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年幼懵懂的歲月,動輒就會受到傷害。父親給了我一個忠告,一直以來在我腦海里盤桓不去。
“不論什么時候,你想開口苛責(zé)別人了,”他跟我說,“務(wù)必記住,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你這樣吹毛求疵的優(yōu)勢?!?
他把話點到為止,不過我們爺倆說話投機實屬少有,話說半句都嫌多,我明白他一貫話中有話意猶未盡。這樣一來二去的,我就養(yǎng)成了欲言又止的習(xí)慣,所有看法都能不說就不說,這一習(xí)慣給我開發(fā)出來許多十分少見的品質(zhì),同時也讓我成了不少纏磨老手的犧牲品。這種品質(zhì)出現(xiàn)在一個正常人的身上,不正常的腦子一下子就能察覺出來,纏磨上。這樣一來,其結(jié)果是,在大學(xué)里,我被人家說成政治家,很是冤枉,就是因為我暗中了解了那些放浪形骸的無名的人們隱秘的糟心事兒。多數(shù)知心話都不是刻意尋求的——我往往假裝睡著了,走神了,要么做出一種敵視的不耐煩勁頭,因為這時候某種無誤的跡象讓我意識到,一場掏心窩子的訴說在地平線上瑟瑟抖動,按捺不住了;因為年輕人掏心窩子的訴說,或者至少他們表達自己的措辭通常都是拾人牙慧,被各種顯而易見的禁忌搞得詞不達意。滿腦子想法卻三緘其口,那本就是遙不可及的希望。假如我遺忘基本的禮儀的意識,是生來就打成了大小不一的包袱的,如同我父親世故地勸告過,而我世故地反復(fù)付諸實踐,我還真有點擔(dān)心會聽漏什么東西。
夠了,對我這種容忍的本領(lǐng)吹噓一番后,我還是得承認,這種容忍終歸是有度的。行為可以建立在堅硬的磐石上,也可以建立在濕軟的沼澤地里,但是容忍到一定程度,我就不在乎它建立在什么東西上了。去年秋天,我從東部回來時,我感覺自己想讓這世界穿上統(tǒng)一制服,永遠受到一種道德的關(guān)注;我不再想碰頭撞腦地滿世界亂跑,利用奔波的優(yōu)勢窺探人心。只有蓋茨比,用其名字為這本書取名字的人,不在我的這種反應(yīng)之內(nèi)——蓋茨比,代表了我從心眼兒里看不上的所有東西。如果人品是一連串不間斷的成功的姿態(tài),那么他身上有一些絢爛的東西,有一些對生活前景高度敏感的東西,仿佛他和一臺萬里之遙的記錄地震的精密儀器緊密相連。這種反應(yīng)和軟綿綿的敏感性毫無關(guān)聯(lián),哪怕賦予“富于創(chuàng)造的氣質(zhì)”之名的榮譽——它是一種實現(xiàn)希望的超凡的天賦,一種浪漫說來就來的氣質(zhì),我在別人身上從來沒有見識過,而且很可能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不——蓋茨比最終證明全都是對的;讓我暫時對世人流產(chǎn)的愁緒和短暫的喜悅失去興趣的,是追逐蓋茨比的東西,是在他的夢境尾隨之中飄飛的骯臟的灰塵。
我家三代在這個西部城市里一直是名門,家底殷實??ɡf家族可謂一個旺族,我們家族的傳統(tǒng)源自巴克盧列位公爵,我們這條支脈上的實際遠祖是我祖父的兄長,來到這里時已經(jīng)五十有一,找了一個替身去參加內(nèi)戰(zhàn),自己開始做五金批發(fā)的生意,我父親今天還在此行發(fā)財。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位遠祖,但是人們說我長相很像他——和我父親辦公室懸掛的那幅面部表情生硬的畫像尤有相同之處。1915年,我從紐黑文畢業(yè),正好和我父親相隔了四分之一世紀(jì),稍后,我參加了那場條頓人大遷徙,就是盡人皆知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我參加那場反擊戰(zhàn)奮不顧身,回來后還沖勁十足??芍形鞑窟@地兒不是世界熾熱的中心,現(xiàn)在好像是這宇宙參差不齊的邊緣——因此,我決定到東邊去,學(xué)做證券生意。我認識的人都在做證券生意,所以我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證券生意養(yǎng)住一個單身漢是沒有問題的。我的嬸子大娘和叔叔伯伯都在談?wù)撟C券生意,仿佛他們在為我挑選一所預(yù)習(xí)學(xué)校,最后終于說“嗯,這就好,這就好”,個個臉色凝重,意猶未盡。父親同意供給我一年學(xué)費,一再延宕之后,我終于來到了東邊,我想,這下要扎下根來,說這話是1922年春上了。
馬虎不得的事情是在城里找到房子,不過那是一個溫暖的季節(jié),而我剛剛離開一個草坪連綿、樹木蔭翳的地域,因此,當(dāng)辦公室里的一個年輕人提議我們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小鎮(zhèn)一塊兒租下一座房子時,聽起來是一個很受用的主意。他找到了那座房子,風(fēng)吹雨淋的條板建成的涼臺平房,月租八十塊,可是到了最后時刻,公司派遣他去華盛頓,我只好一個人去了那個城鄉(xiāng)接合部。我?guī)Я艘恢还贰辽傥液退嗵幜藥兹?,不久它跑掉了——一輛道奇車和一個芬蘭女傭,她給我鋪床疊被,做早餐,一邊在電爐邊嘟嘟噥噥說些芬蘭語格言。
打發(fā)一天的日子很孤寂,就這么過著,一天早上一個比我晚搬來的人,在路上攔住了我。
“你知道西蛋村怎么走嗎?”他問道,一籌莫展的樣子。
我如實相告。我接著往前走時,就不再是一個人了。我成了一個向?qū)?,一個探路人,一個原住戶。他不經(jīng)意間讓我享有了遠親不如近鄰的那份自由。
艷陽高照,樹間綠葉蓬勃生長,好似高速影像里那些飛速生長的東西,我觸景生情,油然相信,夏季來臨,生活又要開始一輪了。
首先,要讀的東西多不勝數(shù),新生的草木呼出了新鮮空氣,頤養(yǎng)的健康可以從中大受裨益。我購買了十幾本關(guān)于銀行、信貸和風(fēng)險投資的書,它們就碼在我床頭的架子上,紅的紅,金的金,像剛剛從模子里印出來的新鈔票,等待我去里面尋找只有邁達斯、摩根和米塞納斯了然于心的金光閃閃的秘密。另外,我眼光放得很遠,也在閱讀許多別的書籍。我在大學(xué)對文學(xué)很熱衷——有一年我為《耶魯新聞》撰寫了一系列整肅而明快的頭版文章——現(xiàn)在我打算把這些東西都帶回我的生活里,再次成為淺嘗輒止的全面專家,一個“無所不能的人”。這話可不是一句警句——只從一個窗口眺望,生活畢竟更富有功成名就的色彩。
我在北美一個最罕見的社區(qū)租到一所房子,只是一個巧合。它位于那個狹長的鬧鬧哄哄的島上,是從紐約正東方向邊上延伸出來的——置于別的自然的千奇百怪的景色中,它由兩塊陸地組成,十分別致。距離紐約城二十英里,形同一對巨大的禽蛋,輪廓一模一樣,只有一個殷勤的海灣從中間一分為二,一直延伸到了西半球海域最溫馨的水域,即長島海峽的濕潤的大空場。它們算不上完美的橢圓形——很像哥倫布故事里的那個雞蛋,它們都在接觸端被磕平了——但是它們形體上的相似一定是凌空翱翔的海鷗永遠大惑不解的根源。對于不能凌空飛行的生物來說,更令人興趣不減的現(xiàn)象是,除了形狀和大小,凡是有特點的地方都不盡相同。
我住在西蛋,就是——嗯,兩個蛋中不那么時髦的那個,盡管形容兩者的詭譎之處以及兩者之間不乏一點不祥的對比,這是最膚淺的說法。我的房子就在蛋尖尖上,距離海灣只有五十碼遠,夾在兩座大宅邸之間,它們的租金都在一季度一千二百塊到一千五百塊左右。我房子的右邊的那座按任何標(biāo)準(zhǔn)衡量,都算得上龐大的建筑群——它是名副其實地模仿諾曼底某座市政府大廈修建起來的,一端聳立著一座塔樓,清清楚楚地映現(xiàn)在稀疏須子般的新常春藤間,一個大理石砌起的游泳池,四十多英畝草坪和花園。這就是蓋茨比的豪宅?;蛘?,更確切地講,因為我不認識蓋茨比先生,宅邸里住著一位叫蓋茨比的紳士。我自己的房子只能算作不入眼的所在,幸虧不入眼的程度很有限,一直為人忽略,這樣我才能眺望到一片水域,還能看到鄰居家的一角草坪,而且備感舒心的是和百萬富翁做鄰居——這一切受用一月只用花八十塊錢就行了。
殷勤的海灣對面,時尚的東蛋上一座座白色宅邸映現(xiàn)在海水里,粼粼波光,夏季的故事在我驅(qū)車去湯姆·布坎南夫婦家用餐的那個夜晚,就真的開始了。黛茜是我的遠房表妹,而湯姆是我在大學(xué)認識的。第一次大戰(zhàn)結(jié)束后不久,我和他們在芝加哥共度了兩天。
黛茜的丈夫,身體條件沒的說,曾經(jīng)是紐黑文橄欖球攻防兩端最能沖鋒陷陣的鋒線隊員之一——也可以說就是國家隊員,是那種二十一歲上就達到了如此頂級優(yōu)秀之列的人物,此后凡事都難免巔峰不再的嫌隙。他的家庭富得流油,財源滾滾——即便是上學(xué)期間,他都揮金如土,遭人詬病——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離開了芝加哥,舉家東遷,那架勢能讓你屏息凝神:比如說,他從森林湖把馬球矮馬一窩端來了。在我自己這代人中,一個人闊氣到這樣的地步,簡直是匪夷所思。
他們?yōu)槭裁吹綎|部來,我不清楚。他們曾經(jīng)在法國生活過一年,無須什么特別的理由,然后,只要哪里有人打馬球,同是富人,他們就永不停歇地忽而到這里,忽而到那里,飄忽不定。黛茜在電話里說,這次東遷是一次永久性挪動,然而我才不相信呢——我雖然窺測不到黛茜的內(nèi)心,但是我感覺湯姆會一直漂移下去,心懷一點悵惘,追尋那一去不復(fù)返的橄欖球特有的激動人心的肉搏戰(zhàn)。
順理成章,在一個暖融融的晚風(fēng)習(xí)習(xí)的夜晚,我驅(qū)車到東蛋,去拜訪我?guī)缀跻粺o所知的兩個老朋友。他們的宅邸比我預(yù)料得還要煞費苦心,是一座十分觸目的紅白相間的喬治朝殖民地風(fēng)格的大廈,臨水而立。草坪始于海灘,一直延展到前門,足有四分之一英里,越過了日晷儀、鋪磚小徑和姹紫嫣紅的花園——最后到達宅邸時,在鮮艷的藤蔓中沿邊輾轉(zhuǎn)騰挪,仿佛奔襲一路終于消停下來了。宅邸的前面點綴了一溜法國窗戶,這時反射出金閃閃的光亮,對溫暖多風(fēng)的下午敞開大門;湯姆·布坎南穿著騎馬服,兩腿分開,站在前廊里。
自打紐黑文歲月以來,他發(fā)生了變化。現(xiàn)在他成了三十郎當(dāng)?shù)臐h子,身體健碩,頭發(fā)呈淺黃色,一張相當(dāng)冷酷的嘴,一副目空一切的神色,兩只炯炯有神的傲慢的眼睛在臉上建立了統(tǒng)治優(yōu)勢,讓那副尊容總是咄咄逼人地向前逼近。即便穿上具有女性優(yōu)雅的騎馬服,都遮掩不住他身體蘊藏的巨大力量——他好像把那些亮閃閃的靴子撐得滿滿的,他不得不把靴子頂端的鞋帶都系得緊緊地,他的肩膀在單衣服下活動時,你都能看見一大塊肌肉在移動。這是一個能夠倒拔垂楊柳的身板——一尊讓人痛苦的身軀。
他說話的聲音,一種沙啞的男高音,讓他傳達出來的那種強悍勁頭更勝一籌。那種聲音里有一絲老子為尊的蔑視,哪怕面對他喜歡的人——紐黑文憎恨他這種霸道勁頭的大有人在。
“喂,別以為我在這些事物上的觀點是一言九鼎,”他好像在說,“只是因為我比你強壯,更有男子氣概?!蔽覀兺诟吣昙墝W(xué)生聯(lián)誼會,我們卻從來算不上過從甚密,但是我一向感覺他認可我,很想讓我像他一樣,以他自己那種生硬的、挑釁的渴望喜歡他。
在陽光明媚的門廊里,我們聊了一會兒。
“我在這里弄到了一處令人垂涎的地方?!彼f,兩只眼睛炯炯有神,骨碌碌地轉(zhuǎn)動。
他用一條胳膊把我轉(zhuǎn)過來,他那肥碩的大手指向了前面一幕狹長的景色,包括一個下沉式意大利花園,芳香四溢的玫瑰,一艘獅子鼻狀汽艇,隨著波浪觸碰著岸邊。
“這地兒原本是德梅因的,一個做石油生意的人。”他又把我轉(zhuǎn)回來,客氣卻突兀?!拔覀冞M屋吧?!?
我們走過一條高高的門道,進入一個明亮的玫瑰色空間,兩端都是法國式窗戶,和這空間脆弱地連接在一起。窗戶半掩著,耀眼的白光和室外清新的綠草對比鮮明,看去好像青草長進了房子里一截兒。習(xí)習(xí)涼風(fēng)吹進了屋子,把一頭的窗簾撩起來,如同淡色的旗幟從另一頭飄了起來,迎風(fēng)招展,卷向天花板那幅霜雪覆蓋似的婚禮蛋糕圖案,然后在酒紅色地毯上起伏波動,在上面投下一道影子,如同大風(fēng)在海面上興風(fēng)作浪。
屋子里唯一巋然不動的物件是一張巨大的長沙發(fā),兩個年輕的女人在上面坐著,仿佛坐在一個拴得死死的氣球上。她們都身穿白色衣服,裙裝在飄拂,窸窣作響,仿佛她們在這大宅里短暫飛行了一陣子剛剛落地。我一定是失神地站了一會兒,聆聽窗簾的飄拂和拍擊聲,以及墻上一幅畫的呻吟聲。接下來響起一陣隆隆之聲,是湯姆·布坎南把后窗戶關(guān)上了,穿堂風(fēng)一下子在屋子里消失了,窗簾、地毯和兩個鼓鼓囊囊的女人慢慢地落到了地上。
比較年輕的女人,對我來說是陌生人。她在沙發(fā)上伸展得筆直,紋絲不動,只是下巴頦兒微微抬起來一點,仿佛什么東西很可能要倒下去,她須抬起一點下巴來保持平衡。如果她用眼角的余光看見了我,她沒有流露一點跡象——確實,我進屋子打擾了她,小聲表示歉意,差一點把自己嚇著了。
另一女郎,黛茜,做出要起來的樣子——她稍稍向前欠了欠身子,露出一臉誠意的表情。隨后她笑了,一聲荒唐卻好聽的短促笑聲,我于是也跟著笑起來,向前邁幾步進了屋子。
“我都——都幸福得癱在沙發(fā)上了?!?
她又笑起來,仿佛她說了什么非常俏皮的話,而且拉著我的手等了一會兒,抬頭打量我的臉,發(fā)誓說這世上沒有什么人是她這么想看見的。這就是她的說話方式。她使了一個眼色,嘟嘟噥噥地說那個平衡身體的女孩姓貝克。(我聽人家說,黛茜嘟嘟噥噥說話,就是想讓人往她身上靠近;一種南轅北轍的吹毛求疵,絲毫無損媚人之處。)
不管怎樣,貝克小姐的嘴唇還是上下碰了碰,她沖我點了點頭,幾乎覺察不到是在點頭,然后她旋即把頭挺了挺直——她保持平衡的那東西明顯地傾斜了一點,這讓她委實嚇了一跳。我的嘴唇不由得又是一聲道歉。幾乎所有旁若無人的表現(xiàn),都會讓我由衷敬佩。
我回頭看了看我的表妹,因她開始問我一些問題,聲音很低,卻依然有些顫抖。這種聲音,耳朵要緊趕慢趕地跟上,仿佛每句話都是一連串音符的排列,一旦彈奏過就再也不重復(fù)了。她的臉色悲戚戚的,因為其中有明亮的東西而顯得可愛,兩只明亮的眼睛,一張明亮的熱情的嘴,但是她的聲音里有一種興奮,男人們一旦留意過就很難忘記了:一種吟唱的強制,一聲悄聲的“聽啊”,一種保證,說她干過一些快活的激動的事情,不久前的事兒,因為快活的興奮的東西會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徘徊不去。
我告訴她,我到東部來的路上,在芝加哥停留了一兩天,十幾個人都要我向她問好。
“他們都想我了嗎?”她大驚小怪地喊道。
“整個城市都很蕭條。所有的汽車都讓人把后輪涂成了黑色,像致哀的花圈,北邊湖岸一帶,整宿都聽得見悲慟不已的苦嘆?!?
“多么多姿多彩??!我們回去吧,湯姆。明天就走!”然后她話鋒一轉(zhuǎn)補充說,“你應(yīng)該去看看那個嬰兒?!?
“我是該去看看的?!?
“她睡著了。她三歲了。你還沒有見過她吧?”
“還沒有。”
“嗯,你應(yīng)該去看看她。她——”
湯姆·布坎南一刻也不停頓,在屋子里飄來蕩去的,這時停下來,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你在干什么,尼克?”
“做證券?!?
“跟誰做?”
我如實相告。
“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他武斷地說。
這話讓我很不受用。
“你會聽說的,”我干脆地答道,“只要你在東部待著,會聽說的?!?
“啊,我會待在東部的,你不用操心,”他說,瞅了一眼黛茜,隨后回看著我,仿佛因為什么事情更加警惕起來?!拔乙沁€到別的地方去,那就是大笨蛋一個。”
這時貝克小姐插話道:“絕對!”她冷不丁地來一句,把我嚇了一跳——自從我進來這屋子,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很顯然,像我一樣,這話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因為她打了一個哈欠,接著一連串干脆利落的動作,倏然一下站到了屋子的中間。
“我快成僵尸了,”她訴苦說,“我都記不得在那沙發(fā)上躺了多久?!?
“別看我,”黛茜反擊道,“我整整一個下午都在努力把你打發(fā)到紐約去。”
“不要了,多謝,”貝克小姐說,沖著剛從餐廳端過來的第四杯雞尾酒,“我在接受嚴(yán)格的訓(xùn)練?!?
她的主人打量著她,滿腹狐疑。
“哼,你在訓(xùn)練!”他舉起他的酒杯一飲而盡,仿佛那玻璃杯下只有一滴酒,“我不明白你怎么把事情搞定的?!?
我看著貝克小姐,疑惑她“搞定”了什么事情。我喜歡打量她。這姑娘條很順,乳房不大,身材挺挺的,像年輕的軍校學(xué)員,闊肩挺胸,身姿畢現(xiàn)。她那兩只灰色的回避陽光的眼睛對我回眸而視,在一張倦態(tài)的迷人的幽怨的臉上顯得客氣而神交,充滿好奇。我這時突然想到,我見過她,或者見過她的畫像,說不清在什么地方。
“你住在西蛋,”她用不屑的口氣說,“我認識那里的一個人。”
“我是誰都不認識——”
“你一定認識蓋茨比?!?
“蓋茨比?”黛茜搶話說,“蓋茨比是干什么的?”
我還來不及回答蓋茨比是我的鄰居,晚餐宣布就緒了;湯姆·布坎南不由分說把他的強有力的手臂插進了我的胳膊下,把我從客廳強拉出來,仿佛他在往另一處布局挪動一枚棋子。
兩個年輕的女子身姿窈窕卻顯得有些慵懶,兩只手輕輕地擱在胯上,趕在我們前邊走進了那條通著面朝落日的玫瑰色門廊,只見餐桌上四支蠟燭在漸息的晚風(fēng)中搖曳。
“為什么點上蠟燭?”黛茜表示不滿,緊鎖眉頭。她用纖指一一把蠟燭撲滅。“再有兩個星期就是一年中最長的日子,”她眉飛色舞地打量一下我們,“你們不總是對一年中最漫長的日子翹首以待嗎,怎么會忘掉呢?我總在盼望一年中這最長的日子,把它記得死死的?!?
“我們應(yīng)該規(guī)劃一下。”貝克小姐一邊打哈欠一邊說。
“好呀,”黛茜說,“我們怎么規(guī)劃才好呢?”她轉(zhuǎn)向了我,一籌莫展的樣子?!叭藗兌荚趺匆?guī)劃呢?”
我來不及回答,她的眼睛緊緊盯著她的小拇指,驚懼的神色充滿了兩眼。
“快看啊!”她訴苦說,“我把小拇指傷著了?!?
我們都爭相看去——只是指節(jié)弄黑了、弄青了而已。
“都怨你,湯姆,”她譴責(zé)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結(jié)果是故意的。嫁給一個魯莽漢子,塊頭大,身量足,彪形的人種,就落得這樣的下場——”
“我可不喜歡‘彪形’這個詞兒,”湯姆不容分說地反對道,“哪怕是開玩笑都不愛聽?!?
“就是彪形嘛?!摈燔绮灰啦火埖卣f。
時不時,黛茜和貝克小姐同時說話,互不相讓,卻只是打趣一番,根本不是在閑聊,言談話語都顯得輕薄寡淡,一如她們白色的裙裝以及無視一切欲望的沒個性的眼睛一樣。她們身在餐桌邊,接受湯姆和我在場的事實,只是出于客氣做出一種喜歡的樣子,陪我們或者被我們陪著。她們知道晚餐很快就過去了,稍晚一會兒這個夜晚也會過去,心不在焉地打發(fā)掉了。這和西部截然不同,那邊一個階段接著一個階段,緊趕緊,一直熱鬧到結(jié)束,預(yù)料的東西一個接一個都失望了,要么就是緊張兮兮地為每寸光陰擔(dān)心害怕。
“你讓我感到?jīng)]有文明了,黛茜,”我喝過第二杯帶有軟木塞味道的、相當(dāng)難忘的紅葡萄酒時,我實話實說道,“難道你不能說說莊稼收成或者什么別的話題嗎?”
我說這話只是隨口而出,沒有什么特別意思,但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反響大出意外。
“文明正在分崩離析,”湯姆用詞強烈地開口道,“我對世事算看透了,成了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你看過那個名叫戈達德的人寫的《華麗帝國的沉浮》嗎?”
“哦,沒有?!蔽掖鸬溃瑢λ目跉夂苁浅泽@。
“嗯,那是一部很不賴的書,世人都應(yīng)該看看。書的主旨是:如果我們白人不提高警惕的話,白色人種將會被徹底淹沒。里面講的都是科學(xué)的內(nèi)容;都是被證明了的。”
“湯姆越來越深刻了,”黛茜說,臉上流露出沒有思想的悲哀的表情,“他讀那些深刻的書,里面都是大長單詞。我們說過的那個單詞叫什么來著——”
“哦,這些書都是很有科學(xué)道理的,”湯姆緊扣話題不放,很不耐煩地看了黛茜一眼,“這個家伙把全部事情都講清楚了?,F(xiàn)在就看我們的了,我們可是統(tǒng)治種族,要時刻警惕,否則別的種族就會掌控時局了?!?
“我們已經(jīng)把他們打敗了。”黛茜嘟噥道,對著強烈的日頭直眨眼睛。
“你應(yīng)該生活在加利福尼亞——”貝克小姐開口道,但是湯姆重重地挪動椅子,把她的話打斷了。
“這種看法就是說我們都是北歐民族。我是的,你是的,你也是的,而且……”猶豫片刻后輕輕地點一下頭,把黛茜也算上,然后沖我眨了眨眼睛,“我們生產(chǎn)出來構(gòu)成文明的所有東西——哦,科學(xué)和藝術(shù),所有這類東西。你們明白了嗎?”
他注意力集中,有些東西還很動人,仿佛他自以為是的高論,比古人更精準(zhǔn)到位,卻還意猶未盡。就在這當(dāng)口,屋子里的電話響了,管家離開門廊去接,黛茜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當(dāng)口,向我探過身子。
“我來告訴你一個家庭秘聞,”她熱情洋溢地悄聲說,“是說那個管家的鼻子呢。你想聽聽有關(guān)管家鼻子的事兒嗎?”
“我今晚就是沖這個才來的?!?
“哦,他原本不是一個管家;他原來是在紐約一戶人家做銀器打磨的,那家有一套銀器供兩百多人使用呢。他得一天到晚打磨銀器,日久天長的,這活兒就開始影響他的鼻子了——”
“事情越來越糟糕?!必惪诵〗銖呐源钤捳f。
“沒錯。事情越來越糟糕,最后他不得已放棄了這個位置?!?
這會兒,最后一縷陽光落了下去,在黛茜容光煥發(fā)的面容上留下了浪漫的關(guān)愛;她的聲音逼迫我向前探著身子,大氣不敢出,豎起耳朵聆聽——接著,陽光暗淡下去,每縷陽光離開她都戀戀不舍,難免遺憾,如同孩子在暮色中離開一條令人向往的街道。
管家回來了,在湯姆耳邊嘀咕了幾句什么,湯姆聽了皺起眉頭,把椅子往后挪了挪,一聲不響地走進了屋子,什么也沒有說。好像湯姆的離去讓黛茜的內(nèi)心什么東西一下子醒過勁兒來,她又向前探過身子,聲音有了熱情,像唱歌兒。
“我喜歡看見你坐在我們餐桌邊,尼克。你讓我想起了一朵玫瑰,一朵完美的玫瑰。不是嗎?”她為了爭取贊同轉(zhuǎn)向貝克小姐,“一朵完美的玫瑰吧?”
這完全是瞎話。我跟玫瑰八竿子打不著。黛茜只是臨時編出話來湊趣,不過攪動起她身上流動過的熱情,仿佛她的心隱藏在一個透不過氣來的令人驚悚的詞兒里,這時試圖跳出,來到你跟前來。然后,她突然把餐巾扔到桌子上,為自己找了個托詞,走進宅子里了。
貝克小姐和我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色,有意地什么話都不說。我正要說話,她卻警覺地坐直身子,用告誡的聲音“噓”了一聲。一陣壓制的、強烈的嘁嘁喳喳在那邊屋子里清晰可聞,貝克小姐問心無愧地前傾著身子,豎起耳朵聆聽。嘁嘁喳喳聲幾乎是連貫的,時而低沉下去,時而激動地升起來,然后一塊兒中斷了。
“你提到的那個蓋茨比先生,是我的鄰居——”我開口道。
“別說話。我想聽聽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正在發(fā)生什么事兒嗎?”我天真地問道。
“你是說你什么都不知道嗎?”貝克小姐說,著實感到驚訝。“我原以為大家都知道了呢?!?
“我不知道。”
“嗯……”她欲說又止地開口道,“湯姆在紐約勾搭上了一個女人。”
“勾搭上了一個女人?”我無動于衷地重復(fù)道。
貝克小姐點了點頭。
“她要是懂點事兒,不應(yīng)該在晚餐時間打電話來。你說不是嗎?”
我還沒有完全弄懂她話中的意思,裙裝的窸窣聲和皮靴嘎吱聲傳來了,湯姆和黛茜回到了餐桌邊。
“實在沒有辦法!”黛茜嚷嚷道,一副強作快活的樣子。
她坐下來,疑神疑鬼地瞅了瞅貝克小姐,然后又瞅了我一眼,接著說:“我往門外張望了一會兒,室外非常有浪漫情調(diào)。草坪上有一只鳥兒,一定是一只搭乘丘納德航運公司或者白星航運公司的輪船來的夜鶯。那鳥兒在唱歌……”她的聲音也唱起來:“很浪漫吧,不是嗎,湯姆?”
“非常浪漫,”湯姆附和道,隨后苦不堪言地跟我說,“要是晚餐后還有足夠的光線,我想帶你去馬廄轉(zhuǎn)轉(zhuǎn)?!?
屋子里電話鈴又響起來,冷不丁嚇人一跳,黛茜對湯姆堅定地搖了搖頭,馬廄的話題,事實上所有的話題,都消失在九霄云外了。在餐桌邊最后的五分鐘里,支離破碎,我記得蠟燭又點燃起來,有些多余,我有意識地把每個人都公正地看了看,可是又避免碰上人家的眼睛。我猜測不到黛茜和湯姆都在想些什么,不過我懷疑,哪怕貝克小姐好像精通某種很難的懷疑術(shù),卻未必能徹底把尖利的緊急鈴聲從這第五位客人的腦子里趕出去。對特定的氣質(zhì)來講,這種情況就好像是串通一氣的結(jié)果——按我自己的本能,那就是立即打電話,叫來警察。
不用說,馬匹的話題沒有再提及。湯姆和貝克小姐,兩人之間隔著幾英尺暮色,溜達著走進了書房,仿佛要到一具觸手可及的尸體旁守靈,同時,我努力裝得興致勃勃,還有點充耳不聞的樣子,跟隨黛茜繞到了一條連接的廊子的前面。在廊子昏暗的光線里,我們并排坐在一把柳條長椅子上。
黛茜兩手捧住她的臉,仿佛在感受臉蛋可愛的形狀,她的眼睛逐漸向天鵝絨似的黃昏望去。我看見激流一樣的情感占據(jù)了她,因此我問了一些關(guān)于她的小姑娘的問題,我想這樣能讓她平靜下來。
“我們彼此不是很了解,尼克,”她突然說道,“盡管我們是表兄妹。我結(jié)婚時你沒有來參加?!?
“我還沒有從戰(zhàn)場回來呢。”
“那倒是,”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唉,我一直過得非常糟糕,尼克,我算是看破紅塵了。”
顯然,她有理由看破紅塵。我靜等著,但是她沒有再說什么,過了一會兒,我沒話找話地又提到她女兒的話題。
“我估摸小家伙會說話了,而且……也會吃飯了,什么都會了吧。”
“哦,是的,”她心不在焉地看著我,“聽著,尼克,我來跟你說說她出生時我說了些什么吧。你想聽聽嗎?”
“非常想聽?!?
“那會讓你明白我是怎么落到這一步的……看破一切。嗯,孩子出生還不到一個小時,天知道湯姆去哪里了。我從麻醉劑中醒過來時,感覺徹底地被拋棄了,馬上向護士打聽是男孩還是女孩。護士告訴我是個姑娘,于是我扭過頭去,哭了?!茫艺f,‘很高興生了個姑娘。但愿她是個傻子多好——一個姑娘能在這世界上做一個傻子,是再好不過的事兒,一個美麗的小傻瓜?!?
“你看,我無論怎樣都會把一切事情看得很可怕,”她用一種令人信服的口氣說,“世人都這樣看——那些思想很前衛(wèi)的人也這樣看。我明白。我哪里都去過,什么都見過,什么都干過?!彼难劬Πl(fā)亮,環(huán)顧四周,咄咄逼人,和湯姆的目光有一拼,隨后干笑幾聲,冷嘲熱諷的樣子令人發(fā)毛?!巴媸啦还А咸鞝?,我活到了玩世不恭的份兒上!”
她話音一落,不再強迫我用心傾聽,用心相信,我便感覺出她所說的一番話基本上是不真誠的。這讓我感到不安,仿佛這整個夜晚就是在玩弄某種詭計,榨取我無償?shù)母星?。我干等著,一點沒錯,過了一會兒她看著我,她可愛的臉蛋上有一種不折不扣的傻笑,仿佛她在聲明她是一個名聲赫赫的秘密社團的成員,她和湯姆都有這樣的身份。
宅邸里面,殷紅的房間燈火很明亮。湯姆和貝克小姐在那張大長沙發(fā)上各據(jù)一頭,貝克小姐在朗讀《星期六晚報》——各種詞匯、嘟噥聲以及不受感染的態(tài)度,匯聚成了一種慰藉心緒的調(diào)子。燈光照在湯姆的靴子上亮閃閃的,照在貝克小姐秋葉黃色般的頭發(fā)上卻顯暗淡,她胳膊纖細的肌肉隨著她翻動報紙一下接一下抽動,報紙頁子折射出微微的光亮。
我們進到屋里時,貝克小姐一只手懸著,一聲不吭地看著我們。
“未完待續(xù),”她說,把報紙扔在桌子上,“關(guān)注我們下期報紙連載?!?
她不停地搖動自己的膝蓋,抻了抻身體,隨后站了起來。
“十點了,”她提醒道,顯然是在天花板上看見了時間,“本乖乖女該上床睡覺了?!?
“喬丹明天要去參加錦標(biāo)賽,”黛茜解釋說,“要到韋斯切斯特去呢。”
“哦——你就是喬丹·貝克啊?!?
我這下明白她的這張臉為什么不陌生了——臉上討人喜歡的目空一切的表情,在阿什維爾、溫泉和棕櫚海灘娛樂生活的許多報刊插圖上,都被我曾經(jīng)熟視無睹過。我還聽說一些關(guān)于她的流言,一則批評的令人掃興的流言,只是時間久遠,我記不得到底寫了些什么。
“晚安,”她軟軟地說,“八點鐘喊我,別忘了。”
“但愿你起得來?!?
“我起得來。晚安,卡拉韋先生。后會有期。”
“當(dāng)然你起得來,”黛茜肯定說,“事實上,我還想安排一次相親活動呢。經(jīng)常來走走,尼克,我來挑選一下——哦——要不就把你們兩個捏合在一起吧。你知道——找個碴兒把你們鎖在衣櫥里,然后把你們放進小舢板里扔到大海上,總之就來這一套——”
“晚安,”貝克小姐從她的椅子上喊道,“我可一個詞兒都沒有聽見?!?
“她是一個很乖的女孩,”湯姆過了一會兒說,“他們不應(yīng)該讓她在鄉(xiāng)下這樣到處亂跑。”
“誰不應(yīng)該讓她亂跑?”黛茜冷冷地問道。
“她的家人?!?
“她的家人就是一個姨媽,都快一千歲了。再說,尼克以后可以照看她,是不是,尼克?她今年夏天要在這里過很多周末。我想家庭的影響對她會有好處的。”
黛茜和湯姆互相打量幾眼,默然無語。
“她從紐約來嗎?”我見縫插針地問道。
“從路易斯維爾來。我們白人女孩閨蜜期就是一起在那里度過的。我們美麗的白人——”
“你和尼克在門廊里說了一些心里話嗎?”湯姆突然追問道。
“我說了嗎?”黛茜看著我,問道,“我好像記不得了,不過我想我們談?wù)摫睔W人種了。是的,我敢肯定說這個問題了。這種事兒不知不覺就會談起來,總是首當(dāng)其沖的——”
“可別相信你聽說的任何事情,尼克?!睖芬?guī)勸我說。
我輕描淡寫地說,我根本什么都沒有聽見,過了一會兒,我就起身準(zhǔn)備回家。他們陪我走到了門口,并排站在一片宜人的四方形燈光下。當(dāng)我發(fā)動我的汽車時,黛茜不管不顧地吆喝了一聲“等等!”
“我忘了問你一件事兒了,而且很重要。我們聽說你和西部一個女孩訂婚了。”
“就是這事兒,”湯姆和氣地從旁幫腔道,“我們聽說你訂婚了?!?
“這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呢。我窮得不能再窮了?!?
“可是我們聽說了嘛,”黛茜窮追不舍,再次像花兒一般開口說話讓我很吃驚,“我從三個人那里都聽說了,所以這事兒一定是真的?!?
當(dāng)然我知道他們在指什么,但是我連訂婚的影子都沒有。實際上,按閑言的說法,結(jié)婚預(yù)告都上報了,是我之所以來東部的原因之一。你不可能因為閑言碎語就和老朋友斷絕來往,而另一方面,我根本還沒有打算因為流言說訂婚了,就去把婚定了。
他們這樣有興趣,讓我感動,他們因此顯得不像是那么遙不可及的富豪——但是,當(dāng)我驅(qū)車離去時,我還是感到紛亂,有點要干嘔。我覺得,黛茜應(yīng)該做的事情是,沖出那個大豪宅,懷里抱上孩子——但是,很顯然,黛茜腦子里沒有這樣的打算。至于湯姆,他“在紐約勾搭上了某個女人”這事兒,比起他讀了一本書就感到心生郁結(jié),真的沒有那么令人吃驚。某些事情正在讓他啃咬陳舊觀念的邊緣,仿佛那種魁偉結(jié)實的肉體上的自尊自大,不再能養(yǎng)得住他那顆專橫的心了。
客棧的房頂和路邊修車鋪的場地,看得出來夏季已經(jīng)過去很多日子了。嶄新的紅色油泵擺放在燈光池里。當(dāng)我驅(qū)車到達我在西蛋的住所時,我把車開到車棚下,坐在扔在院子草坪上的割草機上,就這樣待了一會兒。夜風(fēng)已經(jīng)停歇,剩下的是一個喧噪的明亮的夜晚,樹間鳥兒的翅膀在撲棱,一架管風(fēng)琴不停地鳴響,如同大地那脹鼓鼓的風(fēng)箱把很多青蛙鼓噪起來,叫得好不歡實。一輛移動的夜貓的側(cè)影在月光下躥動,我扭過頭來看它,卻見不只我一個人在夜色中——五十英尺遠的地方,一個人影從我那鄰居的大宅邸里閃出來,兩手插兜,站在那里,觀看星漢垂空的銀光閃爍的活力。他悠閑地晃動著身子,兩腳穩(wěn)穩(wěn)地站在草坪上,表明他就是蓋茨比先生本人,溜達出來確定一下我們這地兒的天空,他自己的那片天是什么樣子。
我拿定主意和他招呼一下。貝克小姐吃晚餐時提到了他,這正好是引見一下的好茬兒。但是,我還是沒有招呼他,因為他給出了一個很突然的暗示,表明他就想一個人待著——他向黑魆魆的海水展開了雙臂,姿勢十分怪異,而且,盡管我離他還遠,可我敢說他在發(fā)抖。我不由得也向海邊瞅去——沒有什么特別扎眼的東西,只有一道綠瑩瑩的光亮,暗暗的,很遙遠,那也許是一個碼頭的頂端。等我再回頭看蓋茨比時,他已經(jīng)不見蹤影了,我再次孤身一人,待在這不安寧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