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中國漫游(谷崎潤一郎作品系列)作者名: (日)谷崎潤一郎本章字數: 4534字更新時間: 2023-03-17 18:42:17
廬山日記
(大正七年(1))十月十日 晴
上午八點醒來,很稀罕,是晴天。離開北京后,已經過了一周才見到的晴空。上午寫日記,讀《廬山志》。禮拜天,來對面教堂禮拜的中國人頗多。教堂鐘聲響亮地回蕩空中。
下午四點來鐘,跟田中氏及正巧來訪的太田氏相伴,去九江市的中國人居住區。租界通往中國人居住區的地方有兩個石拱,穿過那里,拐進左手的小路,眼前便是龍池寺。這座寺廟的開山祖據說是晉代的慧遠。跨進寺廟前的拱形門洞,但見湖畔上有碼頭,左邊是垃圾場,堆滿了垃圾。碼頭石階下六七個女人正在河邊洗滌。我們招呼煙水亭湖畔休息的船老大,乘坐上他的船往湖面上去。亭子右邊有柳樹長堤,船的右舷方向,可以看到岸邊石崖上九江城外的房屋鱗次櫛比,有紅色柱廊、灰色磚瓦的露臺,還有鋸齒一樣參差彎曲的土墻。那些房屋都有通到河邊的石階,有的地方有碼頭。左舷方向看得到九江的城墻,還有城外的教會、學校、丘陵。那些建筑的背后聳立著能仁寺的八層七角磚塔。(傳說那座寺廟建于梁武帝時代,宋代仁宗時白云端師居于此。)自那座塔的稍稍右方部位,廬山淡青色的山脈延伸覆蓋至城里。我們的船離開岸邊后,右舷處的街角漸漸開闊起來,接著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居宅。西洋建筑的樓閣和白壁家屋逐漸消失了,像似臨時貨攤的用草席及木板圍起的陋屋跟背后城內街道的屋頂層層重疊,城墻對面的學校近在咫尺。回頭再望駛過來的景觀,那座天主教堂哥特建筑的屋頂上,載有兩個十字架的天空甚是美觀。
登上煙水亭,來到寺院的本堂、客殿。本堂懸著一匾額,上書“鳶飛魚躍”。穿過本堂左右兩邊的拱門,臨水湖邊客殿。白色的圍墻上開有窗戶,可以觀望水面。墻上纏繞著常春藤枝葉。而客殿左前方的湖面風景優美,最適合眺望廬山。難怪這里掛有“才識廬山真面目”匾額。
離開煙水亭,再次登船向長堤劃去。陽光穿透蒙罩著輕柔薄紗的云層,打出兩三道強烈的光柱,照射在船右舷的湖面上。廬山不知不覺中沐浴著夕陽,色彩略有變化,藍色山脈上時而出現些許細膩、柔和的茶褐色紋路。在其背后蜿蜒起伏地聳立著一道更高的青黑色山脈,恰似前面的山倒映在后空中的影子一般。據太田氏說,背后還有一座山脈,三座山重疊。前面這座山的右邊山頂往下四五公分的地方有塊茶褐色的低凹處,那里微微反射出白光來,據說那兒便是牯牛嶺的西洋館。廬山山梁延伸至城市郊外的黑色丘陵起伏不平,傍晚那兒的乳白色炊煙裊裊升起。堤壩上有十多個年輕市民,夕陽微風吹拂著他們的長褂一角,正從右邊往左方慢悠悠行走。或許是學生,那姿態看上去甚是風雅。船左舷方向的岸邊上,有很多雨后洗滌晾曬的衣服。
船靠在了天花宮旁的長堤邊。長堤邊巨大的楊柳樹茂盛的枝葉倒垂于水中,龐大的枝葉及至遙遙對岸。內湖里稍起波浪,湖水泛藍。另一邊湖水則呈白色,水波平穩。我們在長堤上一路向右走。有的漁夫在修船,有的在曬網,還擺著吊掛四方形手網的工具。回城的許多人滿載而歸,魚簍里裝著鯽魚之類的魚兒。內湖對岸左邊的丘陵上有一片松樹,田野的模樣跟日本近似。天花宮外面有幾棵黃色的銀杏樹——其實為紫蘇色或褪了的鐵銹色。站在長堤西邊盡頭環望,白墻襯托臨水的銀杏樹,無以形容的美景。六角三層、可愛的娘娘梳妝亭若隱若現在銀杏樹葉間。
我們重新上船,踏上回程。一只畫舫跟我們的船成直角,自城外左邊劃出。船上并排站著兩個人,一個身著橙衣的青年和一個身著藍衣的女人,此外還有兩三個像是客人。無數只鳥成群飛向天空,水面小魚跳躍,幾十只燕子飛掠船頭。未被云彩吞入的夕陽彤彤,直直照射在左舷的水面上。忽見廬山三變其色,自半山腰以下完全沉入淡褐色的霞光中。
離船登岸,告別太田氏,又請田中氏引路,自西門入城。大概是火車剛剛到站,很多人通過狹窄的城門進入城內。無數的轎子、挑著貨擔的苦力和士兵等,穿梭如織。地面上滿是泥巴,擔著一個紳士的轎夫腳下一滑,摔在了門內。混亂中,一個燒賣擔子小販徘徊叫賣。街上一家商店,店頭懸著印花布、毛皮等。我買了九江特產——陶瓷器皿、紙張等,六點多返回。翌日終于要跟太田氏一道登廬山。
十月十一日 陰
上午八點半起床,十點吃完早飯,太田氏便來邀我出發。我們讓苦力背上行李,先到大元洋行(2),由他們給準備了旁邊牯嶺公司的轎子后,一起往廬山出發了。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半。
我們在龍開河橋畔向左拐,進入市區。依舊是狹窄道路,喧鬧、擁擠不堪。太田氏乘坐的轎子不過稍前一步,便被雜沓來往的人群遮住,連影子都看不到。過了一會兒,轎子向右拐,出了市區。左邊有甘棠湖,右邊是龍開河,兩條流動著的河水夾著一條細細的小路,一直向前延伸而去。左邊沿路上,煙水亭朦朧柳葉,能仁寺佛塔、天花宮白墻、梳妝亭三層亭臺等,讓人流連忘返。內湖西岸的丘陵墓碑散布,牛群漫步其間。不一會兒,我們進入一條芒草茂密、蜿蜒在小山間的小路。時有迎面而來的僧侶。還見到一個人牽了一只羊。略顯陰沉的天空,盤旋著鳶與喜鵲,整個廬山呈青藍色,露水打濕的道路一直延伸向前方。可在連綿起伏的蒼山、峽谷映入眼簾時,正面又出現了一座最高的山脈。這山脈分兩邊山頭。左邊的矮了兩三寸,坡度微緩,烏帽子狀;另一邊即右邊的山體突兀,懸崖峭壁屏風般直插云霄,宛若與烏帽子一爭高低。右邊的山脈面積廣大。其右邊還有一座低矮山峰,山脈到此像似被什么削掉了一樣戛然而止。左邊那座矮山的上空,遠遠的有一列鴻雁,像小小的念珠般自右向左飛去。那情形像水草漂浮,隨心所欲地編成各式圈狀;或如撒網一般,嘩地散成一個大圓;或如燃放的煙火余燼化成橢圓形,眼見著隕落天際。蒼山前也有雁群。來路上也有雁群。飛鳥之多,出乎尋常。不覺之中,左右兩旁的風景變成了開闊的農田。水田里水牛閑棲,再往前的平緩坡道上,黑、白兩頭小豬閑庭信步。前面望得見廬山山腳下起伏著的丘陵。不時路過飲茶歇息的小茶棚,外售苦力穿的草鞋。我們在那樣的小茶棚休息過兩次。我們爬到相當的高度再度歇息。右邊望得到一片開闊的湖水,那便是塞湖。再一看,塞湖右邊有甘棠湖。湖水有些發黃的水域一帶,右邊往左連接著茫茫天際,那是揚子江。江對岸還有一個湖。映入眼簾的盡是江河湖水。不過甘棠湖的前方,剛才走過來的丘陵卻一動不動地好像牛背一樣橫臥,天空、流水都籠罩在陰沉沉的鉛色中。廬山山貌漸漸變得清晰,正中央的烏帽子山脈前方,有一座如珠玉一般圓圓起伏的山脈。球狀山脈上鑿有三道深紋,下部黛色輕霧繚繞,裊裊升騰顯現出整個褐色的山脊。右邊的峭壁為分界線。峭壁的前方另有一座山峰。那座山峰稱作大林峰。在大林峰右邊的峰頂,有個像瘤子一樣突出的、樹木稀疏的香爐峰。
我們再次乘上轎子前行。左邊是長滿芒草的土丘,右邊是沿塞湖伸延的平地。楊柳樹木少了,代之以松柏、銀杏、黃櫨等散布在遠方的原野上,其中一些樹木已經葉紅。不大工夫,左邊出現隔著一條小河的小小三重塔——濂溪寺,祭祀周濂溪(3)的寺廟。不過這兒僅有小塔和低矮的白墻堂宇。其間有座雅致的小橋——濂溪橋,橋身纏繞著蔓草,水中倒映著拱橋的身姿。接著我們進入十里堡小村。街道上的羅漢松枝葉像是為了遮陽,覆蓋在戶戶人家的屋檐上。我們又停下來,在這兒歇息片刻。左邊,烏帽子山脈離我們越來越近了,不一會兒,我們來到了廬山腳下。下午兩點,終于到達了登山口——蓮花洞。到此為止,都是汽車可以行駛的平坦道路。
左邊一座樹木蒼郁的山峰即剛才提到的矗立峭壁的山峰,分幾個山頭向右邊延伸。潺潺溪流路旁流過。我在山麓的牯嶺公司處追上了太田氏,一起在二樓喝茶吃盒飯。苦力們在對面的茶棚吃飯。從九江到這兒,距離相當于日本的四里(4)路。據說這一帶山谷一到冬天,時常有老虎出沒吃人,還有豹子之類的野獸。
終于踏上了進山路。路上盡是陡峭的石階。我自然面朝天空,腳正好觸到前面轎夫的腰部。兩側是高聳的山峰及低矮的排排羅漢松。前面的太田氏戴著圓頂硬禮帽仰面朝上的樣子,實在風流瀟灑。開始時身著灰色衣裳的僧侶跟在身后,這會兒走到了我們前面。只見其左肩扛著白色的袋子,頭上扎著四方巾,長長的衣服下擺,著履悠然攀山而去。每到一段石階的盡頭平地上,轎夫都會停下來喘口氣,擔著轎子行走時也頻繁地換肩休息。我們沿著烏龍潭峽谷一路走去,長江、塞湖以及河畔的田地模樣,都盡收眼底。寒氣逐漸強烈。在遠處重疊的后峰,遙見積雪的山頂。一會兒,我們來到了山路上可謂最為險峻的石階。轎夫半途再休息時,終于換上了新的轎夫。
山路確是極為險峻,而且幾乎是筆直的石階,猶若箱根的舊道。半道上遇見西洋老婦人和紳士下山。這條路走到頂,左邊有個小憩的茶棚,右邊是面對大林峰的千尺峽谷。在屹立著的山峰側面,一些地方袒露著煤炭一樣的黑色巖石。山峰的豁口處即峽谷對面,揚子江如同一抹白云或沖天的彎弓。揚子江的上游比下游稍為寬闊,滾滾東流仿佛去往天宮。江水的上面同樣有行云在滾動。這兒可望見遠處山麓的西林寺白塔。白塔右邊的松林間東林寺依稀可見,可是看不見一側的香爐峰。
迎接太田氏的人來了。我們步行兩三百米,隔著一座山峰,總算看到了位于峽谷平坦地段的牯嶺中國街。聽說那兒距離我們現在的地方,還有四公里的路程。我們再次乘上了轎子。樹木漸漸稀疏,左右的山上出現了層層奇巖怪石。有的直直地垂向山谷;有的就在頭頂上,我們在三千尺的懸崖峭壁間,沿著這些怪石崎嶇的逶迤山路而行,上上下下。想必這里是最為險峻、最最危險的地段。而且,每當揚子江在山峰突出的一角出現時,右邊都是空蕩蕩的懸崖峭壁。
一會兒,我們到達了中國街。太田氏往左邊去,我拐向右邊離開了中國街,來到盡是圓木、石塊的溪流邊上的大元洋行。兩邊聳立著山峰,看不到遠處,一個荒蕪的地方。
十月十二日 陰
上午八點起床。天空依舊是慘白色的陰天。寒氣凜冽。十點多帶上領路的婦女,去附近看看。出了旅館沒走多遠,見對面山谷一片白霧,就像棉花一樣慢慢升騰。路左邊則有突兀怪石,怪石下便是所謂的錦澗溪,大概有幾丈深。對面像是大林峰。谷底升起團團白霧,看不清對面。這個峽谷時有霧起。夏日多晴天,清晨竟也無法遠眺。出門稍稍早了些,遺憾。沿溪流左邊行走,前方出現了平地。霧中望見中國人的旅館。路旁生長著低矮的銀杏樹、松樹、杜鵑花等。多巖石地面。巖石縫間常常流動著清澈的溪水。再往前走,霧氣更濃,眼前白茫茫一片,就像海水一般。走下緩坡,隱約出現了一個山狀物,上面朦朧浮現出一個四角形、類似房屋形狀的建筑,便是御碑亭。登上亭子,在石亭休息。左右兩邊像是連接錦澗溪的山谷,卻被云霧遮蓋。據說晴天時,可眺望遠處的揚子江、塞湖。
在御碑亭一側,有條下到山谷的道路,沿路走,一兩百米處有個仙人洞。在洞的巖壁上鑿刻有“洞天玉液”四個大字,巖洞里供奉著關帝。巖洞的深處有個水洼,不斷積蓄著滴落下來的清水。據說這兒被稱作“一滴泉”,掬飲泉水能生子。御碑亭已被霧氣遮住看不見了,前面的溪流處,更是滾滾流動著的濃濃白霧。這個巖洞仿佛是仙人居住的地方。離開這兒,返回到御碑亭前,沿山脊走向天際。風稍稍大了起來,霧氣不斷從右邊向左邊滾動,越過山峰而去。這時的山谷略微轉晴,山峰突出的一角處,霧氣沖天,其勢如龍的騰躍……
(大正七年中國旅行日記抄)
(1) 即公歷1918年。
(2) 九江當時最大的日本人旅館,后更名為增田旅館,為當時日本游客游廬山的主要接待之處。
(3) 即周敦頤(1017—1073),號濂溪,北宋理學家、文學家,1072年歸隱廬山,1073年病逝于此。
(4) 約十六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