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雨水特別多,行李箱的滾輪碾過校園濕漉漉的柏油路,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水痕。我們計算機系的實習分配表貼在教務處的公告欄上,雨水浸濕了紙張邊緣,那些模糊的墨跡像極了我們迷茫的未來。
“去BJ?“母親在電話那頭的聲音突然拔高,驚飛了院子里覓食的麻雀。我能想象她此刻的樣子——一定是在廚房的窗前,手指無意識地絞著電話線,油鍋里的蔥花都忘了翻動。
我開始了精心準備的游說:“培訓四個月,包就業,拿到畢業證后起薪七八千...“這些數字像一串誘人的糖果,被我精心包裝后遞到母親面前。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信號斷了,才聽見母親嘆了口氣:“你大了,自己拿主意吧。“這句話輕飄飄的,卻壓得我心頭一沉。
出發前夜,母親執意要重新整理我的行李。她把夏涼被疊成豆腐塊,用保鮮膜裹了三層:“地下室潮。“又塞進一包曬干的菊花:“天氣干泡水喝。“最后母親給了我幾千塊錢,告訴我BJ不比咱們小縣城,生活水平普遍高的多。我接過厚厚的一沓褶皺的鈔票,就像母親眼角新添的處處皺紋。
北京西站的人流像洶涌的潮水,我和同學小王被人群裹挾著出站,七月的熱浪混著汽車尾氣撲面而來。培訓機構派來的接站員舉著褪色的牌子,帶我們穿過迷宮般的地下通道,來到一棟老舊的居民樓前。電梯壞了,我們扛著行李爬上六樓,汗水浸透了T恤。
宿舍是地下室改的,四人間。鐵架床上的漆皮剝落,露出銹跡斑斑的骨架。唯一的小窗戶開在門口盤邊只能簡易透風,陽光是無論如何都照不進來的。母親寄來的夏涼被鋪在床上,格格不入地散發著家的氣息。
第一頓晚飯是在巷口的沙縣小吃解決的。八塊錢的蔥油拌面,沒吃幾口就見刀碗底了,因為是在是吃不飽,就又要了一份。小王數著飯粒說:“學校食堂五塊錢的土豆炒餅比這強多了。“我們相視苦笑,桌面上的一小盤花生米吃的顆粒不剩。
培訓比想象中艱苦。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網絡、存儲、服務器...這些名詞像冰雹一樣砸向我們。教室的空調時好時壞,三十多臺電腦散發的熱量讓室溫直逼四十度。我的筆記本上記滿了代碼,汗水卻把字跡暈染成模糊的墨團。
第三周,我崩潰了。連續高難度的知識點和記憶操作點,弄得我腦袋整天暈暈沉沉的,搞得煩躁和不安。那天晚上,我蹲在宿舍外的馬路牙子上給母親打電話,頭頂的路燈吸引著無數飛蛾,它們撞向燈罩的聲音像極了我的抽泣。
“回來吧,“母親的聲音穿過電波,清晰得仿佛就在耳邊,“家里永遠有你的碗筷。“但緊接著她又說:“不過要是還能堅持...再試試?“這矛盾的叮囑里,藏著一個農村婦女最樸素的智慧——她既想護我周全,又怕折斷我騰飛的翅膀。
就是從那個夜晚開始,我像換了個人。室友們睡了,我還在樓道借光看筆記;別人午休,我啃著饅頭調試代碼;周末同學們去天安門,我留在教室重做失敗的項目。母親的那句“再試試“,成了支撐我度過每個至暗時刻的咒語。
四個月后,我居然真的拿到了offer——一家初創公司的運維崗,轉正后月薪九八千。打電話報喜時,母親正在腌臘八蒜,我聽見玻璃罐碰撞的清脆聲響。“我就知道你能行,“她的笑聲混著蒜瓣落入醋汁的撲通聲,“等你過年回家...“
十年了。曾經我坐在國貿的寫字樓里,落地窗外是BJ繁華的夜景。電腦屏幕上的代碼行云流水,年薪早已超過當年畫給母親的“大餅“。但每當加班到深夜,胃里翻涌的除了咖啡的苦澀,還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悵惘——母親終究沒吃上我用第一份工資請的大餐,父親也沒能看到我的孩子茁壯成長。
去年清明回家掃墓,發現老房子的儲物間里還放著那個北上時用的行李箱,即使行李箱的拉鏈已經斷裂。母親當年精心打包的夏涼被依然疊得方正,只是散發著淡淡的霉味。我撫摸著被面上熟悉的小碎花,突然想起離家的那個清晨,母親站在家門口越來越小的身影——她當時就知道,這一別,便是永遠地改變了我們母子的緣分。
有時夜晚在回家的路上,我會不自覺地抬頭望天。當時BJ的夜空難得看見星星,但我知道,在老家那個小院里,母親也曾這樣仰望過同一片星空,計算著兒子歸來的日子。那些她未能說出口的牽掛,如今都化作了刺痛我心臟的星辰。
十年北漂,我得到了許多,失去的卻再也找不回來。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會選擇那條北上的路。但我知道,無論重復多少次,母親一定還是會含著淚,為我整理好行囊,然后站在故鄉的風里,目送我走向她無法理解的遠方,撫平我無盡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