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楊苡口述自傳
- 楊苡口述 余斌撰寫
- 2217字
- 2023-03-07 17:06:41
父親楊毓璋
祖父自己不喜歡當官,也不叫我父親當官。從日本留學回來后,父親去了沈陽做電話電報局的局長。照現在的官本位,什么都是官,校長也是官,局長當然也是官了。過去是有區別的,電話電報這樣新派的帶些專業性技術性的,不算官,離官場遠,離商反而近些。幾年后他回到天津,當中國銀行的行長,跟官場來往很多,但本身還是商。
父親在日本早稻田大學進的是什么系,我不知道,說是學實業、經濟什么的。學什么不重要,反正在日本他也沒有好好念書,時間都花在吃喝玩樂、和藝伎瞎混這些事情上了,肯定是沒拿到過文憑什么的。他寫過不少情詩,給藝伎的,讓我母親收著,還講給她聽。母親一直放在一個盒子里收著的,還拿給我看過,可惜后來都燒了。
祖父當然不希望父親過公子哥式的生活,回國以后就嚴格管束他,后來父親確實也戒了各種不良嗜好,改邪歸正了。他那個沈陽電話電報局局長的差事,據說是楊士驤給弄的,幾年后當中國銀行行長,肯定也和楊家的背景有關,不過至少到任職天津中國銀行的時候,他已經很是“務正業”了。而且他很能理財,中國銀行在他手上辦得有聲有色的,家業也大了許多。以過去的眼光看,他要算他那一輩里最能為楊家光宗耀祖的了。
他對自己辦的中國銀行特別有信心,雖也在天津置辦了一些產業,絕大部分的資產卻存在中國銀行里。人家有錢都變成金銀珠寶什么的,他不信這些,不認為黃金翡翠之類就可靠,也不是相信鈔票,他是對中國銀行有自信,都往行里一存。說起來后來我們家的敗落,也多少與此有關,除了叔叔私自拿錢販私鹽之外,也和日本人來了之后強令中國銀行里的錢都變成儲備券有關,換成不值錢的儲備券,我們家的錢等于全沒了。
中國銀行是官辦的,父親當然要與官場打交道,北洋政府的許多要員都和他熟。他在天津有地位,人家說起來楊大爺怎樣怎樣的,說到底,還是與此有關。記得家里有一幅很大的畫,有大衣柜那么大,說是舌畫,用舌頭蘸著墨汁畫的,不知是什么人畫的,應該是個名人或名畫家,要不也不會一直掛在那里。兩邊是一副對聯,“自非北海孔文舉,誰識東萊太史慈”,徐世昌的字。孔文舉就是讓梨的那個孔融,和太史慈都是三國人物,太史慈發跡前孔融幫助過他,徐世昌用這典故,是比喻父親的中國銀行對北洋政府的資助。支持北洋,就是拿出錢來幫他們打內戰唄。那副對聯一直掛在客廳里,我走來走去老是看見,就記住了,意思是后來聽人解釋了明白的。徐世昌我也不知是誰,一直到很遲,不知聽人提到多少回了,才記住北洋時期他當過總統。袁世凱、徐世昌,還有其他北洋的人,都把中國銀行當他們的錢袋子。那兩句是摘的蘇東坡一首詩里的句子,做了對聯,反正是客套、寒暄就是了。
正在春風得意的時候,父親得了一場病,是傷寒,本來已經好了,又趕上楊憲益得了白喉還是猩紅熱,夜里哭鬧,他披衣服起來看,又感風寒,復發了。這一回病得很厲害,但還是可以治的。壞就壞在家族里人多主意多,一會兒請這個名醫,一會兒請那個高人(中醫、西醫都請的,有日本醫生,還有德國醫生,大體上還是按西醫的來,父親自己是更信西醫的,母親受影響,也是更信西醫),請來的人各是各的治療方案,先是照這個做,后來又照那個做,結果病情反而加重,終于不治,就這么沒了。所以后來家里議論父親的病故,都說是給醫生治死的。
其實醫生一人一個主意,我做一個膽結石手術,病區主任和副院長還一個說要做,一個說年紀太大風險高,不做為好。說到底還是家里人亂出主意,請了那么些名醫來,也是因為家里有錢,假如是尋常人家,沒準倒治好了。
我出生幾個月父親就去世了,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關于他是什么樣一個人,都是從家里人的閑談中拼湊出來的,特別是我母親。
我得到的一個印象是父親特別好玩,吹拉彈唱什么的都喜歡,還有就是唱戲聽戲。他編了一本《歷代帝王像》,自費印制的,花了很多錢,做得很講究,每一張像前面都有玻璃紙,像那種洋派的大畫冊。還有一張《升官圖》,應該算是他發明的一種游戲吧,上面有各種官位,在碗里擲骰子,擲出幾點來,就做什么官,官位的排列很復雜,一級一級往上升,還有降的。升到最后是一個圓,那就表示進宮里了。畫在一張很大的紙上,過年時才請出來,恭而敬之的,說是老爺留下來的,是老爺的心血。過年時大人那邊在賭錢,推牌九打麻將,我就很高興玩這個,運氣總是很好,升得很快,可惜我對那些什么什么官一點沒概念。
這兩樣都是父親帶著弟弟們編的,他是老大嘛。他這也是找點事做。長子不能遠游,他得守在家里,再說他有過在日本尋花問柳的前科,祖父也不允許他離開家。悶得慌,就得找個玩法。
父親去世時是立了遺囑的,我母親因為最后一直在伺候他,幾乎寸步不離,所以知道遺囑的內容。不是父親寫,是他說,一個師爺在旁邊記。她文化程度不高,遺囑又是用文言的,有些內容她也不是很清楚,但有兩條,一是關于“大公主”,一是關于二姨太的,后來當著大家念的時候,母親發現沒有了。應該是七叔和娘商量后改掉了。
因為父親去世得太早,別人跟我說起父親去世會難過,沒了父愛什么的,我就不大能夠體會——我太小了,對于我,父親就像是沒有存在過。我當然也很少會想到父親,倒是成年以后,有一次從報上看到,或是聽說天津那邊誰誰又當了漢奸的事,就跟我哥說起過父親。當時北洋政府的一些高官都出任了偽職,其中不少人與父親是朋友,或是熟人,比如王克敏與父親就很熟。我就問楊憲益:要是父親還活著,他會不會當漢奸?他仰頭想一下說,不會的。再想一下,又說,也難說——說不準。不過最后還是說,不會的,他根本就不想當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