬斯和圣約翰,每逢這兩位圣人的慶祝日來臨時,他都會寫一封信給我們,告訴我們鎮上所有的新消息。我們同樣也會寫信給他的。積攢下來的那一點兒美金,是為期望中當騎兵的日子準備的。比較詭怪的事情是,這天早晨的達格斯鎮像被遺棄了的鬼城,沒一個人來歡送我們。我們知道了,我們只是一點兒零碎的傳聞片段,無頭也無尾,在那鎮上從未真正存在過。沒有比這感覺更好的了。
注釋
[1]連鬢長胡子(Dundrearies),兩鬢任其生長垂掛的胡須樣式,因19世紀風靡一時的爆笑喜劇《我們的美國親戚》中鄧德里雷爵爺這一人物的造型而得名?!g者注
[2]達達尼昂,法國大文豪大仲馬《三個火槍手》中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