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今昔不曾見[四]
- 夕花錄
- 且緋
- 2078字
- 2023-03-15 11:34:18
沈明澤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是在寒冷的冬日夜晚,大雪覆街,寂寥無聲。父親抱著小小的一個團子從府邸后門躲進來,告訴他,今后這姑娘就是自己的親妹妹。
那時他不知為何,懵懵懂懂,點頭答應(yīng)了父親。
父親把妹妹取名為“惜見”,他很高興,自己有了妹妹,很可愛的妹妹,小小的,白嫩嫩的,在父親的懷中睡覺,像一個瓷娃娃。
沈明澤一逗她就笑,抱在懷里后他都不敢亂動,生怕自己的一個不小心傷了妹妹。
他小心翼翼的呵護著小妹妹,像一個守財奴守著自己的那份獨特的寶藏。
兄妹二人慢慢長大,一起闖禍,一起念書,妹妹貪玩又調(diào)皮,總是惹得夫子生氣,他便時常護著妹妹,一邊討好著夫子一邊慣著惜見。
后來等他長大了,懂事了后,父親把他叫到書房才告訴他實情。
原來妹妹是父親摯友的女兒,可是這位摯友卻因通敵賣國之罪被株連九族,而執(zhí)行此令的人正是父親。
父親當時以為摯友真的是叛徒,極端憤怒之下與摯友斷絕關(guān)系。可后來沉冤昭雪,才知其是冤枉的,圣上雖下旨為摯友正名追封,可逝者已逝,唯留下遺孤,也就是尚在襁褓中的惜見。
父親自知一生愧對摯友,發(fā)誓待惜見要像親生女兒一般,沈氏一家,一生都要護好她,保她一世平安。
沈明澤,便是豁出性命,也要保全惜見。
沈明澤是什么時候喜歡惜見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們?nèi)杖赵谝黄穑ο喟椋黄痍J禍一起鬧,偶爾被父親與夫子打罵也全是明澤抗下。
他倒是樂在其中,從未有過怨言,保護妹妹,一生一世,他心甘情愿。
小姑娘在懷里撒嬌的時候啊,真是心都要化了,沈明澤恨不得把天上的明月摘下來送給她。
可是在惜見向他示好的時候,他慌了,明明很高興惜見能喜歡他,可是他又害怕惜見喜歡他。他們可是兄妹啊,怎么能在一起呢。
兄妹相愛,斷是天理不容,要受盡天下人的謾罵。
他護在心尖尖上的姑娘,怎能容許外人指手畫腳,指著惜見罵她,唾棄她。
可,若是惜見知道她并非沈家人,她的親人全被皇帝下旨滅族,沈家親自動手除掉的,她該有多絕望啊。那時,惜見還會喜歡仇家之子沈明澤嗎?
畢竟血濃于水,他這個冒牌的哥哥如何能比得生身父母。所以他不敢賭。
懦弱也好,自私也罷,他寧愿不能與惜見夫妻相稱,也不愿二人之間的親情因此破碎。
他做她一生的兄長,天下江山,日月星辰,只要是惜見想要的,他便是與萬人為敵,頭破血流,他都會想盡辦法送到她面前。
他把對惜見的戀藏得太深,讓所有人都瞧不出端倪。
可他到底斗不過天,多年的勞疾把他的身體搞垮了。彌留之際,他輕輕撫摸著惜見的臉龐,看著她,想把她的所有都牢牢記住。
惜見辭去碧玉年華,那份成熟的韻味越發(fā)襯得她尊貴端莊,尤其是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叫人瞧了便移不開眼。
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fēng)來珠翠香。
奈何歲月太短,短到我還來不及再看你一眼。若有來世,生于平凡人家,他一定要娶到心愛的姑娘。
可嘆這一生,她都不曾見過明澤愛戀她的樣子。
夕花靜靜的聽完了沈明澤的述說,她一時竟分不清是盞中茶苦還是這故事太苦。
到底是待在這不見天日的地獄太久,她瞧著哭哭啼啼的沈明澤半晌沒有言語。安慰的話她自是說不來,心里泛著苦味。
地府總是籠罩這一層層茫茫云霧,四周都瞧不分明,亦不知邊界在何處。耳畔唯有些許波浪聲,以及不知是誰發(fā)出的低低的抽泣哽咽聲。
“你這一生身為帝王,做了許多為國為民的大事,功德自是不用言說,好生去投胎,下輩子必然衣食無憂,安樂一世。”
“我只問一句,我與惜見可有來世?”夕花本不應(yīng)該告訴其答案,但看著沈明澤那般懇求的模樣,她竟一時心軟。
“否。”
沈明澤搖頭輕嘆,伸手朝著夕花拜了一拜,“惜見我是定要去見的,若是我拿此生所有的功德可否換得破例,讓我回去一趟。”
聽得此言,夕花卻是掩唇輕笑,“當真是大言不慚,雖說你是凡間賢明君王,擁有赫赫之功,但這地府也是有規(guī)矩的,豈是你區(qū)區(qū)半世功德可以打破。”
的確,沈明澤未到知天命便已逝世,照常人百年一世的說法,他不過只有半世,而半世之功卻是少了。
“那若是加上后世壽命呢?”
夕花微微一怔,世間竟然會有人為了再見一面這一世的戀人而付出那么多,這些君王究竟是被什么絕世美人勾了魂魄,她是越發(fā)的好奇了,“倒也不是不可以,不過還是不夠。”
她頓了頓,轉(zhuǎn)身向彼岸花海走去,涼風(fēng)習(xí)習(xí),耳邊碎發(fā)輕揚,“你可以把此后九世一半的壽命獻出,說不定主宰冥界的法則便允了你。說到底你還是得問問這里的天,畢竟我可做不了主。”
昌平三十年二月初七,樂安長公主薨逝,帝感其賢良圣明,輔佐有功,下令天下縞素,天地同悲,禁止一切娛樂酒宴活動。
沈明澤到底是沒能見到惜見最后一面,他風(fēng)塵仆仆的趕回來,卻只見到了臥在躺椅上,早已沒了呼吸的惜見。
飛雪揚揚,落在她潔白的長袍上,臉上,銀白色的發(fā)梢上,似乎要與雪融為一體般。右手垂落在椅邊,仿佛要抓住什么,終究是兩手空空。
她靜靜的躺在那,似乎只是睡著了,亭中爐火燒得正旺,幾個侍女發(fā)現(xiàn)逝去的樂安長公主,哭喊聲打破了雪的寂靜。
沈明澤仍是中年模樣,只是大雪落在發(fā)上,他也如同白了頭。
風(fēng)雪恣意,猶如初見。
只是她守了半輩子的江山,到底是沒能一起賞。
奈何橋邊孟婆的生意仍然火熱,整日里忙前忙后,熬著萬年不變的湯水。
那些魂啊魄啊,苦也好,不舍也罷,猶猶豫豫,難分難離,最后也終是喝下了孟婆湯,去了輪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