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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制度分析

研究規則、組織和發展的制度學新視角

約翰·沃利斯John J.Wallis,馬里蘭大學經濟學教授,主要研究人類社會的長期制度變遷,美國公共財政、憲法變遷以及政治和經濟體制變遷等問題。代表作有《暴力與社會秩序:詮釋有文字記載的人類歷史的一個概念性框架》(合著)、《暴力的陰影:政治、經濟與發展問題》(合著)等。原文“An Alternative Institutional Approach to Rules,Organizations and Development”發表于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Vol.82,No.2(2022年6月)。 本文的寫作源于我多年前與Douglas North和Barry Weingast的交談,我對他們常懷感激之情。Steve Webb幫助我完善了這些思想。本文的具體內容得益于和以下人士的交流:Peter Mur-rell、Felipe Safie、Christopher Morris,以及Brian Kogelman,特別是Peter和Felipe曾指出,我關于政黨的思想比我自己認識到的更重要。Doug Allen、Eric Alston、Lee Alston、Price Fish-back、Ron Harris、Sumner LaCroix、Naomi Lamoreaux、Jean-Laurent Rosenthal以及兩位編輯Dan Bogart和Eric Hilt對本文初稿提出了寶貴意見。他們所有人和他們的作品都影響了我的想法。Jean-Laurent擔負起了挑戰我的重任,促使我去發現我關于制度的思想與現有文獻的不同,這也是本文要做的事情。我和Naomi一直在研究美國民主的歷史,這是一個漫長、緩慢但穩步推進的研究項目,它也塑造了我過去十年的思考。感謝所有人,但文責自負。

本文主要關注規則與組織,它們是將制度作為規則的理論的核心概念。經濟史學家深入研究了19世紀末部分國家在經濟和政治上與世界其他國家的分化。我們討論了為什么有些國家實現了經濟增長,而有些國家起初沒能實現經濟增長,繼而又沒能實現追趕。我們認識到,政治制度,特別是民主政府和持久政黨的興起與經濟表現的改善密切相關。我們認識到經濟生產率的提高主要發生在組織中而非原子化的個人努力中。我們還認識到,人類社會變得更加復雜和多樣,根據亞當·斯密的學說,這一異質性與貿易活動相結合是經濟增長的源泉。

但是,我們仍未了解的是,這些部分如何拼成一個整體。下一個大跨越應當形成一個能夠整合、連接并解釋政治與經濟發展的概念框架。馬克思認為,技術變化帶動經濟發展,政治體制服務于經濟利益。Charles Tilly(1993)關于“資本與壓迫”的理論,以及Acemoglu and Robinson(2019)關于“國家和社會”的理論都試圖建立一個整合經濟和政治發展的概念化理論。遺憾的是,他們都認為只有在相互沖突的政治與經濟力量達成平衡時才能實現發展,即經濟和政治體制的共同發展。他們僅僅重申了我們想要回答的問題,即政治和經濟體制為何及如何共同發展?本文構建了另一個框架,用于思考組織和規則如何相互影響、組織之間如何通過規則構筑關系,以及當強有力的組織能夠建立和支持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的非人格化規則(impersonal rules)后,社會整體的規則和組織結構如何發生變化。與非人格化規則相反,身份規則的形式或實施(或兩者)取決于規則適用者的社會身份。1850年以前,各個社會的政府依靠身份規則運轉。本文探究了19世紀末一小部分國家引入非人格化規則后觸發其經濟和政治發展的可能性。

這是研究組織和作為規則的制度的常用方法。協定規則(agreed-upon rules)被定義為組織內部通過集體選擇過程達成審慎協議后形成的規則。值得注意的是,這不同于將制度視為“游戲規則”的思路,這一思路認為規范、信念、慣例和習俗均屬于游戲規則。規范和以上其他各項在我們試圖理解社會如何運轉時發揮重要作用。但是,當我們將“規則”的概念延伸至行為規范,例如將規范稱作“行為規則”時,我們傾向于忽略協定規則的重要特征。我們以往對制度的定義未曾包括協定規則的相關方面,因此既有理論是不完備的。我們在將拼圖拼完整的過程中遇到了困難,這是因為我們沒有集齊所有的部分。就像俗話說的,我們在打一副缺牌的撲克。

我們可以從四個不同維度區分協定規則(術語表見文后附錄)。身份規則和非人格化規則是其中一個維度,在這里,我們要討論組織創建的協定規則是否得到遵守。研究者時常將經濟發展的制度來源歸于能力更強的政府可以更好地執行規則,因遵守規則,人們的行為變得更加一致且可預期,從而促進了投資和創新。指定規則(prescriptive rules)特指那些應被遵守的規則,組織通常動用大量資源來實施這些規則。行為一致帶來的好處不言而喻,但將所有規則視為對行為的限制這一做法幾乎完全忽略了很多規則沒有被遵守的事實。默認規則(default rules)是那些實施了但不一定被遵守的規則。組織設立默認規則,但不會動用過多資源確保它們得到遵守,也不會懲罰違反規則的行為。一項重要的組織社會學實證研究發現,組織通常耗費巨大資源創建無人遵守的規則。默認規則無處不在。指定規則和默認規則是規則的第二個維度。

默認規則為當事方提供了一個可以觸發但是不強制遵守的外部選擇。例如,兩人可能簽署一份合同約定貨物需每日下午五點送達,否則將施加懲罰。在實際操作中,貨物可能在每天的不同時間送達,有時早于或晚于五點,甚至第二天才能送達。只要這一關系為雙方當事人都創造了足夠的價值,這條規則就不會被強制實施,也不需動用法院或警察資源來核實這一合同是否得到了履行。然而,如果這一關系破裂,一方就可以向法院起訴并索賠。在這個例子中,定時配送條款為雙方提供了更準確的信息,讓雙方了解關系破滅和默認規則被觸發的后果,使得雙方達成更有效率的協議,因為外部選擇可以被更清晰地說明。這與法和經濟學對默認規則的定義有所不同,詳見Ayres and Gertner(1989)。如果當事方簽署了一份就物品需在“營業時間結束前”送達的合同,但沒有說明具體時間,當一方向法院起訴時,法院將適用營業時間在下午五點結束的默認規則。

非人格化規則與默認規則之間最重要的聯系在于,非人格化的默認規則可以為處于某些關系中的人們提供清晰可預期的外部選擇,而并不強制要求他們的行為完全遵守實際的規則。因此,非人格化的默認規則將支持更多樣化和生產率更高的行為和組織。本文的第1節就是關于這些內容的。

所有的協定規則都是在組織內形成的。父母創造出家庭內適用的規則,這些規則適用于孩子,但沒有得到孩子的同意。協定并不意味著同意。所有的組織中都存在哈特(H.L.A.Hart,1961,1994,2012)提出的次要規則(se-condary rules)根據英國法理學家哈特被廣泛接受的觀點,規則可分為兩類,主要規則是“要求人們做或不做某種行為”;次要規則是“引入新的第一性規則,廢除或修改舊規則,或者以各種方式決定它們的作用范圍或控制它們的運作”。主要規則、次要規則又被稱為初級規則、次級規則或第一性規則、第二性規則。——編者注,即創造規則的規則。一群人與組織之間的區別就在于組織成員主動引入規則監督彼此之間的互動。次要規則是他們用于創造和改變規則的規則,主要規則(primary rules)是那些實際上用來監督行為的規則。主要規則和次要規則是規則的第三個維度。

組織通過規則增加組織內部關系的價值。這些規則就是內部規則。組織經常與其他組織互動,并形成用于輔助這些互動的規則,創造出組織的組織。在這些協議中,有時規則由一個組織創造和實施,由另一個組織運用這些規則來提高組織內部關系的價值。對運用規則的組織來說,這些協議就構成了外部規則。外部規則可以用于組織內部,但是由另一個外部組織創造和實施。內部規則和外部規則是規則的第四個也是最后一個維度。

本文的第2節提出了外部規則的概念。我們解釋了為什么組織有時難以創造和實施內部規則,特別是非人格化規則,這主要源于規則的實施與組織內部關系的重要性之間存在著固有的矛盾。因此,組織傾向于運用外部規則,并在更大的社會范圍內,由組織構成的團體(organization groups,以下稱為“組織團體”)相互達成協議以創建一個協調型組織,從而在組織團體內部實施外部規則。政府是協調型組織最典型的例子,但并不是協調型組織的唯一形式。政府作為組織的核心功能是為通過集體選擇過程形成有關規則的共識提供場所,并依照共識執行規則。這不同于霍布斯和韋伯對政府的定義。我在Leviathan Denied:Rules,Organizations,and Governments(Wallis,2022)一書中提供了有別于霍布斯和韋伯的對政府的另一種理解。在大部分社會中,有實力的組織通過彼此達成共識形成政府,或者政府創造并實施成員可使用的外部規則。

然而,在大部分社會中,政府組織僅能創建和實施身份規則,這些規則給予經濟中部分個人和組織以特權,沒有做到一視同仁。這些規則用于解決政治問題:與強大且危險的組織創建并維持穩定的關系,甚至限制彼此之間的暴力行為。這正是諾思、沃利斯和溫加斯特(North、Wallis and Weingast,2009)提出的自然國家(natural state)的邏輯。19世紀中葉前,政府沒有能力大范圍創造和實行非人格化規則,因此各種組織只有極少數的外部非人格化默認規則可以用于協調其內部成員之間以及組織與外部組織之間的關系。

本文在最后思考了一個社會引入非人格化規則(適用于社會中廣泛群體的非人格化規則)后會發生什么變化。我們簡要描述了為什么社會會引入非人格化規則,我們關注的重點是引入這些非人格化規則對經濟和政治體制的影響,以及如何保持這些規則的持續性。在自然國家中,政治進程用身份規則產生租金。當政治進程已無法用身份規則達成創造新規則或修改既有規則必需的大多數認同或共識時,社會會發生什么變化?政治領導人不是要對狹隘地適用于特定個人、群體或組織的規則和法律達成共識,而是必須建立平等地適用于所有人的更加復雜的共識。為了形成更復雜和更長期的共識,政治組織本身必須變得更加“長壽”。

在形成非人格化規則前,那些爭奪政府控制權和力圖影響政策的政治組織都是狹隘、碎片化和派系化的。當非人格化規則被引入后,政治派系演變成現代政黨,它們是更持久和更具韌性的組織,數量也更少,并致力于維持三組具體的協定規則:支持競爭性選舉的制度規則、建立對政府組織的政治控制,以及頒布非人格化規則。政黨間的共識使得所有政黨無須因選舉失利而擔心受到當選政黨的打壓,由此形成了一種新型政黨體制。長期看,這些共識顯著降低了政治不確定性,因為控制了政府準入以及協定規則的形成與修改,各個政黨已經達成不再相互威脅或脅迫的共識。

如果這些想法是正確的,那么引入非人格化規則將使經濟和政治體制內的組織發生一系列可預期的變化。在厘清這些影響后,本文的最后一節將從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歐洲政黨體制發展的角度,運用政治學對這些體制的大量研究,考察組織發生的變化。這些首先引入非人格化規則的社會,無一例外地采用或夯實了一系列有關選舉監督和政府管理的協定規則以及非人格化規則。那些沒有引入非人格化規則的社會未能在以上三個領域取得長足發展。

構成現代社會的是通過非人格化外部默認規則協調的龐大組織網絡。組織的變化來自我們可以從立法和政治變遷中很容易觀察到的協定規則。本文提出的將協定規則作為理解制度的另一種方式,使我們可以構建一個整合經濟和政治發展的理論框架,并有望更好地解釋為何有些國家實現了經濟起飛,而有些國家則沒有。

1.各種各樣的規則

默認規則

將制度定義為被遵守的規則是法學、哲學、歷史學、人類學、社會學、政治經濟學、經濟學和經濟史學的制度研究文獻的起點。制度研究文獻浩如煙海。制度經濟學文獻請參見Alston et al.(2018)。Acemoglu and Robinson(2019)強烈支持制度是經濟和社會發展之根本的觀點。哲學的制度研究文獻請參見Searle(1995,2010);人類學的請參見Henrich(2016,2020);政治學的請參見Bednar(2015)、Bednar and Page(2007)、Calvert(1995)和Shepsle(2006);社會學的請參見DiMaggio and Powell(1983)、Tilly(1993)。關于組織經濟學的概述請參見Gibbons and Roberts(2013);組織社會學的概述請參見Greenwood et al.(2017)。制度能夠協調人際關系,因為如果人們遵守規則,那么他們的行為就更可預測,對他人行為的預期變得更加可靠和準確。在所有這些文獻中,制度對人類社會的至關重要性就在于,制度可以有效地支持一致且穩定的行為:如果所有人都遵守規則,那么他們的行為是趨向一致的,因此是可預測的。

遺憾的是,雖然每個社會的規則都是通過集體行動共識創造的,但并不一定會被遵守。這里的“不被遵守”并不意味著人們的行為都不以規則為準。不被遵守的意思是沒有特定的行為模式是由規則觸發的。人們擁有遵守或不遵守規則的自由。我們傾向于關注協定規則而忽略默認規則,以至于組織社會學中的大量實證證據發現,組織經常動用大量資源實施那些不被遵守的規則。馬克·格蘭諾維特(Mark Granovetter,1985)的著名研究提出,那些相信組織會遵守其創造的所有規則的人“是叢林里的社會學嬰兒”。梅耶和羅恩(Meyer and Rowan,1977)、迪馬喬和鮑威爾(DiMaggio and Powell,1983)的研究旨在回答為什么組織創造了那么多不被遵守的規則。

每個社會中都存在各種各樣的人群。組織是由一群人通過規則來規范其關系而形成的。組織是所有規則的來源。次要規則是用于制定規則的規則。所有組織都在次要規則的規制下通過集體行動過程建立協定規則。主要規則是直接影響人們與他人聯系和互動的規則。

具體的例子可以幫助我們最直觀地理解默認規則。我年輕時曾經從事過幾年建筑工作,是輔助工和小工(Laborer and Hod Carriers)工會(等級最低的建筑工會)的會員。同時我也是木工工會(Carpenters Union)的會員。每一對輔助工和木工都會就如何一起工作形成獨有的共識。每一對輔助工和木工都是一個有著協定規則的組織。

輔助工和木工組合同時嵌入其他三個層級的組織中:他們就職的公司;他們加入的兩個工會,他們之間的關系受這兩個工會規則的管理;以及州政府,他們的行為受州政府的健康和安全規則的影響。在每一種情形中,外部社會的規則都(正向或負向地)影響木工和輔助工的關系與生產率,進而影響公司內部建筑流程的生產率。每一對輔助工和木工都嵌入更廣范圍的組織生態系統中,詳見表1的左列。規則環境包括組織生態系統中的所有規則,詳見表1的右兩列。兩者共同組成了組織和規則矩陣。

雖然所有組織都有其獨特的內部規則,但組織生態系統中的所有規則都有可能相互作用。輔助工和木工加入某個建筑工會就包含各種規則。在大項目上,工會代表和政府安全官員會經常來到工地檢查規則的遵守情況。即使如此,仍有許多規則并未被嚴格地遵守。而且不同層級的規則并不總是協調一致的,因此并不是所有規則都能被遵守。矩陣內的規則時常自相矛盾,我們稱之為不協調的規則。

表1 輔助工和木工關于鉆釘子的組織生態系統與規則環境:組織和規則矩陣

最直接的例子是錘(鉆)釘子。工會規則清楚地規定木工應當負責錘釘子,而這項工作不應由輔助工完成。只有知道如何鉆釘子的人才能區分錘釘子和鉆釘子的區別。在建筑工地上,你必須按要求通過一到兩次捶打把釘子“鉆”到位,而不是像外行那樣多次捶打。因為錘子是用來起釘子的工具,即使不需要鉆釘子的輔助工也大多會攜帶錘子。輔助工花費大量時間從木頭中取出釘子。我的第一份建筑工作并不屬于建筑工會,我必須快速掌握如何鉆釘子。當我加入輔助工工會并開始與工會的木工合作時,我是否獲準鉆釘子并不取決于我的能力。正如Doug Allen指出的,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技術進步使現在的木工可以使用釘槍,那些使用錘子鉆釘子的工人會被警告,持續用錘子的工人甚至會被開除。但現實情況是輔助工總是攜帶錘子,且時常被要求錘釘子。既然輔助工經常錘釘子是顯而易見的事實,為什么會存在明確的工會規則不允許他們這樣做呢?當輔助工錘釘子時,盡管所有人都清楚工會的規則,但這并不被認為是違反了規則。每一組輔助工/木工組合都處于表1的規則環境中。工會的釘子規則是授權木工決定由誰錘釘子的外部規則。一對輔助工和木工實際達成的釘子規則可以與工會的釘子規則不協調,因為工會的釘子規則是一項默認規則。默認規則永遠存在,但僅在輔助工或木工無法達成一致時才會啟用。

默認規則為各種關系提供了外部選擇。理解默認規則如何促進協調十分重要。輔助工是否錘釘子取決于輔助工與木工的特定關系。然而,若輔助工與木工之間發生矛盾,協調的結果一般對木工有利,所以很少發生糾紛。由于錘釘子這件事已有默認規則可循,最終的決定權已經確立,輔助工和木工可以更容易地達成合作工作的協議。在實際操作中,釘子規則是輔助工和木工關系的起點,同時讓他們更清晰地認識到這段關系結束的后果。

如果你不假思考,就會認為釘子規則是微不足道的。對任何特定公司來說,輔助工和木工都是臨時的。新的輔助工和木工配對不斷組成,一開始就賦予木工自由裁量權使得新組成的配對無須花費長時間討論就可以決定合作方式。隨著合作關系更加深入和成熟,兩人的關系發生變化,釘子規則的適用范圍也會擴大。建筑公司內部所有協調關系是由上百條類似的規則維系的。因為這些默認規則使每一對輔助工和木工組合可以形成使自身效率最大化的規則,每對輔助工和木工組合的生產率得到了提高。一項簡單的默認規則可以支撐大量且不同的關系。

正因為工會的釘子規則并不是永遠被遵守,它才能夠促進協作。默認規則只有在規則出現沖突、規則環境中各項規則之間不能完全達成一致的情況下才會啟用。與輔助工和木工配對實際達成的共識不協調的工會規則減少了輔助工和木工配對之間的糾紛,并提高了整體的協調和生產率。為了使工會層面的釘子規則行之有效,所有的輔助工和木工配對以及建筑公司都需要第三方規則確保工會規則的實施。

這并不意味著所有工會規則都是默認規則,還有許多是指定規則。工會耗費大量資源確保部分規則得到實施,但這些規則并不一定會帶來生產率的提升。當然也并非所有默認規則都能提高生產率。關鍵在于工會的釘子規則是身份規則還是非人格化規則。

2.組織與規則之間的動態關系

外部規則以及規則和關系之間的互動

如果非人格化默認規則能夠提升公司的生產率,為什么建筑公司不直接引入工會的釘子規則?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如果公司實施一項總是由木工擁有決定權的默認釘子規則,它將面臨執行問題。建筑公司老板直接在木工之上決定讓輔助工鉆釘子的情形是否會更好?任何一項規則的實施越是可預期,它作為協調工具的效果就越好。即使大型建筑公司的工作單元往往也是小型的,且個人之間持續產生復雜的互動。公司內部關系的變化使得規則難以或不可能得到實施。當我首次將這個想法告訴我的夫人時,我請她假定自己是建筑隊的工頭,隊伍中有一位受大家喜愛的輔助工和一位糟糕的木工。如果實施不利于木工的規則,木工可能會選擇辭職。在我還沒講完這個例子時,她就迅速回應說:“實施不利于木工的規則,讓木工走人。關系驅動規則,而不應該反過來。”這位木工可能也被工會認為是個糟糕的人,因此工會在執行非人格化規則時,也面臨著與公司相同的問題。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是本節及接下來兩節的內容。

這是所有組織都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組織關心的是如何將其內部關系的價值最大化,如果一項規則降低了關系的價值,即使在產生糾紛時,這項規則也應當被忽略且不被實施。組織會將其內部關系的價值最大化是一個有待論證的假設(working assumption)。個人只有在其福利能夠得到提升時才會加入組織(即使“強迫”有時也會被計入“福利提升”)。由于組織是由大量關系構成的,我們應當思考哪些價值會被最大化。但這個問題對本文來說過于復雜,解答思路請見Lamoureaux and Wallis(2017)。然而,因為關系隨時間變化但有效的規則需長期可預期,所以從長期看組織通常難以最大化關系的價值。實施可預期的默認規則與實施可預期的指定規則同樣重要。關系是極其復雜的。它們不僅包含兩個人之間的直接互動,還涵蓋了行為規范以及有關世界如何和應該如何運轉的個人信念和共有信念。個人既會形成獨特的關系,也會形成共通的關系。在特定情況下,協定規則不被遵守或實施時,一段變化中的關系的價值更高。如果一些規則的形式和實施會發生不可預料的變化,這些規則作為協調工具就不那么有效。這就是關系可能會削弱(或損害)規則的含義。

就表1中的問題而言,其解決方法是利用外部規則,將規則實施問題從建筑公司轉移到工會。如果工會實施了非人格化的釘子規則,則建筑公司可以運用這一外部規則提升公司內部各種不同關系(heterogeneous relationships)的價值。如果工會不受導致默認釘子規則難以實施的公司內部關系的影響,那么外部規則的存在可以使公司層面的關系以及輔助工和木工的配對關系都更有價值。如果工會無法實施非人格化的釘子規則,那么這項規則對公司以及輔助工和木工配對的好處也不復存在。因為規則實施不受關系本身的影響,所以公司內部的關系不會削弱規則的有效性。規則與關系的這個問題是否嚴重到足以引起我們的關注呢?

制度研究的相關文獻

諾思(1990)將制度定義為游戲規則,包括正式和非正式規則。粗略來看,正式規則是組織內部依據次要規則形成的協定規則。非正式規則包括規范、慣例、信念、習俗和文化等。非正式規則從個人的關系模式中產生。哲學家戴維·劉易斯(David Lewis,1969,2002)的慣例概念是這一邏輯的絕佳例子。如果沒有規則,人們是會靠左還是靠右行駛呢?劉易斯指出,即使只有小部分人靠右而非靠左行駛,人們對他人將如何行駛的預期也會形成自我實施的行為規范,形成一個最終所有人都靠右行駛的均衡。規范、慣例、信念、價值觀和文化都是從無意識的社會互動中產生社會力量的例子。埃米爾·涂爾干(Emile Durkheim,1982)頗有見地地將這些力量稱為“社會事實”。即使社會事實常常在無意中出現,涂爾干也把協定規則視為社會事實,因此他所說的社會事實一詞并沒有像我那樣區分規則和關系。

為了在概念上區分這些不需要人為意識就能發揮作用的社會力量與協定規則,我將這些力量稱為“關系”。所有的規范、慣例、習俗、文化、價值觀和信念都被包括在非正式規則之下,并根植于人們與他人的關系(不論這種關系是不是重復性的)和對他人行為的預期之中。如果將規范等定義為制度,而所有的制度都是規則,那么規范、信念、慣例、文化等都可以恰當地被歸類為“非協定規則”。因此,“協定規則和非協定規則”將構成規則的第五個維度。但我傾向于不把規范歸為規則之列。這種關系(規范、信念等)永遠存在于組織中,也存在于組織之外,例如劉易斯提到的靠右行駛的規范。與之相反,協定規則無法存在于組織之外。那么,規則與關系又是如何在組織內相互影響的?

社會學家菲利普·塞爾茲尼克提出“在一個行政管理組織中,最令人震驚又最顯而易見的事實就是其正式規則和目標體系。在這里,任務、權力和程序都根據某種官方認可的模式存在。因此‘組織’一詞意味著一個由各種有意識地協調的活動組成的系統,這個系統是最基本的、精簡的、實用的。它是一種特制的工具,一種為完成某項工作而設計的合理器械”(Philip Selznick,1957,第4頁)。塞爾茲尼克在其1948年的文章《組織理論的基礎》(The Foundations of a Theory of Organiza-tion)中詳述了這些定義。他隨即將制度定義為“制度化是一個過程。這是組織長期會經歷的過程,反映了組織自身的獨特歷史、置身組織中的人、組織包含的群體以及組織形成的復雜利益和組織對環境的適應……也許最重要的是,‘制度化就是將價值擴散至當前任務的技術要求之外’。”

塞爾茲尼克定義的組織是最基本的、精簡的,是有意識地形成的協定規則。他定義的制度是從關系中發展出來的行為規范、關于恰當行為和角色的信念,以及組織成員間共有(或不共有)的價值觀。隨著組織的發展,它們就有了自己的歷史,協定規則也得到了關系的補充。對塞爾茲尼克來說,“組織”一詞描述的是一個組織內部的核心協定規則,而“制度”一詞描述的是圍繞這些規則形成的關系。組織是最基本的、精簡的,但制度是復雜的、動態的,是獨特的關系組合。

與塞爾茲尼克不同,諾思(1992,第4頁)將制度定義為游戲規則:“制度是一個社會中的游戲規則,或更正式地說,是為組織人類互動而人為設計的約束。這包括正式規則(成文法、習慣法和規章)和非正式約束(慣例、行為規范和自我施加的行為規則),以及它們的實施特征。”諾思進一步區分了“被創造的(有意設計的)”規則和并非通過設計或創造而是通過“演化”形成的規則。

為了闡述其制度變遷理論,諾思清晰地區分了組織和制度。諾思認為,組織是行動者。歷史進程中的規則和關系共同形成了組織。制度就是規則,組織及其關系是玩家。

諾思無意間顛覆了塞爾茲尼克(以及組織社會學家們)關于組織和關系的定義(現在你應該充分意識到,了解不同制度研究文獻中的制度定義的重要性)。盡管如此,兩人都認識到規則與關系之間的根本矛盾,正如塞爾茲尼克所述:

當考察這些正式結構時,我們開始意識到它們從未戰勝組織行為中的非理性。這些非理性是持續存在的協調系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是摩擦、困境、懷疑和毀滅的根源。這一根本悖論來自一個事實:從兩個重要的方面看,理性行為系統必然根植于一個制度矩陣:(1)行為系統或者作為其組織表達的正式的授權與控制結構本身只是具體社會結構的一個方面,組成這個社會結構的個人可能作為整體而互動,而不僅僅是按照系統內的正式角色來互動;(2)正式系統和具體社會結構都受制于制度環境帶來的壓力,有時必須因此做全方位調整。正式的行政管理設計難以完全反映其涉及的具體組織,就好比任何抽象的計劃或模式若想有用,都不能詳盡無遺地描述全部的實際情況。同時,抽象的設計(例如組織架構圖)中沒有包含的部分對維持和發展正式系統也至關重要。(Selznick,1948,第25頁)

對塞爾茲尼克和諾思來說,人們之間的一部分互動和關系受制于人們有意識地設計且可以有意識地更改的規則。其他互動則囿于人的行為形成的關系,但個人或群體難以有意識地改變這些關系(它們存在于具體的社會結構中)。規則和關系是截然不同的社會進程。規則是協商而成的,是有意識的集體決策的結果。關系是演變而來的,有時是有意而為,但更多的是無意識的行為模式的結果。規則和關系的潛在矛盾不是理論上的,而是現實和組織行為固有的。

規則和組織矩陣中的外部規則

如果將規則的創造和實施轉移到外部組織能使組織內部的關系與外部規則的實施分隔開來,這將給組織帶來巨大的益處。倘若如此,我們應當觀察到彼此相關聯的組織聯合形成新的組織,以創造和實施可被成員組織使用的外部規則。這些協調型組織仍將面臨關系削弱規則的問題,但在邊際上或能在成員組織中實現規則實施與關系的隔離,因此更可預期地實施規則。顯然,政府的核心特征是為社會中的其他組織提供外部規則和實施規則。創建和運行協調型組織并非易事,很多協調型組織并不能有效運行。讓我們先從一個看似有效運行的純私人協調型組織來探究這背后的邏輯。

麗莎·伯恩斯坦(Lisa Bernstein)考察了許多產業群體,這些群體共同創建了同業公會來制定并實施針對其成員的規則。這些組織存在于一個更大的非人格化規則的社會中,但它們制定的規則依然在組織之間實現了私人秩序。伯恩斯坦(2001)研究了棉花市場的私人法律體系如何支持原棉和棉紡織市場的關系型締約。Bernstein還有關于棉花業(2001)、谷物業(1996)和中西部原始設備業(2015)等一系列不同產業的研究。棉紡織業并不通過政府法院或統一商法典(Uniform Commer-cial Code)解決內部糾紛。原棉銷售和棉紡織公司建立了兩個同業公會。原棉是十分多變的大宗商品。商人和紡織廠需要達成關于棉花種類的詳細口頭協議,但并不會形成詳盡的合同。個人信譽對交易雙方來說至關重要,常常是商人與紡織廠之間關系的價值最終導致了協議的達成。當商人和紡織廠之間發生糾紛時,他們通常通過同業公會的仲裁法庭基于清晰定義的外部非人格化規則來解決糾紛。同業公會的會員身份要求會員必須訴諸仲裁。仲裁法庭是協調型組織,依據商人和紡織廠之間達成的協議而建立。棉紡織業在規則和組織矩陣中有意創設了一個角落,在那里,外部規則被用于更好地協調組織內和組織間的關系。

盡管棉花市場的交易是高度關系化的,而且以聲譽為基礎,但糾紛仲裁的規則與棉花貿易的聲譽、關系、規范或習俗無關。這些規則清晰明了、注重形式、適用范圍盡可能窄且法律化:“首先,行業起草的交易規則在大部分情況下不包括標準化的用詞,例如‘合理的’‘合時的’‘若交易中無異議的’這種在(商)法典中常見的詞匯。相反,其中主要包括清晰的明線規則。”(Bernstein,2001)

伯恩斯坦認為,同業公會實施的規則并不一定與成員間相互締約時的實際做法完全一致。同業公會的規則是規則環境中的非協調默認規則(incongruent default rules),幾乎不需要被實施,但能夠促進關系型締約。相較成員組織,同業公會的法庭是否處于矩陣中更高階或低階的位置并不清楚,且無關緊要。這一法庭是一個組織,它公開宣示成員組織間的規則。它的作用在于通過建立一套清晰且可預期的非人格化默認外部規則以更好地協調成員間的關系。

作為協調型組織的政府

有實力的組織能否在它們之中成立像政府那樣可以實施非人格化規則的組織?這個組織能否可信地隔絕于關系對規則的破壞性影響?遺憾的是,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是否定的。更糟糕的是,在大部分社會中,越向規則和組織矩陣的上層移動,組織越難支持非人格化規則而不得不更依賴身份規則。在大部分社會中,有實力的組織與其他基于身份規則的有實力的組織形成一組嵌套關系。

諾思、沃利斯和溫加斯特(2009)闡釋了有實力的組織如何協商達成共識以降低組織間的暴力,即自然國家形成的邏輯。對有實力的組織來說,最大的威脅就是彼此。這些組織或許愿意達成一套規則以禁止暴力,但由于所有組織都可以在有需要的時候訴諸暴力,所以這些規則并不可信。這些有實力的組織一致同意創建并承認一個協調型組織(例如政府)來宣示、闡釋并實施它們達成的協定。為了限制暴力,這一協定設計出各種規則為特定的組織創設不同的特定租金。如果這一協定破裂,這些特定的租金也將不復存在。因此組織內的所有成員都有激勵信守根據協定協調行動和不使用暴力的承諾。

關于建立協調型組織的協定創造了成員組織可以使用的外部規則。精英組織最有價值的特權在于可以使用由協調型組織實施的外部規則。精英組織與協調型組織之間的聯系給予精英組織使用這些外部規則的權利。根據與自然國家相同的邏輯,這些規則的使用權僅限于精英組織。限制組織使用規則的權利是規則和組織矩陣的關鍵要素。

上述協定為精英組織創設的特權只有在規則和租金符合精英組織之間的關系時才是可行的。在自然國家中,精英組織和協調型組織(政府)的第一優先事項是與有實力的組織維持和平穩定的關系。如果情況發生變化,有實力的組織之間的關系也會發生變化,則精英達成的協定以及由協定創設的規則也必須改變,否則將瓦解。

關系決定規則。《暴力與社會秩序》一書的主要貢獻在于它闡明了自然國家的邏輯:說明為何所有社會均有控制經濟、政治和社會領域的核心精英組織,并根據身份規則彼此協調。自然國家不同于腐敗的現代社會。人類通過自然國家實現有限的社會秩序,并開始通過擴大社會規模獲得異質性提升帶來的專業化、分工和比較優勢。自然國家的最主要優勢在于它能夠建立起可以為大量組織群體提供外部規則的協調型組織。

然而,自然國家的邏輯意味著處于社會規則和組織矩陣更高層次的組織將更依賴身份規則。關系對規則的動搖和侵蝕隨著組織在矩陣中的層次升高而加劇。因此,即使在穩定的身份規則體系下,規則和組織矩陣中最上層的協定也十分脆弱。情況永遠在變化,精英組織之間的關系要求協定規則也隨之變化。

少數社會如何走出這一困境?現有組織如何建立新的協定規則,如何彼此協調,從而使組織間的動態關系導向能夠可信且廉潔地維持非人格化外部規則的協調型組織?

3.派系、政黨、身份規則、外部規則、政府以及向非人格化規則的轉變

本文的最后一節將闡釋為何有些社會率先實現了向非人格化規則的轉變,以及非人格化規則是如何維系的。為何和如何這兩個問題的答案截然不同。非人格化規則并不是自然而然自我實施的。我們基本可以確定非人格化規則最初被引入并不是因為人們認為它們能帶來顯著的經濟效益。沒有人知道將發生什么。但非人格化規則的實施確實帶來了經濟效益,這是因為非人格化規則改變了經濟中的組織。這些經濟上的變化最終導致了政治組織的演變,實現了可持續的非人格化規則的實施。我們可以假設一個社會采用非人格化規則前后的經濟和政治體制的狀況。然后,這樣的假設狀況可以用來做比較研究,例如比較19世紀末歐洲社會引入非人格化規則前后的狀況,或者與19世紀末歐洲社會如果不引入非人格化規則可能會維持的現狀進行比較。

身份規則社會中的派系、組織和政府:非人格化規則出現前

對身份規則社會中的組織、規則和政府的典型概括如下。所有規則均由組織制定。組織制定這些規則以增加組織間關系的價值。關系驅動規則。如果組織創造的規則會降低長期的關系價值,它們就不會遵守自己創造的規則。純粹的內部規則,特別是非人格化規則,一定程度上存在固有的不確定性。由組織構成的群體可以創建一個或多個外部協調型組織,以制定和實施成員組織能使用的外部規則。這些協調型組織通常是政府。大多數社會都是自然國家,在那里,有實力的組織建立并支持政府,而政府制定并實施的是身份規則而不是非人格化規則。組織之間的協定、政府以及協定規則都十分脆弱,因為協定的存在依賴難以長期固定的租金。

上述關于政府和社會運作的圖景并非毫無根據。政府并非生來強大或弱小。如果一個(或多個)有實力的主要組織撤回其對政府的支持,看起來強勢的政府可能會突然變弱。長期看,任何政府的權能強弱都取決于有實力的組織之間達成的協定及這些組織與政府達成的協定。

政治組織是試圖影響或控制政府及其政策的組織。這在所有自然國家都是成立的,不論它們是否有代議制度。一個自然國家如果沒有發展出通過代議制度正式創建并實施外部協定規則的各種方式,則證明它還遠沒有到考慮非人格化規則的時候。因此我們不妨假設,只有當某種形式的代議組織或立法機構已經存在,并能創建和實施協定規則時,向非人格化規則的轉變才有可能發生。諾思、沃利斯和溫加斯特根據組織適用的外部規則將自然國家分成不同類型。在滿足三個入門條件的成熟自然國家,精英會相信用于組成精英組織的非人格化規則,如美國的《公司法》或英國和法國的《注冊法》,都是可以有效運作的。我們應當添加第四個入門條件:存在一個有能力創造規則的代議制(或共和制)立法機構。我們認為,立法機構制定的大部分身份規則將對經濟的方方面面產生影響,并為特定的個人、組織或地方帶來好處或成本,這反映了自然國家的邏輯。因此,爭奪對政府的控制權或影響力的政治組織往往是小范圍的、分散的且數量眾多的。歷史表明,這類政治組織應當被稱為派系,即有狹隘共同利益的人構成的群體或組織。當立法機構需要大多數支持時,或政府領導人為了制定或實施規則需要達成共識時,派系之間的聯盟就會產生。這些聯盟隨時間而變化:派系的格局隨時產生又隨時消失。政治領袖需要時刻照顧到派系和派系聯盟,可以通過對不同派系的利益制定不同的規則來管理派系,即制定身份規則。

從經濟層面看,在這種規則環境下,人們不能無限制地創建可對精英組織使用外部規則的經濟組織,因此被認可的組織數量是有限的(相較于非人格化規則引入后的組織數量)。例如,在1840年以前的美國和英國以及之后的歐洲大陸,所有正規的公司組織都是以僅適用于該類組織的特殊法律(或王室法令)建立的。大部分經濟立法是私人的、特殊的或地方性的,僅適用于特定的個人、組織或地域。這些是美國語境中的用語,其他國家的用詞有所不同。后文的證據清晰地表明,在英國議會頒布的法律和美國州政府在1850年以前頒布的法律中,有四分之三是私人的、特殊的或地方性的。

從政治層面看,政治組織規模小、數量多、分散且壽命短。即使當時有選舉,希望能控制政府的政治組織也需要結成聯盟以贏得選舉,但這些聯盟通常難以維系。當協定破裂時,政權更迭,而暴力通常是政權更迭的一個因素或威脅。

非人格化外部默認規則的經濟效應:非人格化規則出現后

美國印第安納州在其1851年的憲法中首次采納了非人格化規則。這部憲法要求立法機構為17個特定目的制定一般法(general law),在條件允許時制定一般法,并且只能依據一般公司法設立公司。截至1900年,新英格蘭地區以外的大部分州都對憲法進行了類似的修訂。印第安納州為我們設想“非人格化規則出現后”的制度狀況提供了基準。我們有望看到組織和經濟組織將發生如下變化。我意識到,我需要闡述非人格化規則是如何得以實施的,但這需要更大篇幅。Lamoreaux and Wallis(2019)解釋了美國是如何實施這些規則的。

組織的數量增加:開放使用外部規則來建立公司和組織直接帶來了組織數量的增加。

交易成本下降:在組織內部,非人格化默認規則允許個人和組織以最低成本與他人建立并協商彼此的關系,正如我們在前文工會釘子規則的例子中看到的。任何試圖建立規則的個人都可以基于作為外部選擇的一套非人格化外部默認規則來建立關系。在法律和經濟層面,個人可以達成“不完備合同”,然后利用默認規則來彌補其合同中的漏洞,這顯著降低了達成合同的成本。Korobkin(1997,1998)清晰地展示了默認規則如何降低合同的成本,并可以一般化到關系的建立。默認規則的好處還可以從法和經濟學的角度進行定義,也包括本文中更一般化的內容。但他們也可能增加其他維度的成本,如下一節所述。

從更傳統的意義上看,因為非人格化規則對所有人一視同仁,所以它們可以降低規則適用范圍的不確定性,并以保證關系可信的方式降低任何關系間的交易成本。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格雷夫(Greif,2006)和諾思(1990)將“非人格化交易”視為增長和發展的源泉。從全社會的角度看,以這樣的方式降低交易成本可以產生更廣和更深的市場,通過專業化和分工帶來生產率的提高。如果人們預期到規則的實施是非人格化的,許多糾紛將自行解決,因為法庭裁決的結果是可預期的,這進一步降低了交易成本。

更多的異質性:非人格化默認規則可以支持更廣泛的個人和組織關系,因為這些關系將規則用作外部選擇而非行為約束。異質性增加是社會轉向非人格化規則帶來的最重要影響。用亞當·斯密的話來說,異質性增加是經濟增長最重要的原動力。非人格化默認規則顯著擴大了個人和組織建立新關系、達成新協議的自由。所有公民和主體均能使用外部規則建立組織和個人關系。結果的多樣性和復雜性都會增加。

創新增加:異質性從兩方面直接帶來創新的增加。第一,非人格化默認規則支持的關系可以變得與眾不同。現存的關系將進化成新的模式,而部分新模式將比舊模式更加有效。第二,由于非人格化規則將規則和組織矩陣中的所有組織連接起來,且與建立組織有關的非人格化規則被擴展至適用于所有公民,關系的數量也會增加。關系的數量增加意味著關系中產生創新的可能性也將增加。

穩定性增強:從一般意義上說,相較于身份規則,非人格化外部默認規則可以建立更加穩定的關系,因為當情況變化時,行為和關系可以在規則不變的情況下同步變化。這些規則自身也變得更加穩定。非人格化規則對穩定性的另一個重要影響來自政治體制對非人格化規則的反應,這將在下一節中闡述。

總而言之,非人格化規則將增加組織數量、降低交易成本并增進組織間和組織內的異質性。所有這些均是通過市場擴張、進一步的專業化以及勞動分工實現的斯密式經濟增長最重要的動力源。在其他條件保持不變的情況下,使用非人格化外部默認規則的組織比無法使用此類規則的組織生產率更高。現有組織可能會失去使用外部規則的特權,但它們同樣獲得了非人格化規則。理論上說,許多新的組織會形成,政治體制中的每個公民和主體都能使用非人格化外部規則,包括默認規則和指定規則,以此提高其組織的生產率。

但就政治層面而言,由于政治體制通過影響經濟特權達成穩定的政治協定和聯盟的能力被這些規則削弱了,達成政治協定的成本將會上升。

非人格化規則和政黨

引入非人格化規則將如何影響政治體制呢?在引入非人格化規則之前,因為派系和聯盟的預期存續時間有限,政治組織難以合理地在彼此之間達成長期協定。立法機構中的多數派建立在通過身份規則協調的短命聯盟之上。身份規則使立法機構持續工作,如果非人格化規則得到實施,作為協調工具的身份規則將不再有效。

當更多的經濟組織出現后,立法機構失去了對經濟準入的控制權,而這一控制權是創設租金的主要工具。聯盟的建立需要更復雜、更長期和跨法律的協議,而跨法律必將直接影響大量立法人員和選民,因為法律現在適用于每一個人。建立在適用于特定組織的規則之上的短期協定不足以召集聯盟。當非人格化規則得到實施后,政治體制的組織結構也必須改變。如果沒有人預期某個特定聯盟能在整個立法會議期間存續,從政者和立法人員該如何相信一個政黨的生命周期可以超過十年甚或更長?兩個或更多政黨該如何達成需要長期可信關系的協定?

維持政黨有持續生命力的政治體制需要從政者形成政黨將在未來長期存在的預期。從政者和政治組織共同控制規則制定程序。理論上,什么樣的協定可以保證政黨的長期性呢?這樣的協定需要包含三個要素,即三套協定規則,它們均掌握在政治組織手中,構成了立法和政治進程。這三個要素分別是競爭性選舉、政府管理中的憲法改革以及非人格化規則,它們共同創造了政黨體制,使政黨可以長期維持。

競爭性選舉:持久的政黨必然相信,即使他們輸掉選舉,仍可以在未來參加開放和公平的競選。自由、公平和開放的選舉需要確立規則使選民可以在不受過度外部影響的情況下投出選票。維持競爭性選舉同樣需要政黨宣誓不再將暴力作為選舉工具,或用于反對其他政黨或直接威脅選民。在選舉是競爭且開放的政治體制下,主要政黨知曉他們將在未來輸掉選舉,但他們也相信即使輸掉選舉,仍有機會參與未來的競選。

針對政府管理的憲法安排:所有政黨都必須同意改變憲法結構,以使政府組織的領導,如內閣部長,或是由選舉直接產生,或是由被選舉的官員指定,并能容易地被撤換。政府組織的領導必須基于選舉產生。政府必須尊重選舉結果,如果政府處于選舉系統之外,例如由國王指定官員,那么選舉對他們的意義將大打折扣。將政府管理權置于由選舉產生的官員手中,政黨領袖既是政黨掌權時的政府官員,又是政黨選舉失利時的政黨官員。羅伯特·達爾(Robert Dahl)稱之為“互惠式控制”(reciprocal control)的體制。各個政黨接受選舉紀律的約束,并確保當選政黨能夠獲得對政府的控制權。達爾在其著作《多頭政治》(Polyarchy,1971,第3頁)中闡述了政治體制向民主轉變的要素,其中最后一個要素是“第八項,使政府政策取決于選票和以其他方式表現的選民意愿”。那么,如何防止當選政黨運用它對政府和立法機構的控制,改變規則,以此打壓或清除輸掉選舉的政黨呢?

非人格化的規則:鑒于當選政黨對立法進程和形成新規則有著更大的影響,所有其他政黨必須認可當選政黨執政期間通過的任何規則都將平等地適用于每一個人。執政黨不能制定歧視或壓制其他政黨的規則。對非人格化規則的堅定承諾可以確保一個政黨即使選舉失利,仍能參加下一次選舉。非人格化規則必須整合建立政黨體制的制度化的協定規則。政府以及有合法機會控制立法進程的所有組織必須有明確的激勵以支持和維護非人格化規則。

政黨就以上三個要素達成的協議可以制度化為由立法程序通過的協定規則或者體現在憲法中。也許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新的政黨體制不需要包括太多關于組建和管理政黨的規則。任何關于政黨的規則都有可能被用于對其他黨派施加不利影響。這并不意味著沒有黨派相關的規則。舉行競爭性選舉需要關于如何選出候選人和選票結構的規則,這些規則可能包含了直接影響政黨的相關條款。但是,這些規則并不像經濟組織結構的規則那樣對政黨組織結構提出強制要求。這意味著政黨很大程度上是“法外”組織。Schattschneider(1942/2014,第11頁)是這樣說的:“政黨的法外特點是其最顯著的特征之一。在美國這樣高度法治化的政府體制中,政黨像是外來物(foreign substance)。它的一個顯著特點就在于黨的基本協定不包含在法律之中。”政黨體制建立的關于選舉、政府管理的規則和非人格化規則是外在于政黨的。依照開放和競爭性選舉的結果,這些外部協定規則形成了政黨能夠持久存在的保證和激勵,并持續維持非人格化規則。據此,那些有強烈和持久的意愿來維持競爭性選舉和非人格化規則的組織通過互惠式控制,就產生了政府。

如果政黨間能夠達成這樣的協議,我們應該能看到政黨的生命周期更長,而且能對選舉產生顯著影響的政黨數量將減少。主要政黨仍可通過各種方式保持自身的競爭力,但它們已經屬于政黨體制的一部分。一個政黨不再尋求壓制或消滅競爭對手,而是包容彼此。政黨引入組織和規則矩陣中的協定規則,以維持其中的政治組織和現代政黨的存續。

歷史簡述

對引入非人格化規則前后的政黨體制的比較可以檢驗上述假設。精英選擇引入非人格化規則源于他們“對派系的恐懼”,這在18世紀和19世紀初的政治思想史中可以找到大量翔實的記錄。任何一個精英組織都可以因一項身份規則而獲得特權或遭到毀滅。18世紀時,關心政治的學者和尋求權力的從政者形成了一套完備的關于社會運行的理論,包括派系對他們及其組織的威脅。關于共和制理論的文獻數不勝數。美國歷史的入門著作包括Bailyn(1967)的Ideological Ori-gin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歐洲歷史可參見Pocock(1975)的Machiavellian Moment。我在2006年的文章中第一次闡述這些理論,這后來成為North、Wallis and Weingast(2009,第190-213頁)的核心觀點。19世紀初的精英確實有著對派系的恐懼。19世紀40—50年代,共同控制著規則建立和實施的精英開始實施非人格化規則以保護自身的組織。他們尚不知道非人格化規則將帶來的經濟和政治發展,以至于許多精英擔心非人格化規則將消除那些維持社會秩序和相對穩定的租金。詳見Lamoreaux and Wallis(2017)。19世紀的精英之所以推行非人格化規則,是因為他們擔心派系競爭可能對其組織產生的政治影響,包括內戰爆發的威脅。雖然精英推行非人格化規則的問題耐人尋味,但它并不是我們最應回答的問題,因為我們知道向非人格化規則的轉型實際上僅發生在某些社會,而并未發生在其他社會。

遺憾的是,沒有詳細的歷史記錄表明這些社會是在19世紀的什么時候完成了向非人格化規則的轉變。即使在非人格化規則的出現最容易找到記錄的美國,相關的歷史研究也才剛剛開始。盡管如此,我們可以將允許公民不需政治批準即可建立組織的規則的出現作為一個指標。萊斯利·漢納(Leslie Han-nah,2015)展示的1910年企業普查顯示,以下國家彼時已有公司組織的開放準入制度:美國、挪威、加拿大、新西蘭、澳大利亞、英國、荷蘭、瑞士、瑞典、丹麥和芬蘭(按每百萬名居民企業數排名)。美國每百萬名居民擁有2 913家公司,芬蘭為850家。緊隨其后的比利時為551家,德國為403家,法國為306家。這一指標顯示從美國到芬蘭都是有非人格化規則的社會,比利時、德國和法國則處于轉折點上。而根據這一指標,奧地利、意大利、西班牙和葡萄牙在1910年尚不是有非人格化規則的社會。

幸運的是,政黨的歷史比非人格化規則的歷史豐富得多。20世紀60年代,許多深入的實證研究關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歐洲現代民主的興起。E.E.Schattschneider似乎是第一位涉及政黨體制的政治學家,詳見他的Party Government(1942)一書。Maurice Duverger(1952/1954)、Samuel Huntington(1968/2006)和Giovanni Sartori(1976/2005)為全面理解政黨體制做了深入探討。20世紀50-60年代涌現了大批關于歐洲和其他地方如何形成穩定的政治競爭的研究。其中一部分被收錄于Robert Dahl主編的文集(1966a)中。另一部分,包括編者具有影響力的方法論文章,被收錄于Seymour Martin Lipset和Stein Rokkan主編的文集中(1967)。現代政黨體制的三個要素出現在了所有較早采用非人格化規則的國家。所有的非人格化規則的民主社會均轉向了更開放、自由和公平的選舉,包括選舉程序的一系列變化和更廣泛的選舉權,選民可以不受社會壓力地私下(甚至秘密)投票。所有這些國家的政府都修改了其憲制(constitutional arrangement),將政府管理的控制權置于由選舉產生的官員或者由選舉官員指派的官員手中。這都是非人格化規則存在的有力證據。這一模式有著清晰的歷史記錄,但本文篇幅有限,無法展示相關細節。羅伯特·達爾(1966a,第xi頁)將這一新的政黨體制描述如下:“縱觀有文字記錄的歷史,鮮少有制度能提供合法、有序及和平的政治對立模式。如果派系間的和平對抗是罕見的,那么有組織的長期政黨之間的和平對立則是更加異常的歷史現象。事實上,合法的政黨對立是近期才在少部分西歐和英語國家出現的意外發明。”20世紀60年代,合法競爭的永久性政黨的確是非同尋常的歷史現象。它們在歷史上未曾出現過。

與之相反,德國、意大利、奧地利、西班牙和葡萄牙未能引入非人格化規則,進而未能引入建立穩定政黨體制的三套基本規則。這五個國家均引入了民主要素,并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舉行了選舉。但它們的選舉受制于西班牙人所說的“豪強專政”(caciquismo),即地方的政治和經濟領袖操縱選民利益以在國家層面實現對自身有利的選舉結果。在意大利,這一體制被稱為transformismo(Berman,2019,第138頁),在葡萄牙被稱為rota-tivismo,詳見Ziblatt(2017,第345頁)。關于“豪強專政”的最新深度研究,詳見Moreno-Luzon(2007)。選舉人聯盟由操縱地方利益的分裂派系組成。這些國家的政治體制也是分裂的,未能就制度化的協定規則達成長期協議。

丹尼爾·齊布拉特(Daniel Ziblatt,2017,第334—362頁)和伯曼(Ber-man,2019)記述了德國、意大利、西班牙和葡萄牙民主的破裂。齊布拉特的著作《保守政黨與民主的誕生》(Conservative Parties and the Birth of Democracy,2017)令人信服地指出德國保守政黨未能建立持久的有組織的政黨結構,遲滯了民主進程,并最終導致20世紀30年代德國滑向法西斯主義。齊布拉特揭示了英國保守黨如何從分裂的派系聯盟演變成長期持續的組織,并改變了英國的民主。加里·考克斯(Gary Cox,1987)有力地證明了不僅保守派系,英國的整個政黨體制都發生了轉變。相反,德國的保守政黨在魏瑪共和國時期仍處于分裂狀態。齊布拉特基于英國政黨體制的變化(以保守黨為例)和德國政黨體制轉變的失敗得出的結論是有說服力的。

關于政黨體制的研究延伸至拉丁美洲、非洲和亞洲國家。這部分文獻研究了政黨體制的“制度化”,即穩定政黨體制的形成。對亨廷頓(1968)而言,制度化的政黨體制可以僅包含一個政黨而沒有民主。亨廷頓更關心穩定的政治秩序而非民主本身。在每一個被研究的拉丁美洲、非洲和亞洲國家,政黨體制的特點都是有大量小規模派系政黨(frac-tional party)、不穩定的聯盟和選舉程序,以及難以達成長期可持續的政治協定。詳見Mainwaring and Scully(1995)對文獻的介紹、Mainwaring(2018)對近期拉丁美洲的研究、Riedl(2014)對非洲的研究,以及Hicken(2009)對亞洲的研究。21世紀初,全球政黨與非人格化規則引入之前廣泛存在于各國的派系政黨體制之間相差無幾。

更細致研究又得出了什么結論呢?在實施非人格化規則之前,美國的州立法機構時常制定私人的、特殊的和地方性的法律,分別適用于特定個人、組織和地方。這些法律是精心設計的身份規則。在印第安納州1851年引入非人格化規則之前,其75%甚至更多的立法是私人的、特殊的和地方性的。1851年之前,一般立法在所有法律中的占比不到10%,但在1851年之后,一般立法的占比提升至1/3~2/3,其他的大多數法律則主要與州政府的財政和管理相關(Lamoreaux and Wallis,2021)。印第安納州是一個典型,而非特例。

在英國,朱利安·霍皮特(Julian Hoppit,2017,第53頁)近期的研究發現“根據預定管轄范圍區分‘一般’立法和‘特殊’立法會更有幫助,當時某些立法就可以被有效地做這樣的區分”。1660—1800年,英國議會共通過14 217部法律,其中10 290部或73%的法律是為了給予特定個人、組織或地方政府優待的特殊立法。衡量特殊立法在英國減少的程度并非易事,因為用于描述議會立法的詞語并不能完全反映身份規則和非人格化規則的區別。但到了19世紀末,外部黨派為某個特定組織或地區而引入的私人立法已幾乎不復存在。

英國和美國各州在引入非人格化規則前后形成了不同的立法模式。類似地,政黨和政黨體制的組織形式也發生了顯著變化。這些政治變化的結果對經濟發展產生了什么影響呢?

4.歷史教訓:異質性與穩定性

發展出非人格化規則的社會經歷了如此徹底的經濟、政治和社會變革,如此廣泛地改變了所有類型的組織,以至于如同整個社會的DNA在這一發展過程中發生了改變。社會中的所有組織都受到了影響。理解規則和組織矩陣是理解這一系列變化的重點。非人格化規則將外部非人格化默認規則與指定規則開放給比以往更廣泛的公民和主體。雖然婦女、奴隸、兒童和異鄉人仍被排除在外,但在規則和組織矩陣內,對外部規則的參考利用已經極大地放開和加強。所有協定規則的協調能力在現存組織中得到強化,建立更多異質組織和關系的可能性大大提升。

向非人格化規則的演變是解釋為何僅有小部分國家實現了經濟發展的有力論據。即使在21世紀初,大部分社會仍無法創建和實施非人格化規則。除了建立了非人格化規則的國家,其他地方的政治體制難以長期穩定。穩定的政治協議需要穩定的政治關系,而穩定的政治關系植根于一系列組織和現代政黨之中。現代政黨在規則環境下運行,這個規則環境使它們能夠實現對政府、政府政策和法律的互惠式控制,并有強烈的激勵維持競爭性選舉和非人格化規則。發達世界實現了穩定的政府和制度化的政權,這的確是值得關注的。從Feenstra、Inklaar and Timmer(2015)利用Penn World Tables收入數據的研究,以及Goe-mans、Gleditsch and Chiozza(2009)基于1960-2010年Archigos數據給出的政治體制數據,我們不難看出2000年以前1/8的最富裕國家本質上是那些有非人格化規則的社會,它們已經消除了政治不穩定(定義為政變、內戰、無規律的領導人更迭和新憲法)。相反,后5/8的貧窮國家平均每4~7年就會經歷政局動蕩。

非人格化規則從三個方面帶來更顯著和更穩定的經濟結果。非人格化默認規則增加了關系和組織的異質性。更多的異質性本身就是斯密式經濟增長最重要的原動力。與建立組織相關的非人格化規則實施后大幅增加了組織的數量,進一步增加了經濟中的異質性。當英國和法國分別在19世紀40年代和60年代實施《注冊法》后,兩國的公司數量均在10年內增加了10倍(North、Wallis and Weingast,2009)。

非人格化規則能夠直接提升經濟和政治的穩定性。默認規則即使得到了實施但不一定會被遵守。當情況發生變化時,行為可以在寬泛的邊界內自由變化而不必改變規則。經濟和政治關系以及組織變得更加穩定和靈活,更加可預期的外部規則減少了關系對規則的侵蝕。通過降低經濟收縮的頻率,穩定的經濟和政治進一步推動了經濟增長(Broadberry and Wallis,2017)。

19世紀引入的非人格化規則改變了政治體制。有非人格化規則的社會不僅支持法治,其政治組織也從分裂的派系轉向長期持久的現代政黨體制。政治派系不再打壓、迫害甚至殺死其敵人或敗選的派系。派系被競爭性政黨取代,這些政黨有強烈的激勵維持開放性選舉、憲制和非人格化規則。控制政府的組織和政黨開始包容彼此,政治競爭的性質發生了巨變。

當然,這些僅僅是假說。我在這篇簡短的文章中并未提供任何確鑿的證據。但是,基于將制度視作協定規則的另一種視角得出的這些假說可通過實證研究加以驗證。經濟史學家需要探究思考制度的新思路,才能使我們形成全面的認識。

附錄 術語表

以下給出理想類型的規則和組織的定義。規則的定義離不開維度,理想類型的規則的定義是指連續體上的某一端。實際上,規則處于連續的維度上。在本文中,我通常將規則類型視為離散的實體而不考慮其“連續性”。

協定規則(agreed-upon rules):所有協定規則都是組織內部主動創建的規則。

協調型組織(coordinating organizations):為其他組織執行規則的組織;協調型組織通常由一群組織建立,以提供成員組織可使用的外部規則。

身份規則和非人格化規則(identity and impersonal rules):身份規則的形式及其實施取決于規則適用的個人和組織的社會身份;非人格化規則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可以適用于不同類別的人群,例如所有公民、所有個體、所有男性、所有女性、所有兒童、所有人口超過10萬的城市等。因此,一項規則可能在形式上是非人格化的,但其應用可能是針對特定對象的,以至于實際上它是身份規則。

內部規則和外部規則(internal and external rules):內部規則由組織創建,并僅適用于其內部;外部規則由一個組織創建并實施,但由其他組織使用;政府是一個專門創建并實施外部規則的組織。

指定規則和默認規則(prescriptive and default rules):指定規則的形式定義了被強制或被禁止的行為,并定義了不遵守規則的后果;組織運用資源實施指定規則并對規則破壞者施加懲罰;默認規則被實施但不一定被遵守;默認規則在個人或組織間發生沖突時交由第三方實施,但不要求實際行為遵守默認規則。

主要規則和次要規則(primary and secondary rules):主要規則適用于組織內部的個人(或下級單位的)行為和關系;次要規則是組織內部創建新規則或修訂既有規則的規則。所有組織均有次要規則。

注:不存在“協定規則和非協定規則”這一分類。但在制度的許多定義中,規范、信念、價值觀、慣例、習俗和文化時常被稱為“規則”。本文并不將這些視為“規則”,本文的“規則”一詞僅適用于“協定規則”。

(王涵宜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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