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哈勒的筆記
只為狂人
白日逝去了,如往日那般逝去了。我消耗了它,以我粗疏羞怯的生活藝術,溫柔地耗盡了它。我工作了幾小時,翻閱了幾本舊書,忍受了兩小時上了年歲的人才有的疼痛;我吃了藥粉,并為藥物蒙蔽了疼痛感到高興;我躺在熱騰騰的浴缸中汲取了令人暢快的溫暖;取回三封信,又瀏覽了這些無用的印刷品;我練習了呼吸,又偷懶省去思維練習;我散步一小時,發現了繪于空中的幾簇羽毛狀云朵,它們美妙精致、珍貴難得,我愜意得如同讀舊書,躺在溫暖的浴缸中。但是——總體而言——這一天既不令人心醉,亦不光彩照人。它并非幸福喜悅的一天,而是長久以來,我早已習慣的庸常一天:一個不滿意的老男人的不溫不火、不好不壞,適度愉快又尚可忍受的一天。沒有特別的痛、特別的憂,沒有實際的苦,也沒有絕望。這樣的一天,我既不激動,亦無恐慌,而是中肯平靜地思考著:是否到了像阿達爾貝特·施蒂弗特[3]一樣,用剃刀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
誰若品嘗過另一種不幸日子的滋味:痛風發作,劇烈的、中邪般的頭痛牢牢扎根于眼球后,惡魔般地將眼睛和耳朵的所作所為從愉悅變為折磨;抑或那些靈魂死去的日子,那些內心空虛絕望的日子——在這些日子里,我們身處被毀壞的、被股份公司榨干的大地上,人類社會和所謂文明,以其虛偽無恥、殘破孱弱的集市之光,像催吐劑般朝你齜牙咧嘴,步步為營,并毫不松懈地將你那患病的“我”,逼向難以負荷的絕境——誰若品嘗過這種地獄般的日子,誰就會對今天這庸常又不好不壞的一天感到格外滿意。他會感激地坐在溫暖的壁爐邊,感激地閱讀晨報并確信:今天既沒有爆發戰爭,也沒有建立新的獨裁政權,政界和商界沒有曝光骯臟的丑聞。他會感激地為那把生銹的古琴校音,隨后彈奏一曲適度歡快又帶有近乎消遣意味的贊美詩。這首贊美詩讓那位溫柔安靜、被溴液麻醉的似是而非的滿意之神倍感無聊。在這種溫吞的氣氛中,在這種令人滿意的無聊中,這兩位——頻頻點頭又似是而非的神,花白頭發、吟詠贊美詩的似是而非的人,同樣心懷感激又無痛無苦。他們相像得如同一對孿生兄弟。
心神滿意,無痛無苦,度過可以忍受的平庸一日是件好事。疼痛和欲望在這種日子都不敢大聲叫喊。一切都輕言細語,踮足而行。只可惜,對于這種滿足,我恰恰無法忍受。沒過多久,我就會在難以為繼中仇恨它,憎惡它。我滿懷絕望,一心想逃向別處,盡可能逃向欲望,必要時逃向痛苦。當我在既無欲望亦無痛苦的片刻,在寡淡無味又不溫不火的所謂好日子里呼吸時,我幼稚的靈魂中便升騰出劇烈的悲苦和愁悶,我甚至想將那把生銹的彈奏贊美詩和感恩曲的琴,扔向昏睡的滿意之神,扔向他那張心滿意足的臉。我寧愿忍受惡魔般的痛焚燒我的心,也不愿浸淫在這宜人的室溫中。不消一會兒,我心中就會燃起對強烈情感和灼熱之物的原始欲望,燃起對這種了無生氣、平庸乏味、被閹割的標準化生活的怒火。我瘋狂地想去毀壞,去粉碎——砸百貨公司,砸大教堂,或痛揍我自己。去魯莽地干蠢事,去揪下幾個受人膜拜的偶像的假發,或為叛逆的男學生搞幾張他們盼望已久的去漢堡的車票,去勾引一個小姑娘,去擰斷幾個市民秩序典范的脖子。因為我所詛咒的、最為厭惡的,首先是這種市民氣的滿足、健康和愜意,這種精心維護的樂觀,這種被滋養馴化的中庸和庸常。
夜幕降臨,我在這種心緒中結束了平常一日。我并未采用病人常用的無害方式,鋪好被褥,放上熱水袋,鉆進被窩兒,而是懷著對白天無所事事的不滿和憎惡,郁悶地穿上鞋,裹好大衣,走進昏暗的濃霧中進城,去鋼盔酒館,像貪杯之人常說的那樣,“來杯酒”。
我走出房間下了樓。這難爬的陌生人的樓梯,屬于纖塵不染的、循規蹈矩、市民氣十足的三家房客,而我的隱廬位于閣樓。不知為何,我,這匹無家可歸的荒原狼,孤獨的市民世界的仇視者,卻一直住在地道的市民家中。這是我的舊日情懷。我既不住在宮殿,也不落腳貧民窟,而總是住在極為中正又極端無聊,永遠收拾得無可指摘的市民家中。這里散發著松節油味兒、香皂味兒。假如有人猛地拉開門或穿著臟鞋進來,準會感到窒息。毫無疑問,我對這種氣氛的愛源于我的童年。對諸如故土的暗自渴望,一再引領我走上這條蠢路。毫無指望。是啊!我也喜歡這種反差:我的寂寞、我的冷酷無情和疲于奔命、我渾噩無序的生活與這種家庭及其市民氣之間的反差。我喜歡在樓梯上呼吸這里安靜有序、整潔守禮的溫順氣息,它總是在我憎恨市民社會之余帶給我感動。我喜歡踏入房門后,身后的一切蕩然無存,眼前成堆的書籍間滿是煙蒂、酒瓶,雜亂無章,不成體統,無人經管。書籍、文稿和思想間,標記和浸透著孤獨者的困境、人類此在的疑難,賦予這毫無意義的人類生活全新意義的渴望。
此刻,我正經過那株南洋杉,這幢房子二樓一戶人家的小前廳。這戶人家無疑比旁人更完美、更潔凈、更一塵不染,因為小前廳顯然經過非凡的悉心打理,锃光瓦亮,散發著一座秩序廟宇的光輝。干凈得幾乎不忍踩踏的木地板上,擺放著兩只靈秀的腳凳,每只腳凳上擱著一個大花盆:一盆杜鵑,一盆極為茂盛、強健挺拔的南洋杉——一株無瑕的幼樹。每根枝條,乃至每片針葉都擦得新鮮翠綠。偶爾無人覺察時,我會坐在南洋杉上方的樓梯臺階上,享受片刻安寧。我雙手合十,虔誠地俯瞰這座秩序的小花園。它動人的姿態和孤寂的謬趣,觸動我的靈魂。我猜想前廳之內,南洋杉神圣庇蔭下的這戶人家,一定有著發光的桃心木家具,主人的生活正直健康。他們早睡早起,恪盡職守,適度地慶祝家庭節日,周日去教堂禮拜。
我佯裝愉快,疾步走在巷子潮濕的瀝青路上。路燈模糊的淚眼照著寒夜的陰霾,又從濕漉漉的路面汲取慵懶的反光。我忽然想起我遺忘的年少時代——那時我多么熱愛這深秋和冬日的昏暗夜晚,多么貪婪地陶醉在寂寞憂郁的情調中!當我裹緊大衣,夜半時分迎向風雨,匆匆穿行于充滿敵意又落葉紛飛的自然,盡管我已深感孤寂,卻多么享受!我滿懷詩情,回到斗室立即坐在床邊,在燭光下記下那些詩句!只是,這一切已成往事。這杯酒已飲盡,無人再為我斟滿。遺憾嗎?無需為往事遺憾。遺憾的是此刻、今天,是所有無以數計的日夜,我失去的、唯有痛苦的日夜,既無饋贈亦無震撼的日夜。可是,感謝上帝,畢竟還有例外。偶爾、極為罕見,也有別樣的時光,有饋贈,有震撼。它瓦解了圍城,將我這浪子重新帶回活潑世界的心臟。我憂傷卻悸動地試圖回憶上一次這樣的經歷。那是場音樂會,演奏的是美妙的古樂。木管輕聲吹到兩小節之間時,我突然感到,通往天國的大門為我敞開,我飛越天堂,看見了正在做工的上帝!極樂之痛充滿我的身心,我不再抗拒塵世萬物,塵世萬物不再令我恐懼。我肯定了一切,并將我的心交付一切。這并未持續太久,或許一刻鐘。但那天深夜,它又重回我的夢里。打那以后,它不時悄然閃現于我荒蕪的日子。有時我看見它形同一道神圣的金色痕跡,劃破我的生活,持續幾分鐘。它幾乎總是深埋于污泥和塵埃中,又一再放射金色的微光。它永不消逝,卻又迅速消逝得無影無蹤。有一次夜里,我正清醒無眠地躺在床上,突然脫口說出一首詩。那詩句美妙神奇,我甚至不敢提筆記下它,而第二天一早,我已全然忘記了。那首詩像藏于古老風化的硬殼中一枚沉重的堅果,隱居在我心里。另一次,我正品讀一位詩人的詩作,正思考笛卡爾和帕斯卡的某個思想。還有一次,我正在情人身旁,它又放射光芒,沖向天空,留下一道金色的劃痕。啊!在我們過的這種心滿意足的日子里,在市民氣十足又精神匱乏的時代中,在眼下這些建筑、這些店鋪里,在政治家和人群中,要捕獲神的蹤跡多么困難!我怎能不做一匹荒原狼,一個可憐的遁世者。世人的目標不是我的目標。世人的歡樂不是我的歡樂。我無法長久逗留在劇院或電影院里,幾乎無法讀報,極少讀現代書籍。我無法理解,人們在擁擠的列車和旅館,在嘈雜又充斥粗魯音樂的咖啡館,在優雅的奢華城市酒吧和戲院,在世界博覽會,在游行的彩車隊,在為渴求教養者舉辦的演講會,在巨大的體育場里,究竟能找到什么樂子——成千上萬人追逐的快活,或許我也可以去追逐,但我無法分享。與之相反,我經歷的為數不多的快樂,那些愉悅、狂喜、巔峰體驗,世人或許最多在文藝作品中見識過、尋覓過、熱愛過。而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必定認為那不合常理、荒誕不經。確實,如果世人是對的,如果咖啡館里的音樂、大眾娛樂、那些容易滿足的美國式人物是對的,那么我就是錯的,我就是瘋子。我就如我時常自詡的一樣,是匹真正的荒原狼,一頭迷失在它無法理解又深感陌生的世界中的野獸。它再也找不到它的家,它的空氣,它的食物。
我腦海中盤踞著這些思緒,繼續走在潮濕的街上,走進本城最靜謐古老的街區。我總喜歡看對面巷子里那面黑暗中年代悠久的灰色石墻。它一如既往,滄桑、無憂,聳立在一座小教堂和一家老醫院間。我常在白天凝望它粗礪的墻面。如此安靜美好又緘默不語的墻,在城中心并不多見。在這里,幾乎每半平米,就有一家商鋪、一間律所,或一位發明家、醫生、理發師、修腳師的招牌朝你大呼小叫。此刻我又打量起那面古老的石墻:它安然靜立,墻上卻有些許變化。我看見墻中央一扇漂亮的小門,帶有尖拱,不禁暗中納悶兒:這扇門是新開的,還是一直存在?毫無疑問,它相當古老。說不定幾百年前,這扇緊鎖的深色木門是某家幽閉的修道院入口,今天依舊是入口,盡管修道院已不復存在。或許我曾千百次見過這門,卻從未留心,或許它新上了漆,我才留意。無論如何我駐足細看,卻并沒朝它走去。中間橫著潮濕泥濘的街道,我站在人行道上,向對面張望。朦朧的夜色下,我似乎看見門框上編織的花冠或其他彩色裝飾。再定睛細看,拱門上掛著塊光亮的牌子,上面仿佛寫著字。我盯著牌子,最終不顧水洼和污泥走上前。門楣上,一塊灰綠色的墻磚上閃爍著暗淡的光,跳動著幾個若隱若現的彩色字母。我想,他們竟然將這面古老完整的石墻濫用作燈光廣告!我辨認出幾個躥動閃爍的單詞,很難讀,只能猜。字母以間隔不定的速度出現,蒼白慘淡,很快就消失。以廣告來看,這個生意人絕不精明,他是匹荒原狼,一個可憐蟲。他的廣告為什么在這個時候,下著雨,路上空無一人時,出現在老城中最昏暗的巷子里,這堵墻上?這些字母為何倉皇逃竄,閃爍不定,變幻無常,難以辨識?但是等等,我看清了,我逐漸捕捉到更多的單詞,它寫的是:
魔術劇院
不為所有人開放
——不為所有人
我試圖開門,卻無法按動古舊沉重的門柄。字母游戲結束了。它突然熄滅,就像它憂傷地覺察到游戲的徒勞。我退后幾步,站在泥水中。字母不見了,光影熄滅了,我站在污泥中等了又等,白費力氣。
可當我放棄等待,重新走回人行道時,卻看見前方瀝青路上反射出幾個彩色的燈光字母。我讀道:
只——為——狂——人!
我的鞋濕透了,渾身冰冷。但我還是站了好一會兒,等待著。什么也沒再出現。正當我佇立沉思著潮濕的石墻上、黑漆漆的瀝青路上柔和繽紛的鬼魅字母多么動人時,從前的念頭,一段殘存的記憶——關于那道倏然發光的痕跡,突然闖入我的腦海。它如此意外,如此遙遠,又瞬間消失無蹤。
我很冷,又繼續向前走。腦海中盤旋著那道痕跡,又滿心渴望著穿過那扇只為狂人開放的魔術劇院大門。就這樣,我走到了不乏夜生活的集市。每隔幾步就能看見一張海報或一塊廣告牌,上面寫著“女子樂隊”“歌舞劇”“電影”“舞會”。但它們不適合我。它們適合“眾人”,平常人,適合我四處所見的成群涌入娛樂場所的人。但盡管如此,我的憂傷還是稍有緩解,因為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問候觸動了我的心,幾個彩色字母在我心中舞蹈著、嬉戲著,攪亂了我秘密的和弦。我心中那道金色的痕跡再次清晰可辨。
我找到那家老派小酒館。它和大約二十五年前,我首次造訪本城時一模一樣。女店主仍是當年的女店主。今天光顧的客人中,有些人二十五年前就常來這里喝酒。他們坐在老位子上,面前擺著同樣的酒杯。我踏進簡樸的酒館。這里是我的避難所。盡管走進這家避難所,就像坐在南洋杉旁的臺階上一樣,找不到我的故土和摯友,只能找到舞臺前安靜的觀賞席位,觀看陌生人上演陌生的劇目,但這安靜之所自有其價值:人不多,不喧鬧,沒有音樂,唯有幾個市民靜靜地坐在樸素的木桌前(沒有大理石臺面,沒有鑲嵌搪瓷金屬板,沒有黃銅裝飾,沒有絲絨臺布!)喝著物美價廉的紅酒宵夜。這幾位眼熟的老主顧,或許是地道的庸人,在平庸的家里擺放乏味的家用祭壇,祭拜愚蠢的滿意之神;或許他們也像我一樣,是孤獨的眾叛親離之徒,沉默地借酒澆愁,思考著破滅的理想;他們也是荒原狼,是可憐蟲。我對他們一無所知。但他們似乎都被鄉愁、失望或尋求補償的需求驅使而來:已婚的尋找單身漢的氛圍,老公務員尋找學生時代的影子。他們個個是默默喝酒的酒徒,像我一樣,寧愿坐在半升阿爾薩斯酒前,也不愿觀賞女子樂隊表演。我在此地拋錨,可以坐一小時,也可以坐兩小時。吞下一口阿爾薩斯酒后,我才意識到,今天除了早餐面包,我還什么都沒吃過。
多么奇怪,人什么都吞得下!我花了足足十分鐘讀報:一個不負責任的人的思想,經由我的眼睛鉆入我的肉體。這個人將別人的話放進嘴里,就著唾液嚼碎,未經消化,又重新吐出來,而我吞下了它,整整一大段!接著我又吃了一塊從一頭被打死的小牛身上切下的牛肝,真奇怪!最好的是阿爾薩斯酒。我不喜歡烈性紅酒,至少不愿常喝。那種酒濃郁刺激,氣味四溢,以獨特的口味聞名遐邇。而我愛喝的是本地出品的低廉無名之酒,味道溫和清淡,多喝不醉,有一股鄉間和土地、天空和樹叢的美好味道。一杯阿爾薩斯酒加一片好吃的面包就是一頓佳肴。可現在,我已吃下一份牛肝,這對我這樣一個很少食肉之人而言是種特別享受,于是我又叫了第二杯酒。不知這酒是哪處綠色山谷中,健壯的老實人種植的葡萄釀成的葡萄酒,為的是讓世上遙遠而散落四處的失意之人,喝著悶酒的市民,或不知所措的荒原狼們,能從這酒中,汲取一絲勇氣和快慰。就連這也十分奇怪。
無所謂,奇怪就奇怪!酒很不錯,生了效,我心情轉好,甚至為報上那篇腌臜的文章追加了一陣輕松的大笑。我本已遺忘的那段木管吹奏的旋律,突然響過我的耳畔,如同在心中升起一個閃光的小肥皂泡,七彩地映出整個世界,繼而又輕柔地破滅了。假如這段美妙的小旋律能在我靈魂中秘密扎根,并終有一日在我心中開出繽紛的花朵,我又怎會徹底迷失?即便我是只迷途的野獸,無法理解周遭的世界,我愚昧的生活也有意義,我身上的某些東西,也能給予回應,接收來自高遠世界的呼喚。我的腦海中浮現出成千上萬幅圖像:
帕多瓦一座小教堂的藍色穹頂上,一隊喬托畫的天使,天使旁走著世上一切悲哀與誤解的美喻——哈姆雷特和頭戴花冠的奧菲莉霞。造飛船的齊奧索諾[4]站在燃燒的熱氣球上吹響號角。阿提拉·施梅爾茨勒[5]戴上他手中的新帽。群山般的婆羅浮屠[6]一飛沖天——這些優美的圖像盡管活在千萬人心中,但仍有千萬其他不知名的畫面和聲響以及它們的家園,觀賞它們的雙眼,聆聽它們的雙耳,獨活在我心中。破舊的醫院斑駁風化的灰色古老石墻,一道道裂縫,一塊塊剝蝕,隱約預知的千萬幅壁畫——誰回應它?誰又將它納入靈魂?誰愛它?誰能捕捉它輕柔消逝的顏色魔力?修士們的古籍,泛著柔和色澤的插畫,被人遺忘的百年甚至兩百年前的德國詩人的詩作,所有那些發霉殘破的古卷,老音樂家的手稿和印刷本,那些扎緊的泛黃樂譜,凝固的聲音之夢——誰還傾聽他們充滿生機、戲謔和渴望的聲音?誰還心懷書中的精神與魔力,步入截然不同的陌生年代?誰還念著古比奧山上那棵幼小堅韌的柏樹?它被滾落的巨石切裂,卻保住了性命,長出嶄新稚嫩的枝丫。誰留意了住在二樓的勤勞主婦和她的南洋杉?誰在夜晚辨識濃霧中萊茵河上空浮動的云狀字符?唯有荒原狼。誰在他生命的廢墟上尋找殘破的意義,忍受著無意義之事的折磨,過著近乎瘋狂的日子,卻秘密地在最后的迷狂與混亂中,渴望啟示和親近上帝?
老板娘又想為我斟酒,我捂住杯口,站起身。我不需要酒了。那道發光的金色痕跡,已讓我記起永恒之物,記起莫扎特,記起群星。我又能呼吸一小時,又能生活,又能不必忍受痛苦地活在世上,無需恐懼和羞愧。
我走出酒館時,街上已十分冷清。寒風中,街燈被斜雨打得叮當作響,發出渾濁的微光。現在我該去哪兒?假如此刻我能施展魔法,我要變出一間漂亮的路易十六年代的小禮堂,讓幾位優秀的音樂家為我演奏兩三首亨德爾和莫扎特的作品。如此一來,我必定會興致盎然地去痛飲那清冷高貴的音樂,就像諸神飲下瓊漿玉液。哦,假如此刻我有位朋友,一位住在某間閣樓里的朋友,他正坐在燭光中沉思,身邊還有把小提琴!我會打破他的靜夜,悄然爬上他的樓梯,給他一個驚喜。我們會在交談和音樂中歡度一個超越凡塵的夜晚!從前,消逝的歲月中,我曾多次品嘗這幸福的滋味,但這種幸福也隨著光陰遠去了,消逝了。在那時與此刻間,橫亙著凋零的歲月。
我遲疑著踏上歸途,豎起大衣領,用手杖敲擊著潮濕的路面。即便我如此躑躅,沿著這條路,我也能快速回到我的閣樓,那小小的、我不喜歡又離不開的所謂家。因為于我而言,那種在下著冬雨的夜晚放肆游蕩的日子一去無返了。以上帝之名,既然我不愿被風雨、被痛風病、被南洋杉破壞夜晚的興致,哪怕沒有室內樂,哪怕找不到那位拉小提琴的寂寞友人,只要我內心回蕩著迷人的旋律,我也能輕聲伴著有節奏的呼吸哼唱,簡陋地為自己演奏。我思索著向前走。是,可以沒有室內樂,沒有朋友。在束手無策地渴望溫暖中折磨自己是多么可笑!孤獨就是獨立。多年來,我終于擁有了我一直渴求的孤獨。孤獨是冰冷的,哦,是的!孤獨如此靜謐,奇異的靜謐,廣闊無垠,就像冷酷寂寥、群星遨游的宇宙。
路過一家舞廳時,激烈的爵士樂宛如一塊生肉,散發出熱烘烘的粗礪氣息,朝我撲面而來。我駐足片刻。這種音樂,無論我多么厭惡它,它都以其秘密的魔力吸引著我。盡管我反感它,但它比起當今那些所謂嚴肅音樂要好上十倍。它歡快原始的野性觸及了我的欲望世界,喚醒了我身上誠實樸素的情欲。
我站在那兒,嗅著血腥刺耳的音樂,揣測這間舞廳內頑劣淫蕩的氣息。音樂中抒情的段落憂郁、甜膩、傷感,另一段則粗放有力、喜怒無常,而兩個段落卻能自然和諧地融為一體,此消彼長。這是沒落的音樂。羅馬的末世皇帝們必定聽過類似的音樂。和巴赫、莫扎特以及其他真正的音樂相比,它簡直是褻瀆——這就是我們全部的藝術,全部的思想,全部的偽文化。與真正的文化一比便知。而這種音樂的優點是坦率,討人喜歡又真誠,有著興高采烈的孩子氣。它的黑人味兒、美國味兒,他們所有的強處在我們歐洲人眼中簡直濃烈、年輕、天真——歐洲人也要變成這樣嗎?抑或已經在改變的路上?難道我們這些昔日歐洲,昔日真正的音樂、真正文學作品的鑒賞者和尊重者,只是明天即被遺忘、被嘲笑的復雜的神經癥患者,可憐愚蠢的少數派?難道我們稱之為“文化”,稱其為精神、靈魂、美和神圣的東西,不過是早已故去的幽靈,僅有少數幾個傻瓜才認為它們是真實的、有生命的?或許它們從不是真實的、有生命的?或許我們這些傻瓜一直孜孜以求的,不過是種幻象?
老城擁我入懷。小教堂矗立在昏沉的夜色中,暗淡虛幻。我突然又想起今晚的經歷,想起神秘的尖拱門,門上神秘的牌子,嘲諷著舞動的燈箱字母。那上面寫著怎樣的字啊!“不為所有人開放。”“只為狂人!”我望向古老的石墻,暗自期待著魔法再次顯靈,字母向我這個狂人發出邀請,小門朝我敞開。或許那里有我所追求的,或許那里演奏著我熱愛的音樂?
漆黑的石墻在漆黑的暮色中冰冷地望著我,緊鎖著,沉入深深的夢中。門沒有開,也不存在尖拱,唯有黑暗中一堵沒有洞的沉默石墻。我微笑著繼續向前走,友好地朝它點頭致意。睡吧,石墻,我不會喚醒你。時候到了,他們會拆毀你,利欲熏心的公司會在你身上貼上招牌,但此刻,你依然存在,依然優美、安靜,我依然愛你。
這時,從一條黑黢黢的巷子里迎面躥出一個人,一個步履沉重的孤獨夜歸者。我嚇了一跳。他戴著頂帽子,身穿藍色襯衣,肩上扛著根挑著海報的桿子,腰間皮帶上掛著一個敞開的木盒,活像集市上的商販。他邁著疲憊的步子走過我面前,沒有回頭看我,否則我會跟他打招呼,遞給他一根煙。借著下一盞路燈的光亮,我想看清他桿子上紅色海報上寫著什么字,但它東搖西晃,我無法認清。于是我喊住他,請他讓我看看海報。他停下腳步,舉正了桿子,我這才看清那組飛舞晃動的字母:
無政府主義者的夜間娛樂
魔術劇院!
不為所有人開放……
“這正是我要找的。”我熱情地歡呼著,“您的夜間娛樂是什么?在哪里?何時?”
他繼續邁著步子。
“不為所有人開放。”他冷淡地邊走邊說,聲音有氣無力。他似乎累壞了,急著回家。
“等一下,”我叫他,跟上去,“您的木盒里裝著什么?我想買下來。”
他邊走邊機械地從盒子里拿出一本小書丟給我。我趕緊接過書,放進口袋。我正準備解開大衣紐扣掏錢時,他已朝旁邊的一扇門走去,進了門,隨手關上,消失不見了。院子里響起他沉重的腳步聲,先是走過石板路,接著上了木樓梯,隨后悄無聲息。我突然感到特別疲倦,意識到時候不早,該回去了。我加快腳步,很快穿過郊外沉睡的小巷,步入兩旁豎起高墻的居住區。草坪后干凈的出租公寓中,住著公務員和收入微薄的退休者,墻上爬滿常青藤。我走過草地,路過常青藤,繞過一棵小冷杉,到了房門前。我找到鑰匙孔,摸到門廊燈開關,躡手躡腳地踏進玻璃門,經過擦得锃亮的柜子和盆栽植物,打開了我的房門。我小小的所謂家里,靠椅、火爐、墨水瓶、顏料盒、諾瓦利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等我,就像一個人回到真正的家中,母親、妻子、孩子、女仆,狗或貓在等他一樣。
脫掉潮濕的大衣時,我雙手碰到那本小書。我拿出這本薄薄的書。它紙質低劣,印刷粗糙,就像集市書攤上出售的小冊子《一月出生的人》或《如何用八天年輕二十歲》。
但當我坐在靠椅上,戴上花鏡,驚訝地讀到這本廟會手冊封面上的標題時,竟油然而生一種宿命感:《論荒原狼——不為所有人作》!
以下是這本手冊的內容。我一口氣讀完它,越讀情緒越高漲:
論
荒原狼
只為狂人
從前有個叫哈里的,又稱荒原狼。他雙腿行走,穿著衣裳,是個人,可其實他是匹荒原狼。智力好的人能學會的東西,他學了不少,是個相當聰明的人。但他學不會的,卻是對自己和生活感到滿意。這一點他辦不到。他是個不滿意的人。原因可能是他內心深處一直知道(或者他以為他知道),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匹來自荒原的狼。聰明人興許會為此爭論不休:他真的是匹狼,還是他出生時被施了魔法,由狼變為人,或他生而為人,卻有著狼的天性靈魂,狼占據了他,抑或他因幻覺或疾病,才認為自己是匹狼。比如有這種可能:這個人從小就粗野,難以馴服,放浪不羈,他的教育者試圖扼殺他身上的獸性,而他卻因此產生幻覺,并堅信,他自己確實是野獸,只是披著薄薄一層教養和人類的外衣。人們可以就此長時間討論,甚至寫幾本書,但對荒原狼而言,這些毫無意義。因為無論他身著狼魔,他被痛打出狼性,還是狼只是他靈魂中的幻覺,結果都一樣。無論別人怎么想,無論他自己怎么想,對他都毫無價值,都無法把狼從他身上趕走。
荒原狼有兩種天性:人性和狼性。這是他的命運。這種命運可能根本不特殊,也不稀罕。據說很多人身上都住著狗、狐、魚或者蛇,但這些人并未因此遭遇困境。在這些人身上,人和狐,人和魚共存,彼此不會給對方造成傷害,甚至一個幫一個;有些人出人頭地、令人羨慕,讓他們如此幸運的,更多是他們身上的狐貍或猴子,而絕非人。這眾所周知。但哈里相反,與這些人不同。在他身上,人和狼無法相安無事,很少互相幫忙。他們是一對死對頭。一個活著,只為讓另一個受苦。假如一個人的靈魂和血液里共存著兩個死敵,那么他的生活該何其慘烈。當然,各有各的掙扎,沒有誰的人生堪稱輕易。
我們荒原狼的情況是這樣:他的感覺是,他時而為狼,時而為人,就像所有混合生物一樣。當他是狼時,他身上的人卻在注視著、判斷著、伺機埋伏著;而當他是人時,狼也這么干。比如,每當作為人的哈里,生發一個美好念頭、一種純潔高尚的情愫,或做了一件所謂好事時,他身上的狼就會齜牙咧嘴,獰笑著,以血腥嘲諷的口吻指出,裝腔作勢的高貴,在他荒原野獸面前顯得十分可笑。一匹狼的心里十分清楚,唯有孤獨地奔跑在荒原上,嗜血,追逐母狼,才能讓他心生愉悅;而以狼看來,任何人類的行為都是恐怖的、可笑的、難堪的、愚蠢的、自負的。反之亦然。當哈里狼性畢露,當他朝旁人亮出狼牙,當他仇恨一切人,并與其虛偽墮落的道德習俗不共戴天時,他身上人的部分也伺機埋伏著、觀察著,稱他為畜生、禽獸,干擾并破壞他從狼性的簡單、健康和狂野中獲得快樂。
這就是荒原狼。可以想見,哈里的日子過得并不舒坦,并不幸福,但不能因此斷定他是個特別不幸的人(盡管他自認極為不幸,正如人人都把落在自己頭上的不幸,視為天下最大的不幸)。事實上,不能斷定任何人的人生極為不幸。身上沒有狼性的人也不必為此感到幸運。再不幸的人生,也有它的光明時刻,也有它沙礫和巖石間嬌小的幸福之花。荒原狼亦是如此。不能否認,大多數時候他很不幸,他愛人或被愛時,也令別人不幸。因為所有愛他的人,總是只看到他的一面。有些人愛他,視他為正派、聰明而優雅的人,一旦發現他身上的狼性,就既吃驚又失望。不過這也是他們活該,因為哈里希望他作為一個整體被愛。人人如此。在那些他看重的愛他的人面前,他無法隱瞞和掩飾他的狼性。也有人恰恰愛他的狼性,愛他的自由、野蠻、危險、強悍和難以馴服。這些人尤為失望,尤為痛苦:當他們發現這匹粗野兇險的狼也是人,也渴望溫柔和善良,也聽莫扎特,讀詩,也有人的理想——大多數時候,正是這些人最為失望和氣憤。而荒原狼,就這樣將他的雙重性和兩面性,帶到他所觸及的一切陌生人的命運當中。
可誰若自認了解荒原狼,能想象他可憐而分裂的生活,那他就大錯特錯了。他還遠遠未能深知其人的全部。他不知道,但凡規則皆有例外,正如上帝在某種情況下,愛一個罪人,勝過愛九十九個義人——哈里也有例外和幸福的時刻。有時,他作為純粹的狼或純粹的人,也能不受干擾地呼吸、思考、感受。是的,偶爾,極少時刻,二者也能締結和平,相愛共存。他們不是一個昏睡,一個清醒,而是彼此強化,互相激發。而有時,這個人的生活又看似與世界各處的人生活得一樣,做些習慣的、日常的、眾所周知的、乏善可陳的事,無非是為了穿插短暫的休息與停頓,以便為非凡的、奇異的、上天恩寵的時刻留出余地。這些短暫稀有的時刻,是否能均衡和緩解荒原狼的厄運,讓幸福和痛苦最終得以平衡,或者這些強烈的幸福時刻,是否能抵消不幸,甚至盈余幸福,這或許又是個能讓清閑之人熱衷思考的問題。狼也常在清閑無為的日子思考它。
有一點必須澄清,像哈里這樣的人不少,許多藝術家都是這類人。他們都有兩個靈魂、兩種天性。在他們身上,圣人和魔鬼的特質,母性和父性的血液,感受幸福和感受痛苦的能力相互為敵,又相互糾纏著共生或并存,正如哈里身上的狼和人。這些人雖活得極不安寧,卻能在為數不多的幸福瞬間,強烈地經驗到難以言狀的美好事物。這瞬間的幸福浪花噴薄而出,令人神魂顛倒,乃至這短暫迸發的華彩,也能照亮他人,令他人陶醉不已。如此一來,藝術作品在這朵沖出苦海、珍貴易逝的浪花中赫然誕生。在這一刻,受苦之人超脫于個人命運之上,他的幸福宛如璀璨繁星般光芒四射,而一切見到它的人,就像見到了永恒之物,經歷了他們個人的幸福之夢。所有這類人,無論他們怎么稱呼他們的作為和作品,他們都沒有生活。也就是說,他們的生活不是此在,沒有形式。他們與其他那些諸如法官、醫生、鞋匠、教師似的英雄、藝術家或思想家不同,他們的生活是永恒而充滿痛苦的流變和激浪,是不幸和疼痛萬狀的撕裂,是駭人聽聞的,毫無意義的——一旦人們不愿從上述超脫于混亂生活,綻放出奇光異彩的罕見經歷、行為、思想和作品中看待生活的意義,就會得出如此結論。在這類人中,產生了一個危險可怕的想法:或許整個人類生活,不過是個嚴重的錯誤,是人類之母突如其來的失敗小產,是大自然野蠻殘忍的徒勞嘗試。這類人中也產生了另一個想法:人類不只是理智尚可的動物,還是不死不滅的神明之子。
每種類型的人都有他們的特征和標志。每種類型的人都有獨特的美德和惡習。每種類型的人都有他們深重的罪孽。荒原狼的特征是,他是個夜游人。對他來說,清晨這個糟糕的時刻令他害怕。清晨從未給他帶來過什么好運。在他的人生中,他從未在清晨真正高興過,從未在中午前做過什么好事、動過什么好念,為別人、為自己制造過什么快樂。只有到了下午,他才開始慢慢熱情活躍起來,臨近傍晚,他才在他的好時辰里收益頗多,活潑靈便,有時甚至感情熱烈,興致盎然。這和他對孤獨和獨立的需求密不可分。沒有人像他那樣深切而狂熱地需求獨立。年輕時他很窮,為了糊口疲于奔命,但那時,他寧愿挨餓,寧愿穿破衣爛衫,也要守護他可憐的獨立。他從未為金錢和舒適的生活,將自己出賣給女人或權貴。為了捍衛他的自由,他曾上百次棄絕世人眼中的好處和幸運。對他來說,沒有什么比擔任公職,年復一年地按部就班聽命于人更可恨,更恐怖。他像痛恨死神般痛恨辦公室、文書處、公事房,最可怕的是他夢見自己被囚禁在軍營里。他知道如何逃脫所有這些關系,盡管他時常為此付出極大的代價。這是他的道德和過人之處。在這些事上,他不屈不撓,不可收買,他個性頑強,剛直不阿。而恰恰是這種道德和他的痛苦命運緊密相連。在這方面,他和眾人一樣,凡是本性驅使他苦苦覓求的,他都能得到,卻得到過多,反而無益——起初是他的夢想和幸福,隨后變為他凄苦的命運。追求權力者毀于權力,追求財富者毀于財富,卑躬屈膝者毀于盲從,貪圖淫樂者毀于貪欲,而荒原狼,則毀于他的特立獨行。他達到了目的,越來越獨立而為,沒有人能朝他發號施令,他從不聽命于人。他自由而獨立地決定他的行為和取舍。每個強大的人都毋庸置疑,能得到他內心真正追求的東西。但獲得自由的哈里卻突然意識到,他的自由是死亡。他孑然一身,世界以一種可怕的方式讓他陷入寂靜。人們對他漠不關心,他對自己也漠不關心。他在越來越稀薄的空氣中漸漸窒息。他孤獨,與旁人毫無關聯。于是他處于如下境地:孤獨和獨立不再是他的愿望和目標,而是他的命運,他的審判。魔咒一旦生效,就再也無法收回。當他充滿渴望,心懷好意地舒展雙臂,準備迎接束縛,接受群體時,已經于事無補:沒人愿意跟他站在一起。他并非遭人憎惡或令人討厭,相反,他有很多朋友。許多人喜歡他,但那不過是出于同情和善意。人們邀請他做客,送他禮物,給他寫親切的信,卻沒人真正接近他,沒人和他建立關系,沒人愿意并能夠與他分享生活。現在,唯有孤獨的空氣和寂靜的氛圍包裹他,周圍的一切都溜之大吉。他沒有能力建立關系,無論是他的意志還是他的渴望都無能為力。這是他生活的重要標志之一。
另一個標志是,他隸屬自殺者之列。此處必須聲明:僅僅稱那些真正殺死自己的人為自殺者是錯誤的。這些人中的大多數人,某種程度上是出于偶然才自殺的。對他們來說,自殺并非天性使然。這些人中沒有個性,沒有強烈命運、強烈特征的人,那些普通人、隨波逐流之人自殺身亡,就其標志和特征而言,并不屬于自殺者。而天生的自殺者中,許多人,甚至大多數人從未染指自殺。“自殺者”——哈里是其中一員——并非必須活在與死亡的密切關系中——一位自殺者并非必須自殺。自殺者所特有的是,他的“我”——無論有無道理——作為自然中一個特別危險的、極不可靠的、受到危害的萌芽,直覺地認識到,他不變地處于極度暴露和危險中,就像站在陡峭的崖頂,只要一絲外力或微小的眩暈,就會讓他跌入深淵。這類人命中注定的特征是,對他們來說,自殺或許是種死法,至少在他們的想象中。這種早在他們年少時就彰顯出并陪伴他們整整一生的情緒有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他們的生命力并不虛弱,相反,自殺者中的一些人異常頑強,欲望強烈,天性膽大過人。如同有人天生生了小病就發燒,我們稱之為“自殺者”的天性,往往敏銳善感,稍有波動就設想自殺。假如有一門學科具備足夠的勇氣和責任感,研究人性,而不僅僅研究生命表象的機制,假如我們有某種人類學,諸如心理學,那么上述事實早就人盡皆知了。
我們在此就自殺者的陳述自然只是表面膚淺的。這是心理學,或曰部分物理學。從先驗角度觀察,事情就變得截然不同并顯而易見。因為從這種角度,我們看到“自殺者”是因個性化而自覺有罪的人。他們的生活目標不是提高和完善自我,而是消解自我,回歸母體,回歸創始主,回歸萬有。這類人中的很多人完全沒有能力真正自殺,因為他們深知自殺有罪。但就我們看來,他們仍是自殺者,因為他們的救主不是生,而是死。他們時刻準備著拋卻自我,消逝,毀滅,回到源頭。
每種力量都可轉變為弱勢(特定情況下必然如此)。與之相反,典型的自殺者常常將他們彰顯的軟弱變為力量和支撐。他們甚至極為頻繁地這樣做。例如哈里,荒原狼。跟他成千上萬的同類一樣,他認為,他隨時聽便死亡的召喚。這種思想不僅是他青年時代的愁緒和幻境,他還能從中汲取安慰,獲得依靠。盡管他和他所有同類一樣,任何失望、任何痛苦、任何惡劣的處境都會立即助長其一死了之的愿望,但這種傾向卻逐漸發展為一種有益生存的哲學。每扇太平門都持久地準備為他敞開——對這一想法的信賴給他力量,令他對飽嘗痛苦、身處災難感到好奇,甚至在他真正不幸時,帶給他極度的愉快:“我倒要看看,一個人究竟能承受多少不幸!一旦到了痛苦的極致,我只要打開太平門,就能逃走。”許多自殺者都從這種想法中獲得非凡的力量。
另一方面,所有自殺者都熟知抵御自殺誘惑的戰斗。在他們靈魂深處的某個角落,他們知道,自殺盡管是條出路,但自殺也是種見不得人的非法逃遁。說到底,讓自己被生命本身戰勝和扼殺,要比親手結束生命來得高貴和美好。這種認知,這種和所謂自慰者良心上的自責同出一轍的內疚感,促使大部分自殺者持續地與自殺的誘惑斗爭。他們戰斗著,就像盜竊狂戰斗著他們的惡習。荒原狼熟知這種斗爭,他變換各種武器與其搏斗。最終,在他大約四十七歲那年,他忽然產生了一個幸福的、不乏幽默的、時常為他帶來快樂的念頭:五十歲生日即是他的死日。這一天,他允許自己自殺。他和自己約好,這一天,他可以視當日的心情,決定自己是否走入太平門。無論發生什么,無論他正經受疾病、貧困的折磨,還是經歷遺憾和痛苦——一切都有了指望。最多只需忍受幾年,幾個月,幾天。日子會一天比一天少!確實,這樣一想,他輕易就承受了過去那些長久深刻地折磨他,甚至令他痛至根處的不幸。當他出于某種原因感到日子難挨,當生命中除了蒼涼寂寞外,更有嚴重的疼痛或失敗襲來時,他就會對痛苦說:“等著瞧,再過兩年,我就是你們的主人!”隨后他會陷入喜悅的想象:五十歲生日那天清晨,信件和賀詞在他用剃刀穩穩地辭別一切痛苦,隨手關上身后的太平門后紛至沓來。痛至骨頭的痛風,消沉和沮喪,頭痛和胃痛只能眼睜睜看著,敗下陣來。
尚需描述的還有荒原狼身上的特殊現象,亦即他與市民性的獨特關系。為此,我們將追溯這一現象的根本原則。不言而喻,我們以他與“市民精神”的關系為出發點!
根據荒原狼的個人見解,他完全置身于市民世界之外。他既沒有家庭生活,也沒有社交志趣。他自認是個獨立個體,時而古怪,是個病態隱居者,時而超常,天賦異稟,出離于日常規范之外。他有意蔑視布爾喬亞,并為自己并非其中一員而驕傲。可某些方面,他又完全屬于市民群體。他銀行有存款,資助窮親戚,雖不在意外表,倒也穿著得體。他力求與警察局、稅務局之類的權力機構和平相處。此外,一種強烈而隱秘的渴望,總是將他帶入市民人家的小世界,安靜舒適的家宅。這里有整潔的花園,擦得發亮的樓梯,秩序和規矩構成的淳樸氣氛。他的小小惡習和放肆不羈,他的置身事外,自覺是個怪人或天才的想法令他頗為得意。為了表達這份得意,他從不居住在市民性不存在的外省。他既不能安身于暴徒或異類的空氣中,也不能生活在罪犯或被剝奪權利者之間,而是一直居住在市民性十足的外省,始終與他們的生活習慣、他們規矩和諧的氛圍保持聯系,盡管這種聯系中存在矛盾和抵抗。此外,他成長于市民家庭,從中接受了許多觀念和老規矩。理論上他絕不反對嫖娼,但私下里,他卻沒有能力真正接納妓女,無法視她們為同類。對國家和社會唾棄的政治犯、革命者或思想教唆犯,他可以愛他們,視他們為弟兄,但對小偷、入室搶劫者、奸殺犯,他根本不知如何與之相處,只能以一種相當市民氣的方式去憐憫他們。
就這樣,他總是認可和肯定他天性和作為的一半。他的一半反抗著另一半,一半否定著另一半。他出身于一個有教養的市民家庭,在固化的禮儀和習俗中長大。他靈魂的一部分始終維系在這個世界的秩序中,盡管他早已形成了超越市民規范認可尺度的個性,早已從市民理想和信仰中跳脫出來。
人性中持續存在的“市民精神”,無非是人類在無數極端和對立的行為間,嘗試均衡,力求穩健。就“對立”而言,我們可以任選一例:圣徒和縱欲之徒——這樣一比,我們更容易理解。一個人有可能徹底獻身于精神,獻身于肖似上帝的嘗試,獻身于成圣的理想。反之,一個人也可能徹底沉淪于肉欲。他全部的努力,旨在贏得當下的快樂。一條路通向圣徒,通向精神殉道者,通向對上帝的自我獻祭。另一條路通向縱欲之徒,通向欲望殉道者,通向對荒淫的自我獻祭。市民們則生活于兩者之間,試圖謀求調和的中庸之道。他們從不自暴自棄,也絕不致力于獻身,他們從不狂熱,也從不苦修,永遠不會成為殉道者,也絕不屈服于自我毀滅——他們的理想不是獻身,而是自保。他們所追求的既不是神圣性,亦不是神圣性的對立面。一切絕對性他們都難以承受。他們雖侍奉上帝,卻也貪圖享樂,雖志愿品行端正,卻也要在塵世中享有輕松舒適。總之,他們試圖安居于兩種極端之間,安居于沒有暴風驟雨的適度而有益健康的地帶。他們成功做到了,并為此付出了生命和感情的強度——追求絕對和極端生活之人才能贏得的強度。唯有犧牲“自我”才能活得強烈,市民們卻珍惜“自我”勝于一切(當然只是發育不全的“自我”)。他們以犧牲生命和感情的強度為代價,實現了自保和安全。不是收獲對上帝的狂熱,而是收獲良心的安寧;不是收獲喜悅,而是收獲愜意;不是收獲自由,而是收獲舒適;不是收獲致命的灼熱,而是收獲宜人的溫暖。因此,市民性的本質是生命驅動力的軟弱。他們是膽怯的。他們唯恐付出自我,輕易接受掌控。為此他們以多數票替代權力,以法律替代暴力,以投票決議替代責任。
顯而易見,這些軟弱之人雖然數目龐大,卻無法自保。特性使然,他們只能在世上扮演自由出入于狼群中的羊。可我們也看到,即便在極端強權的年代,市民們根本無法容身之時,他們也從未被毀滅,有時,他們似乎還能統治世界。這如何得以可能?無論以他們龐大的數目、他們的美德、他們的認知,還是以他們的組織性,都不足以挽救他們的衰敗。他們生命的強度生而不足,乃至這世上沒有任何良藥能維持他們的生存。盡管如此,市民群體依然活著,且活得繁榮昌盛——這是為什么?
答案是:因為有一群荒原狼。的確,市民階級的生命力絕非來自他們中正常成員的品性,而是來自他們中大量存在的邊緣人。由于市民群體的理想模糊不清,具有彈性,眾多邊緣人、眾多頑強野蠻之人得以被收納進來。我們的荒原狼哈里就是典型一例。荒原狼,一個遠遠超越了衡量市民的準則,發育出個體性的人;一個懂得陶醉于冥想,正如懂得竊喜于仇恨和自我仇恨的人;一個蔑視法律、美德和常識,卻依然是市民精神的囚徒,無法擺脫市民性束縛的人。如此一來,廣泛的人群駐扎在真正具備市民性的原生人群周圍,他們成千上萬,富有生命力和智慧。他們個個超越了市民精神,肩負使命,以勢在必行的態勢活出了生命的強度,卻又個個出于幼稚的情感依附于市民性,沾染了弱化的生命強度,以某種方式滯留在市民群體中間,屬于它,受其約束,為其服務。因為在市民階級中,市民們奉行的是偉大人物奉行的反向原則:誰不反對我,誰就贊成我!
假如我們進一步剖析荒原狼的靈魂就會發現,這個人的自我意識發展高度已經超越了市民精神——所有高度發展的自我意識,都會反過來反對自我并導致自我毀滅。我們看到,他身上強大的驅動力,不僅可以將他推向圣人,也可以將他推向惡棍。源于某些弱點和惰性,他沒能躍入自由而原始的宇宙,而是滯留在市民階層這一沉重的母系天體。這就是他在世間的位置、他的束縛。絕大部分知識分子和藝術家都屬于這種類型。他們中唯有最強大的人,才能沖破市民性的大氣,步入宇宙,其余人則認命或最終妥協。他們蔑視它,又屬于它。為了生存,他們最終必須肯定它,強化它,贊美它。這雖不致讓這群人陷入悲劇,卻足以給他們帶來可觀的災禍和厄運。他們的天賦在災禍和厄運的地獄中煎熬著結出碩果。少數掙脫束縛的人步入絕對境地,他們以令人欽佩的方式走向毀滅。他們是悲劇的。他們是極少數。其他那些依然受市民性制約的人,常常因才華受到市民群體的尊重。在他們面前,敞開著一道第三王國之門,一個虛構卻獨立自主的世界:幽默。而不得安寧的荒原狼們,則持續忍受著可怕的苦難,他們缺乏走向悲劇、沖破束縛、步入星空所必需的力量。他們能感知絕對境地的召喚,卻無法在絕對境地生活:假如他們的精神能在痛苦中變得強大而靈活,那么他們自當發現通往幽默的均衡之路。幽默始終存在于市民氣中,盡管真正的市民沒有能力理解幽默。在幽默的幻覺天體,荒原狼們全部棘手而復雜的理想均有望得以實現。幽默提供一種可能:不僅能同時贊賞圣人和惡棍,彎曲兩端使之接近,還能將市民們納入被贊賞者之列。上帝的狂熱信徒很可能認同罪犯,反之亦然,但二者以及其他追求絕對之人,卻都不可能贊同中立溫和的中庸派,即市民作派。幽默是那些在完成偉大使命的過程中重重受阻,那些接近成為悲劇人物、不幸的非凡人物的美妙發明。唯有幽默(或許它是人類最獨特最天才的成就)能實現不可能實現之事,以其棱鏡的反光,籠罩和統一人類本質的一切區域。活在塵世,就像并非活在塵世,尊重法律,又超越法律,去占有,一若一無所有,去放棄,又似乎絕不放棄——所有這些深得青睞、不斷被表達的崇高處世之道,唯有幽默有能力實現它。
荒原狼并不缺乏實現這些需求的天分和手段。假如他能在地獄的烈焰和混亂中驅除魔鬼的媚藥,將其煮凈,他就能得救。可對此,他仍有許多欠缺,盡管可能性與希望尚存。愛他的人,關心他的人自可祝福他能得救。假如他能得救,他將永遠滯留在市民性中,他的痛苦將變得可以承受,結出果實。他與市民世界的愛恨情仇將會去除傷感的色彩。他在這塵世所受到的束縛,將不會再作為恥辱,持續地折磨他。
為了實現這種目標,或為了有朝一日他能有勇氣縱身躍入宇宙,像他這樣一匹荒原狼必須直面自身,考察靈魂深處的混亂,獲得足夠的自我意識。這樣一來,他可疑的存在將顯現其不可變更性,他將不可能一次次從欲望的深淵逃向傷感的哲學慰藉,再從這種慰藉逃向對狼性的盲目陶醉。狼和人將被迫脫下錯誤的感性面具,赤裸地直視彼此。他們要么破裂、永恒分離,以致永無荒原狼,要么在幽默之光中締結理智的姻緣。
哈里或許終有一天能與這種可能性相遇。或許有一天,他能學會認識自己,無論是他拿到我們的一面小鏡,遇見某位不朽人物,還是他在我們的魔術劇院中發現解救他衰敗靈魂的良藥。千百種可能性等著他,難以抗拒地被他的命運吸引。所有市民群體中的邊緣人都活在諸多魔術般的可能性中。一種“虛無”即足夠驚起他們的閃念靈光。
荒原狼熟知這一切,盡管他從未見過這部他內心自傳的概要。他能感知他在世界大廈中的位置,能感知并了解那些不朽者,能感知卻畏懼與自我相遇的可能性。他知道那面鏡子的存在,他既迫切地想去照它,又怕得要死。
在結束我們對荒原狼的研究前,還有最后一個杜撰、最后一個基本假象需要闡明。所有“解釋”、所有心理學、所有試圖理解的嘗試都需要理論、神話和謊言的輔助。一位誠實的作者不該在文章結尾處疏忽對謊言的澄清。例如我說“上”或“下”,那么這種說辭就成了一種需要解釋的斷言,因為“上”“下”只存在于判斷中,存在于抽象概念中。世界本身并無“上”“下”。簡單說來,“荒原狼”僅是一個杜撰、一種假象。如果哈里自認是狼人,由兩種敵對矛盾的本性組成,那么這不過是個被簡化的神話。哈里根本不是狼人。假如我們貌似毫無疑慮地接受了他自己杜撰且信以為真的謊言,真的視他為荒原狼,認為他有雙重本性并對其加以解釋,那我們不過是基于能被人輕易理解的愿望,利用了一個現在該得到糾正的假象。
哈里將自己一分為二——狼和人,本能和精神,以求得理解自身的命運——這種做法是種粗暴的簡化,是種對有益于可靠了解真相的做法的玷污。這個人認出他身上存在的矛盾,他錯誤地解釋了這種矛盾,并視它為巨大痛苦的源頭。哈里發現了他身上的“人”,發現了一個具備思想、感情、文化,一個由被馴服和被升華的天性掌管的光明世界。他也發現了他身上的“狼”,一個具備欲望、野性、兇殘,由卑劣粗鄙的天性掌管的黑暗世界。盡管他將他的天性清晰劃分為敵對的兩部分,卻一次次經驗到,狼和人在某些幸福時刻也能互相忍受。假如哈里試圖確認,他生活中的每個時刻、每個行為、每種感覺何為狼,又何為人,那么他會立即陷入窘境,他全部的人狼高論就會破產。因為不能將任何人的天性,哪怕是原始人和野人,簡單解釋為僅有兩種或三種主要元素的總和。將哈里這種極為復雜的天性,幼稚地解釋為狼人組合,顯然是不可救藥的愚蠢行徑。哈里不僅有兩種天性,他還有成百上千種天性。他的生活正如每個人的生活,不僅搖擺在本能與精神,圣人與惡棍的兩級間,還搖擺在千百對、無數對對極間。
像哈里這樣飽讀詩書的聰明人,能將自己視為荒原狼,相信能以如此簡單、野蠻、原始的公式,安置他作為一個豐富復雜的受造物的生活,我們不必感到詫異。因為人類沒有高級思維能力。即便是最有智慧學識的人,也經常戴著極其天真粗陋、充滿謊言的程式化眼鏡看待世界和自己——尤其是看待自己!因為表面看來,似乎每個人生來就有一種完全不由自主地將“我”想象為整體的需求,哪怕這種妄念經常受到劇烈的震蕩,也總能愈合如初。法官和殺人犯對面而坐,四目相對。某個瞬間,法官會聽見殺人犯在用他(法官)的聲音講話,他會在自己的內心深處發現殺人犯的沖動、心緒,發現成為殺人犯的可能,但下一瞬,他又變為一個整體、一位法官,迅速回到他自命不凡的自我軀殼中,行使職責,判處殺人犯死刑。假如那些天賦過人又溫柔細膩的人類靈魂,能漸漸意識到他們人格的多重性,假如他們,每位天才,都能擺脫人格單一的妄念,感知到“我”不是單獨,而是多重,由多個部分組成,那么只要他們表達出這種意識和感知,多數人就會立即將他們囚禁起來并求助科學,確診他們患上了精神分裂癥,以免從這些不幸者口中聽聞真理的吶喊。既然如此,為何又在此浪費口舌,說出這些對于有頭腦的人來說不言而喻,卻敗壞社會習俗的東西呢?——一個人能將假設的單一自我擴展為雙重人格,已經是一種進步,他甚至近乎天才,無論如何也是個罕見有趣的例外。事實上,就連最天真的人,也不只具備單一的自我。每個“我”都是一個多重世界,一片小小星空,一團由形式、階段、狀態,由遺傳性和可能性構成的混沌。每個人都致力于將這團混沌視為整體,談起自我,就像自我是種簡單的、形式固定的、輪廓清晰的現象:這些人(包括最高明的人)所熟知的假象,似乎是他們的必需品,就像呼吸和進食是生存的必需。
這種假象基于一種簡單的轉義。肉身的人是整體的,而人的靈魂卻從不是統一體。文學作品,哪怕是最精妙的文學作品,也向來愛剖析看似整體、看似統一的人物。在迄今的文學作品中,行家里手們最推崇戲劇。這不無道理。因為戲劇為展示多重自我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性——除非以草率的觀察,對這種觀點加以反駁,因劇中人物都無疑隱藏在唯一而自成一體的肉身中,而視其靈魂為統一體。原始美學最推崇所謂性格戲劇。在這種戲劇中,每個人物都作為一個整體登場,具有絕對的可辨識性,特征鮮明。唯有站在遠處,部分人才能逐漸辨出端倪,認出這一切不過是廉價膚淺的美學。如果我們將古代的美學概念,我們并非生而擁有而僅僅是習得的冠冕堂皇概念,用于偉大的戲劇家身上,那我們就錯了!古代戲劇均從可見的肉身出發,真正開創了關于“自我”和個體的虛構。古印度的文學作品中,這樣的概念完全無人知曉。印度史詩中的英雄并非單一人格,而是群像,是系列化身。現代世界中,一些文學作品試圖在人物和性格描寫的面紗后揭示靈魂的多樣性,但作者往往對這一點毫無意識。要意識到這一點,作家們必須下定決心,不將這類文藝作品中的人物作為單一體看待,而是作為一個更高統一體的(不妨稱之為詩人的靈魂)一個部分、一個側面、一個角度看待。以這種方式去觀察浮士德的人會認識到,浮士德、梅菲斯特[7]、瓦格納以及所有其他人物,共同構成了一個個體,一個超人。唯有超人個體,而不是單獨的人物形象,才能揭示靈魂的某些本質。浮士德曾說過一句教師們十分熟悉,庸人們分外贊賞的話:“啊,我胸中住著兩個靈魂!”但他忘了,他胸中還住著梅菲斯特和一大群其他靈魂。我們的荒原狼也認為他胸中住著兩個靈魂(狼和人),還認為他的胸膛因此擁擠不堪。一個人的胸膛、身軀向來只有一個,但居住其中的,卻絕不止兩個或五個靈魂,而是無數個靈魂。人就像千百層薄皮組成的蔥頭,無數根細線構成的織物。這一點,古代亞洲人早已充分了解。佛教瑜伽還為此發明了精確的技術,以揭示人的妄念。人類的游戲既有趣又花樣頻出:千百年來,印度人致力于揭示妄念,西方人卻花了同樣的力氣,支持和強化這種妄念。
以這種觀點觀察荒原狼,我們便得知,他為何受盡了可笑的雙重性的折磨。他和浮士德一樣,相信兩個靈魂對唯一的胸膛而言實在太多,會將其撕裂。而實際上恰恰相反,兩個靈魂實在太少。當哈里試圖以這種粗陋的觀點去理解他的靈魂,就可怕地強暴了他可憐的靈魂。盡管他是位博學之人,但他對待靈魂的方式卻如同一個數不過二的野人。他稱自己一半為人,一半為狼,以為這樣就足夠了,詳盡了。他將他身上精神的、高尚的、有教養的部分歸置于“人”,欲望使然的、野蠻的、混亂的歸置于“狼”,但生命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般簡單,也不像我們貧乏而愚蠢的語言那般粗糙。哈里運用原始的“人狼論”,雙倍地欺騙了自己。所以我們有理由擔心,哈里會將他靈魂中早已不再是人的因素算作“人”,而將他天性中早已超越狼的部分算作“狼”。
像所有人一樣,哈里自認知道人為何物,實際上卻一無所知。哪怕他在夢中,或在其他難以檢驗的無意識狀態中有所預感——但愿他不要忘記這些預感,但愿他能將這些預感變為自身的認知!可以說,人不是固定的、持續不變的構造(這是古代理想,雖然有悖當時哲人們的直覺)。人是過渡,是自然與精神間一座狹長而危險的橋梁。他內在的使命是走向精神,走向上帝,而熱誠的內在渴望則驅使他回歸自然,回歸母體:他的生命戰戰兢兢地搖擺在兩種力量間。人類對“人”的概念的理解,始終協同于倏來忽往的市民社會。這種習俗拒絕并唾棄最原始的欲望,要求少許意識,少許文明,去除獸性。不多不少的精神性不僅被允許,甚至被鼓勵。這種習俗下的“人”如同市民理想一樣,是一種妥協,一種瑟縮的、天真狡猾的嘗試,以求得蒙騙邪惡的先母“自然”,累贅的先父“精神”,緩解他們強烈的需求,以便窺伺著、埋伏著容身于兩者之間。于是市民們允許并容忍著他們稱之為“個性”的東西,并同時將個性出賣給“國家”這位莫洛赫神[8]。兩者之間,是市民們持續的左右逢源。他們今天將某人視為異教徒燒死,視為罪犯絞死,后天又為其豎起紀念碑。
“人”不是完美的造物,而是一種精神需求,一種遙遠的、既令人渴望又令人恐懼的可能性。在通往它的路上,恰恰是那些今天上了斷頭臺,明天上了紀念碑的少數人,經受著可怕的折磨,又心醉神迷地走了短短一段——荒原狼對此也有所感知。可是他身上與狼相對的被稱為“人”的東西,卻大部分無外乎是市民概念中的平庸之“人”。哈里雖然能預知通往真正為人的道路,通往不朽者的道路,有時也能邁出微小遲疑的一步,并為此付出過痛苦和孤獨的巨大代價,但在他的靈魂深處,他卻害怕那至高要求,害怕去肯定并努力實現精神所求的真正成人,害怕走上通往永恒的窄路。他清楚地感覺到,這條路會帶他走向更深的痛苦,令他遭人唾棄,逼他徹底放棄,或許會將他送上斷頭臺——即便這條路的盡頭是誘人的不朽,他也不愿忍受痛苦中的痛苦,死亡中的死亡。盡管他比市民們對“成為真正的人”這一目標更有意識,卻依然緊閉雙眼,拒絕認清:絕望地依賴于“我”,絕望又不愿去死,是通向永恒死亡的可靠道路,而去死,去脫胎換骨,將自我永恒地獻身于變換,才是通達不朽的道路。當荒原狼在不朽者的行列中,膜拜他所愛之人,諸如莫扎特,他終究不過是以市民的眼光看待他,如同一位教師般仰視他,將其完美無瑕僅僅歸因于他過人的天賦。他無視莫扎特偉大的獻身精神,他的甘愿受苦,他對市民理想的漠視和對極端孤獨的忍受——他將圍繞在受難者和成人者周圍的市民社會氣息,稀釋為冰冷而稀薄的宇宙以太——那份孤獨,是克西馬尼園[9]中的孤獨。
無論如何,我們的荒原狼畢竟已經發現了自身浮士德式的雙重性,發現了統一的肉體中并非居住著統一的靈魂,他只是走在通往理想和諧境界的漫長朝圣之路上。他想要么戰勝身上的“狼”,成為徹底的“人”,要么放棄身上的“人”,僅作為“狼”度過一致而完整的一生。不過,他可能從未真正觀察過一匹狼——如果他仔細觀察,他就會發現,野獸也沒有統一的靈魂。在野獸健美而強勁的身軀里,也居住著各式各樣的欲望和狀態。狼也有深淵,也有痛苦。不!“回歸自然”總是將人帶上悲傷無望的歧路。哈里不可能回歸真正的狼,就算他成了狼,他也會看到,狼也不是簡單的、原始的,狼也是多樣的、復雜的。狼的胸膛里也有兩個或更多靈魂。誰渴望成為一匹狼,誰就像歌里唱的,得了健忘癥:“哦,還是個孩子,何其幸福!”這個令人同情又多愁善感的人,高唱著幸福的孩童之歌,想回歸自然,回歸貞潔,回歸初始,但他卻完全忘記了,孩子們也絕不是幸福的,他們也有種種矛盾、種種分裂,承受著種種痛苦。
根本沒有回頭路。人不能回到狼,也不能成為孩子。萬物伊始時并非貞潔無辜。所有受造物,即便是表面簡單的受造物,一旦造就,就已經是有罪的、豐富的,就已經被扔進了骯臟的“形成”之河,并永遠、永遠無法逆流而行。通往貞潔和未受造者之路,通往上帝之路,不是引領我們返回,而是引領我們向前,不是回歸狼或孩子,而是不斷走向罪惡,走向“成為人”的深淵。即便自殺,你,可憐的荒原狼,也不會真正贏得什么。你已經走上一條“成為人”的更漫長、更艱難的道路。你的雙重性格會更為頻繁地激增。你的復雜性將更為復雜。你無法讓世界縮小,無法讓你的靈魂簡化,相反,或許為了有一天能走向終點,走向安寧,你會將更多世界,最終將整個世界,嵌入你痛苦地擴張的靈魂中。這是佛陀走過的路,是每位偉大人物走過的路。他們中有人心明,有人無意,卻都完成了這一冒險歷程。每一次誕生都意味著掙脫宇宙,意味著與上帝的隔絕和分離,意味著痛苦的新生。而回歸宇宙,廢除個體分化的痛苦,成為上帝,意味著他的靈魂要擴張到能夠重新包容整個宇宙。
這里所說的人并非學校里、國民經濟學或統計學中所指的人,也不是大街上漫步的千百萬人。這些人不過是海邊的沙粒或拍岸的浪花濺起的水滴:多幾百萬或少幾百萬并不重要,他們不過是有形的實體,僅此而已。不,我們所說的人,是更高意義上的人,是成為“人”這一漫長路途的終點,是王者,是不朽者。天才并不像我們認為的那般稀少,無疑也不像文學作品中、世界史中或報紙上寫的那么多。在我們看來,荒原狼哈里具備足夠的天分去嘗試冒險,成為更高級的人。他不必在每次遭逢困境時,不忍痛苦地大叫自己是愚蠢的荒原狼。
具備這種可能性的人以荒原狼和“啊!兩個靈魂”來挽救自己,這令人既吃驚又憂傷,就像他們時常膽怯地愛著市民性。一個有能力理解佛陀的人,一個對人性的升華與墮落有所感知的人,不該生活在一個被常識、民主和市民教育主宰的世界。他只是出于膽怯生活其中,而每當這個世界的尺度折磨困擾他,每當狹窄的市民社會空間對他來說過于擁擠時,他就將自身歸咎于狼,卻不想知道,狼有時是他身上最好的部分。他稱他身上一切野蠻的東西為“狼”,認為這些東西邪惡,危險,令世人害怕——可是他,又認為自己是個藝術家,有著細膩的神志。他不想看到,在狼之外,在狼之后,他身上還活著其他野獸。咬人的不全是狼,還有狐貍、龍、老虎、猴子和天堂鳥。這整個世界,這滿是優美又可怕,大又小,強壯又溫柔形象的天堂樂園,被狼的童話遏制和囚禁,正如他身上真正的人被虛假的表象之人,被“市民”遏制和囚禁。
我們可以想象一座長著不計其數的樹木、花朵、果實和藥草的花園。假如這座花園的園丁除了區分“可食的”和“荒草”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植物學知識,那么他就會對十分之九的花園一無所知,會除掉最迷人的花、最珍貴的樹,或者他會憎惡它們,猜忌它們。荒原狼正是以這種方式對待他靈魂中不計其數的花朵的。一切無法歸于“狼”或“人”的東西,他根本看不見。難道還有什么東西沒被他歸置于“人”!一切膽怯的、裝腔作勢的,一切愚蠢的、心胸狹隘的,只要夠不上成為“狼”,他一概稱之為人性;而一切強大的、高貴的,只要它無法成為他的心性,只要他無法駕馭它,他一概記在狼的名下。
我們現在告別哈里,讓他獨自繼續上路。假如他已站在不朽者之列,已抵達他視為艱難困苦之路的目的地,那么他該多么驚訝地回顧他的奔忙與遲疑,回顧他路上遭逢的荊棘遍布與曲折。他該如何對這匹荒原狼報以鼓舞的、譴責的、同情又愉快的微笑!
讀到最后,我忽然想起,我曾在幾周前的某天晚上寫過一首同樣關于荒原狼的奇詩。書桌上攤滿書籍,我從紛亂的紙張中找出它,讀起來:
我荒原狼奔走,奔走,
世界白雪皚皚,
烏鴉驚起,飛過樺樹枝丫,
卻不見一只兔,一頭鹿!
我如此迷戀鹿,
倘若我能覓得一頭!
我將撲倒它,撕咬它,
天下最美的佳肴!
我傾心于嫵媚的鹿,
要啃噬它柔軟的腿,
飲盡它淺紅的血,
隨后一整夜,在孤寂中哀嚎。
甚至一只兔,也叫我心滿意足,
它溫熱的肉在夜色中甘甜適口——
啊,一切皆離我遠去,
生活中可還有些許喜悅?
我的尾毛已斑白,
雙眼也再無神采,
我的愛妻已亡故幾載。
我獨自奔走,夢想鹿,
獨自奔走,夢想兔,
聽冬夜凄風呼嘯,
飲雪以聊慰我灼燒的喉,
將魔鬼嵌入我可憐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