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昌臣大人這一調走意味著什么,大家心里清楚。
這世道,很難再出現這么一位父母官,走了,便再也遇不到了。
楚安不動聲色地將腰間的兔子塞進懷里,血跡早已干,倒不怕臟了衣服,而且臟了也無所謂。
“爹和娘這個時候也應該回來了,縣令調任可不算小事。”
天氣倒還晴朗,祁山縣的氛圍卻有些緊張。家家戶戶匆忙收拾,不情不愿準備去衙門口迎接新一任縣令。
......
府衙,正堂。
氣氛有些沉默。
一眾大小官差聚在這里,臉上掛滿了擔憂與無奈。
“這朝廷,又鬧得什么幺蛾子!”師爺蔡令蹙著眉,咬著牙。
“大人,你這一去......便是前路坎坷啊。”縣丞連連搖頭。
寧昌臣坐在高堂上,頭戴烏紗帽,身著青衣袍,這是他最后一次穿官袍,他一臉平靜:“這天下,還有地方不坎坷嗎?”
“可是,這擺明了是上面人要對你出手啊!”縣丞說道。
“聽說杭州那邊正鬧瘟疫,此去,九死一生啊,何況,是讓你去做個藥鋪小二,到時候染病的哪個不找你?”蔡令嘆息。
一眾人聞聽心中莫名悲戚,這就是官場,前一秒還是御史大人,高高在上,下一秒就被發配,最后連自由都掌控不了。
寧昌臣在位御史期間,阻了不少人的財路,故以被針對。
簡言之,朝堂之上:誰清廉,誰滾蛋;哪個昏庸,哪個享福。
“老百姓做的了藥鋪小二,我寧昌臣就做不得?你在看不起哪個?”寧昌臣笑道。
“你這......”蔡令無奈,什么時候了還有空開玩笑。
元方始終在一旁冷著臉沒說什么,按在刀柄上的手卻是青筋凸起。
......
楚家。
楚老漢和楚王氏正在換衣服,拿出自己一年才穿一次的光鮮衣服。
楚安在院子里練武,手里持著鋤頭揮舞。他正在適應鋤頭的使用方法。
“安兒,你也快來,穿得體面一些。”楚王氏從屋里出來喊楚安。
倒不是獻殷勤,現在的官差哪個百姓在心中不恨?但,越是痛恨就越是不敢表現出來。
楚安應下,收起鋤頭,進里屋換好衣服,然后一家人再次清點一下余糧。
“還有十余斤,這下只怕要見底了......”楚王氏嘆了口氣。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第一把火便是燒給老百姓的。
寧縣令被調到這個鄉級的祁山縣之前,祁山縣來來回回換了十幾次縣令,哪個不是一上任就收每家每戶三斤糧食。
這次,估計只多不少。
楚老漢皺著眉:“余錢倒是多一點,明天到宜城去買點糧吧。”
宜城,與祁山縣中間隔著祁山,在虎君來之前,祁山縣百姓是常進宜城做買賣的。
祁山縣是個鄉級縣,只有一些農民和封閉的縣衙,連個集市都沒有,所以沒了手里的糧食,想進貨就只能去宜城。
“上山啊?不行!”楚王氏嚇了一跳。
祁山的虎君就像百姓心里的一塊巨石,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孩子都獻祭了,它還能再吃人不成?”楚老漢忍不住了,說道,“說好的保祁山縣和楚家的平安呢?”
楚老漢說得不錯,每年舉行食祭,虎君便一年不再對祁山縣出手,同時不再向交了食祭的家庭出手。
但,這是在祁山縣內;進了祁山,虎君還會遵守承諾嗎?
沒人知道,更沒人試過。
“不行,太危險了,進過祁山的人......就沒出來過。”楚王氏不同意。
“那日子還過不過了?”楚老漢一瞪眼,轉過頭去。
“爹,娘說得有理,祁山進不得;妖精的話聽聽就好,別當真。”楚安理解,父親也是為了家里考慮,但這么做的確冒險,“從大路走,繞過去就行了。”
“話雖這么說,可這一繞又得兩天腳程,一來一回耽誤不少事啊。”楚老漢當然知道這個理。
可播種就在這幾天,過了這個時間,到了秋天怎么辦,收成不得縮水大半?
他耽誤不起啊!
“爹,你凈把你和娘算進去了,家里還有我啊。”楚安說道。
“你們該下田下田,買糧的事交給我就好。”
“不行!”
沒成想,楚老漢和楚王氏回答出奇的一致,果斷拒絕了楚安的提議。
“怎么不行,我也是個大人了。”
“就是不行!”楚王氏一口拒絕。
楚老漢說道:“咱家就進一次城,要買的東西太多,你一個娃娃能拿多少?再者,路上看不住,叫歹人奪了去,豈不一場空。”
“娃兒的性命更要緊。”楚王氏補充道。
夫婦倆的擔心不無道理,楚安看上去就是個稍大點的娃娃,被人盯上了,就是要命的勾當!
楚安也不和他們爭,自知說是說不服的,便道:“我問爹娘,福貴叔算不算一把好手?”
“許福貴是練武的大頭,咱鄰里沒一個是他對手,自然是一把好手。”楚老漢當即明白了楚安的意思,告誡道,“你才練了多少時間的武,在咱縣都算老末,不行,不準你去。”
正如楚老漢所說,許福貴厲害可是出了名的,縣里除了元方大人,估計沒一個能撂過他;那日,被搶走閨女時,許福貴糾纏了半天,換作是別人對面官差早就動手打人了,可許福貴為什么沒事?
說到底,還是忌憚他的氣力,動起身來,在場幾十個官兵都不夠看。
可以說,沒帶一眾俠者來收稅,這些官差碰都不敢碰許家一下。
練了武與沒練武的相比,差距很大。
楚安估計,福貴叔的戰力點應該有三百左右,這也說明,自己現在和福貴叔的實力不相上下。
“而且,福貴叔現在倒不一定是我對手哩!”
心中這般想著,楚安笑道:“爹娘沒關注過我的練武,自然不知道我進步多少。”
“嘿!難不成,你能一拳將爹爹撂翻不成?”楚老漢沒好氣道。
“不敢,這樣不孝順,況且,還得在娘面前給爹您留點面子。”楚安看著楚老漢,心里想道。
只有展露一手,才能讓他信服。
“爹、娘,出來看。”
楚安說了一句,便當先出門。
來到院門口,一棵楊樹下,有一塊平滑的大石。
平日里,楚安練武累了便會坐在這塊石頭上歇息,略微估摸,這石頭起碼有三百斤,畢竟這個頭可不小。
“你要做甚?可不興啊!”楚王氏看出楚安的心思,“這么大個石頭,壓壞了可怎么辦?”
說著,便跑上前要阻止。
“嘩啦啦!”
這時,就聽一陣響動,堆在大石旁邊的石塊紛紛滾落。
“老天爺呀!”楚王氏捂住嘴,失聲道。
楚老漢也是如遭霹靂,怔怔站在后面,看著自己孩子。
楚安的臉色憋紅,一身力氣全部使了出來,只見他雙手捧著的地方已經開始翹起了。
之前測試,這三百五十點的戰力單臂一晃可使出一百斤氣力,兩臂加起來三百斤都有余,此力量早已超過了一個成年人。
“娃兒這......莫不是真的練武有成?”楚王氏有些不敢相信,轉過頭抓著楚老漢的胳膊。
楚老漢心里有些動搖。這娃子,照現在來看,這力氣真不必許福貴差多少了!
想著,想著,楚老漢臉上露出了笑容,激動地抓住楚王氏的手,說道:
“這下,我楚家日后也有底......”
“哎呦喂!”
話還沒說完,只見楚安一個不穩,被慣性彈了出去。
楚王氏差點沒忍住的眼淚忍了回去;
楚老漢脫口而出的話強憋了回去。
“咳,咳咳。”
憋得夠嗆。
......
很快,寧昌臣開始啟程了,縣里的百姓聞訊紛紛趕過去為其送行。
有人很不舍,感激寧大人這兩年來為他們所做的一切。
楚家三口還沒有到府衙,手里掂著半斤臘肉,一斤稻米。
“爹,您聽我解釋,咱家門口那塊石頭是實心的,根本不是三百斤!”楚安追上前面的楚老漢。
“嗯。”楚老漢點點頭。
然后......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他不想說話,嗓子嗆得難受。
楚安臉上有些燙,放慢腳步,走到楚王氏跟前:“娘,那石頭......”
“許嫂嫂!......啊對對對!......可不是嘛,這兩天天氣好,田里的地啊也是旺,秋天會有個好順成啊......”
楚王氏和許劉氏聊了幾句,然后轉過身,驚訝地看著楚安:“安兒,你剛剛說什么?”
楚安:“......”
離別,總是不舍的。
縣里大大小小一百多戶人家皆到場,將衙門前圍了個水泄不通。
不僅如此,每戶人家手里或多或少都提著一個籃子;一個麻袋。
寧昌臣出現了,身后跟了一大批官差,情緒都很低落。
大家心里清楚,這次一調任,很有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再相見。
寧昌臣在前面走著,大家在后面跟著。
一直到了大路上。
“做官做到這種地步,實屬問心無愧了。”
楚安在人群中默默站著,嘆了口氣。
好人不好當,好官不好做。
像他那個世界的古代,歷史上哪位赫赫有名的大詩人年輕時不是夢想做一名政治家,胸懷一腔熱血,理想抱負遠大?
然而,現實總是很殘酷,在經歷了無數蹉跎與摧殘后,大“政治家”紛紛成了大詩人。
因為他們后來往往發現——抒情常比空喊來得簡單,語言總比實干容易做到。
至于征戰邊塞,收復失地,一統山河?
對不起,做不到;
朝廷不讓啊!
這也導致后來有一句話很流行:
“理想?呵!小孩子才有理想!”
寧昌臣旁邊站著一個肥頭大耳的胡子男,楚安猜測,這就是新來的縣令,姓劉。
名字不知道,對方自視甚高,認為平民不配得其名諱。
嗯,那就可以在心里稱呼他為姓劉的了。
姓劉的擺著一張嘴角,時而不屑的目光掃視下方百姓,時而對寧昌臣一陣冷嘲熱諷。
說了什么聽不見,但從嘴型可以看出來,姓劉的就是在冷嘲熱諷。
不過,楚安看得很清楚,無論姓劉的說了什么,寧昌臣自始至終對方都是一副很無所謂的樣子。
他只輕輕看對方一眼,然后,便平靜地轉過頭和百姓們道別。
這倒不是擺爛,而是根本不把朝廷對他的懲罰放在心上。
那些貪污勢力越想看到他的失意與不甘,他就越一副風輕云淡的態度。
想看我生氣?
抱歉!
傻*才會生氣。這不,姓劉的那個傻*他急了,板著個臉。
“哼!寧昌臣,你就自視清高吧你!到了杭州,那些個瘟疫鬧不死你算你命大!”不知兩人說了什么,姓劉的突然一聲冷哼,氣得跺腳,他肥雍的身子跟著一顫一顫。
寧昌臣:一臉平靜,你氣急敗壞的樣子真像個**。
聽見姓劉的這一嗓子,百姓們紛紛屏息,閉了嘴,不敢再出聲。
“父老鄉親們,你們的養育之恩,寧某在此......謝過了!”
站在大道上,看著紅彤彤的夕陽躲在山巒間,寧昌臣轉身,對著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而老百姓是這方水土的勞作者,因此,可以說,官府吃的住的,都是老百姓提供的。
說完,便一甩衣袖,遠去。
他沒有收百姓帶來的任何禮,哪怕是一個煮熟了的雞蛋也拒絕;只背著自己的一身行囊。
夕陽下,他的背影被拉得狹長。
此去雖然生死未知,但他坦然相對,哪里有需要,便到哪里去,很灑脫。
此情此景,楚安想起一首詩。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是的,寧昌臣縣令來得很平靜,沒有什么三把火,沒有什么自命清高;
寧昌臣走得很平靜,乘著黃昏的晚霞而去,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