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聽你這個語氣,我應當是不必為此擔心了。”
謝安的眉頭漸漸舒緩,露出了懷疑得到釋然的笑容。
“叔父所言不錯,王坦之雖然和桓溫有姻親,但其人卻忠心王室,不會與桓溫同流合污!”謝文正色道。
“忠心王室……這世間還有忠心王室的人嗎?”
謝安呢喃一聲,也不管謝文是不是聽到了,然后微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你回房去吧。”
謝文雖然對謝安眼神中閃過的異樣神色感到有些奇怪,但卻并沒有多想,道一聲“是”便轉身走出了書房,徑直朝他的房間里走去。
等到書房的門重新關上,謝安才再一次輕聲呢喃道:“所謂的忠心王室,也不過只是利益權衡罷了……”
在他看來,從渡江之后,晉室朝廷中有話語權的人,就幾乎沒有真正忠心王室的大臣。
不然也不至于數十年來,皇權一直得不到伸張。
世家大族輪番執掌朝政,維護司馬家的皇位穩定,除了要靠晉室這一塊“正朔”招牌來招攬北方的流民百姓,聚攏人心來對抗占據中原的夷狄,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要保持“王與馬,共天下”的政治格局穩定。
讓士族在朝廷中的地位保持穩定,讓他們獲得的利益與特權保持不減。
而一旦桓溫篡位成功,勢必將會迎來“皇權”得到極大伸張的時代,到了那時,首先作為反面典型清算的,就是以瑯琊王氏、太原王氏為首的當朝士族。
在這樣的情況下來看,作為太原王氏代表的王坦之選擇保住司馬家的皇位,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維護家族利益的方式并不只有保住司馬家這一種,如果桓溫像當年王敦那般兵臨城下,在朝廷無力抵抗的情況下,他相信王坦之也會退而求其次。
甚至會靠著姻親的關系,去當桓溫的開國功臣。
一旦做了開國功臣,桓溫就算再怎么伸張皇權,也不會讓王坦之所代表的太原王氏失去富貴的地位,太原王氏甚至還可能因此更進一步。
而這一點正是他擔心的原因所在。
畢竟現在的朝廷太過于虛弱,根本無法像當年抵抗王敦一般阻止桓溫,如果王坦之這時候做出了幫助桓溫的決定,他也回天乏術!
……
而在姑孰城中的桓溫,聽了王珣和郗超的建議之后,此時也才真正靜下心來思考司馬昱連發四詔的深意。
是果然疾篤,即將離世,真心托孤?還是以此為計,騙他入朝,交出兵權?
在經過兩天的思索,他最終還是認定司馬昱的目的是后者。
他不相信一個身患重疾,即將離世的君王,還可以親筆寫出四份詔書,而且交給郗超的第一份詔書甚至都忘了掩飾筆跡。
此后的三道詔書,筆跡雖然一道比一道顯得虛弱無力、慌亂而無章法,但那只能讓他更加懷疑。
作為一生與戰場打交道的人,他對“實則虛之,虛則實之”這句話,實在是太深有體會了。
所以盡管郗超那般勸他入朝,他還是遵從了他內心的選擇。
畢竟司馬昱才五十二歲,而他,卻已經六十花甲了。
他根本不信一向身體康健的司馬昱的病會來得那么快,來得那么兇猛!
只見他提起筆,在表章上寫道:“圣體不和,以經積日,愚心惶恐,無所寄情。夫盛衰常理,過備無害,故漢高枕疾,呂后問相,孝武不豫,霍光啟嗣。嗚噎以問身后,蓋所存者大也。今皇子幼稚,而朝賢時譽惟謝安、王坦之才識智能皆簡在圣鑒。內輔幼君,外御強寇,實群情之大懼,然理盡于此。陛下便宜崇授,使群下知所寄,而安等奉命陳力,公私為宜。至如臣溫位兼將相,加陛下垂布衣之顧,但朽邁疾病,懼不支久,無所復堪托以后事。”
寫罷,他放下筆,悵然望著窗外,不禁暗嘆:“看來我終究會被‘文、景’所笑了!”
……
是夜,皇宮之內,褚蒜子滿心驚訝地第一次來到司馬昱的寢宮之中。
她沒有想到,繼位時還以保全晉祚為己任的司馬昱,竟然在繼承皇位不到一年的時間,就病倒了。
而且一病就入了膏肓。
看到司馬昱頭上已然全部變白的頭發,她知道晉室天下的重任,或許又將再一次落在她的肩上。
可是如今的天下形勢,和她第一次臨朝攝政的時候,已然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而發生的種種變化,都與她治國無方多多少少有些關系。
這也讓她充分意識到,她一個婦道人家,擔不起這天下的重任!
可就算擔不起,她卻也逃不掉,因為她是太后,是被迫臨朝攝政二十余年的太后,居其位,她只能謀其政!
至于謀得好與不好,那就不是她一個人需要擔心的了。
只聽司馬昱頗為虛弱地看向褚蒜子,滿臉抱歉地說道:“朕孱弱無能,再不能肩負延續晉祚之重任,有負太后重托,本無顏再見太后,但家國之事艱難如此,非太后,又可托何人?”
褚蒜子聞言,頗為感傷地道:“家國之事如此,我臨朝二十余年,又豈可逃脫罪責?皇叔憂心國事,以致憔悴如此,我雖無理國之才,但為保晉祚,豈能復加推辭?”
“太后以家國為念,實乃宗廟之幸,天下之幸!”
司馬昱滿懷感激地感慨一聲,然后又道:“桓溫坐擁天下兵權,恐不行殊賞,不能厭其心,朕死之后,欲賜其以周公居攝,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聞言,褚蒜子一愣,暗驚道:“原來他不是要托孤于我,是怕我失權落寞,因之生亂!這樣也好,反正我已厭倦了朝廷爭斗,不如與青燈古佛相伴。”
思緒閃過,她正色道:“皇叔遺旨,我自無異議!”
“朕時日不多,昌明幼弱,不如此,昌明恐不能繼位,亦不能長大!”
司馬昱頗為無奈地嘆息一聲,然后又道:“但桓溫已年過花甲,勢必不能長久,若其有篡逆之心,必將于此時施行,還望太后與之周旋,回護昌明,使桓溫難以遂志!”
“……”
褚蒜子再一次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