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亨利·庫特納（1915-1958）是美國科幻小說、幻想小說和恐怖小說家，是洛夫克拉夫特通信圈子的一員。他前后共撰寫了八篇克蘇魯神話故事，創(chuàng)造了古神“沃瓦道斯”及舊日支配者“洛德”。因為擔心失去自身的原創(chuàng)性，庫特納最后選擇離開克蘇魯神話體系。電影《我是傳奇》的小說原著，正是作者理查德·馬森寫給亨利·庫特納的獻禮。

The Graveyard Rats

墓園鼠

作者/【美】亨利·庫特納

翻譯/半島鐵盒

守墓人老梅森管理著薩勒姆最古老，也最無人問津的墓園之一。他和老鼠曾是冤家死對頭。幾代人以前，一群體型異常巨大的老鼠從碼頭涌來，在墓園安了家。前任守墓人莫名其妙失蹤后，梅森接管了這里，下定決心要把它們趕出去。一開始，他設下陷阱，在老鼠洞旁放置有毒的食物；后來他試著用槍消滅它們，但收效甚微。這群窮兇極惡的老鼠不但沒有挪窩，還成倍繁衍，霸占了整個墓園。

雖然是褐鼠，它們的體型卻堪稱巨大。不算那粉、灰斑駁的禿尾巴，有的身長可達十五英寸。梅森甚至瞥見過大貓體型的。掘墓人偶爾會挖到它們的洞穴，這些臭氣熏天的地洞大到人能跪著爬進去。破敗的薩勒姆碼頭曾有自遙遠港口來的船只，運來了一些古怪的貨物。

梅森有時對這些尺寸巨大的洞穴挺好奇。他回想起他來到薩勒姆這個女巫出沒的古老小鎮(zhèn)后，聽到的一些令人隱隱不安的傳說——在地球上某些被遺忘的洞穴里，有某種垂死的非人生物。科頓·馬瑟于可怖的狂歡中追捕崇拜赫卡忒和黑暗格那瑪特的邪教徒雖已是舊事，那時的陰暗山墻房屋卻留了下來，立在狹窄的鵝卵石街道上，歪歪斜斜、將倒未倒；據(jù)說那里的地窖和地洞里藏著瀆神之秘和隱秘之物。在那里，人們無視法律，毫無理智，仍然在舉行被人遺忘的異教儀式。長老充滿智慧地搖著他們頭發(fā)灰白的腦袋，宣稱在古老的薩勒姆墓園的邪惡土地上，爬行著比老鼠和蛆蟲更可怕的東西。

此外，他對老鼠還有一種奇怪的恐懼。梅森不喜歡這些兇猛的小型嚙齒動物，也盡量不去招惹它們，因為他知道在它們閃閃發(fā)亮的尖牙中暗藏怎樣的危險。但他無法理解有些老人對老鼠出沒的廢棄房屋的莫名恐懼。他曾隱約聽說過一些傳聞，說有什么可怕的食尸鬼住在地下很深的地方，能指揮老鼠，把它們像可怕的軍隊一樣召集起來。老人竊竊私語，說那些老鼠是這個世界和薩勒姆地底深處陰森古老的洞穴之間的信使，還說，它們把尸體從墳墓里偷出來，在夜間舉辦地下盛宴。魔笛手的神話是一個暗中褻瀆神明的恐怖寓言，而阿弗納斯邪惡的深淵孕育了出生在地獄里的、從不冒險在白天出現(xiàn)的怪物。

梅森很少關注這些傳說。他與鄰居并不往來，事實上，他還拼命向入園者隱瞞老鼠的存在。他意識到，對老鼠的調(diào)查無疑會打開許多墳墓。雖然一些被啃咬過的空棺材可以怪在老鼠頭上，但他可能很難解釋為何一些棺材里的尸體殘缺不全。

人類補牙用的是最純凈的金子，下葬的時候，這些金子是不取出來的。服裝是一回事，殯儀館通常會提供一套樸素又容易辨認的粗布衣裳。但黃金卻是另一回事。醫(yī)學生和名聲不好的醫(yī)生有時也需要尸體，他們對尸體的來處并不忌憚。

迄今為止，每一次對墓園的調(diào)查都被梅森成功阻止。盡管老鼠有時候會偷走他掠奪的對象，他依舊極力否認它們的存在。干完讓人毛骨悚然的盜竊之后，梅森絲毫不關心尸體之后的遭遇。但老鼠總會通過它們在棺材上啃的洞拖走整具尸體。

老鼠洞的尺寸偶爾會讓梅森有些擔心。此外，另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在于，棺材被咬開的地方總位于尾端，從來沒有在側面或頂部被咬開的情況。仿佛有某個聰明得不可思議的領袖指揮著老鼠工作似的。

眼下，他站在一座被掘開的墳墓里，將最后一捧濕土扔上坑邊的土堆。天上正下著雨。濕漉漉的烏云不斷灑下緩緩飄落的冰冷細雨，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幾個星期。墓院滿地是吸飽水的泥漿，一排排參差不齊的墓碑任由雨水沖刷。老鼠都回了洞里，梅森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到過一只。但他胡子拉碴的憔悴面容上卻愁眉不展——他站的這口棺材是木制的。

尸體已經(jīng)下葬了幾日，但梅森之前不敢把它挖出來。死者的一名親戚時不時會來墳前掃墓，風雨無阻。不過，不管他有多傷心，都不會在這么晚的時候來的，梅森想，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他站直身子，把鏟子放到一邊。

從坐落著古老墓園的小山上望去，薩勒姆的燈光在傾盆大雨中一片朦朧。他從口袋里掏出手電筒。他現(xiàn)在需要光。他拿起鏟子，彎腰檢查棺材扣。

他突然僵住了。他感覺腳下有一陣不安的騷動和抓撓聲，好像棺材里有什么東西在動。一時間，對迷信的恐懼傳過梅森全身。然后，等他意識到這聲音為何物時，憤怒取代了恐懼。老鼠又搶在了他前面！

梅森怒氣沖沖地擰開棺材扣，將鏟子鋒利的邊緣塞到棺材蓋下，撬動蓋子，再徒手將蓋子掀開，然后把手電筒的冷光射向棺材內(nèi)部。

雨水在白色的綢緞內(nèi)襯上飛濺；棺材是空的。梅森看到棺材頭部有什么東西一晃而過，把光朝那個方向照去。

棺槨的末端已經(jīng)被咬穿，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黑洞。一只黑鞋子在梅森眼皮子底下一頓一頓地漸漸消失。他突然意識到，老鼠只快了他幾分鐘。他雙手撐著跪在地上，匆忙伸手，抓住那只鞋，卻不小心將手電筒掉進棺材里，熄滅了。他猛拽了一把鞋子，一陣尖銳而興奮的吱吱叫聲傳來。他又拿起手電筒，照射這個洞穴。

這洞非常大。它肯定很大，不然尸體不可能被拖進去。梅森不知道那些老鼠到底有多大，竟然能拖走人的尸體，但一想到口袋里裝著子彈的左輪手槍，他便決定一探究竟。如果被拖走的只是一具普通尸體，梅森可能就任由老鼠和它們的戰(zhàn)利品留在里面，不會冒險鉆進那處狹窄的洞穴，但他惦記著看到的那副特別精美的袖扣，還有一枚用貨真價實的珍珠制成的領帶夾。他沒有片刻猶豫，把手電筒往腰帶上一別，躡手躡腳地鉆進了地洞。

這洞穴對他來說窄了一點，但他還是努力擠了進去。在手電筒的光亮中，他看見那只鞋子就在前面，正沿著洞底的潮濕泥土被拖著前行。他用最快的速度往前爬，時不時擠過他這副骨瘦如柴的身體都差點過不去的間隙。

空氣中彌漫著腐肉的霉味。梅森下定決心，如果一分鐘內(nèi)抓不回尸體，他就原路返回。遲來的恐懼開始像蛆蟲一樣在他腦海里蠕動，但貪婪催促著他不停前進。他爬啊爬，好幾次路過鄰近的洞口。洞穴的內(nèi)壁濕漉漉、黏糊糊的，他身后的土塊崩落了兩回。第二次的時候，他停下來，扭頭往回看。當然了，他什么也沒看清，這才想起解下腰上的手電筒，朝后方照去。

身后的地上散落著幾個土塊。突然間，眼下所處局勢的危險性顯得真實而駭人。一想到洞穴可能會塌陷，他就心跳加速。盡管差點就要追上那具尸體，以及拖著尸體的那群看不見的東西，他還是決定放棄追趕。可他忽略了一件事：洞穴太窄，他沒法調(diào)頭。

他慌亂了幾秒，但又想起他剛剛經(jīng)過的一條側邊洞穴，于是笨拙地沿著洞穴往后退，一直退到那個側邊洞穴旁。他把腿伸了進去，往后退到能調(diào)頭的位置，不顧膝頭的青腫，急匆匆便往回爬。

突然，大腿傳來一陣劇痛。他感覺有幾顆鋒利的牙齒刺進了肉里，于是瘋狂踢腿。一聲刺耳的尖叫和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梅森用手電筒往身后照，嚇得魂飛魄散、嗚咽了一聲——他看到十幾只大老鼠正聚精會神地盯著他，它們細長的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這些老鼠體型巨大、身體畸形，有貓那么大。在它們后面，他瞥見一道黑影一閃而過，然后迅速消失在黑暗里。讓他不寒而栗的，正是這個黑影巨大的體型。

手電筒的光讓那些老鼠怔了一會兒，但它們開始慢慢靠近，牙齒在蒼白的光線下變成暗橙色。梅森拽了拽手槍，把它從口袋里掏出來，小心地瞄準。這個姿勢很尷尬，于是他把腳蹬在洞穴潮濕的兩側，以免失手射中哪條腿。

滾雷般的槍聲震耳欲聾，濃煙讓他止不住地咳嗽起來。等耳朵恢復聽覺，濃煙已經(jīng)散去，老鼠也不見了。他把手槍放回口袋，開始沿著洞穴快速爬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老鼠卷土重來，又向他撲了過來。

它們涌上他的大腿，瘋狂地撕咬著、尖叫著。梅森一邊驚叫，一邊匆忙摸槍。等不到細細瞄準他就開了槍；幸虧運氣好，他沒打飛自己的腿。這一次，老鼠不再躲去遠處。梅森沿著洞穴以最快的速度爬行，準備在老鼠發(fā)動第二輪攻擊的同時馬上開槍。

他聽到一陣零碎的腳步聲，把手電筒照向身后。一只大灰鼠停了下來，直勾勾地盯著他。又長又亂的胡須抽動著，粗糙而裸露的尾巴慢慢地左右擺動。梅森大喊一聲，老鼠遁走了。

稍做休整后，他爬到一個側邊洞穴漆黑的入口處，看到幾碼遠潮濕的地上有一團不成樣子的東西。有那么一瞬間，他還以為那是從洞穴頂上掉下來的泥土，隨后他才認出來，那是一具尸體。

一具干癟的棕色木乃伊。梅森驚恐地發(fā)現(xiàn)，它竟然在動。

它朝他爬過來。手電筒的微光中，他看到一張如石像一般恐怖的鬼臉，正向他自己的臉沖過來。那是一只沒有感情、早已死去的尸體頭顱，充滿地獄才會有的精氣。它那呆滯的眼睛腫成球狀，說明它什么也看不見。它向梅森爬去，發(fā)出微弱的呻吟聲，然后扯著腐爛而粗糙的嘴唇，擠出一個可怕而饑餓的笑容。梅森渾身僵硬，內(nèi)心感到極度恐懼和厭惡。

就在恐懼襲來之前，梅森發(fā)瘋般撲進身旁的洞穴。他聽到身后傳來爬行的聲音，還有那具尸體在后面發(fā)出的沉悶呻吟。梅森扭頭瞥了一眼，尖叫起來，拼命鉆過狹窄的洞穴。他笨拙地爬著，鋒利的石頭割破了他的手和膝蓋，泥土灑進了他的眼睛，但他一刻也不敢停下。他掙扎著不停地往前爬，一邊喘氣，一邊咒罵，歇斯底里地祈禱著。

那群老鼠耀武揚威地尖叫著向他撲來，眼神中只剩下對食物的饑渴。梅森差點屈服于老鼠兇猛的啃咬，但好歹還是擺脫了它們。洞穴通道越來越窄，他萬分驚恐，又踢又叫，瘋狂開槍，直到用光最后一枚子彈。不過，他終究還是把它們趕走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爬在一塊嵌在洞穴頂部的大石頭下，這塊石頭狠狠戳著他的脊背。身體碰上的時候，這石塊便會略微晃動。一個瘋狂的念頭閃過梅森驚恐不已的腦海：把石頭弄下來，讓它堵住洞穴！

被雨淋過的泥土濕漉漉的。他半直起身子，不停挖著石頭周圍的泥土。老鼠越來越近，他看到它們的眼睛反射著手電筒的光芒。他繼續(xù)瘋狂地刨著泥土。那塊石頭開始松動，他使勁一拽，石頭像不倒翁一樣搖晃起來。

一只老鼠慢慢向他靠近——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只怪物。它渾身灰色，身上長滿麻風疹，面目猙獰，呲著橘黃色的牙齒。老鼠身后，那具瞎眼的尸體也在一邊爬動，一邊呻吟。梅森最后瘋狂地拽了一下石頭，感覺到石頭開始往下脫落，然后他沿著洞穴往前爬行。

身后，石頭轟然倒下。他聽到一聲可怕的痛叫猛然傳來。有土塊濺到他的腿上，某個沉重的東西也砸在他的腳上。他艱難地把雙腳抽出來。整個洞穴都要坍塌了！

身后的潮濕泥土塌陷的瞬間，梅森向前猛撲過去，驚恐地喘個不停。洞穴變得越來越窄，他甚至連爬都做不到，只能像鰻魚一樣扭動著身子向前蠕動。摳挖的雙手突然傳來綢緞撕裂的感覺，他隨即一頭撞上什么東西，被擋住了去路。他動了動腿，好在雙腿沒有被坍塌的泥土壓住。他從俯臥姿勢撐起身子，想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洞穴頂部離他的背部只隔著幾英寸。他感到一陣恐慌。

前路被擋，他陷入盲目的恐懼之中。絕望之下，他沖進一處側邊洞穴，而這個洞穴沒有任何出口——他竟順著老鼠從尾端啃出的洞，鉆進了一口空棺材！

他試著轉過身來，卻發(fā)現(xiàn)無能為力。棺材蓋無情地壓住了他。隨后，他打起精神，用力向上頂棺槨的蓋子。蓋子紋絲不動。就算他能從棺槨里逃出來，又如何才能穿過五英尺厚的壓實泥土，爬回地面？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喘不過氣。這里惡臭熏天，悶熱得讓人難以忍受。他在驚恐中撕扯著棺材襯緞，把它撕成細碎的緞帶。他試圖在這個坍塌的、將他封死在內(nèi)的洞穴中用腳挖土，卻只是徒勞。如果他的身體能換個方向，或許還能一直往上爬，爬上地面……地面……

劇烈的痛苦刺穿他的胸膛，刺痛眼球。頭似乎也腫了起來，變得越來越大。突然，他聽到老鼠興奮的尖叫聲。他開始瘋狂地尖叫，卻根本壓不下老鼠的聲音。他在狹窄的牢籠里歇斯底里地扭動了一會兒，然后安靜下來，喘著粗氣。他閉上眼皮，伸出發(fā)黑的舌頭，老鼠在耳旁瘋狂尖叫、聒噪著，他隨之陷入了死亡的黑暗。

【責任編輯：龍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