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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網眼長襪

小說,是一面鏡子,鑒以照之,一路行去。

——圣雷阿爾

于連望見殘陽斜照的葦兒溪舊堂遺址,才記起,自前天以來,一次都沒想過瑞那夫人。“那天臨走,這娘們提醒我,彼此間隔著一大段距離,直把我當木匠的兒子。毫無疑問,她是要借此來表示懊悔,恨頭天晚上不該讓我握她手!……不過,的確好看,她那只手!這女人顧盼之間,多么嫵媚!多么高貴!”

有可能跟傅凱一起經商致富,對于連思考問題亦有方便,不必再像以前那樣,因為激憤,因為明顯感到自己窮,感到自己社會地位低,而想到斜路上去。他仿佛站在高高的岬角上,浩魄雄襟,評斷窮通,甚至凌駕于貧富之上;不過他的所謂富,實際也只是小康而已。雖然他遠不具備哲人的深刻,來鑒衡自己的處境,但頭腦卻很清醒,覺得經此短暫的山林之行,自己與以前已大不相同了。

瑞那夫人要他講講旅行見聞,他只簡單說了一說,令他驚異的是,女主人傾聽時那種極度惶恐的神情。

傅凱曾幾次打算結婚,幾次戀愛失敗;兩人夜話,談到這個題目,自是說來話長。傅凱往往高興得過早,過后,發現自己并非對方情有獨鐘的人。這類敘述,于連聽來感到吃驚,卻也增長不少見聞。他平時與人落落寡合,一味鉆在自己的猜想和猜疑中,也就遠離了一切可以給他教益的機會。

于連外出的那幾天,生活對瑞那夫人只是一連串的苦難;苦難雖然各種各樣,但對她都是難以忍受的。這一回,她真的病倒了。

“尤其你這樣不舒服,”戴薇爾夫人見于連回來,對瑞那夫人說,“今晚就不要到花園去了,那兒空氣潮濕,會加重病情的。”

戴薇爾夫人看到她女友穿上巴黎新到的網眼長襪和小圓頭淑女鞋,大感詫異;瑞那夫人平常因服飾過于簡樸,還時時受到丈夫數落。三天來,瑞那夫人唯一的消遣,是將一塊漂亮的布料,裁成一身時新的夏裝,并要艾莉莎趕緊縫制。這件衣服,在于連到后不多一會兒才剛剛完工,瑞那夫人馬上就穿上了身。至此,戴薇爾夫人已無可懷疑,心里想:“原來她墜入情網了,這不幸的女人!”她那稀奇古怪的毛病,也就不難明白了。

戴薇爾夫人看瑞那夫人跟于連說話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焦慮的目光,盯著年輕教師的眼睛。女主人的心都提了上來,時時刻刻在等他做出解釋,宣布去留。哪知這題目,于連根本沒涉及,因為他壓根兒沒想過。心里斗爭了半天,瑞那夫人才敢開口,發顫的聲音,聽得出激蕩的情緒。

“你是不是要丟下這里的學生,另有高就?”

瑞那夫人的眼神和游移的聲調,于連不免感到訝異。他暗想道:“這女人愛上我了。以她的高傲,對自己一時的軟弱,事后一定會埋怨不已的。她一旦不怕我撂挑子,就又會傲慢起來。”彼此的立場,迅如閃電,于連一下子就看清了,便支吾其詞地答道:

“這些孩子著實可愛,尤其出身高貴,丟下他們真有點舍不得,但這一步或許不得不走。一個人不是對自己也有應盡的責任嗎?”

說到“出身高貴”(這是他新近學到的一句貴族用語)四字,于連心里大起反感。

“在這女人眼里,”他思忖,“我么,就不屬于出身高貴之列。”

瑞那夫人耳聽他說話,心里在贊賞他的才華,他的英俊。他言語之間表示有可能離去,瑞那夫人聽了心如刀割。于連外出期間,維璃葉的友人,凡來葦兒溪宴聚,都爭相向她道賀,說她丈夫有幸發掘了一位奇才。倒不是因為知道孩子的學業大有長進,而是聽說此人能把《圣經》倒背如流,而且背的還是拉丁文,這使葦兒溪居民深為嘆服。這種欽佩之情,也許可以流傳個上百年。

于連不與人說話,這一切自然無從知道。瑞那夫人頭腦若稍微冷靜一點,就會想到應對他鵲起的聲譽恭維一番的;而于連的自尊心一旦得到滿足,對她自會更加和藹,更何況她的新妝十分討人喜歡。瑞那夫人自己對這身漂亮衣裳也很滿意,聽了于連幾句夸獎就更高興了,表示愿意到花園去轉轉;但沒走幾步,就說體力不勝,走不動了。也不顧于連倦游回來,就挽臂而行,然而,這非但沒給她增添什么勁道,反而連原有的一點氣力也消失殆盡。

天全黑了。剛落座,于連就憑此前的特權,大著膽子把唇吻印在鄰座美人的玉臂上,并把她的手拉了過來。此時心里想的,不是瑞那夫人,而是傅凱對他情婦的大膽作風;再者,“出身高貴”這幾個字,還重重壓在他的心頭。鄰座美人緊緊握了握他的手,也不能使他感到一點快意。這天晚上,瑞那夫人用種種暗示表露她的深情,甚至形跡太露了點;于連非但不感到得意,甚至絲毫談不上感激。美麗,高雅,嬌嫩,也幾乎不能使他動心。心地純良,無怨無恨,無疑能使人永葆青春。可嘆世間多數嬌美女子,往往紅顏先老!

整個晚上,于連都神情懊喪。此前,他只對命運和社會感到憤憤不平;而今,傅凱給他提示了一條并不高貴的致富之路,他對自己也生起氣來。他一味想著心事,雖則不時向兩位太太說句把話,最后竟不知不覺放開了瑞那夫人的手。此舉弄得可憐的婦人驚惶不已,甚至看成是命運的讖兆。

要是確知于連情意繾綣,她的德行或許能獲致抗拒的力量。但她心里戰戰兢兢,時時刻刻都怕失掉他。情動于衷,行失其當,她竟把于連心不在焉擱在椅背上的手,朝自己這邊抓了過來。這個動作,喚醒了小伙子的勃勃野心,恨不得讓那些驕橫的貴族老爺都來見識見識;須知每當張筵設席,他只配跟少爺敬陪末座,而貴人縉紳看起他來,總露出一副居高臨下的笑臉。“這女人不敢再瞧不起我了,”他想道,“在這種情況下,我應對她的美貌表示賞識,有義務做她的情人!”像這樣的念頭,在傅凱這位好朋友向他作坦誠的傾談之前,他腦子里是根本不會有的。

這個突然的決定,使他情緒馬上歡快起來,心里想:“這兩個女人中,非得到手一個不可。”他發覺自己更愿意追求戴薇爾夫人,倒不是因為她更可人心意,而是她總把自己看作是位以才學受人尊敬的家庭教師,而不是腋下夾一件呢上裝的小木匠,像瑞那夫人初次見到的那樣。

然而,正是那小工模樣,滿臉漲得通紅,站在大門外逡巡不入的情狀,瑞那夫人想起來才最覺得有意思。

對自己的處境審視之下,于連覺得不該存征服戴薇爾夫人的念頭;瑞那夫人屬意于他,戴薇爾夫人也許已覺察到。那只好再回到瑞那夫人這一方。他叩心自問:“這位夫人的性格,我又有多少了解?無非是這么一點:這次出門之前,我去握她的手,她縮了回去;今天,我把手抽回來,她卻抓了過去,而且緊握不放。好啊,真是好機會,把她對我的輕蔑,統統回敬過去!天曉得她有過多少情人!她之所以寵我,無非因為彼此見面容易。”

這就是,唉,文明過度的不幸!一個年輕人,在二十歲上,要是受過教育,他的心靈離任情適性就有千里之遙;而談不上任情適性之概,愛情又往往淪為令人生厭的重荷。

“我尤其應在這女人身邊得手,”于連小小的虛榮心還在尋思,“等他年發跡了,逢到有人非難我曾是區區一家庭教師,我就可以表示,那是為了愛情,才屈就教席的!”

于連重新掙脫瑞那夫人的手,得由他——去抓她的手,并緊握不放。回客廳時,差不多已是半夜,瑞那夫人輕聲問他:

“你要離開我們,你要走,是嗎?”

于連嘆了口氣,說:

“我實在該走,因為我愛你愛得像發狂,這當然是個錯……尤其對年輕教士來說,錯莫大矣!”

瑞那夫人身子靠著于連胳膊,那么放任,以致臉上都能感到于連面頰的熱氣。

同一個夜晚,對兩人來說,真大異其趣。瑞那夫人神情亢奮,不能自禁。輕佻女郎往往過早解得風情,對愛的煩惱,早已習而相忘,真到了動情的年紀,新鮮感反沒有了。不比瑞那夫人,沒讀過什么小說,愛的幸福,微妙難傳,對她都是新奇的。沒什么愁郁的事來掃她的興,更不要說未來的威脅了。在她的憧憬里,十年以后也會跟目前一樣幸福。至于道德觀念,誓忠丈夫等等,幾天前還弄得她輾轉不安,此刻即使想起也屬枉然,像打發一個討厭鬼那樣給攆走了。“我又不會給于連什么便宜,”瑞那夫人自我安慰道,“以后的相處也會跟這個月一樣。他永遠是個朋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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