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代償作者名: (日)伊岡瞬本章字數: 3字更新時間: 2023-03-16 18:14:39
第一部
1
七月過去了,世界依然沒有毀滅。
“搞什么啊,怎么還有第二學期。”班上有人抱怨。
可能是為了掩飾羞愧,也可能心里仍舊希望世界毀滅,原本就鬧個不停的大人們,又開始鼓吹西歷二〇〇〇年元旦,世界文明將會崩盤。
然而,證券交易所的電腦并沒有炸出黑煙,天上的飛機也沒有接二連三地墜落。二十世紀的最后一年,就這樣到來了。
“世界才不會這么容易崩盤。”新年節目的嘉賓如是說。
“就是,我們家的貸款還沒還完呢。”父親看著節目,深以為然。
“要是世界毀滅了,貸款也就沒有啦。”母親笑著說。
世界毀滅肯定是很久以后的事。上小學五年級的奧山圭輔心想。
圭輔跟隨父母住在世田谷區西側——乘私鐵到新宿只要二十分鐘路程的地方。
距離車站徒步十分鐘的地區被開發成一片別墅式住宅區,名叫“綠色小鎮”。圭輔的父母在那里買下一棟小樓,簽了三十年貸款。家里的布局為四室兩廳一廚。圭輔三歲那年,一家人從公司宿舍搬到了這棟小樓里。因此,他只記得自己在這里長大的時光。
圭輔是家中獨子,升上小學四年級時,他得到了二樓東南角的房間。他覺得自己成了獨當一面的小大人,心里特別高興。父母的房間在屋子的西南角,中間是父親正晴的書房兼娛樂室。
正晴在總部坐落于東京都心的商社工作,雙休日基本都不用上班,平時經常加班。除此之外,圭輔對父親的工作一無所知。
母親香奈子大約三年前開始到熟人經營的天然食品化妝品店鋪幫工,工作的時間不長,工作時間一般是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左右。
圭輔對自己家是否富裕、跟朋友家相比如何都沒有興趣,他只覺得大家都差不多。
父母的關系還算好,雖然有時會小吵幾句,但基本都是父親當天晚上就選擇讓步。圭輔還沒見過他們的爭吵持續到第二天。
幾乎每天晚上,在圭輔睡下之后,父母都會坐在起居室的桌旁,聊點兒家長里短。
圭輔偶爾會靜悄悄地走下樓去,隔著門板偷聽他們的對話。
“是不是該讓圭輔去上補習班了?”
“不用,等他上初中再報也不遲。”
他總會因為雙親的對話或喜或憂。
住宅區正對的私鐵軌道的另一頭,也就是在算術課上學到的對稱位置,是一個年代久遠的都營小區。
那里的行道樹不怎么有人打理,共有十棟樓,都是五層樓高、看起來臟兮兮的樓房。
小區的一樓部分都是專用庭院,里面長滿了雜草,宛如廢料堆場。建筑物的墻上殘留著無數小孩踢球時把足球踢到墻上留下的痕跡,隨處可見灰漿修補的裂縫。整個小區就像一個瀕死的巨大生物。
他之所以有這種感覺,可能是因為父親告訴他,那里不久之后就要被拆掉了。
小區旁邊有一片郁郁蔥蔥的竹林,傳聞里面住著可疑人物。他還聽說一些人家里的貓和狗死了,都會被偷偷帶到那里埋掉。只要傍晚經過竹林旁邊,圭輔都會感覺一陣寒風從背后拂過。
總之,他不太想一個人靠近那里。
五年級放暑假時,那個小區發生過很悲慘的事故——一個與圭輔同齡的女孩子從頂層的樓梯轉角栽了下來。
事故發生那天,圭輔正跟朋友在校園里玩,突然看見一個朋友跑了過來。
“喂,你們聽說沒有,樓房那邊有個女生摔下來了。”
聽說警察和電視臺的人都來了,他們決定去看熱鬧,于是五六個人匆忙跨上了自行車。圭輔還是頭一次經歷這種事情。等到他們幾個氣喘吁吁地趕過去,現場真的圍起了電視和電影里那種黃色警戒線。圭輔他們頓時興奮起來,不過現場的氣氛倒也沒有他們先前期待得那么緊迫。
那里停著一輛警車,旁邊站著兩名穿制服的警員。他們只是跟小區的居民閑聊,不時地用對講機說上兩句。
“電視臺的沒來呀。”
一個人走到傳話的小伙伴身邊,輕輕踹了圭輔屁股一下。
“肯定已經走了。”
“什么嘛,真無聊。”
小伙伴們紛紛說著毫無責任感的話,轉頭到公園去玩了。
圭輔很想知道那個女孩后來怎么樣了。幾天后,他聽說那個女孩死了。又過了幾天,周圍開始傳聞出事的女孩很調皮,那天爬到樓梯轉角的圍欄上,一不小心就摔了下去。
圭輔母親的遠親一家住在那個小區。
那家人姓淺沼,家里有父母和一個男孩子。據說,那是母親香奈子的“遠房表親”。那個男孩名叫達也,跟圭輔年紀相仿。
達也上五年級那年秋天,一家人搬到了那個小區。圭輔不清楚他們是故意搬到了奧山(1)家附近的,還是純屬巧合。
由于軌道兩側所屬的學區不同,圭輔和達也分別上了不同的小學。不過,他們倆不時地會見上一面,因為達也會跟他的母親道子一起,到圭輔家做客。
達也比圭輔,應該說比他認識的同齡人都要高大,而且體格健壯,說是初中生也不為過。
圭輔永遠也忘不了兩個人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當時正值行道樹的葉子漸漸變紅的時節,他還記得那天烏云壓得很低,天氣異常寒冷,就跟下雪天似的。
“你好!”
達也笑著跟他打招呼,可是目光卻透著冰冷。圭輔說不清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感覺,可能是因為達也左邊的眼瞼上有一道小小的傷疤。
達也從初次見面那天起就很自來熟,他會勾著圭輔的肩膀大聲問:“小圭,你好嗎?”圭輔低著頭,勉強擠出一聲“嗯”。
達也不僅高大,還動作敏捷,總給人一種野生動物的感覺。他長相英俊,可能在學校里很受女孩子歡迎。
而且,不只是達也一個人讓圭輔應付不來,達也的母親道子給人的感覺也很不一樣。她肥胖、怠惰,胸部又大又軟,走起路來晃得厲害。她還總是抽煙。圭輔聽說她在做上門推銷寶石的工作。道子阿姨雖然不會惡意捉弄圭輔,可是每當她噴吐著煙霧對圭輔說話時,他都會恨不得轉身逃走。
達也和道子基本上每個月都會來圭輔家一次,每次都是工作日的傍晚。圭輔還發現,他們都是瞅準母親做完兼職回來的時間上門。
每次他們過來,母親都會對圭輔說:“你跟達也君去屋里玩吧。”因為圭輔是過敏體質,所以他平時幾乎沒什么零食和飲料,此時母親卻會塞給他一大盤,讓兩個孩子在房間里打發時間,直到大人說完話為止。
圭輔很討厭這段時間。僅僅因為是同齡人,怎么就一定能友好相處呢?而且,達也每次說的話題都讓他越聽越惡心。
比如,小區里有很多無人居住的房子,大多沒有上鎖,或是被人撬開了,可以隨意出入。達也跟朋友們就從里面挑了一間還算干凈的,當成自己的“基地”。
據說,他們在“基地”里放了不少零食和漫畫,甚至還有香煙和色情雜志。圭輔漫不經心地點著頭。達也竟然又說:“我們還把一個目中無人的女生騙到‘基地’里,五個人一起扒了她的衣服。”不過達也說,他只是站在旁邊看。他還笑著說:“我倒是一直叫他們住手來著。”
“小圭也對這些感興趣嗎?”
“不。”圭輔回答。
“沒關系,被扒了衣服的女生很害羞,不敢告訴她的父母的。”達也不知誤會了什么,又笑著對他說。
達也還講過老鼠的故事。他們抓老鼠,給老鼠喂毒藥,然后看著它拼命掙扎,最后死去。
“那老鼠很沒骨氣地嘰嘰亂叫,倒也挺可憐的。”
圭輔不明白,這種事到底有什么意思。
脫女孩子的衣服,給老鼠下毒,他認為這些都是達也編造的故事。盡管如此,他還是越聽越惡心,也曾問過:“你們做這種事,被發現了不會挨罵嗎?”
達也似乎就在等他說這句話,立刻回答:“你真不懂啊,就是因為可能被發現才更刺激啊。再說了,每次我都會說‘你們別這樣’,所以就算被發現,我也是第一個被原諒的人。”
達也似乎對此很得意。圭輔從未遇到過這種朋友,所以被他驚得說不出話來,只能聽他一直講。
圭輔用過年拿到的紅包買了游戲卡帶,達也特別感興趣。
“我家太窮了,買不起游戲機。”
聽了達也的話,圭輔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
“小圭啊,下次你到我家來玩吧。我帶你到‘基地’去,你可以把不想讓爸媽發現的東西藏在那里。”
因為達也的嗓門很大,圭輔每次都擔心母親會聽到。
來過幾次之后,達也開始說這種話:
“小圭的媽媽真好啊。”
一開始,圭輔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問他:“為什么?”
“你媽媽長得漂亮,不怎么像大媽。”
圭輔確實不覺得母親比其他到學校來參觀課堂的學生家長差,但他同樣不覺得母親的長相和身材有多值得炫耀。他上五年級那年,母親三十五歲。對圭輔來說,母親就是一個隨處可見的普通阿姨。
“對了,你還跟媽媽一起泡澡嗎?”達也遲遲不愿意放下這個話題。
“沒有啦。”
他有點氣憤地否定道。
“太可惜了。”達也竟然這樣說。
什么太可惜了?圭輔不懂。
總之,達也每次的話題都像這個樣子,一點意思都沒有。他們上門的那個瞬間,圭輔就滿腦子想著他們怎么還不快走。道子有時只跟母親說上不到十分鐘的話,有時則會聊半個多小時。
他們坐了一會兒,樓下就會傳來道子的聲音:“小達,回家啦!”她的聲音很沙啞,仿佛剛剛大聲吼過。達也會一臉留戀地對圭輔擺擺手說“再見”,然后走下樓去。圭輔很想對著他的背影說:“再也別來了。”
一開始,圭輔以為母親在跟道子討論大人的事情,但是有一次,他發現兩個人的來訪可能還有別的意圖。那次,他看見道子離開時,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迎著光查看里面的東西。那個信封是母親給她的,而且里面好像裝著鈔票。
圭輔的生活就像一片秋日的晴空,而達也母子的出現就像空中的一片小小的烏云。
好在,只要不跟達也母子打照面兒,他的生活就一如往常。
可是,升上小學六年級的那年五月,晴空里的那一抹烏云變得更大、更黑了。
一切的開端,源自父親的突發奇想。
過完黃金周,達也母子又來做客。那天碰巧父親也在家,因為他節假日加了幾天班,那天正在調休。達也跟圭輔走上二樓,父親也跟了過來。
“讓我也進來玩吧。”父親一臉高興地說。
沒等圭輔開口,達也就說:“啊,請進請進。”
他們聊了一會兒學校的話題,父親突然提出要出去露營。
“怎么,達也君沒去露營過嗎?”
“嗯,因為我家沒什么錢,爸爸也不怎么在家。”
達也對圭輔的父母說話時特別有禮貌。
“哦,我不是那個意思,真對不起。”父親撓撓頭,然后補充道,“既然如此,不如下次你也一起來吧?”
“真的嗎?”
“我們計劃下下周的周六去。要是你有時間,就一起吧。”
“可是,我都沒有裝備。”
“你不用帶什么,只要帶上換洗的衣服就好。”
“太棒了!”
達也興高采烈地朝天舉起拳頭。圭輔則心灰意懶,他痛恨父親說這種多余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