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選御醫郎中接旨 點宮砂倩女悟世
若虹的嘴貼著廣孝的臉,覺得他的臉火燒般的燙,就用手去摸廣孝的腿。他的腿腫得比以前還粗。她本以為傷口的膿吸出來了會好一點兒,沒想到還是這樣腫。廣孝的痛苦,使她揪心,她不由又默默地流起淚來。
第二天早晨,若虹哭著把廣孝傷勢惡化的情況對父母說了。范云夫婦很害怕,商量了一下,決定派人去把姚長林叫來。一是讓姚長林來給廣孝治病;二是怕廣孝有個三長兩短,姚家會埋怨。
姚長林看了信,非常著急,決定立即動身去看廣孝。林夫人知道兒子傷勢嚴重、性命垂危,不由悲痛萬分,也哭著要去。姚長林怕帶了她路上耽擱,把她勸住,自己隨范家家人騎馬上路。
二人早行晚宿,不幾天就到了定遠。到了范家,姚長林立即奔進廣孝的房屋,診視了廣孝的傷情后,也不禁愁云滿面。
范云急問:“姚兄,令子之傷情如何?”
姚長林嘆了一口氣道:“可惜,庸醫誤人,他只治腿,不治內傷,這是治標不治本啊!”
范云悔道:“早知如此,起初就該請姚兄……廣孝還有救嗎?”
姚長林沉思著道:“這很難說。我開一服藥,如果他吃了后遍身出汗,說明他內臟的傷在恢復,這就能治。如果吃了藥不出汗,就說明他內臟傷重,不能恢復。內傷不能治愈,即使腿治好了,又有什么用!”
范云一家嘆息不止。若虹哭道:“姚伯父,您快開藥,我給廣孝哥去熬!”
姚長林開了藥,若虹精心地熬了,一勺一勺地喂給廣孝吃。喂了兩勺,廣孝惡心,吃不下去了。若虹道:“廣孝哥,妹妹用嘴喂你……為了我,不管藥多苦,你也要下決心吃下去……”
廣孝閉緊眼,點了點頭,說:“為了虹妹的情意,我一定把藥都咽下去,決不吐出來。”
于是,若虹把剩下的藥先喝進自己嘴里,然后俯下身,將嘴唇對準廣孝干裂的嘴唇,把藥液慢慢送入他的嘴里。
廣孝吃飯都感到惡心難咽,何況是吃藥?!但為了若虹的情意,他決心強咽下去。但這藥實在惡心難咽,他幾次把藥液吐回到若虹的嘴里。若虹并不責怪,硬是把藥液慢慢送入廣孝口里。就這樣,用了好長時間,廣孝才吃完了這服藥。
廣孝服藥后,人們的心情仍不輕松,都在提心吊膽等待著藥后的反應。
藥是下午吃的,若虹一直守在他的身邊,一會兒摸摸他的體溫,一會兒看看他臉上有沒有汗珠。可是從日到夜,廣孝仍然高燒如常,也未出汗。大家都失望了,懊喪著各自回房安歇。
若虹守在廣孝床邊,心如磐石重壓。廣孝吃了這服藥如果沒反應,就說明他有生命危險。廣孝在她心中比什么都重要,他若是死了,她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她哀感襲心,默默垂淚,竟迷迷糊糊地睡了。朦朧中,仿佛有什么東西觸了她一下,她一激靈,醒了,見廣孝撩開了被,一只胳臂露在外面。再看廣孝身上,冒著氤氳熱氣,臉上身上汗水津津。若虹見了驚喜地問:“廣孝哥,廣孝哥,你出汗了!身上覺得舒服些了嗎?”
廣孝慢慢道:“身上不覺得發冷了,只感到如在蒸籠里。虹妹,快把下邊的被子替我掀開,讓我爽快爽快。”
若虹道:“廣孝哥,你出汗了,就快好了!我不能給你掀被,你要忍耐一下,讓汗出透才好。”說著又把被給廣孝蓋嚴。“要聽我的話,不許再掀開!”若虹命令道。廣孝治愈有望,她的心情頓時好多了。
廣孝忍住熱,不再把被掀開。這樣過了約半個時辰,廣孝才漸漸汗止,不感到熱了。此時,被子已被汗水浸濕了,很潮,于是他用乞求的口吻對若虹道:“虹妹,虹妹,你快幫幫我吧,難受極了!”
若虹愕問道:“怎么,不舒服嗎?!”
廣孝道:“身上倒舒服。可是被子全被汗浸濕了,潮乎乎的,蓋著很難受。”
若虹這才放了心,答應了一聲道:“身上舒服就好。”說著,把廣孝的被掀下,把自己的被給他蓋上了。
廣孝蓋了香軟的被,很舒服。可是見若虹沒被蓋,廣孝心里很不是滋味,深情地看著若虹道:“還是把被掀去吧,你的被讓給我,你怎么辦?”
若虹道:“你是病人,你蓋吧,不要管我。你餓不餓、渴不渴?”
廣孝道:“有些餓,但深更半夜,不要弄東西吃了,給我一杯水吧!”
若虹道:“這里有核桃酥,你就著水吃一些。”說著,她把一包核桃酥放在廣孝床頭,拿了一塊,放在他手里,又倒了一杯水,用湯匙喂他喝。
廣孝吃了兩塊,喝了一杯水,子時已經過了。若虹道:“現在你舒服了,好好睡一覺吧!”
廣孝道:“虹妹,這幾夜,你都沒好好睡覺。如不嫌棄哥哥,也到這被窩里好好睡一覺吧!”
若虹想了想道:“這樣不好,我睡覺不穩,碰了你的傷腿怎么辦?把你的衣服蓋在我身上就行了。”
二人睡到天亮才醒。起床后,若虹就跑著給父母和姚長林去報喜訊。
大家聽到這個消息很振奮,姚長林又給廣孝開了藥方。廣孝吃了幾服藥,就飲食如常,浮腫全消了。姚長林把廣孝的內傷治好之后,才開始給他治腿傷。
因要治廣孝的腿傷,姚長林只得在范家住下來。
姚長林也有文才,不過成年以后,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在精研醫學上,因此在文辭方面沒有什么成就。他和范云很談得來,每日除給廣孝療傷外,常和范云談詩論詞,有時也作首詩詞,請范云指點。
他在范家一住二十多天,廣孝的腿傷也漸漸好了。
一天,姚長林正給廣孝治腿傷,元順帝的太監總管胡公公來了。他在范云家門外高喊姚長林接旨,并要范云全家到門口迎接他。
元末,太監作威作福,權勢很大。現在胡公公以欽差身份出現,范家更不敢得罪,范云便同姚長林及全家成年人到大門外迎接。
胡公公帶領幾個小太監,大搖大擺來到中堂,站在大堂正面中央,讓姚長林和范家人跪了,才用公鴨嗓子,拖著長聲宣旨:
上天眷命皇帝圣旨:皇太后赫爾芹氏,輔育圣皇,懿德眾欽,現身染重疾,御醫百治罔效。聞長洲民姚長林,數代為醫,術追扁鵲。特差欽差持詔征召,進京為太后療疾。見旨之日,立即動身,勿負朕意。倘故意推諉,以大不敬罪論。
姚長林實不愿進京,因為此時一旦離開范家,他給廣孝的治療就會前功盡棄。但他又不敢抗旨,只得叩頭謝主隆恩。
范云曾做過四品官,見過世面,報了名字、身份后,給胡公公送了一份禮物,乞求胡公公在順帝前為姚長林求情,讓姚長林治好廣孝的腿傷再進京。
胡公公看了看范云送的禮物,輕蔑地扔在地上,“哼”了一聲道:“范大人送的禮太‘重’了,雜家不敢收納。旨已宣了,遵不遵旨在你們,雜家可不愿多管閑事。”
范云羞得紅云滿面,尷尬地拾起胡公公摔在地上的一包金銀首飾。胡公公高坐在太師椅上,對范云道:“范大人,雜家及幾個兄弟,好歹是天子所遣,看天子的面,一路都有人款待、迎送。今日到貴府宣旨,難道要我們餓著肚子回去不成?”
范云不敢怠慢這些得意小人,趕緊給胡公公行禮道:“胡公公一行到敝府,下官隆宴款待還怕怠慢,豈敢讓公公空著肚子離開敝府。”
胡公公不陰不陽道:“那就叨擾了!快開宴,雜家還等著帶姚長林上路呢!”
范云道:“是,是!下官就去催廚子操辦酒席。”
其實,胡公公嫌宴晚是故意找碴兒。這胡公公是元順帝的心腹寵宦,常為欽差外出。所到之處,哪里都送重禮,唯范云這兩袖清風的謝任官無厚禮巴結他,他便借題發揮表示不滿。
偏偏范家廚房人少,一時半會兒辦不成盛宴,胡公公等得不耐煩,連連催促。
姚長林不敢抗旨,但又放心不下廣孝的腿傷,因此,趁這工夫到廣孝屋去做最后一次診治。
胡公公本欲找碴兒,便借口怕姚長林逃逸,到各屋去找,連范云寢室也看了,最后到了廣孝的病房,在屋里看見了若虹。見了若虹,他不由心下一動。他明明知道姚長林不敢冒滅門之災逃跑,所以到各房查找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原來,元順帝常嫌嬪妃不足,欲選美女充實后宮。這事順帝雖未頒旨,但他這“天顏喜怒最先知”的寵宦早揣清了圣意。若虹這時雖只十二三歲,但身段、面容卻宛然“豆蔻年華”,而且長得沉魚落雁。他想:“我若能把此女給圣上選去,一可害得范云父女一世不能相見,二可邀皇帝的寵愛。”想到這里,便故意寬厚地對姚長林道:“臨行前給兒子治傷,也是人之常情,雜家就容你治傷,不過,必須在開宴前治完。如有延誤,別怪本公公據實回奏,那時恐怕你擔不起這個罪!”說著走了。
這個胡公公很有心計,他心里清楚,對范云可以一味恐嚇,可是對姚長林必須軟硬兼施。因為,姚長林若被他弄出什么不測,皇太后的病沒人醫治,他怎么吃罪得起?!但是,他又必須裝硬,用話唬住姚長林,以免姚長林不好好跟他進京。
可是,姚長林要給廣孝的折腿重新做一次手術,開宴前是根本忙不完的。這次手術做不完就扔下進京,他不放心,因此非常為難,便讓若虹叫范云來商量。
胡公公不敢硬逼姚長林就范,半生為醫的姚長林不知,半生為官的范云卻懂得。范云道:“我請求姚兄暫留,他可以用圣旨壓我;你若請求暫留,他卻沒有辦法。你就是如何得罪他,這個狗奴才也沒有膽子為難你,因為皇太后要靠你這醫道圣手治病呢!”
范云的幾句話提醒了姚長林,姚長林便去對胡公公道:“圣上征召小民,圣命難違,可是小兒的腿傷正由小民治療,這時候上京就功虧一簣,萬望胡公公開恩,容小民留一日再上路!”
胡公公肌肉松弛的胖臉并無表情,只睜開半閉的眼睛,向姚長林瞥了一下,道:“怎么,你沒聽清圣旨嗎?”
姚長林道:“圣旨意思明確,小民聽清楚了。”
胡公公道:“圣旨明明讓你‘立即動身’,你敢違抗?!”
姚長林道:“小民不敢。小民只是請公公照顧……”
胡公公道:“那么雜家若是不照顧呢?嗯……”
姚長林鼓足勇氣道:“小民只這一子,不能坐看他殘廢。胡公公若不照顧,小民就是死也不能上路!”
胡公公一拍桌子,怒道:“大膽刁民,真是反了!難道給你兒子治病比給皇太后治病還重要?!”
姚長林道:“醫家治病不分貴賤,只論緩急先后。眼下,小民正救治小兒,胡公公若相逼,小民就……”
胡公公道:“你等下民,能怎樣?”
姚長林道:“小民就死在公公面前,讓公公抬了小民的尸體去見圣上!”
胡公公站起來,繃起臉,指著姚長林發怒道:“你……”可是,下面的話沒說出,就癱軟地坐回太師椅上,假裝著笑臉道,“好好好,雜家也有人情,念你父子連心,格外施仁,準你暫留一日,可是明日不準再延誤!”
姚長林道:“謝胡公公開恩!”
胡公公知道姚長林要挾他的主意是范云出的,對范云更加懷恨,讓皇上選若虹進宮之意愈堅。
這一天,姚長林給廣孝徹底施治,然后又開了幾個藥方,對若虹做了交代,第二天一早便跟胡公公一行上路。
姚長林走后,若虹遵照姚長林囑咐,天天給廣孝吃藥、敷藥,輔以女性的細心和溫柔,對廣孝體貼入微。
廣孝的腿漸漸好了。有一天,他動了動傷腿,對若虹道:“這條腿不腫也不疼,真的好了!”
若虹道:“謝天謝地!我的心為你懸了兩個月,終于可以放下了!”
廣孝道:“虹妹,你扶我起來走一走。我已躺了兩個多月,憋死了!”
若虹扶廣孝下床,在地上走了幾步。廣孝的腿兩個多月沒走動,軟弱無力,一著地傷處就疼痛,所以只邁了幾步就停住了。
若虹道:“廣孝哥,你別走了,還是先躺著靜養吧!”
廣孝很倔強,咬緊嘴唇道:“不,我還要走!”說著又向前邁步,若虹只好又扶著他。廣孝這一次走得步數多了些,心里很是高興。
若虹見廣孝高興,便笑盈盈地道:“廣孝哥!你好了,真的好了!我真高興!”
廣孝能走了,他興奮地笑著,繼續邁步向前走,若虹急去扶他。他卻道:“虹妹,你放手,讓我自己走到前面的花圃,給你掐一朵花戴!”
若虹放開手,笑著道:“廣孝哥,謝謝你的好意。”
廣孝定了定神,邁步向花圃走去。只是他的腿未經鍛煉,稍一用力,就又麻又疼。他立足不穩,踉踉蹌蹌,越是這樣,他的身子越不平衡。廣孝忽然打了一個趔趄,身子要跌倒下去。
姚長林臨行時對他們交代過,一月內折骨的接處愈合不固,萬不能讓廣孝跌跤,以防斷骨再折。
若虹見廣孝欲跌,“啊”的一聲,立即驚得花容失色。所幸她一直跟在廣孝后面,廣孝身子一斜,還沒倒在地上,她就把他抱住了。
但是,廣孝重心已失,傾斜度很大,若虹的力氣是扶不起他的。他的身子仍然倒下去,把若虹也壓倒在地上。
若虹反應很快,她知道自己的力氣扶不住廣孝傾斜的身體,就隨著廣孝倒下去,把身子墊到廣孝身下。這樣,雖然廣孝和若虹倒在地上,但廣孝的傷腿卻沒有摔著。
這樣一摔,二人顯得很狼狽。廣孝在若虹身上壓著,傷腿不敢著力,一時起不來,在上面干著急。
下面的若虹又著急,又負重,被壓得氣喘吁吁。她恐怕摔著廣孝,不敢硬掙身子,臉急得通紅。
范家人見二人這個樣子,禁不住掩口而笑。
正在這時,范云出來見了,覺得二人有傷大雅,心里很不高興,便命人扶起廣孝,攙進屋里。
這天夜里,若虹的母親把女兒叫進屋里,教訓了她一頓。若虹受了委屈,便又哭又鬧地對母親撒嬌。可是這也沒用,母親還是強迫她搬回自己閨房住,又在若虹的左臂上點了一個鮮艷的紅痧,說道:“你和你廣孝哥都漸漸大了,應知道男女有別,言行要謹慎知禮。”
若虹原來只愛其所愛,思想純真,聽母親這么一說,她才覺得不好意思。母親訓她,她似懂非懂地聽著,不說話。
母親又道:“我點在你臂上的紅點,叫守宮砂。相傳是秦始皇怕宮女不守宮規,命人研制,用來約束宮女的。”
若虹對守宮砂很感興趣,插口道:“約束宮女什么呢?”
母親欲言又止,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就是不讓……不讓宮女思春……”說到這里,又怕若虹比較單純,不能理解,想了想道,“就是想男人……”
若虹道:“宮女為什么要想男人呢?秦始皇為什么不讓?”
母親被她問得困窘難解了,只得說道:“女子大了都要想男人的。”
這只有母親才有體會的話,若虹當然仍不甚懂,但她不問了,只是道:“秦始皇為什么不讓宮女想男人,你還沒說呢!”
這個問題母親并不難回答,可是回答若虹卻很難,因為有很多話要對她避諱。她想了很久,也找不出恰當的話來回答若虹。但若虹好奇,還是追問。她只得答道:“因為秦始皇自私,才怕宮女想別的男人。所有帝王都是自私的,都怕宮女們與別的男人好……”
若虹又問:“宮女為什么要和別的男人好呢!”
話又很難答。母親嘆了口氣道:“死丫頭,什么都刨根問底!白居易的《長恨歌》說唐明皇后宮有佳麗三千人,聽說實際是八千多人,秦始皇的宮女更多,聽說是一萬多人,連綿三百里的阿房宮里,住滿了嬪妃宮女。宮里有這么多的宮女,卻只有帝王是男人,她們怎么不想與別的男人好呢!”
眾多宮女只有一個帝王,宮女就要想別的男人,這道理若虹懵懵懂懂。但她知道母親不會也不能做更深的解釋了,便轉題問道:“宮里怎么只有一個男人,不是還有胡公公那樣叫作太監的男人嗎?”
這問題母親更難回答,母親只得對她斥道:“太監是不算男人的,你是姑娘,以后不許問這樣的事……”
若虹不再問母親男女之事了,可是又問道:“娘,臂上點這個紅點怎么就能約束宮女呢?”
母親道:“因為只要宮女與男人好過,比如在一起睡過覺,這個紅點就不紅了。宮女們都怕紅點褪色,因此謹守宮規,不敢與男人好。”
若虹又道:“是女人都點守宮砂嗎?”
母親道:“不,只有宮女點。民間并沒有守宮砂這種藥,你爹的表姐做過宮監,咱家這藥是她從宮中偷出送給你爹的。”
若虹道:“娘,你為什么給我點?是你信不住女兒,用它來約束我嗎?”
母親道:“給你點上就是讓你謹慎守禮,不要與男人有茍且之事。你千萬要自重,讓守宮砂保持鮮艷的紅色。假如你不謹慎,守宮砂褪了顏色,就辱了咱家門風,沒有人看得起你了。”
若虹點頭,這時她才知道為什么成年男女授受不親、年輕女子不茍言笑的原因了。
這天晚上,她獨自睡在閨房。這是她兩個多月以來第一次自己在一個屋睡覺。她覺得清冷、寂寞,索然寡味。這時她才發現,她與廣孝之間,除了哥哥妹妹之情外,還有一種別的感情,一種在一起就有情趣的感情。所以,她還是到廣孝的屋里去了。她給廣孝倒了水,敷了藥,蓋了被子,然后道:“廣孝哥,娘說我們長大了,在一個屋睡不方便,讓我們睡在兩個屋。你有什么事,就叫我。”
廣孝只比若虹大幾個月,但他性格深沉,好像比若虹成熟多了。他自責道:“嬸嬸訓你了嗎?都是我不好,讓妹妹挨罵!”
若虹道:“母親沒罵我。就是罵我,我也不在意。我們只是在一塊玩,他們管得太多了。”
廣孝道:“如果叔叔嬸嬸不愿意咱們在一起,咱們就少在一起。”他雖仍算孩子,但很理智,恐怕二人常在一起,給若虹招來父母的責備,也給自己帶來許多麻煩。
若虹道:“我們不在一屋睡還不行嗎?為什么受過多的限制?你好了,我們還在一起讀書、作詩。讓我離開哥哥,一個人在屋里待著,想起來就可怕。想起什么,無法對人說,做首詩,無人評好歹,有什么意思!”
廣孝道:“人都是小時候好,長大了就有了各種限制。人人如此,不只我們……”
若虹“唉”了一聲道:“是啊,人到大了,就要受各種限制。尤其是宮女,怕他們思什么春,還要點守宮砂束縛她們……”
廣孝臉色黯然道:“聽人說,那些宮女真可憐。有一句詩說‘侯門一入深如海’,入了皇宮就更像鳥入了牢籠,不得出來。對,對,爺爺還給我講過,宮女一被選入宮,就點上守宮砂。誰的守宮砂褪色了,誰就要被處死!”
若虹吸了一口冷氣,慘然自語道:“原來點守宮砂這樣可怕!”
廣孝道:“嗯。宮女的命運可悲慘了。”
若虹不說話,兩眼發呆,默默流出淚來。
廣孝很驚詫,愕然道:“虹妹,為什么哭?”
若虹道:“我也被點上守宮砂了!”
廣孝明白若虹的守宮砂定是她母親點上的,便安慰她道:“虹妹又不是宮女,點上了守宮砂怕什么?”
若虹道:“見了它,就使我聯想到宮女。我恨它,我要把它洗掉!”
廣孝笑了笑道:“妹妹,點了它的人都恐怕它掉,怎么去洗呢?聽說,洗也洗不掉。”
若虹惘然若失,過了好一會兒,問廣孝道:“廣孝哥,聽說守宮砂是一種藥,是嗎?”
廣孝道:“是。爺爺說,是大壁虎喂了朱砂,等它通體變紅后,取其血炮制而成的。壁虎又叫守宮,喂了朱砂,所以叫守宮砂。因點在臂上起一個小紅點,像痧疹,又因是監督宮女守規的,所以也叫守宮砂。”
若虹道:“唉!人們自己限制自己,倒也想盡妙法!它真有效驗嗎?秦始皇真是用它來驗看宮女嗎?”
廣孝想了想道:“我看是吧!我看爺爺的《宮廷秘方》上為證明它有效,還引著梁朝名醫陶弘景的一句話。”
若虹終是童心未泯,方才還為臂上有這守宮砂惆悵,現在又對關于守宮砂的這句話感興趣了。她看著廣孝道:“廣孝哥,你還記得那句話嗎?”
廣孝想了想道:“我大約還記得。”
若虹道:“你講給我聽!”
廣孝慢慢背道:“守宮喜緣籬壁間,以朱飼之,滿三斤,殺干末以涂女人身,有交接事,便脫;不爾,如赤志,故名守宮。”
若虹道:“這么說來,娘說的都是真的!這個守宮砂使我很害怕,我不知要怎樣保護它呢!”
廣孝道:“你又不是宮女,不必怕。”
若虹凄然道:“人言紅顏多薄命,做一個女子真不幸!”
廣孝安慰她道:“虹妹,不要這樣想。比如你,不是很幸福嗎?叔叔嬸嬸愛你如掌上明珠,你不僅長得可愛,也讀書識字……”
若虹喟然長嘆道:“可是將來……誰知道將來與什么人在一起……”
廣孝和若虹這樣聰明伶俐的孩子,突然間到了思慮命運的年齡了。若虹擔心命運,廣孝也深受感染。
廣孝對自己的命運并不擔心,卻很擔心若虹的命運。若虹那么可愛,又對他那么好,他衷心希望若虹有個好歸宿。可是將來她是個什么樣的命運呢?他從前沒認真想過。現在認真想了,又覺得很害怕。若虹遇不到好的歸宿怎么辦……
夜很靜,屋里也很靜。
廣孝突然想到,自己作為哥哥,應該好好安慰她才是,于是道:“虹妹,不要怕,你若不嫌,我就真做你哥哥,永遠永遠保護你。”
若虹喜道:“真的?若能永遠與哥哥在一起,我就什么憂慮也沒有了!”
廣孝道:“我是真心的,豈能騙你!”
若虹道:“咱起誓。像劉備、關羽、張飛那樣焚香起誓。不,不,他們都是男的,咱們就像梁山伯、祝英臺……”
廣孝博覽群書,知道這些故事。他知道梁山伯與祝英臺是愛情故事,不知若虹這樣說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點了點頭。
若虹情緒很好,立即跪在地上,對廣孝道:“廣孝哥,你也跪在我旁邊……”
廣孝費力地爬下床,小心地跪下。
廣孝想了想,仿著唐宋傳奇里的結義誓言莊重地道:“蒼天在上,我姚廣孝,愿以范若虹為妹妹,二人永遠永遠在一起,如有背心,神明懲處!”
異性男女永永遠遠在一起,是什么關系呢?若虹不管,反正與廣孝在一起她就怡悅。她對廣孝的誓言很滿意,也仿著古小說傳奇里的定情誓言莊重地道:“神靈鑒臨,我范若虹,愿以姚廣孝為哥哥,永不背義。如有負心,天地不容!”
發完誓,二人對望著,都笑了。若虹道:“我們二人發的誓,可不是孩子的兒戲呀!”
廣孝鄭重地道:“虹妹,請放心,哥哥決不背盟!夜深了,你去睡吧!”
若虹這才動身回自己的閨房,臨行道:“如有什么事要妹妹侍候,就叫我,不要不好意思。”
廣孝道:“我知道了,你去睡吧!”
若虹回到閨房,很愜意,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廣孝也因若虹這樣愛他、信任他,心里痛快,睡得很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