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逞己能李密遭慘敗 盡節義徐世感成仁
李密得悉煬帝被殺之后,對房彥藻說:“隋失其鹿,群雄逐之,正是我大展宏圖的時候了。”
玄藻問:“魏公有何打算?”
李密說:“我早已思謀好了。一舉拿下東都(洛陽),就算成就了一半大業。”
玄藻說:“我也這樣想。只是應該將茂公調回,一同謀略。”
李密笑笑說:“不,自從殺了翟讓之后,茂公與我生分了許多。這個人深不可測,我們的事情,他全明白,只是不挑明。這是更加危險的。”
房彥藻問:“那么魏公怎么不設法除掉他?”
李密岔開話題說:“以后再說。只是目前不能再讓他出謀劃策了!當年,我意取東都與他商議,他因故阻止了我。此番取東都,就更不必與他商議了。”
房彥藻無語,于是二人商量了取東都的辦法。一切安排好了,忽然有探子報告:王世充已經搶先攻下東都,把越王楊侗軟禁在含春宮,自稱鄭王了。
李密聽了,大怒。房彥藻便說:“魏公,既然王世充已經占了東都,咱們行動遲緩了一步,那王世充必定守備森嚴,是不是等等時機再說!”
李密說:“一個小小王世充怕他何來?如期發兵!”
李密親自帶領精兵一萬、上將百員,晝夜行軍殺奔東都洛陽。王世充聞報,對他的謀士恒法嗣說:“李密剛來,立足未穩,我意立刻迎戰。”
恒法嗣說:“鄭王,我想這不是上策。”
王世充問:“你有什么打算?”
恒法嗣說:“立刻迎戰,他正有準備,而且氣焰很盛,一萬人就有兩萬人的戰斗力。而且李密營中瓦崗軍的大將很多,個個驍勇善戰,我們恐怕不是他的對手。依我之見,應該泄其銳氣,滅其氣焰,待其松垮之時,再戰不遲。”
王世充聽了恒法嗣的主意,命令守城將士高壘不出,免戰牌高懸。
李密大軍,直壓東都城下,依山傍水扎下大營。第二天派將討戰,先是單雄信,跨馬提槊,來到城下。
這單雄信探母歸來,首先到黎陽見了徐茂公。茂公見他精神低落,便說:“人不能老是想著不痛快的事,趕緊回去輔保魏公吧!”
單雄信于是把這次歸家所發生的事情,告知茂公。第一是巧遇結拜兄弟秦瓊,第二是聞知李淵射死胞兄雄忠。
茂公說:“這是一吉一兇兩件事,權當互相抵消了。”
單雄信說:“秦瓊為人很仗義,我不在時,多虧他經常看望老娘。我勸他前來見你,參加咱們瓦崗軍;還有他的表弟羅成,是北平王羅藝的兒子,也興許來投。”
茂公說:“好吧,這樣魏公又多了兩員大將。”
雄信說:“你張口魏公,閉口魏公,魏公有什么好,把你放在黎陽,什么事也不跟你商量,獨斷專行,把人心都傷透了!瓦崗軍才是咱們的根兒。我還是叫咱瓦崗軍,不稱他魏公!”
茂公勸說:“兄弟,千萬別這樣。如果你常念舊情,不尊魏公,可不是好兆頭啊!好了,趕快回去吧!咱們都是輔保人的,魏公是你我之主,不能忘了這個根本啊!”
雄信不言語了。不過,他仍不想馬上回金墉城,要在這里等秦瓊和羅成。
茂公說:“他們何日到來,尚不一定,你等到何時啊?”
雄信說:“叔寶是講義氣的人。他答應了我,說到黎陽來集齊,他出言如釘子,不會變的。如果明日他不來,我想借這個時間去太原一趟,找著那個留守使李淵,殺了他算了,也算為胞兄報了仇!”
茂公說:“唐國公李淵射殺胞兄,是出于誤會,并不是有意殺害。兄弟之情可以理解,但不應以此而結仇!”
茂公又好言勸解,雄信才沒有去太原,只在黎陽等候秦瓊及羅成。
秦瓊歸家之后,見了母親講了姨夫羅藝之言,說楊林本是殺父仇人。秦瓊母親這才明白了當年的事情,便不讓兒子再為楊林賣力了。秦瓊便說要投瓦崗軍,并說兄弟程咬金早已入伙。母親說:“生逢亂世,只好如此。將來能有個出頭之日,也好為父報仇。”
事也湊巧,那羅成因替父辦公務,順便來看望秦瓊及他的母親。秦瓊說起投靠瓦崗軍的事,羅成也很愿意。眼下隋朝腐敗,官場角斗,那楊林老兒與羅藝不睦,經常蓄意陷害。羅藝早已明是隋將,暗中自立了。
秦瓊與羅成一拍即合。歇息數日,二人出發來到黎陽。正好單雄信等候他們,大家見面很是歡喜。秦瓊和羅成見茂公果如雄信所講,有智有謀,又平易待人,很重義氣,便心甘情愿入伙。
茂公又說:“眼下咱們是輔保魏公李密,爭奪天下,不要再提瓦崗山寨之事。你們歇息幾日,一齊去見魏公,他自有安置。”
就這樣,單雄信與秦瓊、羅成來到金墉城見了李密。李密自然很高興,封秦瓊、羅成為驃騎將軍。
這次攻打王世充,秦瓊和羅成、程咬金等人都來了。
單雄信叫陣一天,王世充也不派將迎戰。第二天,李密又派秦瓊、羅成等人輪番討戰,王世充只是堅守不出。離城門遠了,城上的守軍不理你;離城門近了,城上守軍便射亂箭、敲銅鑼,只是不出城。
李密下令強行攻城,從東西南北四面一齊動手。城上的守軍,早預備好了滾木礌石,一齊向下砸,砸得李密軍頭破血流。李密軍齊聚城下,望洋興嘆,沒有辦法。王世充又和恒法嗣商量,把棉花弄成團,蘸上油,點著火扔向李密的攻城軍卒群中。燒著了衣服的軍卒,便只能在地上打滾滅火,城上守軍乘機放箭,殺死多人。
李密的攻城又失利了。軍卒情緒低落,怨聲滿營,都說:“這樣打下去,沒有好果子吃!”
李密與房彥藻計議,除了再從金墉城調集軍隊,加大攻勢,別無他計。
于是下令,全軍休戰,等候增援人馬,再行強攻。
王世充見李密軍不來攻城,不知情由,便對恒法嗣說:“李密軍不來攻城,是何原因?”
恒法嗣說:“不管是如何原因,李密軍的銳氣已經削減了,我們正好出戰。”
王世充問:“不知如何出戰,可以打退李密軍?”
恒法嗣說:“我已想好,今夜,我們可以悄然出城,來個偷營劫寨,定獲成功。”
王世充同意,接著又細致安排好偷營劫寨的方案。
到了夜間,王世充派幾員大將,悄悄出城,用布包上馬蹄,不使發出聲響,按預定的部署,摸到李密的主帥營前。
李密的守軍正在夢中,王世充的大軍一窩蜂沖進來,東砍西殺。
李密被人喊馬嘶聲驚醒,急忙披掛迎戰。剛來到帳外,見士兵們東奔西跑,他慌了手腳,跳上馬就逃。
營中刀箭亂飛,李密剛剛跑到營門,就被飛來的一支亂箭射在胸口,跌落馬下。王世充一員大將過來,舉刀就砍。正好程咬金騎馬舉斧過來,急忙以斧將刀磕開,俯身把李密拽上馬來,頭也不回地飛跑而去。
李密軍見沒有主帥,便四散逃亡。秦瓊等大將沖殺一陣,遇上咬金,只好一齊回了金墉城。
王世充大獲全勝,犒賞三軍。
夜里,世充來到含春宮見越王楊侗。
楊侗深知自己的處境,不敢得罪王世充。按說,王世充過去在隋朝做官,他們是君臣關系。現在擁兵得勢,早不把楊侗放在眼里。他說:“越王,你我過去雖是君臣,但今日隋朝已滅,你不可能再襲父位做皇帝了。現在有兩條道供你選擇:一是我擁你稱帝,但你要詔召全國討伐群雄,而且由我總攬軍國大事;二是放你出城,死生由天,與我無關。我做我的鄭王,等剪滅群雄,自做皇帝。你看怎么辦?”
楊侗想,哪條道也不是好道。留在宮中做傀儡,早晚也是王世充的俎上肉;放出宮去,一定被亂軍殺死。只好顧眼前,答應走第一條道。但是他說:“做皇帝并不是那么容易呀!皇帝是天子,是天之驕子,還是龍種。就看你是否有這個命了!”
王世充聽了楊侗的話,心中也犯思量,便對恒法嗣說:“你說,做皇帝的人必是龍種嗎?”
恒法嗣笑了:“大王,依我看來,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自然是大富大貴之尊。做皇帝必要人服,人服則言順。這應是天意!待明日,大王抽個簽兒,我看看。”原來,這個恒法嗣是個道士,以前以游鄉算命抽簽為生,后來投了王世充。
第二天,恒法嗣引世充到廟里,讓他焚香凈手,然后跪下磕了三個頭。恒法嗣從案上拿下簽桶來,讓世充抽了一支簽。
恒法嗣接過簽來觀看,只見此簽只有圖畫,沒有字。那圖畫的是,一個男人手持一木桿趕著一只羊,羊在前,男人在后。
王世充不懂簽意,便問:“內中簽語是什么?”
恒法嗣看罷,笑著說:“鄭王,將來必是九五之尊啊!”
王世充問:“怎見得?”
恒法嗣解釋說:“羊乃楊的諧音,指的是楊家隋朝。一男人手持一桿(干),干下一橫,正是一個‘王’字。羊在前,王在后,正應了大王應接代楊家做皇帝。這再明白不過了!”
王世充聽恒法嗣這樣釋簽,信以為真,當時樂得手舞足蹈,便說:“我做了皇帝,你就是護國軍師了!”
恒法嗣急忙謝恩。
其實,這是恒法嗣自己演的一出戲。昨天回來之后,他絞盡腦汁想了這樣一個招兒。簽桶里的簽早擺好了,由他拿著給王世充抽。王世充畢恭畢敬,低頭貓腰,恒法嗣自然好做手腳了。
這叫王世充信以為真,恒法嗣自欺欺人。那時候的人,大多信這類占卦預卜之類。這出戲剛演完,馬上傳了開來。軍士們以為有了好盼頭,便甘愿賣力了。
過了些天,王世充對恒法嗣說:“聽說,李密營中有一個出類拔萃的人叫徐茂公,這個人智謀過人,是當今不可多得之才。欲成大事,非他不可。”
恒法嗣聽了心中有些妒意,便說:“李密有這么好的軍師,怎么還吃了敗仗呢?”
正世充說:“不然。聽說,這次李密把徐茂公放在了黎陽,讓他只守一個黎陽倉,一切軍國大事,不跟他商議。李密這次出兵,很可能沒跟他商量!”
恒法嗣說:“大王你有什么想法?”
王世充說:“我想把徐茂公拉到咱們這邊來,讓他為我效力!”
恒法嗣說:“他能來嗎?”
王世充說:“不怕他不來。茂公這個人重情義、講仁道,以此相引,可達目的!”
恒法嗣仍不明白,王世充說:“茂公老家離狐,家中尚有老父和兩個弟弟,我派人虜其中一人,讓他給茂公寫信,召他前來!”恒法嗣只好認可,說:“試試看吧!”
過了幾天,王世充便暗暗派人,乘快馬到了離狐鎮。正是中午時候,鎮上人不多。二人下馬,到一家酒館喝酒,一邊喝酒,一邊轉彎抹角地打聽離狐徐家的情況。酒館的人告訴他們,徐家是鎮上的首戶,因為兵荒馬亂,家中雇了許多的護院。徐蓋老人不常出門,只有老二世弼主持內務,老三世感年僅十五歲,好讀書,喜交友,常常出門,閑時就到荷塘邊去讀書。
二人聽了,暗暗叫苦。為什么呢?因為家有護院的,就不容易進去。如果硬是搶人,那就更做不到了。
二人在酒館里消磨時間,偷偷地商量辦法。大概過了晌午,街上逐漸人多了。突然酒館小二指著街上走著的一個年輕人說:“看,那就是徐家三少爺,準是又到荷塘邊去了。”
二人不動聲色,付了酒錢就走。酒店小二疑惑,問:“你們找徐家人有事嗎?”
二人說:“不,我們不找他們,另有別的事情,順便問問。”說完,急忙出店,解開馬韁繩,騎上馬,跟上徐世感,慢慢地走著。
世感果真要到荷塘邊的柳林中去讀書。當年茂公在家時,經常來這里讀書,茂公走后,世感在荷塘柳林中,建起了一個小亭臺,起名“書香閣”。這樣,一年四季都可以來這里讀書了。
二人遠遠見世感進了書香閣,便快馬加鞭,到了近前,跳下馬來,突進小閣,二話不說,把世感捆綁起來,蒙上眼睛,堵上嘴,扛到馬背上,打馬如飛,直奔東都。
二人到了東都,面見王世充交了差。世充聽說抓來了茂公的小兄弟,很是高興,便獎勵二人二百兩白銀,并叫人好好照顧徐世感,不準怠慢。
第二天晚上,王世充派人把徐世感帶到他的府中。
徐世感懵懵懂懂被人抓到這里,不知為什么,不知出了什么事兒。莫不是強盜打劫,用他來做人質,訛取銀錢?后來跟送飯的人打聽,才知道這里是東都,如今是鄭王王世充在這里。徐世感聽了,才知道這不可能是為了訛取銀錢了。
世感見了王世充,不言不語。王世充抬頭見世感長得一表人才,儒生氣概,便說:“三公子,讓你受委屈了,本王請你來,并沒有惡意,請放寬心!”
接著,王世充讓世感坐下,親自為其倒上茶水。世感問:“這難道是請人的辦法嗎?倒像強盜打家劫舍!”
王世充笑笑說:“不用此法,他們怎能說動三公子,咱們怎能有緣相見呢?”
世感惦念老父和二哥,便說:“你們這樣將我搶來,家中不知消息,一定著急,有事快說,放我回去!”
王世充說:“可以,可以,只要你能痛痛快快配合我!”
世感說:“看你有什么事吧!”
王世充這才說出了他的打算:“只因我佩服你大哥世的才能,想讓三公子寫信給你大哥,讓他前來助我。將來打下天下,不但你大哥富貴榮耀,就連三公子也會跟著飛黃騰達呀!”
世感聽了,不禁心中氣惱,但卻很平靜地說:“如今天下英雄,各立門戶,都是為了爭奪天下,而爭奪天下目的各不相同,有的是救民于水火,有的是為了個人的享樂和權位。這是根本的不同。我哥哥闖蕩在外,多年未曾回家,聽說他上了瓦崗山寨,其他情況就不知道了!”
王世充說:“你哥哥現在已經保了李密,住在黎陽倉,他們早已離開瓦崗山寨了。我聽說那李密剛愎自用,獨斷專橫,根本沒有重用你大哥。所以才叫你寫信給他,前來東都輔保于我。”
世感說:“你若有德行,有威望,我哥自然來投,何用我寫信去?大丈夫立天地間,以情義二字為重,奪取天下更應是仁義之師,方能獲取人心,眾望所歸!”
王世充臉上一陣陣發燒,說不出話來,心想,徐家哥們兒真不簡單,十五六歲的孩子竟然出語不凡,見識深遠。
世感又說:“像你這樣把我搶來,這難道是仁義之師、君子之所為嗎?”
王世充發窘了,大聲問:“我直言相問,這信你到底是寫不寫呀?”
世感毅然回答:“不,不寫。”
王世充發怒道:“你要知道,到了東都可不是你逞強使性的地方。只要我一句話,就可以要你的小命,你可要考慮周全!”
世感笑笑說:“你果然露出了原形,乃豺狼之徒!”
王世充聽世感罵他,更加上火,真想一怒殺了他。轉念思索,還是先等一等。于是叫人把世感送出,讓他好好想想,明天再說。
世感回來之后,坐在屋里自想:既然被抓,就得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家中老父和二哥,不知我去向。應該讓他們知個消息。
正好,輪流送飯的人中,有個人操離狐口音,他便問:“大叔,家住哪里?一定離離狐鎮不遠吧?”
送飯人說:“非但不遠,就在鎮北劉家崗子。你是離狐人嗎?”
世感便將詳情告知送飯人。送飯人聽了,連聲說:“啊呀,我叫劉大印,早年在東都營中做飯,每年歸家一次。你父徐蓋可是個善心之人,我家老父亡故時,買不起棺材,還是你父親接濟銀兩買的呢!”
“這就好了,”世感說,“我若有個差錯,煩你將消息轉告家中。”
劉大印急忙答應著走了。
第二天,王世充又把世感召到他的府中。在召他之前,王世充已經和恒法嗣商量好了,如果他答應寫信,便高敬高待;如果他不答應寫信,就將他殺死。
世感仍是不言不語,王世充問:“怎么,小伙子,你讀書識字,是個聰明人,我相信你會答應我!”
世感說:“正因為我讀書識字,所以才不答應你。生死由你,話不多說!”
王世充耐著性子說:“小伙子,你剛剛十五歲,讀書多年還沒派上用場,一刀把腦袋砍下來,就再也長不上了。”
世感微微一笑,說:“世感來到世上年頭不多,但我不怕死。生逢亂世,誰能奢望活到百年?百姓涂炭,民不聊生,有的死于戰亂,有的死于饑荒。有多少剛滿周歲的孩子和母親一起餓死荒野,有多少天真無邪的少年男女,在戰亂中被大火燒死,被戰馬踩得血肉模糊。我生在富厚之家,得以讀書識字,明達事理,已經滿足了。我的確讀了不少圣賢之書,也正是因為讀了這些書,我才知理明事,知道應該怎么做人!只可惜,自從和大哥分別,多年未曾見面,真是思念。大哥自小喜歡小弟,但大哥比我明白,兄尚節義,昆弟不能移也!”說罷閉目無語。
王世充很難相信,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孩子竟有如此胸懷。不過,他仍抱一線希望地大聲呵斥,百般威脅。世感權當虎嘯狼嚎。
王世充喊干了嗓子,世感仍靜若磐石。實在沒有辦法了,王世充便下令:推出去,殺!
兇狠狠跑進幾個衛士,抓起世感就走。世感站起,慢慢走到門首,突然掙扎脫身,猛然向明柱上撞去,頓時血流石階,氣絕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