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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卡塔曲(1)
TOCCATA

四海兄弟們,讓我告訴您,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您可能會反駁,說我們又不是您的兄弟,壓根兒沒有興趣聽。老實說,這段歷史挺悲慘的,但教育意義深遠,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寓言故事,這一點我可以向您保證。

故事有點長,畢竟,發(fā)生的事情真的很多,如果您不趕時間、正好有空,聽聽也無妨,更何況,這些事情跟您也有關:您慢慢看下去,就會明白這些事的確與您有關。別以為我意圖改變您的想法,畢竟,您有什么看法是您自個兒的事。

過了這么多年之后,我下定決心把這些寫出來,真正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厘清一切,這是為了我自己,絕不是為了各位。

世界初始之際,我們人類像毛毛蟲似的在這片土地上爬行,等待蛻變,成為晶透斑斕的蝴蝶。時間一年一年過去,蛻變遲遲不來,我們還是在地上蠕蠕爬行的毛毛蟲,認知到這一點令人心傷,但又能怎么樣呢?自殺當然算是個辦法,不過老實說,對于自殺這檔事,我缺乏興趣。

不消說,我的確認真思索過自殺的可能,如果我真的選擇自殺,我采取的方式將會是:在心口上放一顆手榴彈,在歡樂的爆炸聲中離開人世。拿一顆小巧的圓形手榴彈,小心翼翼地先拔去插銷,再拉開保險,金屬彈簧“咔”的一聲脆響,搭配耳邊咚咚的心跳,我面帶微笑聽著這最后的樂音。接著,心靈獲得最終的靜謐幸福,就算沒有,最起碼也入土為安了。

剩下的殘破辦公室就留給清潔婦去傷腦筋吧,反正這是她們的工作,算她們倒霉。不過,我先前說過,我對自殺這檔事沒有興趣。是什么原因,我也說不上來,或許是因為掙脫不了某些我篤信不疑的人生哲理。我總認為人生活在世上不是來享樂的。那么,人來世上一遭為的又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賴活著,打發(fā)時間,免得遭到時間反噬。若真如此,在這茫然不知所以的時刻,寫作也算是個打發(fā)時間的好方法。

別以為我閑著沒事,我可是個大忙人;我跟一般人一樣,有家庭,有工作,有應負的責任,這些都很花時間,也沒多少空閑可讓我回顧往事。更何況,我經歷的往事數量驚人。我像一座往事制造工廠。我一輩子都在制造往事,就算現在,雖然老板付我薪水制造的是蕾絲花邊,但往事的生產仍未中輟。

的確,我大可擱筆不寫,反正也沒人逼我。戰(zhàn)后我盡量保持低調,上帝保佑,我沒有淪落到某些老同僚的潦倒局面,硬要出回憶錄為自己辯護,因為我沒有什么需要辯護的,更不需要出書糊口,以我現在的工作,生活還過得去。

有一次我到德國出差,和一位大型內衣工廠的廠長會晤,我想賣蕾絲給他們。我是通過一些老朋友的介紹聯(lián)絡上他的,彼此心里都有個底,因此不需猜忌。雙方談得相當融洽,商談結束后,他站起來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遞到我面前,是波蘭總督漢斯·弗朗克(2)死后發(fā)表的回憶錄,書名叫《面對刑臺》。

“他的遺孀寫了一封信給我?!彼麑ξ医忉?,“她自掏腰包出版了丈夫受審后寫下的手稿,賣書賺點錢供孩子花費。您能想象嗎?堂堂總督的遺孀竟然落魄到這個地步?我訂購了20本當禮物送人,還建議各部門主管買一本,好讓她賺點錢供孩子用。您能想象她竟然落魄到這個地步嗎?她寫了一封令人鼻酸的感謝函來。您認識他嗎?”

我肯定地回答不認識,不過,我很有興趣讀讀這本書。事實上,我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也許我后面會談到這一段,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和耐心寫書的話。不過在這里,說這些毫無意義。再說,那本書真的寫得很爛,前后交代不清,凈吐苦水,而且充斥著詭異的類似信徒懺悔的假道學。

我的敘述可能也有點交代不清,說不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我會盡全力把事情講清楚。有一點我可以保證,全文絕對找不到任何悔不當初的字眼。我無怨無悔,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僅此而已;至于我的家庭,我也許會帶上一筆,不過這部分純屬個人私事,與他人無關;至于其他,我想寫到最后,自己八成會無法控制逾越分際,但到那個時候,我已經不是我了,我的心智會混沌,環(huán)繞著我的世界會岌岌可危,那時頭腦不清的絕對不止我一個,請認清這一點。

再說,我寫作并不是為了供養(yǎng)妻小,我賺的錢足夠養(yǎng)家糊口。不,如果我真的決定寫作,無疑是為了打發(fā)時間,可能的話,為您,也為我自己,順便厘清一兩個曖昧不明的地方。此外,我覺得寫作對我會有幫助。

老實說,我的心情有些沉悶。便秘無疑是主因,令人遺憾又痛苦。這毛病對我而言還是新體驗,以前我根本不是這樣。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要跑三四趟廁所,而現在每星期能有一次就謝天謝地了。我只好借助灌腸,令人痛苦,卻非常有效。

抱歉竟然說到這些骯臟的瑣事,讓我吐吐苦水總也可以吧。再說,要是您連這些都無法忍受,勸您還是就此打住,別往下看了。我不是漢斯·弗朗克,不喜歡裝模作樣,我想盡可能把事情說明白講清楚。雖然有些怪癖,我仍舊屬于實事求是的一群,堅信唯有空氣、食物、水、排泄以及追求真理,是人這一生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其他的,則可有可無。

不久前,我的妻子帶了一只黑貓回家,想我可能會高興。當然,沒有事先問過我的意見,大概猜到我會斷然拒絕,先斬后奏比較保險。因為一旦木已成舟,我也就無計可施,她會說送走孫子們會哭鬧什么的。

可是,這只黑貓真的很討人厭。伸手想摸它表示善意時,它馬上溜到窗臺上,黃色的眼睛盯著我看;如果想抱它,它會毫不客氣地伸爪子抓我。不過一到夜里,卻蜷成一團,躺在我的胸膛上睡覺。它壓著我的肺,我恍惚夢見我被壓在一堆亂石下,快要窒息了。把往事留諸文字,也給我這種感覺。

開始決定要用白紙黑字來保存記憶的時候,我請了幾天休假。大概沒想清楚。然而,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我買了大量相關議題的書籍閱讀,好喚醒記憶,也擬出了情節(jié)大綱,還編列了詳盡的大事記,做好這些事前準備工作。休假在家,空閑時間一下子多了起來,我開始構思細節(jié)。此時,時序已入秋天,一陣臟污的灰黑雨水扯光了樹葉,我慢慢陷入焦慮的泥淖,發(fā)覺思考不見得是件好事。

我早該料到。同事一致認為我冷靜穩(wěn)重、做事三思而后行。

冷靜,這話是沒錯,不過我的腦袋經常鎮(zhèn)日宛如焚化爐般悶燒。發(fā)表意見、與人討論、做出決策時,我跟其他人沒兩樣;但倚著吧臺、望著眼前的白蘭地時,腦中便開始想象一個男人手拿獵槍闖進來,盲目開火掃射;或在看電影和欣賞戲劇時,總幻想著一顆拉掉保險的手榴彈滾落在排排座椅底下;更有甚者,某個節(jié)日,在一個大廣場上,我看見汽車炸彈當街爆炸,歡欣鼓舞的午后頓時轉為人間煉獄,鮮血汩汩流入石板地面的縫隙,尸塊粘在墻面上,或者飛彈出去,凌空越過教堂內的十字走廊,落進主日供應的湯里,我聽見人們哭喊,斷腿斷手的傷者呻吟,像是好奇的男孩拔掉腳的昆蟲,大難不死的目擊者滿臉驚愕、靜默無聲,一如三角門楣上裝飾的詭異鑲金雕刻,這是一段漫長恐懼歲月的開端。

冷靜?沒錯,我很鎮(zhèn)定,不管情勢如何演變,我的表情永遠讓人猜不透我心里的想法,我極力保持平靜,不動聲色,就像死氣沉沉的市街里無聲的墻,又像拄著拐杖、別著勛章,坐在公園長凳上的瘦小老翁,更像那些落入大海,再也尋不回來的青春面孔。打破這片恐怖的寂靜,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不會為了一點小事吵得人盡皆知,我自有分寸。然而,這些事壓在心頭,我快喘不過氣來了。

最可怕的并不是我剛剛描述的景象:這類幻象糾纏我多年,打從我小時候就開始了,早在還沒踏進這片殺戮戰(zhàn)場的火線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就這個層面來看,戰(zhàn)爭只是對我童年印象的一種印證,這種小場面我見怪不怪,視為狂妄世界的最佳腳注。不,我覺得最難受、最沉重的莫過于全副心力地投入思考。想想看,您腦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呢?

老實說,想的東西少得可憐。

把一天當中您腦子里想的東西,合理地加以分類,其實很簡單:首先是實用和機械的事,好比對行為和時間的規(guī)劃(例如刷牙前先燒水煮咖啡,刷完牙再烤面包,因為烤面包需要的時間比較短),還有工作方面的困擾、手頭拮據、家庭失和、性愛的幻想。我不再贅言其他瑣碎事項。晚餐時,您望著妻子逐漸枯萎的容顏,和情婦簡直不能相比,但從其他角度來看,她都是稱職的妻子,怎么辦?這就是人生。

于是,您只好拿最近的內閣危機當話題,其實您根本不在乎內閣發(fā)生了什么危機,可不談這個,又有什么好談的呢?刪除這類的思緒后,您一定會贊同我的話,剩下的確實少得可憐。當然也有出乎意料的時候。

例行的洗衣家務中間,意外的一曲戰(zhàn)前探戈舞,就叫《薇奧萊塔》吧,此時黑暗惡水汩汩作響,小酒館燈籠高掛,笑臉迎人的女人,肌膚散發(fā)著淡淡的汗酸味;公園入口,一個小孩稚嫩的笑臉讓您不禁想起兒子,那時剛蹣跚學步;街道上,一線陽光穿透云層,照亮了梧桐樹寬大的葉片和泛白的樹干:突然,您想起童年往事,在學校玩打仗游戲,快樂又驚恐。腦海中忽然出現了對人生的思考。但是,這種情況非常罕見。

然而,如果我們暫停手邊的工作,停止例行的活動和每日不停循環(huán)的作息,開始認真思考某件事時,情況會截然不同,塵封的往事一一浮現,如同沉重晦暗的波濤滾滾而來。夜里,片片段段的夢境,展開,擴散,醒來時,一層薄薄的辛辣潮濕滋味滯留在腦海里,總要花上好些時候才會消散。

不要誤會,這不是罪惡感,也不是悔恨。當然,罪惡悔恨大概也夾雜其中,我不想否認,但我認為事情沒那么簡單。就算一個人從來沒上過戰(zhàn)場、從來沒殺過人,也可能會有剛剛描述的那些感受。壞心眼、怯懦、虛假、刻薄,人性惡的一面逐一浮現。無怪乎人類要發(fā)明工作、酒精和八卦傳聞等玩意兒,無怪乎電視會大受歡迎??傊?,我提前結束了這不該請的休假,這樣也好,還是有足夠的閑暇,在午休時間,還有秘書下班之后的傍晚,可以隨便寫一點。

我在此暫時打住,等我去吐一下,馬上回來。

這是我身體的眾多小毛病之一,吃下去的餐點偶爾會讓我反胃想吐,要么是一吃完立刻想吐,要么會耽擱上一陣子,就這樣,毫無道理可言。這是老毛病了,打仗的時候就有了,說得更精確一點,第一次發(fā)作是1941年的秋天,當時我人在烏克蘭,好像是在基輔,要不然就是在北部的日托米爾(3)。這段故事我以后肯定會提到。總而言之,時間一久也習慣了,刷完牙,喝一小杯酒,繼續(xù)剛才中斷的事。

言歸正傳,說說我的回憶錄吧。我買了好幾本學生用的筆記本,大開本,上面印著小格子,放在辦公室一個上了鎖的抽屜里。最早是寫在卡紙上,也印有小格子,現在決定一口氣從頭來過。為什么要寫,我也說不清楚,當然不是為了給后代子孫一個教訓。

如果此時此刻我突然暴斃,比如心臟病突發(fā),或是腦中風,秘書取了鑰匙,打開上鎖的抽屜,一定會嚇一大跳。可憐的秘書,我妻子八成也一樣,光是那些卡紙就夠可觀的了。得趕快把這些東西燒掉,免得引起大丑聞。我倒無所謂,反正已經死了。說到底,我寫作不是為了各位,雖然是寫給您看的。

辦公室是寫作的好地方,寬敞、樸素又安靜。白色的墻,幾乎沒有裝飾;一座玻璃櫥窗,用來陳列樣品;另一頭是一大面落地窗,居高俯瞰機房,一覽無遺。雖然有雙層玻璃隔絕噪聲,列維斯(4)紡織機不停歇的敲打聲依舊滿室回蕩。

我想靜靜思索的時候,會離開工作臺,走到落地窗前望著腳下排列整齊的紡織機,看著紡織工人熟練精準地重復同樣的動作,讓自己跟著來回搖晃。有時候,我會下樓,走到機器中間徘徊。機房陰暗臟污的玻璃窗染著一層藍色,因為蕾絲很纖弱,怕陽光直接照射,透進來的泛藍光線頗能安定心神。我喜歡隨著彌漫廠房的單調敲打聲響,讓來回規(guī)律、糾纏擾人的金屬清脆撞擊聲放松自己,什么也不多想。

紡織機總能讓我驚嘆連連。機身是鐵鑄的,外表漆成綠色,每臺重達十噸。有些機器非常老舊,很久沒有從事生產了,我下單訂購替換的零件。戰(zhàn)后我們順利淘汰蒸汽引擎,改用電力驅動引擎,機器倒是沒有換過。我不會走得太近,免得弄臟自己。有太多可拆卸零件需要時時上油潤滑,不過潤滑油容易弄臟蕾絲,因此我們用石墨,一種搗碎的鉛礦。紡織工人用襪子,像篩子般把石墨細細撒在運轉的機器上。織出來的蕾絲黑黢黢地貼在墻上,就像廠房的地板、機器以及仔細監(jiān)控的工人一樣烏漆抹黑。我雖然不常碰這些機器,卻對它們了如指掌。

第一批英國制的網眼紗織布機可是少數人才知道的大機密,那臺機器是在拿破侖戰(zhàn)爭后偷偷走私進法國的,當時多虧了那些躲避關稅的工人。一個從里昂來的,名叫雅卡爾的家伙,他加以修改后用來生產蕾絲,裝了一系列老板決定采用的穿孔紙箱,底下是一捆捆的線圈,織線從那里送出。

紡織機的正中央有5000個紗線卷筒,這是整部機器的靈魂,緊緊地塞在滑動架上;接著是一支推動桿支撐卷筒,前后來回推動滑動架,發(fā)出讓人昏昏欲睡的清脆撞擊聲。

紗線由垂直拉緊的銅質梳網側面穿入,按照五六百個雅卡爾卡片編列出的各式復雜織譜,編織線結,在梳網會浮現一節(jié)彎管,最后織成蕾絲,蛛網似的薄紗在一層細細的石墨粉下顫動,從列維斯紡織機頂端的大卷筒上緩緩滾落。

工廠的工作男女有別,涇渭分明:男人設計花樣、替紙箱打孔、裝配鏈條、監(jiān)控每一臺紡織機,以及管理男下屬。妻子、女兒,直到今天,還是只能做紡車工、去除石墨、縫補、從碎布抽線出來或者折疊成品等工作。

傳統(tǒng)的力量多么強大。這里的紡織工人有點像是無產階級的貴族階層。這份工作需要長時間訓練,要學手藝,手得非常巧。上個世紀,加來(5)地區(qū)的紡織工匠搭乘四輪馬車,頭戴大禮帽浩浩蕩蕩地來到工廠,頤指氣使地以“你”稱呼老板。

時代變了。盡管在德國還殘留了幾項工藝,戰(zhàn)爭卻幾乎摧毀了所有工業(yè),一切必須從頭開始,現今,整個北部地區(qū)僅剩下300多臺紡織機,而在戰(zhàn)前則有4000多臺從事生產。也因此,在汲汲于重新發(fā)展工業(yè)的大環(huán)境下,紡織工人比中產階級更早買得起汽車。

我手下的員工不敢以“你”稱呼我。我不認為底下的員工愛戴我,老實說,我也不喜歡他們。我們一起工作,如此而已。某位員工如果專注用心,他那臺紡織機出產的蕾絲不太需要后制加工的話,到了歲末我會給他一份紅利;至于那些上班遲到,或者醉醺醺就跑來上工的員工,我會給予懲戒。在這個原則下,共事倒也相安無妨。

您也許在納悶,我怎么會走上蕾絲這一行。說真的,我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學生時代我專攻法律和政經,還得了法學博士,在德國時,我的名字前面總會加上法學博士(Dr. jur.)這個頭銜。不過,1945年后,當時的局勢讓我少有機會發(fā)揮專才。

如果各位真的要追根究底,老實說,我也不是當律師的料,我年輕的時候,最想鉆研的是文學和哲學??上攵腥朔磳?,這章凄慘的家庭戲劇情節(jié),也許我在后面會提到。我還是得承認,在蕾絲產業(yè)界,法律比文學有用得多了。以上是事情發(fā)生時大致的背景狀況。一切結束后,我成功來到法國,并成了法國人。這其實沒有那么難,因為當時社會動蕩,我跟著一些集中營里的囚犯回到法國,當局沒問太多的問題。我說得一口流利的法語,因為我母親是法國人,小時候我在法國住了十年,上了初中、高中、預科班,甚至還考上政治自由學院(6)念了兩年大學,由于我住在法國南部,我甚至還能裝出一口南方腔調。

總之,沒有人特別注意我,時局真的是太亂了。抵達奧爾賽(7)時,有人送上一碗湯給我,也被人罵了幾句。我得聲明我并未存心混在集中營的犯人當中,我是假借STO(8)的員工身份入境,他們不太喜歡STO這些左派分子,所以數落了我?guī)拙?,其他的可憐蟲也沒能幸免,罵完后就放我們走了。對我們來說,沒有魯特西亞(9),但我們獲得了自由。

我沒在巴黎逗留,我在巴黎有太多舊識,有些還是不該認識的,我于是前往外省,四處打零工討生活。局勢慢慢平靜下來,當局很快停止槍斃犯人,接著連關進牢里都懶得做了。此時,我開始明察暗訪,終于找到了一個舊識。他混得相當不錯,從一個政府到另一個政府,始終好端端的,他頗有先知灼見,小心翼翼地隱藏為德國做事的雙重身份。一開始他不肯見我,不過搞清楚我是誰之后,他顯然沒有選擇的余地。

我可不會說那次會面賓主盡歡,彼此的感覺既別扭又局促。不過,他很清楚我們的利益息息相關,我呢,想找個工作;他呢,想保有現在的工作。他有個表兄在北方,卸下傳教士身份后,從一位破產的寡婦手上接收了三臺列維斯紡織機,想要搞家小工廠。這位仁兄雇用了我,我得常常出差,四處推銷蕾絲花邊。

剛聽到工作內容,著實讓我頭皮發(fā)麻,最終還是說服了他,同意我負責工廠組織這方面的工作,發(fā)揮我的專才。我的確在組織安排方面有傲人的豐富經驗,雖然不能拿它跟我的博士專業(yè)相比。工廠日益壯大,尤其在20世紀50年代,我和聯(lián)邦德國恢復聯(lián)系之后,打開了德國市場,從此我可以光明正大回德國,許多舊同胞在祖國過著安穩(wěn)平靜的日子,有些坐了幾年牢贖罪,有些則根本沒事。

以我的經歷,我大可以改回真實姓名,端出我的博士學位,要求一份退役戰(zhàn)士撫恤和部分傷殘的津貼,沒有人會多說什么。我可以很快就找到工作??墒牵瑨行淖詥?,這樣做干嗎呢?對我來說,律師跟商人沒兩樣,更何況我已經對蕾絲產生興趣了,它是人類愉悅又和諧的創(chuàng)造。工廠逐漸收購了相當數量的紡織機,老板決定設立第二家工廠,交由我管理。

從此,我就一直在這個職位上,打算做到退休。這期間我結婚了,老實說,我還挺不情愿的,但是這里,在北方,想要鞏固既得的一切,結婚是道必要的手續(xù)。我選了一個符合要求的女人,出身良好,長相端正?;楹罅⒖套屗龖言猩?,目的是想讓她忙得無暇他顧。很不幸,她生了一對雙胞胎,將來肯定會在家里跑上跑下,我指的是我的家,對我而言,一個淘氣鬼就綽綽有余了。

老板給我加了薪,我買了一棟舒舒服服的房子,離海邊不算遠。就這樣,我成了中產階級。這樣也好,經歷了這么多事,我特別需要平靜和規(guī)律的生活。

年輕時代的夢,早就讓我過去的人生閱歷摧毀得無影無蹤了。從歐洲的這一端走到德國的另一頭,內心的焦慮慢慢平息。戰(zhàn)爭掏空了我整個人,只剩下酸苦和長期糾纏的恥辱,就像咀嚼沙粒般咔吱咔吱作響。因此在社會規(guī)范下規(guī)矩生活,我安之如飴,盡管常以嘲弄的冷眼看待一切安逸的表象,有時甚至感到憎惡。以這種生活步調,我寄望有一天能夠達到杰洛米諾·納達爾(10)所言的上帝恩寵的境界,無所畏懼。我怎么開始掉書袋了?這是我的另一項缺點。我還成不了圣人,依然受到人類需求的拘束。

我偶爾還是會跟妻子做愛,有計劃地,雖然說不上歡愉,倒也沒有非常厭惡,只是為了家庭和諧。到外地出差的時候,舊時的癖好似乎也離我越來越遠,主要是怕感染疾病。一切都難以再引起我的興趣:俊俏少年的胴體、米開朗琪羅的藝術雕像,通通都一樣,再也無法令我屏息。

就像大病一場后,每種食物都食不知味。這樣的話,牛肉和雞肉又有什么分別呢?吞下去,反正有營養(yǎng)就行了。說真的,能引發(fā)我興趣的東西不多了。文學算是一件,我確信我對文學的喜愛絕不是出于長久的習慣使然。也許這正是想寫回憶錄的真正原因,讓我再度熱血沸騰,看對某些東西是否還有感覺,是否還會心痛。這想法真是奇怪。

然而,我還是感覺得到心痛。這一代的歐洲人,誰不曾痛過,但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我經歷過的痛苦比大多數人要多得多。

人是健忘的動物,這一點每天都能得到印證。就算那些活在記憶里的人也從來不說,只把記憶鎖在腦海里,就算說了,也總是那一套陳腔濫調。只要去看看德國作家針對東方戰(zhàn)役所作的悲情散文就能明白,濫情得令人惡心、文字僵化老套。就拿保羅·卡雷爾先生的抒情散文來說好了,他可是這幾年相當暢銷的名家。

我剛好認識這位卡雷爾先生,當時我們都在匈牙利,那時他名叫保羅·卡爾·施密特,在上司馮·里賓特洛甫(11)部長的庇護下,寫出了他心中真正的想法,那真是一篇犀利激昂的佳作:猶太人問題不是人道問題,不是宗教問題,純粹是種族優(yōu)生的問題。

現在人人景仰的卡雷爾·施密特先生耗費畢生精力出版的大部頭巨著,四大巨冊不痛不癢地描述蘇聯(lián)戰(zhàn)事,猶太人這個詞竟然一次都沒出現。這一點我很清楚,這套書我從頭到尾細細讀過,這的確是件苦差事,但我執(zhí)意拼了。法國這邊的作品,例如馬比赫一家,還有這類的其他作家,也好不到哪里去。至于共產黨,他們也一樣,只是秉持的觀點與西方全然相反。

那些高唱“孩子,在人行道邊磨尖利刃”的人都到哪兒去了?他們是閉上了嘴,還是已經死了?相互奉承、茫茫不知所云地高談榮耀、光榮、英勇事跡等空泛辭藻,真是令人厭煩,已經沒人愿意提了。我這樣說或許失之偏頗,但是我敢說各位一定能了解我的意思。

電視報道了一些數字,駭人聽聞的數字,后面有一大串的零,不過有誰曾靜下心思考這些數字的真正含意?有誰曾經計算過這輩子認識了多少人,然后和電視上聽到的數字做個比較,好一個600萬,或2000萬。來玩玩數學吧。數學是很有用的一門學問,它能預測未來,也讓我們的腦袋更清楚,有時候非常有教育意義。

請有一點耐心,給我一點您寶貴的時間,我只針對曾經參與過的兩大舞臺來舉例說明,且不管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多么微不足道,蘇德戰(zhàn)爭,以及我們在所有文件上美之名曰“猶太問題的最終解決方案”的官方正式種族滅絕計劃,這么委婉的措辭,不能不在此記上一筆。相對來說,西部戰(zhàn)線的損失一直比較輕微。

我用的基本數據有待商榷,這我也沒辦法,大伙兒的意見都不同。蘇聯(lián)方面的死傷,我采用了舊有的數字,也就是1956年赫魯曉夫引用的數據:2000萬。值得注意的是,英國著名的作家瑞特林格認為只有1200萬,而另一位大名鼎鼎,甚至比瑞特林格更有名的蘇格蘭文學家埃里克森卻算出死傷人數至少超過2600萬,因此,蘇聯(lián)官方發(fā)表的數字等于是將之兩兩相加再除以二,誤差值為100萬。

至于德國方面的死傷數據——單就蘇聯(lián)戰(zhàn)場而言,意見頗為一致——我們可以采用一些更官方、更日耳曼式的精準數字,1941年6月22日到1945年3月31日止,東部戰(zhàn)線共計損失6172373名官兵,這是在一份陸軍總指揮部內部報告上總結的數字,這份報告在戰(zhàn)后被發(fā)現,其中包含陣亡者(超過100萬)、傷者(大約400萬)以及下落不明者(亦即可能死亡、被俘,以及死亡的戰(zhàn)俘,大約1288000人)。簡單地說,就是200萬名戰(zhàn)士陣亡,而這數字不包含傷者,約略計算一下,傷者有五十幾萬。

1945年4月1日到5月8日又新增不少傷亡名單,多半在柏林地區(qū),除此之外,東部占領區(qū)陷落所引發(fā)的后續(xù)流亡潮,估計還得再納入將近100萬的平民老百姓受害,換句話說,加起來共計300萬人。

至于猶太人方面,各方說法分歧,最廣為人知的說法是600萬,盡管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個數字源自何處(霍特爾(12)在紐倫堡接受審判時說艾希曼(13)告訴他的,但是維斯利策尼(14)卻一口咬定艾希曼曾對他的同僚說是500萬;當猶太人終于有機會當面質問艾希曼時,艾希曼卻說介乎500萬到600萬之間,應該是500萬)。

曾經為德意志帝國黨衛(wèi)隊大元帥海因里希·希姆萊(15),匯總最后統(tǒng)計數字的克爾海爾博士(16)得出到1942年12月31日止,累計將近200萬人,值得注意的是,我在1943年曾有機會和他當面交換意見,他承認原始的數據源并不可靠。

最后,深入研究這項議題且深受世人崇敬的希爾伯格(17)教授,他的論點少有人認為偏頗,更不會偏袒德國,在長達19頁密密麻麻的報告最后,他得出一個數字:510萬,這與艾希曼一級突擊隊大隊長的說法大致相符。就采用希爾伯格教授的數據吧,由此,我們歸納得出:

蘇聯(lián)方面死亡人數…………………………2000萬

德國方面死亡人數…………………………300萬

小計(東部戰(zhàn)線)…………………………2300萬

猶太人終結總數……………………………510萬

總計…………………………………………2660萬

請了解,其中有150萬的猶太人被納入蘇聯(lián)方面的死亡清單。(基輔那座奇特的紀念碑上曖昧婉轉地刻著這樣的話:“遭德意志——法西斯侵略者殺害的蘇聯(lián)公民?!保?/p>

現在是數學時間。

我們與蘇聯(lián)的沖突從1941年6月22日凌晨3點開始,一直延續(xù)到,根據官方的說法,1945年5月8日夜里11點1分,總計長達三年十個月十六天二十小時又一分鐘,去掉尾數,可換算成46.5個月,或是202.42個星期,也就是1417天,34004個小時,2040241分鐘(最后那一分鐘也計算在內)。

關于美其名曰最終解決方案的計劃,執(zhí)行的時間與這個時間區(qū)段完全吻合。此前,計劃尚未明確也未見規(guī)模,猶太人的死亡人數不定。

現在,讓我們回頭看看另一個數字游戲:德國人方面,平均每個月死亡人數達64516人,換言之,每星期死亡14821人,每天就是2117人,每小時88人,等于每分鐘就有1.47人死亡,以上就是這三年十個月十六天二十小時又一分鐘的戰(zhàn)爭期間,每年、每月、每周、每時、每分鐘的死亡人數。

猶太人這邊的數字,包含蘇聯(lián)籍國民在內,大約每個月死亡109677人,平均下來,每星期有25195人死亡,每天就是3599人,每小時150人,每分鐘2.5人,計算時間區(qū)段同上。

最后,來看看蘇聯(lián)方面的數字,平均每個月大約有430108人死亡,等于每星期有98804人,每天就有14114人,每小時588人,每分鐘就是9.8人,計算時間區(qū)段同上。

各方的死亡總數加總之后,平均每個月死亡572043人,每星期死131410人,每天則是18772人,每小時就是782人,等于每分鐘死13.04個人,以上是上述時間區(qū)段每年、每月、每周、每天、每分鐘的死亡人數,再次提醒各位,整個時間區(qū)段有三年十個月十六天二十小時又一分鐘。

有人會覺得把最后沒用的一分鐘納入計算是在賣弄,是小題大做,我希望他們好好想想,在這一分鐘里,平均有13.04人喪生。如果可以的話,請想象一下,在這一分鐘里,他們周遭的人當中有13位親友遭到了殺害。

同樣地,也可以計算出亡者之間死亡的間隔時間:平均大約每隔40.8秒,有一個德國人死亡,每隔24秒一個猶太人死亡,而每6.12秒就有一個布爾什維克黨人死亡(俄籍猶太人包括在內),總體來說,每隔4.6秒鐘就有一個人喪生,計算時間區(qū)段同前。

從這些數據,您可以運用想象力把數字具體化。例如拿一只表,看著秒針每走4.2秒(或者每走6.12秒、24秒或40.8秒,這要看您更愿意怎么計數),開始默念一人死亡、兩人死亡、三人死亡,如此這般繼續(xù)下去,試著想象您口中一人死亡、兩人死亡、三人死亡的那些人,尸體就躺在您眼前,逐漸堆積成形。您將發(fā)現這是很棒的默想訓練。要不,想想另外一件比較近代、讓您久久不能自已的悲慘事件也行,再來加以比較。

舉例來說,如果您是法國人,想想貴國在阿爾及利亞的小小冒險,那曾經是貴國人民心中不能碰觸的痛。貴國在七年間,包括意外死亡的人數,痛失了25000人:這個數字相當于東部戰(zhàn)線一天又十三個小時的死亡人數,也可以比擬為猶太人遭屠殺七天的累計人數。當然,我在這里沒有把阿爾及利亞人的傷亡人數計算在內:因為您幾乎絕口不提。無論是在您出版的書籍,還是制作的電視節(jié)目里,從來都沒有人提過,這對您來說無足輕重吧。

事實上,每失去一個法國人,背后代表著十位阿爾及利亞人的死亡,就算跟我們相比,貴國效率之高仍令人豎起大拇指。

數字游戲到此暫停,如果要繼續(xù)玩,真的可以玩很久,我請您自個兒玩,玩到您腳下的土地塌陷為止。至于我,沒那個必要;很久很久以前,套一句出自《古蘭經》的優(yōu)美經文,死亡的陰影已經比我脖子上的青筋還要逼近我了。

假設您真能讓我流淚,我的淚水將腐蝕您的臉。

該下總結了,請容許我再度引經據典,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古希臘悲劇詩人索??死账?a href="#jz_18_18" id="jzyy_18_18">(18)說得好:生平最冀望的,莫過于免來人世走這一遭。

叔本華也曾有感而發(fā),寫下類似的喟嘆:什么都沒有最好。世上痛苦大過歡樂,所有的滿足歡喜都是過渡的,連帶產生新的欲望和苦惱,遭人魚肉的錐心劇痛遠大于我為刀俎的痛快。沒錯,我知道我引用了兩段話,不過意思是相同的:實際上,我們活在最悲慘的人間煉獄中。

戰(zhàn)爭當然結束了,而且世人也都得到了教訓,這種事不會再發(fā)生了。然而,您敢確定世人真的得到了教訓?您真的確定這種事絕對不會再發(fā)生了?再說,您真的百分之百確定戰(zhàn)爭已經結束了嗎?

就某種程度而言,戰(zhàn)爭永遠不會結束,又或者該這么說,除非在戰(zhàn)爭結束前最后一刻出生的最后一個嬰兒能壽終正寢,安然走完一生,戰(zhàn)爭才算結束。

甚至就算是這樣,戰(zhàn)爭都還可能持續(xù)下去,降臨在他們的子侄輩以及他們子侄輩的下一代身上,直到他們背負的先人事跡稍微稀釋、記憶淡忘、痛苦趨緩為止,到了那個時候,世人早已遺忘一切,而這一切也早已被歸入歷史,無關痛癢,甚至連被當成恐怖故事來嚇小孩都不夠格了。

然而,那些在死亡陰影下長大的小孩呢?我的意思是,那些多希望自己干脆死了、一了百了的小孩呢?

我猜得到您心里會怎么想——這人真是鐵石心腸。您在心里念著——沒良心,一個不折不扣的人渣應該被抓去蹲苦窯,而不是在這里大放厥詞,散播似是而非的言論、半吊子的法西斯陳腐思想。不要把法西斯主義搬進來攪在一塊兒,至于我的罪,先別立下判語,我還沒開始說到正題呢。至于道義上的責任,請容許我發(fā)表幾點看法。

政治學家經常提出這種說法,在戰(zhàn)爭的非常時期,全國人民,最起碼男性公民,必須放棄一項最基本的人權——生存的權利,這個論點始于法國大革命,開啟了征兵制度。而這項原則至今仍廣為世界各國接受,差不多全世界都這樣。

但是幾乎沒有人指出,與此同時,公民也被剝奪了另一項權利,同屬基本人權,對他來說甚至更重要,攸關身為文明社會一分子的自我認知:不殺戮的權利。沒有人事先征詢過他的意見。挺立在大壕溝之上的那個男人,絕大多數的情況下,跟那些被扔進壕溝底,已經斷了氣的或是尚存一口氣息的人一樣,都不是自愿來這里的。

您可能會反駁,打仗時殺死對方將士,跟殺死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不能混為一談;戰(zhàn)爭法規(guī)定,前者合法,后者違法,這頗符合普羅大眾的道德觀。

然而,這純粹是不切實際的高調,完全沒有考慮到沖突的現實狀況。于是戰(zhàn)后兩派說辭壁壘分明,一邊是“軍事行動”,亦即一切沖突的同義詞,另一邊則是“令人發(fā)指的暴行”,由一小群淫虐無道的狂人領軍執(zhí)行。正如我希望突顯的,這全是征服者們聊以自慰的古怪幻想……

我不是在替執(zhí)行命令說的那派人說話,這派說法廣受我們優(yōu)秀的德國律師好評,強調軍人軍令在身不得不為的無奈。我的所作所為,都是透析前因后果之下的行動,我認為那是職責所在,而且非完成不可,不管這樣的行動有多可悲、讓人多不舒服。

全面的戰(zhàn)爭正是如此,沒有所謂的平民百姓,被送進毒氣室或被槍殺的猶太裔小孩,跟遭到空襲轟炸、被烈焰燒死的德國小孩,兩者唯一的不同點在于死亡的方式。這兩種小孩同樣無辜,他們的犧牲無助于縮短戰(zhàn)爭,但是在這兩種情形下,軍人認為這是對的,是必要的。如果他們是被欺騙的,那該怪誰呢?

就算我們特意把這些暴行與戰(zhàn)爭行為切割,采用猶太律師萊姆金(19)的說法,認為這是種族滅絕大屠殺好了,我的論點還是站得住腳,因為起碼在我們這個世紀里,大屠殺都是伴隨著戰(zhàn)爭而來的,大屠殺從來沒有獨立發(fā)生過。

大屠殺跟戰(zhàn)爭一樣,都是整體全面的現象——現代的大屠殺是指一大群人集體殺戮另一大群人的過程。就我們目前討論的案例來說,這也可以算是一種工業(yè)大量生產要求下的分工過程。就跟某些學者的主張一樣,工人是他自己制造的產品的奴隸,搬到種族屠殺或全面戰(zhàn)爭的現代面貌底下,我們同樣可以說,行刑者是背負他執(zhí)刑后果的奴隸。

這樣的道理同樣適用于拿槍對準另一個人的腦袋,然后扣下扳機的人,因為被他殺死的那個人是其他人送來的,殺人并不是他一個人的決定。行刑者知道他只是長長的決策——執(zhí)刑鏈里的最后一環(huán),他的行為跟平常時期行刑小隊的成員處決三審定讞的罪犯沒有兩樣,完全合理合法。

行刑者知道他被指派開槍的任務,純粹只是湊巧,就像一位同胞負責捆綁,另一位負責開卡車送囚犯一樣。他頂多只能試著改去當衛(wèi)兵或是司機。還有一個很好的例證,雖不是我的親身經歷,但常見于各類歷史巨著中,德國重度殘障及精神病患的滅絕計劃,也就是所謂的“安樂死”,又稱“T-4”計劃,早在“終極方案”實施前兩年就開始了。

首先,借由合法的安排選擇病患,由專業(yè)護士將被選中的所有病患集中在一棟建筑物里,逐一登記并脫去他們身上的衣服,再交由醫(yī)生檢查后,帶進一個密閉的房間;一名工作人員打開毒氣,另一批人清理現場善后,最后警察開具死亡證明。

這些人在戰(zhàn)后遭受審訊時,滿臉無法置信,異口同聲地問:“我,有罪?”護士沒殺人,她只是脫了病人的衣服、安撫病人的情緒,這都是她平常做的工作。醫(yī)生也沒殺人,他只是根據政府機構制定的標準,診斷病人的病情。那名打開毒氣開關的工作人員,無論從時間或地點來說,應該是最接近殺人現場的了,但他只是遵照上級和醫(yī)生的指示,執(zhí)行一項純粹技術性的工作罷了。至于清理善后的那批人,為了維持環(huán)境衛(wèi)生,他們功不可沒,更何況這個工作,說實在的,非常惡心。警察依法執(zhí)行公務、開立證明,并注明死亡原因,也未違反現行法律。

誰才是殺人兇手?所有牽涉其中的人,是,還是不是?為什么負責操作毒氣開關的工人,他們的罪就比負責操作鍋爐、整理庭園、修理汽車的工人要重呢?同樣的道理適用于執(zhí)行這個巨大陰謀計劃的各個層面。

例如,鐵軌扳道工,難道因為運載猶太人的火車行經他導向的鐵軌而被送進集中營,他就得為猶太人的死負責嗎?這名工人只是個基層公務員,做這工作已經20年了,每日拿著行車時刻表,改變鐵軌行進方向,而他不知道其中隱藏著什么重大陰謀。

假設猶太人坐上火車從A地出發(fā),行經他操縱轉向的鐵軌到達B地,然后在B地慘遭殺害,這并不是他的錯。然而,鐵道扳道員在猶太人滅絕計劃中卻扮演著非常關鍵的角色,要不是他,載滿猶太人的火車到不了B地。同樣還有負責征收公寓住家安置遭空襲后無家可歸難民的公務員、印制集中營羈押文告的印刷工人、賣水泥和鐵絲網給黨衛(wèi)隊的供貨商、送汽油給國安警察署各分區(qū)行動支隊的后勤補給處士官,老天爺竟放任這一切發(fā)生。

當然,我們可以定出相對而言頗為明確的各級刑責,起訴某些人,其他人就讓他們受自己良心的譴責,他們只是做分內的事,卻要遭受良心譴責。不如干脆在事發(fā)后制定懲戒條例,一如紐倫堡大審判。

就算是這樣,事情還是處理得荒腔走板。為什么判那個沒用的鄉(xiāng)巴佬施特萊徹(20)絞刑,卻放過馮·登·巴赫-齊列夫斯基(21)?又是基于什么理由吊死我的長官魯道夫·伯朗特(22),卻放過了伯朗特的上司沃爾夫(23)?為什么吊死弗里克(24)部長,卻放過他的直屬手下斯圖卡特(25),部長的命令不都是出自他手嗎?斯圖卡特是個幸運的男人,雙手沾染的只有墨水,沒沾過血。

我再強調一次,免得產生誤解,我并不是想開脫,說自己不需要為哪樁或哪件事負責。我有罪,您沒有,很好。只是您應該這么想,我做的那些事,換作是您,您也會這么做。或許少一點熱情,又或許少一點絕望,不管怎樣,您都會去做。

根據近代歷史的演變,我想可以得出一個不變的鐵律,所有人,起碼絕大多數的人,在某些整體的既定情況之下,往往會照著別人的話做。請原諒我的直率,很少有人能成為例外,我也不能。假設您誕生在某個國家,或是在某個時代,那里不僅沒有人意圖殺害您的妻小,更沒有人叫您去殺別人的妻兒的話,感謝上蒼,您可以安詳地走完人生。

但請您千萬記住,您的運氣或許比我好一些,但這并不表示您高我一等。

如果您真傲慢地自以為比我優(yōu)秀,危機就始起于此。人類愛與政府作對,不管它是不是獨裁政府、對普通人是強硬或軟弱。但我們忘了政府是人組成的,多多少少也都是普通人,但每個人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經歷,在命運的機緣巧合下,某一天,某些人發(fā)現自己運氣好,與槍桿子和筆桿子站在同一陣營,另一些人則倒霉地被放在敵對的陣營。

這樣的結果很少是個人抉擇,也不可能是前世注定。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被害者受盡折磨虐待,并不是因為他們人善所以被人欺,而劊子手折磨虐待囚犯,也不是因為他們秉性兇殘。這么說似乎有些天真,然而,只消到任何官僚機構,甚至紅十字會走訪一下,您就會明白個中真理。

斯大林曾經發(fā)表一篇精彩絕倫的演說,更進一步闡釋了我的論點:將這一代的劊子手變成下一代的受害者,如此一來,世間永遠不缺劊子手。然而,國家機器是由被它一顆一顆搗碎的松散沙子結合而成的。國家的存在,是在所有人民的同意下組成存在的,盡管到了最后,人民經常成為它的受害者。

就算少了霍斯(26),少了艾希曼、戈格利澤(27)、維辛斯基(28)這些人,甚至沒有鐵道扳道工、水泥制造商和各部會的會計人員,希特勒這樣的人物充其量只是一只被憤恨脹得鼓鼓的羊皮袋,無計可施的恐怖分子。

說真的,監(jiān)督落實滅絕計劃的大多數管理者并非暴力分子,或者如現代人所言的,為崇高理念奮戰(zhàn)的變態(tài)偏執(zhí)狂。其中當然也有暴力分子和瘋子,一如歷史上所有的戰(zhàn)爭,這些人犯下無以名狀的暴虐罪行的確不容否認。黨衛(wèi)隊未能強化手下人員素質的管理也難辭其咎,盡管他們在這方面做的努力比我們一般想象的多很多,而且真的不容易,問問法國軍方的將領就知道,在阿爾及利亞,他們是不是為士兵酗酒、強暴民女、濫殺無辜之類的問題傷透了腦筋。然而,問題的癥結并不在此。

瘋子,到處都是,任何時代都有。平靜的郊區(qū),充斥著戀童癖和心理變態(tài)的偏執(zhí)狂;夜間收容所里滿是憤怒狂妄的自大狂;某些人也真的造成了一些社會問題,殺死兩三個、十個,甚至五十個人——而同樣一個國家,在戰(zhàn)爭時期,竟泰然自若地利用他們殺戮,然后再把他們當成吸飽血的蚊子,一巴掌打死了事。

這些有病的人,什么都不是。那構成國家的一般老百姓呢?——尤其在動蕩不安的時代里——他們才是真正的危險源。真正的危險因子是我,是您。如果您還不相信,就沒有必要繼續(xù)看下去了,看了也不會懂,反而會感到氣憤,這樣對您對我都沒好處。

跟大多數的人一樣,我并不是自己選擇要當劊子手的。如果可以的話,就像我先前說過的,我想走文學這條路。

若有才華,就當個作家;沒有才華,當個教書匠也可以,總之,我想生活在美好安詳的環(huán)境中,徜徉在人類意志的偉大創(chuàng)作中。是啊,除了心理變態(tài)之外,誰會想要去殺人?此外,我很想學鋼琴。有一天我去聽演奏會,有位中年女士俯身問我:“我想您是鋼琴家吧?”我頗為懊惱地回答她:“可惜我不是,女士?!睍r至今日,我還是不會彈鋼琴,以后也不可能有機會學。

有時候,載著我載浮載沉多年的往事宛如黑暗河流,比那些恐怖事件更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讓我?guī)缀鯚o法掙脫。

我還很小的時候,母親買了一架鋼琴給我,那是生日禮物,我當時九歲,要不就是八歲??傊?,是在我們搬到法國和莫羅住在一起之前的事。我求了她好幾個月。

我夢想著當鋼琴家,偉大的鋼琴家,開演奏會,在我靈巧的指尖下,教堂圣樂輕盈如氣泡。但是我們沒錢。父親離家已經有一段時日,他的賬戶(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被凍結,母親必須自己想辦法掙錢。她還是找到了錢,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辦到的,大概是省吃儉用攢下來的,或者是向人借貸,或許她下海賣身,我不知道,也不重要。

她大概為我規(guī)劃了遠大的前程,想栽培我,因此我生日那天,一架漂亮的直立式鋼琴送來了。雖然是中古鋼琴,價格應該也不菲。

剛開始我興奮極了,開始上鋼琴課,由于進步緩慢,我很快就失去了當初的興趣,沒多久就放棄了。音階練習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回事,我的例子跟眾多小孩一樣。母親從來沒有責怪我行事草率又懶惰,但我可以想象,就這樣浪費一大筆錢肯定讓她心如刀割。

鋼琴擺在那里長灰塵,我姐姐對鋼琴的熱度跟我一樣,不超過三分鐘。后來我壓根兒忘了鋼琴這檔事,最后母親下定決心賣掉鋼琴,肯定是賤價賠售,而我?guī)缀鯖]察覺鋼琴已經不在了。

我從來沒有真正愛過我的母親,我甚至討厭她,不過鋼琴這件事讓我覺得她很可憐。這件事她也得負一點責任。如果她堅持,如果她當時能夠嚴厲一點,我可能已經學會彈鋼琴了,音樂可能因此成為我最大的喜好、最安全的避風港。能彈琴自娛、為家人演奏,這樣就夠了。

我常聽音樂,我也很喜歡聽,不過這跟自己會彈完全不能相提并論,聽音樂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這跟我對男性的愛慕是一樣的,我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大聲說,事情的真相是,我無疑更愿意當女人。不一定要像那些社會上的活躍女性,為人妻、為人母。不,我只想全身赤裸,仰臥在床,雙腿張開,讓一個男人沉沉壓住,我緊緊地抓住他,讓他插入,頓時我們吞沒在無邊無際的汪洋大海中,沉浸在沒有開端也沒有盡頭的歡愉中。但事與愿違,我成了法學家,國安署公務員,黨衛(wèi)隊軍官,最后當上蕾絲花邊廠的廠長。聽來有點可悲,但事情就是這樣。

我上面寫的都是真的,不過我曾經愛過一個女人。唯一的一個,我對她的愛遠超過世上的一切。但是,這個女人我卻碰不得。

夢想成為女人,夢想擁有女性的軀體,這一切極有可能是因為我依舊追尋著她,想要靠近她,想要變得像她,想變成她。這個解析十分合情入理,但終究改變不了什么。跟我睡過的那些家伙,我一個都沒愛過,我只是在利用他們,利用他們的身體,如此而已。

有了她,有她的愛,對我來說,這一生就已足夠。您不要笑,擁抱這份愛,大概是我這輩子唯一做過的一件好事。您八成在想,這些感受兜攏在一個黨衛(wèi)隊的軍官身上,好像有點不倫不類。

為什么一個黨衛(wèi)隊一級突擊隊大隊長不能跟其他的男人一樣,有屬于自己的內心世界、欲望和愛戀呢?我們這群被認為十惡不赦的罪犯,人數高達數十萬,這些人當中,也有跟平常人一樣平淡無趣的凡夫俗子,也有一些非凡之輩,比如藝術家、有教養(yǎng)的文人,當然也有神經兮兮的漢子、同性戀、戀母癖,各種人多著呢,有何不可?他們跟各行各業(yè)的典型人物沒兩樣,也不會更特別:有愛好品酒、愛抽雪茄的生意人;有滿腦子都是錢的生意人;也有在屁眼里塞了一根人造陰莖才到辦公室,在筆挺的三件式西裝底下,隱藏著淫穢刺青的生意人。

一般人覺得這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那么換個背景,在黨衛(wèi)隊或在國防軍里有這些人物,又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呢?我們的軍醫(yī)在剪開傷兵的制服時,經常發(fā)現里面是一身女性內衣,而且發(fā)現的頻率遠比想象的高。確認我屬于某個類型的典型人物沒什么意義。

我有過一段人生,一段過去,沉重且代價頗高的過去,這種事司空見慣,而且我自有應付的方法。后來戰(zhàn)爭爆發(fā),我發(fā)覺自己被卷入恐怖又殘酷的暴行核心。

然而,我并沒有變,我還是同一個人,我的老問題仍舊懸在那兒,盡管戰(zhàn)爭衍生了新的問題,盡管戰(zhàn)爭的恐怖讓我從頭到腳變了個樣。對某些人來說,戰(zhàn)爭,甚至殺戮,是他們問題的答案,可是我不是這種人,我跟大部分的人一樣,戰(zhàn)爭和殺戮對我而言是個大問號,找不到答案的疑問,因為深夜里我們的嘶吼得不到任何人的回應。

事情如連鎖效應,一件接著一件,起先只是服國民役,沖突事件接踵而至,壓力驟增,最后不得不跨越兵役的界限。但是,這一切層層緊密相連,有著非常密切、私密的關聯(lián),如果戰(zhàn)爭沒有發(fā)生,我仍然會走到這樣的極端,那是不可能的?;蛟S這種可能性仍然存在,或許沒有,又或許我可以找到另一條出路,沒有人知道。

??斯?a href="#jz_29_29" id="jzyy_29_29">(29)曾寫道:煉獄天使乘著一朵小小的天國白云飛翔。我一直認為反過來說也應該說得通,天國的惡魔繞著一朵小小煉獄烏云盤旋。但是我不認為自己是惡魔。就我之前的所作所為來說,我這么做一定有理由,至于理由是好是壞,我不知道,總之肯定是合情合理的理由。

殺人的是人,被殺的也是人,可怕的地方就在這里。您永遠無法肯定,說自己絕對不會殺人,這是不可能的,您頂多能這么說:我希望永遠不用殺人。

我也一樣,我也這么希望,我也一樣,希望擁有充實又美好的生活,當個再平凡不過的人,能和其他人平等地站在一起,我也一樣想要為全人類的建設盡一份心力。但是,我的希望落空了,我的熱忱遭人利用,用來落實一個后來才驚覺既丑惡又瘋狂的藍圖,我跨越了黑暗邊界,所有的黑暗罪惡一股腦兒鉆進我的人生,再回頭一切已經無法補救,永遠無法挽回?!霸僖矡o法”這四個字,說再多也沒有用了,它們就像落入沙中的水瞬間消逝無蹤,而濕潤的沙子塞滿了我的嘴。

我繼續(xù)過日子,跟所有人一樣,盡可能奉獻一己之力,我跟其他人一樣,是個平凡至極的人,我是個跟您一樣的人。

行了,我都說了,我跟您一樣!


(1) 原泛指鍵盤演奏的樂曲,現指一種快速而節(jié)奏清晰的樂曲。

(2) 漢斯·弗朗克(Hans Frank,1900—1946):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納粹黨專用辯護律師,后來成為納粹德國領導人之一。在紐倫堡審判時因反人類罪被判吊刑。

(3) 日托米爾(Zhytomyr):烏克蘭西北部日托米爾州首府。在第聶伯河右岸支流捷捷列夫河畔,東距基輔165公里。

(4) 列維斯(Leavers):即列維斯花邊,又稱里巴花邊,是最經典和高貴的蕾絲花邊。

(5) 加來(Calais):法國北部的港口城市。

(6) Ecole libre des sciences politiques,縮寫ELSP,現在巴黎政治學院(Institut d'etudes politiques de Paris)的前身。

(7) 奧爾賽(Orsay):位于法國北部法蘭西島大區(qū)埃松省的一個市鎮(zhèn)。

(8) Servicedu Travail Obligatoire,縮寫STO,法國維希政府制定的法令。自1940年法國戰(zhàn)敗后,維希政府便向納粹德國提供廉價勞工,以此法驅使人民服從。

(9) 魯特西亞(Lutetia):巴黎古稱。傳說羅馬人來此聚居時,將此地命名為Lutetia(Lutetja)或Lutetia Parisiorum Paris,所指范圍僅占現代巴黎的一小部分。

(10) 納達爾(Jerónimo Nadal,1507—1580):耶穌會教士,在1554年時曾寫道:“天主愿意幫助他的教會時,會賜予某個人特殊的恩寵,讓那個人能以特殊的方式侍奉天主?!?/p>

(11) 馮·里賓特洛甫(von Ribbentrop,1893—1946):希特勒政府時曾任駐英國大使和外交部長等職務,對促成德日意三國同盟起過重要的作用,此外,直接參與了閃擊波蘭、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和蘇聯(lián)的戰(zhàn)爭。1946年10月被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判處絞刑。

(12) 霍特爾(Wilhelm H?ttl,1915—1999):奧地利納粹黨員,黨衛(wèi)隊二級突擊隊大隊長。

(13) 艾希曼(Adolf Eichmann,1906—1962):納粹德國前高官,也是在清洗猶太人中執(zhí)行“最終解決方案”的主要負責者,被猶太人稱為“納粹劊子手”,二次大戰(zhàn)后定居至阿根廷,遭以色列情報特務局干員綁架,公開審判后絞死。

(14) 維斯利策尼(Dieter Wisliceny,1911—1948):納粹黨員,黨衛(wèi)隊一級突擊隊中隊長,在猶太種族滅絕行為中負有重要責任。

(15) 希姆萊(Heinrich Luitpold Himmler,1900—1945):納粹德國的一名重要政治頭目,曾為內政部長、黨衛(wèi)隊首領,被認為對歐洲600萬猶太人、同性戀者、共產黨人和20萬至50萬羅姆人的大屠殺以及許多武裝黨衛(wèi)隊的戰(zhàn)爭罪行負有主要責任。二次大戰(zhàn)末期企圖與盟軍單獨談和失敗,被拘留期間服毒自殺。

(16) 克爾海爾博士(Dr. Richard Korherr,1903—1989):納粹統(tǒng)計學家,二戰(zhàn)中納粹德國統(tǒng)計局的總督察(chief inspector)。

(17) 希爾伯格(Raul Hilberg,1926—2007):奧地利裔美國政治科學家和歷史學家,重要的對猶太大屠殺事件的研究者。

(18) 索??死账梗⊿ophocles,公元前496—公元前406):代表作為《安提戈涅》和《俄狄浦斯王》。

(19) 萊姆金(Raphael Lemkin,1900—1959):波蘭猶太人,是一名律師,以對抗種族屠殺著稱。

(20) 施特萊徹(Julius Streicher,1885—1946):納粹政客,反猶太人的《先鋒報》的創(chuàng)始人、所有者和編輯。施特萊徹是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審判的主要戰(zhàn)犯之一,于1946年被判反人類罪,處以絞刑。

(21) 齊列夫斯基(Erich von dem Bach-Zelewski,1899—1972):納粹高官,主持鎮(zhèn)壓了華沙起義。

(22) 伯朗特(Rudolf Hermann Brandt,1909—1948):1933—1945年為納粹軍官和公務員。因收集猶太人骨骼被判死刑。

(23) 沃爾夫(Karl Friedrich Otto Wolff,1900—1984):納粹高官,官至納粹軍隊副總指揮官。

(24) 弗里克(Wilhelm Frick,1876—1946):著名納粹官員,曾任第三帝國的內政部長。在二次大戰(zhàn)結束后,因戰(zhàn)爭罪而被處以絞刑。

(25) 斯圖卡特(Wilhelm Stuckart,1902—1953):納粹黨律師,任職內政部秘書。因其事跡被判為戰(zhàn)犯。

(26) 霍斯(Rudolf Franz Ferdinand H?ss,1901—1947):納粹二級突擊隊中隊長,奧斯維辛集中營擔任最長時間的指揮官,1947年在華沙受審被判吊刑。

(27) 戈格利澤(Sergo Goglidze,1901—1953):蘇聯(lián)內務部內衛(wèi)部隊軍官。

(28) 維辛斯基(Andrey Yanuarevich Vyshinsky,1883—1954):蘇聯(lián)政治家、法學家、外交家。

(29) ??斯兀‥ckhart von Hochheim,1260—1328):德國神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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