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美洲椴

紐約市哈林區(qū)

年代：1908年

夏季第一個溫暖的白天到來時，我們打開了窗戶。這座城市的空氣頃刻間流入悶熱的室內(nèi)，我嘗到了汽油的煙味、酸味和油味。汽油味是從我四樓公寓正下方的公交車站傳上來的。這氣味深入腸胃，讓人直犯惡心。街對面一輛冰激凌車的發(fā)電機吱嘎作響，從白天一直響到深夜。冰激凌車在下午和晚上的大部分時間都停在那里，利用破舊的發(fā)動機為孩子們提供冷飲甜食。排出的廢氣則四散開來，黏入了我的鼻腔，這些廢氣實在令人作嘔。

這些都是大多數(shù)現(xiàn)代人所熟悉的氣味。無論煤炭、石油、木炭、木材、柴油和汽油在哪里燃燒，污染物都會流入我們的肺部。排氣管和煙囪并不能清除我們的發(fā)動機排出的有毒氣體，它們只是將這些氣體擴散到了數(shù)百萬人的肺部。這些顆粒在我們體內(nèi)聚集，有些會進入血液，毒害我們的器官，在我們的大腦中積累。在全球范圍內(nèi)，化石燃料燃燒產(chǎn)生的空氣微粒物每年導(dǎo)致上千萬人早死。打開哈林區(qū)公寓的窗戶，我們與數(shù)億人的感官體驗緊密相連。胸口發(fā)悶，鼻子里是焦油味，喉嚨后是酸味。和歐洲七葉樹種子的味道一樣，這種氣味不禁讓人想起20世紀(jì)70—80年代的倫敦，當(dāng)時的空氣污染雖然不及20世紀(jì)50年代的“豌豆湯”霧霾[1]，但比今天的污染程度仍要高五倍。在戶外，只要靠近一條公路，就會沉浸在廢氣的氣味和味道中。而我們的健康狀況也會將這些記下來。幾十年后，經(jīng)對比發(fā)現(xiàn)，20世紀(jì)70年代曝露于嚴(yán)重空氣污染的英國人，健康狀況要比那些呼吸清新空氣的人差得多。倫敦空氣污染的經(jīng)歷一直“活”在我們的細胞里。

在哈林區(qū)六月的一個早晨，蜂蜜和野玫瑰的香氣從窗外竄進來。一丁點檸檬皮的芳香緊隨其后。樹木的香氣壓倒并征服了有毒的燃燒煙霧。

整整一周，街道上的空氣都被美洲椴的花香浸潤。盤繞在我們內(nèi)心的結(jié)松開了。

高大的美洲椴給我們帶來了芳香的愉悅。它們扎根于一個路邊公園，與我們的窗口相隔四個機動車道寬的距離。美洲椴的花成簇地高掛在樹冠上。不過有幾簇花序低垂下來，讓我們得以看清它們奶油色的星狀形態(tài)。這些數(shù)以萬計的花朵釋放著它們的化學(xué)“魔法”。與之并列的是原產(chǎn)于英國和西歐的歐洲椴[2]，幾乎還沒有小樹苗那么高，它們的淡淡甜香也加入到這場混合氣味盛宴中。這兩個樹種其實是近親，而它們的香味結(jié)合在一起，讓整個社區(qū)沉浸在幸福之中。

我們在呼吸這些芬芳的饋贈時感受到喜悅，不僅僅因為我們從典型的城市氣味的單調(diào)和不快中解脫了出來。這些樹木的分子進入我們的細胞和血液，讓我們從內(nèi)心開始平靜。長久以來，藥劑師一直使用由美洲椴和同屬的歐洲椴的花或葉制成的酊劑和茶來安神寧氣。生物化學(xué)研究也得出了同樣的結(jié)論。這種樹的分子有止痛作用，可以舒緩我們的痛覺神經(jīng)。正如汽油廢氣會從肺部流入血液和細胞一樣，這些樹木的香氣也會如此。當(dāng)花香進入并擁抱我們時，樹木仿佛在我們焦慮的額頭上放下了一只安神的綠手，使痛覺神經(jīng)通路平靜下來，并將它們的香味編織到我們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縫隙中。我們呼吸著這棵樹，再無煩惱。

事實上，我們能聞到美洲椴的花香并對其做出反應(yīng)，這反映了我們與昆蟲的親緣關(guān)系。美洲椴的香味是為了吸引蜜蜂和其他昆蟲，而不是我們，這是一種通過過去的自然選擇建立在其基因和生理中的意圖。盡管我們的神經(jīng)與昆蟲分離了六億多年，但我們彼此的神經(jīng)有著相同的細胞結(jié)構(gòu)，都是從更古老的動物祖先那里遺傳下來的。這種相似性使我們能夠檢測并享受美洲椴發(fā)送給授粉蜜蜂的信號：我們通過許多相同的細胞機制檢測到香氣。許多其他樹木的香氣也是如此：李子、蘋果、木瓜和木蘭。有一些樹種，例如木瓜，會引誘喜歡腐肉的蒼蠅。當(dāng)然，我們也會檢測到這種氣味，但人類作為挑食者的進化背景告訴我們要遠離腐肉。

六月下旬，哈林區(qū)的美洲椴花落了一地，這座城市再次向我們宣示了它對感官的控制：一片濃霧。但這樹的存在并不會被輕易移除。歡樂，尤其是意料之外的感官之樂，是強大的記憶偽造者。此刻，在多年之后又想起美洲椴，我仍能感覺到這種樹在我內(nèi)心留下的平靜的、如玫瑰般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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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豌豆湯”霧霾是一種非常濃厚的霧霾，呈淡黃色、綠色或黑色，其主要成分包含煤煙微粒和有毒氣體二氧化硫。這種濃霧霾對于老年人、兒童和有呼吸系統(tǒng)疾病的弱勢人群危害極大。最致命的“豌豆湯”濃霧出現(xiàn)在1952年的倫敦，許多人因此死去。為此，英國國會于1956年通過了《清潔空氣法》，決心以法律手段治理霧霾問題。

[2] 原文為“l(fā)ime trees”，在英語中，“basswood”和“l(fā)ime”均指椴樹，區(qū)別是原產(chǎn)于美洲的樹種多用“basswood”，而原產(chǎn)于歐洲大陸和英國的樹種多用“l(fā)ime”。——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