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的狂喜
- (美)約瑟夫·坎貝爾
- 2250字
- 2023-03-06 18:16:19
01 功敗垂成(1944)1
自古以來,舞者便象征著堅不可摧的人類生命。
有沒有人和我一樣,在欣賞舞蹈表演時被這種感覺折磨過?這么多年過去了,翻舊賬似乎不太合適。但既然要動筆書寫,我就將縈系于懷的感受說出來吧。
我與現代舞的初次邂逅,是在本寧頓學院的一次舞蹈技巧展示課上。一切或許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但我似乎看到了未來人類在嶄露頭角。那些年輕學子從蘊含著無盡生機的空間大跳出場,以人體的姿態與磅礴氣勢,彰顯著血脈僨張的神奇偉力和催生萬物的光陰悸動。境遇的重負、時間和地點的各種意外以及那令我們大多數人如海貍般笨拙蹣跚的肉體缺陷都漸漸消失了,赤裸、充滿光輝的人類出現在生命的滿腔痛苦之中。精神的激蕩超出了語言的范圍。運動、意義與感受渾然一體,以語言去描述只會徒顯空洞。我看到身體被火山烈焰拋擲著,從那震顫不已的混沌中爆發出來。那里曾經噴涌出我們所有人——噴涌出世間萬物,噴涌出旋轉的原子惡魔與夜空的星系。我敢肯定,這場演出意義重大,非同小可。
可是之后,稍晚些時候,我又欣賞了人生中的第一場音樂表演。表演包含一系列展示了美國今昔的音樂小品,有一些取材于日常新聞主題、既說教又悲憫的曲子,有幾首帶著諷刺腔調的滑稽樂曲,有一個試圖闡釋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中某個著名主題的作品,還有一小支采用A-B-A曲式、融合了六七種樂章技巧的精致編曲。不得不說,要不是有最后那首曲子,我還以為自己在研讀現代文庫(Modern Library)出版的圖書呢。繆斯女神特普斯歌利儼然戴上了她叔叔的眼鏡和假胡須,每個樂章都被用來推動某個重大的哲學論題,卻又有點老生常談。一切甜言蜜語都浸潤在規訓和教益之中。那些精彩絕妙的干勁、撩人心扉的魅力,還有簡直令人震撼到無法言喻的技巧展示都到哪兒去了?哪兒去了?這七年來我一直在苦苦探尋。

舞蹈教練(美國,1943年)
在各種藝術之中,最難改編成隱晦乃至勸誘式社評作品的可能就是舞蹈了。但它能為科學普及和當下的政治意圖服務,只不過在這樣的場景中,它無法發揮創造力罷了。嚴肅的科學、學術和法律工作并不是和著手鼓的拍打聲完成的,古西班牙宮廷舞薩拉班德舞也并不能與競選演說媲美。我們不得不發問:這位現代舞者真舒服自在嗎?從女領隊的角色中她感到自我實現了嗎?看過那次在本寧頓學院的舞蹈技巧展示課之后,我恐怕不能這么認為。無論如何,現代舞必定從一開始就豐富地表達了生命的力量、生活的勇氣和存在的狂喜。可是從舞蹈技巧展示課上的一剎那到舞臺表演的瞬間,這一切又都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我現在提出的問題,或許太過沉重。在最初那次令人浮想聯翩的舞蹈技巧展示課中,基本的技巧里蘊含著宏偉崇高的寓意。要將這種寓意用成熟的編舞呈現出來,也許只有一位仿若天神、能夠穿透現代存在的諸般痛苦而翩翩起舞的天才,方能勝任。舞者必須創造,不是為了抗拒存在的必然性,也不是因為再次陷入了天真的烏托邦主義,更不是為了逃避當今時代的生存問題,而是因為充分意識到了存在的恐怖,卻依然做出了狂熱的肯定。自古以來,舞者便象征著堅不可摧的人類生命。代表毀滅的酒神之舞(Dionysos-dance)同時也是人體內部熊熊燃燒的創造之火在起舞。難道還需要指出,生命是一個過程,其中充斥著變化及伴隨變化而來的痛苦,并且痛苦衰亡是歡樂新生的另一副面孔嗎?美學的一項基本原則是,藝術并非誕生于恐懼,也非誕生于希望,而是源于一種超越和平衡這兩者,并揭示世界和諧奇跡的體驗。無論生活是悲是喜,這種和諧始終維持著外太空星球的運行、原子內部電子的旋轉、地球活力的延續。既然我們所處的時代尤為艱難,那就更需要對未曾墮落的藝術給予基本的肯定。

瑪莎·格雷姆表演“舞劇”(美國,1945年)
遺憾的是,隨著光陰的流逝,舞蹈隊列正被黑板和演講臺上的文本取代。在我第一次欣賞的那場令人沮喪的舞蹈表演上,有些曲目根本就像夸張變形的演講手勢。今天,表演者們要為大家做演講啦!乏味又單調!誰不想知道,為什么舞者擁有舞蹈天資的源頭活水,用大半生修煉出富有表現力的奇跡身段,卻要讓毫不起眼的平庸大腦夾在中間礙事呢?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這場詩歌、社論和感嘆的瘟疫,又被該領域的一個偉大創造,也就是瑪莎·格雷姆小姐的“舞劇”,推向了更深處。這種神奇的體裁有著自成一派的規則、特性和范圍,嚴格來說都是關于永恒的夢之國度,而非生命叢林的心跳節奏。恕我直言,舞蹈之所以要引入這些超現實的魔法,是為了讓觀眾用最深刻的回想來體驗,而不是直接去體會。魔法的神奇之處在于無形的縹緲氛圍,而劇中角色的實際表演少得驚人。詩歌的碎片、舞蹈的碎片、風景的碎片、音樂的碎片里充斥著連續的催眠咒語,睡夢風景中四處閃爍著磷光,動機神秘的過客更是在其中來來往往。如此豐富的藝術,顯然不是從重大的現代舞技巧新發現中直接發展而來的,而是由一位偉大的現代舞者以自己的靈魂做出的全新創造。它是一個全新的類別。要是從它這里尋找答案,去回答我之前那個關于舞蹈技巧展示課的“破問題”的話,就是在否定它特有的卓越和奇妙。
與此同時,令人遺憾的是,整個現代運動正在朝小短劇靠攏,倒向“詩-舞”這種可怕的雜種藝術。原汁原味的舞蹈已被置于死地。就讓我用詹姆斯·喬伊斯的《芬尼根的守靈夜》中蚱蜢(4)對螞蟻(5)所說的話來倒出滿腔的苦水吧:
Your genus its worldwide, your spacest sublime!
你的屬類遍布世界,你的空間至崇至高!
But, Holy Saltmartin, why can’t you beat time?
要求節拍而不要求文本的我,或許是離譜的。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如果舞者對自己肢體技能的信任足以讓賣書的人被拋在腦后,那么觀看她的演出才算不負良宵。
還有誰也一直在被這種感覺折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