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種瓜得豆的事

我寫美食文章，完全是陰錯陽差、種瓜得豆的事。

當年公眾號初興之時，傳統媒體對于新媒體平臺保持著天生的警惕。我個人則對新事物充滿濃厚的興趣，且依據對時局的判斷，認為這些開放性的新平臺必將消融傳統媒體的根基。因此，傳統媒體應該了解、學習、借鑒、利用這些新媒體平臺。但沒有實踐，沒有數據，就沒有發言權。于是，我也開通了一個公眾號，開始了各種“實驗”來收集數據。

首先就是寫什么的問題，最終選擇了最方便入手的“玩食”，于是便有了一系列大大小小兩百多篇美食文章。其實，對于食物每個人都有發言權，用感官去感受事物，冷暖甘苦自知，我的感受我做主，別人是代替不了的。既然是個人感受，那么大膽地表達也就沒有什么對錯，不怕別人有不同意見或挑骨頭。這也是“安知魚之樂不樂”的問題。

其次是怎么寫的問題。當時正在策劃一個“美食地圖”的電視節目，是美食類的探店體驗和飲食指南，可操作性強，但心想不能把為公家策劃的方案搬到自己的公眾號來，況且也沒有那么多閑暇去“逛地圖”，還得另辟蹊徑。

潮菜名揚天下，是我最熟悉的土味兒，近些年又成為風靡高檔餐廳的“潮味兒”。介紹潮菜的做法也是一個思路，但我畢竟不是廚師出身，怕公信力不夠。

后來想想，美食其實是潮汕的一張對外文化名片，還是要重在食物的人文背景，況且我在這方面有一些優勢。20世紀90年代，汕頭有一幫青年人組了個現代詩歌協會，可是隨著詩歌時代的沒落，“詩和遠方”讓位給了現實的柴米油鹽，詩歌協會來了一個180度的轉彎，變身為“汕頭美食學會”。本來帶有自嘲的黑色幽默性質，而事實上卻又是一件陰錯陽差、種瓜得豆的事。正是這幫人后來在汕頭美食文化的研究和推廣上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這是后話。而我有幸擔任過美食學會的代理會長，隨著餐飲界一些專業人士的加入，耳濡目染加上道聽途說，跟著這幫酒肉朋友有了不少寫作素材。借此也感謝當年那群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這群人中有作家、詩人、畫家、書法家、攝影家、新聞記者、文藝評論家、美食家、國際藍帶大廚和社會活動家。真是三教九流人才薈萃。值得紀念的還有那段沒心沒肺的歲月。

再者，寫美食文章對我來說是一件愉悅的事，好像牛、羊、鹿吃草后的反芻，把儲存在記憶中的事再細細回憶和品味，味蕾都會隨之激活。而且借這個機會也讓我去重新審視經歷過的人和事，也包括審視自己。雖然先賢早就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們，要“日三省吾身”，但誰能真的做到？三省靠自覺，但自覺是靠不住的！總有千百個靠譜或沒譜的理由可以為自己開脫。這回倒好，從每天發一篇文章開始，靠手機利用碎片化時間一小段一小段地寫，每天得做幾次時光輪回的“穿梭”和洗禮。

在寫文章的時候，我總會把自己置身于某個場景中，以充分體驗美味和氛圍。就像把舌頭伸到某年某月的某個場合里，這種體驗讓我有頗多收獲。

雖然我不懂得畫畫，更不懂得賞畫，但對古畫劉松年的《斗茶圖卷》印象深刻。畫作表現的是集市買賣茶葉和民間斗茶的景象。幾個茶販的表情都特別生動，愉悅的心情全部展現在了臉上，或許只有茶逢知己的場合，才有如此肆意寫意的生活面貌。這樣的場合讓人向往，恨不得將自己置身于千年前的南宋。

我理解的“場合”不僅指時間和空間，更重要的是人。都說人有磁場，沒有人就沒有場。江湖賣藝人常說：“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就飯局而言，人場比吃什么更重要，我的回憶也往往是從人而至菜的。而人最主要講的是情，《內經》講七情，包括“喜、怒、悲、思、憂、恐、驚”。除“喜”之外，其他皆為負面情志。按照古人的解釋，“喜”為“心轉情”，心能做主是為康樂；其他情緒則是“情轉心”，失之康樂也。這就很好地解釋了為什么有些飯局，縱使好酒好菜，卻讓人高興不起來。說到底，和與什么人吃飯以及是否用心有莫大的關系。所以，與什么人吃飯，遠比吃什么更重要！朋友的飯常能吃出超常的美味，應酬的局待到回憶已惘然。

一個地方的飲食，代表性菜肴的形成有其偶然性，更有其必然性，背后有其深厚的人文積淀。雖每個人口味有所不同，但對于不熟悉的飲食風格和菜肴卻不可輕易予以臧否，否則容易被打臉。不是說捧場話、漂亮話就好。某食客聚餐晚到，對當地的一道特色菜贊賞有加，溢美之詞溢出酒杯。可未承想，他眉飛色舞的吹捧卻讓主人的臉色鐵青尷尬。他怎會料到，因為這道菜做得不正宗，主人剛剛訓過廚師！

味覺記憶像根植在頭腦中的樹，越是久遠，根系越發達、越牢固。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說：“童年是一座小村莊，可是，你走不出它的邊界，無論你遠行到何方。”每個人都有家鄉情結，家鄉是最好的味道。

所以，寫寫家鄉的味道，說說童年所在的這座“小村莊”是對自己心靈的一種撫慰，這些文章不求閎中肆外，但求真情實意。

我這一代人對于美食有特別的敏感，是因為這一代人挨過餓，對食物的要求起點低，所以對新舊食物都充滿了好奇，而好奇是探索的原動力。探索可以有深有淺，品嘗一道美食，感官感受的酸甜苦辣只是表面，而透過這些味道，去品至食材，至搭配，至來歷，至習俗，至掌故，至風土人情……那就是文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