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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昨晚我又把我的印第安摩托車借給了湯姆·奎伊,因為他要去奧蘇[1]參加舞會。他住在某片棕櫚樹后的一間小鐵皮房里,離這兒只有一分鐘的路程。他穿著一身相當時髦的西裝,必定會驚艷到香農河[2]以西的當地人。

他真的很喜歡那輛摩托車,我自己也是如此。

“少校,如果你不想讓我騎那輛摩托車,”他說,“您就直說。我坐在那輛車上不代表我就覺得它是我的。”

我完全知道他在說什么。

我已經和他說過好幾次,如今戰爭已經結束,我不應該再被冠上少校頭銜,但是他從不在意這一點。

他對我有著隱秘的關注,也許是我身上有什么特質能讓他這樣做。我總以為自己很善于隱藏情緒,但顯然不是,我的緊張一覽無遺。我無法解釋湯姆·奎伊的善意。

“我很快就會帶您去聽強節奏爵士舞曲[3],”他今早說,“強節奏舞曲對人很有好處。您可以騎車,我坐在后面。”但他好像并不是很確定會是這種情況。

隨后,為了暫時放下這整件事情,他輕輕地、很快地唱了起來,歌聲動聽:

加納,我們擁有了自由,

加納,這片大地有了自由,

勇士的奮斗和他們的血汗,

勇士的奮斗有了收獲。

然后,他將想象中的薩克斯管舉到頭邊,如果這不是若干年前在斯特蘭希爾舞廳中的我弟弟湯姆,我不知道還能是誰。我當時正在大笑,那清晰的記憶和此時此刻重疊在一起。

“你最好當心點,湯姆,不然我就要唱《先賢之信》[4]了。到時候你會后悔的。”我說。

“我覺得人應該歌唱。我們生在這世上,不是為了歌唱又是為了什么呢?唱歌、跳舞,不然的話一切都是那么無聊。”他說著,還蹦出了方言,“告訴你,自從我妻子她離開了我,要是沒有歌唱,我會瘋掉的。”

轟掉,他說的是,轟掉。完全的羅斯康芒口音。完全的加納。

事實是我不應該在加納。我應該在斯萊戈的家里,給我的孩子們整理東西。我應該在那里,哪怕就在邊上站著,也隨時可以提供幫助,隨時可以給出建議。那是一位父親可以做到的。然而,我卻潛伏在非洲,像個衰弱的傳教士,既沒有教堂也沒有什么目標,只不過是一再推遲我離開的時間。怪不得當我告訴奧科先生我打算再留一段時間的時候,他充滿善意的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神色。我為什么要這樣?我在這兒的工作已經結束了。

而我的心,我的心碎了。我知道的。近四年來,我帶著這顆破碎的心勉力生活,但是情況只是越來越糟,好像引擎上有個故障疏于修理,結果損耗了其他部件。現在我必須嘗試修理它,必須這樣。我必須回顧發生的一切,找到它破碎的地方,請求美好事物之神讓我愈合,如果可能的話。將它寫在已不復存在的黃金海岸工程橋梁公司的會議記錄本上。那么回到愛爾蘭的這名男子將會變成更好的人,一個健全的人。這是我現在的祈禱。

一個小時前,我起身從桌前走到陽臺。微風穿過沉悶的院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陣風代表著雨之將至。

我內心一片純白,但那也無濟于事。

因為我無法隱藏自己臉上的顏色。

說起誠實。路易斯·阿姆斯特朗[5]去年正好就在阿克拉,在各地的自由之鍋正攪起風浪的時候,從天堂降落,像是黑人之神,在奧蘇舉辦了大型露天演唱會。書包嘴大叔笑呀,笑呀。湯姆會多么想要在現場啊,我是說我弟弟湯姆。湯姆·奎伊可能當時就在那里,我得去問問他。白人主婦們為那純粹的音樂而歡笑,幾步之外,黑人主婦們也同樣為此而歡笑。

我第一次和曼說話之后的那個周末,我開著奧斯汀汽車駛回斯萊戈的家,并向我母親說起了曼。我記得我后悔“抄小道”穿過泥濘的高地,記得當時那帶著塵土味和烤面包氣味的皮質座椅。也說了這有多么絕望,多么不可能。

“怎么不帶她去看放映展出,你這個傻瓜。”母親說。她在客廳里,正把感興趣的剪貼畫報粘貼到剪貼本上。那小房間一片黑暗,但不知怎的,你能在那片奇特的黑暗中洞悉一切,好像我們暫時變成了貓。這種黑是我想起母親的時候會想到的黑。或許當我寫下這些話的時候,她正坐在那里。

“什么?”我說。

“放映展出,杰克。”

“媽呀,現在沒有放映展出了,那是‘電影’。”

我母親并不老,但是她故作老成。她有一頭美麗的紅發。她生我的時候才十七歲。湯姆在斯萊戈的電影院工作,所以她很清楚我在說什么。可能她更稀罕舊東西。

“仁慈的時間啊,我還知道什么現代的東西?但是我告訴你,杰克,當她開始了解你,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她絕不可能和我這樣的人去看電影。”我說。

于是我又去等她了,就像是真正的大盜迪克·特平[6]

她看到我的時候甚至沒有和我說話,只是向著我發出了類似于“嗨”的聲音,仿佛是在說,我早知道你會在這兒。她可曾期待過?無論如何,她神情明媚雀躍,她見到我似乎挺開心的。我的心一下子沉到我锃亮的黑靴子里,隨后又一下子躥到我頭頂的軟氈帽里。那一刻,我對地質學或是工程學毫無興趣——一周之前它們還是我生命的兩大激情所在。那一刻,對我而言只有“曼學”。

她深藍色裙子下的肩膀令我顫抖——沒人能察覺,至少我期盼著、祈禱著如此。那是種奇特的矛盾感,既有堅硬的骨骼,又有著趨于柔軟的優雅。她的胸部在連衣裙的刺繡衣襟下微微隆起,這讓我頭暈目眩。她雙目烏黑,發絲如墨。在我看來,她的肌膚可以稱作橄欖色,只不過那皮膚是如此柔軟,要是能撫摸一下,能用寂寞的手滑過她的臉頰,一定會讓我發狂,盡管我拼命把手放在我的兩側。老地中海山坡的橄欖樹,我年少時隨商船隊遠航時在甲板上瞥見的橄欖樹,那時我還從未想過會上大學。

“怎么?”她說道,帶著她的一絲溫柔。我開始能夠辨認她的這種溫柔,那是一種調味品,一種溫柔的藥——摻雜著烈性。

“我在想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歡樂電影院[7],看周六的電影?任丁丁[8]?”

我甚至覺得我不是在說英語。她似乎能聽懂我的話,我驚訝極了。

“任丁丁,”她說,好似一個人背誦神圣的教義那般,“我喜歡任丁丁。我對你不是很有把握,你穿著好笑的舊機車外套,你的手套還掛在口袋外面。”

哦,她觀察真敏銳。我的確把手套放在了口袋邊,這樣她就會知道我有這樣的裝備。我臉色發白,窘迫不堪。

“我并不是對你苛刻,杰克·麥克納爾蒂,”她說,也許是在后悔如此公然讓我尷尬,“有時候我說話太有壓迫感。我其實只是在開玩笑。”然后她停頓了一會兒,“我喜歡你。”

“如果你肯賞光的話,”我說,“我會很開心。”

“我對此一概不知。”她說。

“什么意思?”我說。

“讓別人開心是笨蛋的游戲。”她說。也許,現在想起來,我早該聽她的話,當時就該想想她在說什么,但是那時一股洶涌的浪潮向我奔涌而來,就像是愛爾蘭邊界,比如馬哈雷斯沙岬[9]有什么向前涌來,攪動我每一滴血液。現在我知道,她習以為常的唐突是誠實的表現,是一種需要人細細思索的溝通方式,是需要立刻翻譯的摩斯密碼。我年幼時,有多少次在船艙深處留心聽無線電報員房內的摩斯密碼,一直警惕著求救信號。但當時我一點也沒留意。是她聲音里隱藏的善意將我拉向她,讓我沉溺,心甘情愿。

“我得回家了,”她說,“我希望我父親下班回家時我已經在家了。”

“我可以開奧斯汀送你回家。”我靈機一動說道,佯裝不在意。

“不必。”她說,就只說了這么一句。

“不麻煩的。”我說。

“不必,”她說,“我喜歡吹著風走走,所以我自己回去。”

那樣一來我就只好站到一邊讓她離開。我已經把我能想到的都給她了,幾乎是我當時所擁有的全部。我想給她的腿系上鎖鏈,另一端系著我自己的腿。我想要我們倆被綁在一起,誰都無處可逃。真是個奇怪又瘋狂的想法。雖然我努力不盯著她看,但是我還是一直看著,看著。

她離我兩米之遙的時候,我用盡全力說出了最后一句話。

“我下周再問你一次,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以防萬一。”

“萬一什么?”她說,怒氣沖沖地停了下來,或者說我感覺她帶著怒氣。她突然很激動,再次轉身面對我,雙腳定在鵝卵石上。她大概是要掏出左輪手槍指向我了。

“萬一什么?”她重復道,我感覺她有點兒瘋狂。那雙可愛的黑眼睛盯著我,像是要把我灼傷。

“你改變主意。”我說。

“你覺得我會改變主意?”她說,“我看起來像是那種猶豫不決的人?”現在不再有那種古怪的怒氣了,就像白天那樣平常,甚至還有一絲驚訝。

“當然不是。”

我說得那樣堅定,都有點嚇到自己了。我不自覺地笑了。她也笑了,可能也是不自覺地。這時,一陣無名風從河上朝我們吹來,她右手攏了攏外套,我趕緊伸出一只手扶住我的帽子。她搖了搖頭,還在笑著,然后轉身走去,依舊笑著,頭微微后仰,真讓我高興,真讓我高興,笑著,笑著。

下一次我邀請她和我一起出去的時候,我似乎已經做完了那張年輕男子必須要做的努力清單,她同意了。

任丁丁上周熱映,現在取而代之的是部催淚片,來勢洶洶。大廳里,我取出一張我自己的照片想給她看,現在我已經忘了為什么要這樣做。照片上是我,大概十六歲,穿著白色制服,和其他船員們站在船上,身處海峽殖民地[10]的某處。

“好吧,”她說,沒有明顯的諷刺意味,“你看起來很可愛。真的。”她看到我很開心,我也高興極了。“你穿著那身制服是要做什么?”

“我是無線電報員。那是為期兩年的課程,但是我六周就學完了。”

她很仁慈地聽我自吹自擂,沒有嘲笑我。

“你看起來大概十二歲。”她說。

“我那時只有十六歲。”

“那身制服很顯年輕。”她說著,挽著我的手走進了電影院。

“是的。”我說。

“真是個可愛的小伙子。”她邊說邊笑,神秘兮兮的,但是非常、非常討人喜歡。


【注釋】

[1] 加納共和國首都阿克拉的一個行政區,位于阿克拉中心商業區以東大約3公里處。

[2] 香農河(Shannon River),愛爾蘭最長的河流,全長360.5公里,自北向西南流入大西洋。

[3] 強節奏爵士舞曲:Highlife music,20世紀起源于加納。

[4] 天主教贊美詩,由弗雷德里克·威廉·費伯(Frederick William Faber)于1849年寫成,以紀念亨利八世和伊麗莎白一世建立英國教會時的天主教殉道者。

[5] Louis Armstrong(1901—1971),又稱書包嘴大叔,爵士樂重量級人物,上文歌詞出自他的歌曲《黑與藍》(Black and Blue)。

[6] Dick Turpin(1705—1739),英國歷史上著名的攔路強盜,其經歷在后世被改編為多部小說、電影、電視劇等。

[7] Gaiety Theatre,愛爾蘭都柏林南國王街上的劇院,1871年開業。

[8] Rin Tin Tin(1918—1932),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被美國士兵從法國軍工廠救下的德國牧羊犬,后成為知名動物演員,出演過27部好萊塢電影。

[9] 位于愛爾蘭克里郡丁格爾半島北側,長約5公里。

[10] 英國于1826至1946年間在馬六甲海峽周邊及鄰近地區建立的殖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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