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放下邸報,朝眾人露出一個老謀深算的笑容,那一副“天下之事,盡在掌握”的模樣,真是像極了熱愛高談闊論的現(xiàn)代出租車司機,“諸位且放心,我之前為兵備右參政,現(xiàn)在又掛銜按察司,理應(yīng)監(jiān)管分巡事,閹黨要是想借右屯糧米無法撤回一事彈劾我,那起碼就是一個‘有悖圣意’、‘玩忽職守’之罪,倘或真將我緝拿審問,我怕是難逃一死,但是依照陛下新發(fā)的這兩條御旨來看,這一回,陛下著實,對我等存了寬容之心。”
“諸位且看這一條御旨,‘朕以眇躬纘承祖宗統(tǒng)緒,夙夜兢兢,志期保有疆土,而遼陽淪陷,未見恢復;柳河之挫,益用痛心’……前面的這些當然都是片湯話,咳,關(guān)鍵是這條諭旨里有一句,‘度茲小丑之情,不過為搶奪右屯糧草之計,而藉茲為餌,致逆奴天亡之日也’,這句話說明什么呢?”
“這說明陛下已經(jīng)把右屯所失三十萬之儲糧,認定為是吸引奴酋的誘餌了,三十萬糧草不是個小數(shù)目,除了陛下,誰也不敢自作主張,而陛下金口玉言,特意通過兵部下了圣旨來說明這件事,那就表明,陛下不愿意再追究右屯失糧的過失,既然右屯的糧草可以被充作誘餌,覺華島的糧草自然也是如此,糧草在冬季撤不回來,已是既定事實,陛下既然已經(jīng)接受了這一事實,那么右屯的三十萬石,與覺華島的八萬石,又有什么分別呢?”
洪憲贊嘆道,「宿主,你好厲害!這么一份普普通通的御旨,你竟然能從這字里行間解讀出這么多內(nèi)容。」
袁崇煥得意一笑,道,「論起四書五經(jīng)或是古代的這些學問,我當然是比不過原主這個通過科舉考上來的進士,但是說起通過讀文件來領(lǐng)會上意,原主絕對是不及我的。」
滿桂疑惑道,“可是在這一條御旨之前,陛下還下發(fā)了另一條御旨,要求高經(jīng)略將右屯積聚芻糧俱皆收拾內(nèi)地,這聽起來,怎么也不像是不在乎這糧草得失的意思啊。”
袁崇煥道,“這兩條御旨得結(jié)合起來看,第二條御旨里面對責任劃分是怎么說的?‘朕是以更置經(jīng)臣督臣以及鎮(zhèn)臣,政期一番振刷,立奏膚功,今逆奴有將至右屯之報,其于山海,勢已逼近,一重門限能無凜然,是惟爾經(jīng)臣督臣鎮(zhèn)臣之責,其務(wù)殫心料理,畫地分守,應(yīng)守應(yīng)戰(zhàn),毋得輕率躁進,毋得觀望不前’。”
“這兩句話,表面上是在申飭經(jīng)臣,讓我們各盡己責,毋要文武不和,互相推諉,而實際上呢,陛下在前一條御旨里面,已經(jīng)把收拾糧草的責任歸到了高經(jīng)略身上,那也就是說,糧草丟了,高經(jīng)略是主責,我等只要是‘殫心料理’了,陛下定然不會降罪于咱們。”
“至于怎么算是‘丟了糧草’,又怎么算是‘用糧草當誘餌’呢?那判斷的標準很簡單,就是看咱們有沒有打贏這一仗,陛下下發(fā)這道御旨,為的就是讓高經(jīng)略在山海關(guān)盡力協(xié)助咱們,因為只有咱們在前線打贏了,高經(jīng)略才算是不負圣心,切切實實地施行了陛下所制定的戰(zhàn)略方針。”
洪憲不禁問道,「天啟皇帝真是這個意思嗎?」
袁崇煥道,「這倒說不準,不過他的這兩條旨意確實能起到這個作用,畢竟天啟皇帝和崇禎皇帝都是那種自己一做錯了事就急忙要下屬背鍋的人,而在封建王朝里,一旦為皇帝背了黑鍋,那下場就只剩下個死嘛,但凡這遼東的官員都還想活下去,看到天啟皇帝這樣下旨,就一定會極力配合我。」
何可綱聽了袁崇煥的這一通分析,竟然有些感動,“陛下真是深謀遠慮,寬宏大量,我等犯下這等過失,陛下為顧全大局,竟以誘餌為名,親下圣諭,為我等掩過。”
袁崇煥忍不住向洪憲吐槽道,「何可綱也太好哄了,我還以為他會覺得天啟皇帝既腹黑又虛偽,想讓臣下給他賣命打仗,還玩這套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的把戲,我剛才給他們分析那么多,就是想從側(cè)面證明天啟皇帝根本不是個值得效忠的好領(lǐng)導,沒想到竟然適得其反。」
洪憲道,「封建社會的邏輯就是這樣啊,一個對國家無比忠誠之人,則必然對皇帝也無比忠誠,何可綱在歷史上為了不降清,寧愿自殺獻出身體給饑民分食,像這樣的人,他當然會覺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天啟皇帝只要為他多考慮一點,他感恩戴德,恨不得以命相許了。」
袁崇煥清了清嗓子,又道,“不過據(jù)我看,陛下親下圣諭,這首先為的,并不是我等,右屯失糧,皆因高經(jīng)略指揮失當,倘或科道官以此為理由彈劾高經(jīng)略,此事必定會成為黨爭之端,陛下是希望息事寧人,才下了這兩道御旨,就算是存了為誰遮掩過失的意思,肯定也是為著那天子近臣……”
眾人皆知袁崇煥此時是在暗示魏忠賢也參與了此間決策,都訕笑不語,就怕犯了忌諱,袁崇煥察覺出眾人心思,忙補充道,“當然了,我并不是說此事一定與內(nèi)廷有何關(guān)聯(lián),我只是按照常理推測,這三十萬儲米,那不是個小數(shù)目,朝廷每年撥給遼東的糧餉是有定額、有賬目的,右屯三十萬糧一撥付,這筆賬在戶部那里就已經(jīng)平了。”
“高經(jīng)略想讓戶部認下這筆損失,首先就要想辦法讓陛下認下這筆賬,所以陛下能下旨掩過,必定是高經(jīng)略之前就將這糧草的事情奏報過內(nèi)廷了,而高經(jīng)略原是誰的人呢?大家心里都清楚,因此陛下做出這個決定,也總有平衡牽制的顧慮在里頭。”
祖大壽道,“那高經(jīng)略這樣做,也是應(yīng)當?shù)模菫榱吮苊獗稽h爭牽連,你想想,如果這回寧遠城守不住了,他又早早地將糧草不得回撤一事上奏給了陛下,那么就算有科道官彈劾,陛下一定會覺得他已經(jīng)盡力而為,并沒有欺瞞不報。”
袁崇煥立刻順勢應(yīng)道,“是這理兒,陛下是想著大敵當前,讓咱們切莫因黨爭而延誤軍機,才認下‘用三十萬糧草當誘餌’這件事的,但是要說無人干預陛下的主張,我卻也是斷斷不信的,因為陛下一旦認下這件事,那么這場仗就變成是陛下指揮了,就成了陛下親自布置下這誘敵深入的戰(zhàn)術(shù)了。”
“如此一來,如果這仗打贏了,就是陛下運籌有方,在右屯布置了糧草引誘奴酋,如果這仗輸了,就成了雖然陛下指揮得當,但是咱們在前線作戰(zhàn)不利,沒能領(lǐng)會圣意,才導致寧遠失守,再進一步講,如果咱們沒打贏,陛下明面上指揮的仗輸了,陛下心里能舒坦嗎?”
“這時若是內(nèi)廷再有人在陛下耳邊煽風點火,陛下也一定會覺得是我等辜負圣心,所以雖然這‘失糧’的責任被歸到了高經(jīng)略頭上,但是這‘失地’的責任,總還是我來承擔,因此我才想撤回覺華島上軍民,再招納遼人百姓與我軍一起戰(zhàn)斗,以如今之情形,只有破釜沉舟,才能不辜負陛下對我等的期許啊。”
袁崇煥的這一番話說完,莫說廳內(nèi)三人連連點頭稱是,就連洪憲也不住贊賞道,「宿主,你這話說得真是太情真意切了,如果我不是預先知道你是為了完成主系統(tǒng)的任務(wù),我還真以為你是在被閹黨逼到了絕境之時,還一腔熱情地為手下的武將著想。」
袁崇煥道,「小意思,其實我不過是利用了官場上最簡單的權(quán)責對等的套路而已。」
洪憲問道,「這是怎么說呢?」
袁崇煥道,「其實官場里面最怕的就是承擔責任,原本這件事里面有兩項責任,一項是‘失糧’,一項是‘失地’,現(xiàn)在,我很清楚地告訴他們,‘失糧’的責任,他們已經(jīng)不用負了,天啟皇帝只可能追究他們‘失地’的責任,只要能將寧遠城守住,所有錯誤都能一筆勾銷。」
「一旦不用考慮承擔‘失糧’之責,讓老百姓參與戰(zhàn)斗就成了一件有利無弊的事情,只要有了足夠多的兵丁穩(wěn)住局勢,還怕什么民變?反而若是他們畏首畏尾,什么方法都不敢嘗試,便無端浪費了天啟皇帝認下‘三十萬糧草為誘餌’的這份心,說白了,最重要的還是天啟皇帝勇于承擔指揮的責任,我能做的,頂多就是順水推舟。」
眾人將守城的戰(zhàn)略規(guī)劃完畢之后,滿桂又道,“現(xiàn)在‘堅城’是有了,至于‘利炮’……那十一門紅衣大炮還擱在寧遠北邊隘口的首山和窟窿山,倘或袁臬臺想要用上這些大炮,也得盡快遣人搬入城中才好。”
袁崇煥立刻道,“那定是要搬的,這紅衣大炮,還是李之藻從濠鏡購進,調(diào)往京營由士兵習練熟悉后,再特特選了其中十一門送到寧遠來的,孫督師之前為這紅衣大炮,還特意求了陛下,從京營將精通火器的彭簪古等人調(diào)到寧遠任火器把總,這天時地利人和都具備了,怎么能事到臨頭,反倒棄之不用了呢?”
滿桂猶豫了一下,仍是道,“朝廷花了這么多錢在這火炮上,我本不該多嘴,但是這韃子已經(jīng)快到城下了,我想我還是得預先說上幾句,免得將來出了問題,卻找錯了歸因,紅衣大炮雖然威力巨大,卻不適合用于守城,這種從西洋傳來的重型火炮笨重不堪,運輸不便,殺傷集中在一個小區(qū)域,而后金八旗以騎兵為主,最講究靈活機動,不比那歐羅巴的洋人,他們打仗都是海上炮戰(zhàn),開著船你追我趕。”
“這種紅衣大炮適用于攻城和海戰(zhàn),而不是野戰(zhàn)和守城,咱們現(xiàn)在就是不用這個炮,只要布置得當,實際上同樣能守住,而且這紅衣大炮要從西洋而來,自然要按西法指點使用,前兒孫元化聽聞奴酋率兵來圍寧遠,特意上疏陛下,請用西洋銃臺法,并言道,西洋之銃,若用之平地,萬一不守,反籍寇兵,自當設(shè)臺。”
“也就是說,這西洋火炮用以臨敵必籍車,用以守城必籍臺,洋人的炮必得配上西洋的銃臺才能使用,現(xiàn)在咱們這寧遠城城內(nèi)沒這條件,倘或架在城上,一炮開下去,韃子倒沒打死幾個,先把城墻給震塌了,豈不是誤了大事?想想天啟元年,金軍本沒那么快能攻下遼陽,只是遼陽城的西門意外被火藥炸塌,才給了奴酋可趁之機,這算是前車之鑒嘛。”
袁崇煥趕緊拿起邸報,一邊翻一邊問洪憲,「這‘西洋銃臺’是什么玩意兒?我在現(xiàn)代都沒有聽說過。」
洪憲回道,「滿桂所說的與紅衣大炮所配套的‘西洋銃臺’,其實是徐光啟一直所提倡的‘三角三層空心式敵臺’,這種敵臺取自西式筑城技術(shù),是從歐洲的雛形棱堡脫胎而來的,只是明末一直財政緊張,直到明亡,都沒能按照徐光啟的構(gòu)想在邊關(guān)廣泛筑造這種銃臺,滿桂科學用炮的想法當然是對的,但是按照明末的客觀條件來說,要達到這個‘符合科學’的標準,幾乎是不可能的。」
袁崇煥放下邸報,開口安慰道,“雖然咱們一時用不上‘西洋銃臺’,但是茅元儀臨走之前,把炮車都給咱們造完了,既然洋炮都給配上洋車了,那就不怕震塌城墻嘛,我聽說洋人的那海船也不是艘艘都鋼筋鐵骨,大多數(shù)還是用木頭造的,這大炮擱在洋人的海船上去用,都不會把洋船鑿穿,難道一擱在大明的城墻上,便反而能把中國的城墻給震塌了嗎?
滿桂無奈地笑道,“茅元儀雖然造了炮車,但是他只試驗過大炮平發(fā)的效果,從沒有試驗過從城樓上往下開,再說了,打仗要實事求是,光講究大國國威是沒有用的,咱們大明就是有再大的國威,這寧遠城內(nèi)不還是攏共只有兩萬人,抵御金軍的不還是只有這一堵城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