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賈珣和薛蝌約的私宴,因為對方臨時有事,來信致歉,急忙走了,未能會成。
一連十數日,皆會往林府請見,便去尋黛玉說話。
理由也是極正當的,林如海如今這般艱難,林家和膠東侯府又是世交,只怕林妹妹被欺負了去,因此每日必來過問一番。
雖有此話,但賈珣的心思,可以說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畢竟林黛玉尚未回來之前,賈珣就已經在揚州呆了好些日子,并不見上門,哪里就這樣殷勤了。
但揚州城的平靜沒有持續太久。
賈枚率領水師從松江返回揚州,于此同時,楊師桂率領驍騎營一萬六千兵馬,自京都南來,竟在同一天匯聚于揚州。
兩人在城外會面。
楊師桂向賈枚傳達了皇帝旨意,讓他暫時配合楊師桂,穩定江淮局勢,暫理鹽鐵之政,等新官上任,再回山東。
傳完圣旨后。
楊師桂道:“平汝公好大的手筆,什么時候開始,和趙百川走到一起的?”
賈枚道:“楊候倒把我問住了,趙閣老乃陛下的左右手,為陛下辦事,自然是合力的,難道相互掣肘不成?”
楊師桂道:“平汝公太謹慎了,但同時,你也是文官里頭少有的真英雄,你當年的風采,我還都記得。”
賈枚道:“楊侯從京城來,可得新聞嗎?下官在海邊吹了好些日子風,不知最近朝政有哪些變化?”
楊師桂道:“大事當然是要搞新政了。”
“一則要改鹽鐵之法度,直接相關的,便是要廢除開中法,準入小鹽商,并設置了對鹽商販鹽的各種考核,總之就是既要能掙錢,又要所有人都買得起,誰知道呢?哪有這樣的美事!”
賈枚道:“別的不說,只開中法廢除,國庫便是好大一筆收入了,能做多少,便是多少,準上得中,未為不可。”
楊師桂憋回了口氣,國庫是多了筆收入,自己可少了筆收入。
元從勛貴,跟著皇帝家打天下,可不就指著撈百姓錢過日子嗎?難道繼續和泥腿子站在同一戰線。
楊師桂道:“還會重開市舶司,暫定廣州、泉州、松江、登州開港,哦,對了,還讓各家有余財的建廠招工,你說,這怎么要得,可見是壞透了。”
賈枚道:“侯爺自然是有余財的,好歹總得建幾個吧,我給你透過信兒,江南那些個走私的,可掙了不少。”
楊師桂道:“陛下就是想收稅想糊涂了,這樣下去,是要壞事的。”
賈枚心想,這家伙又在這兒裝糊涂了。
也應道:“是了,楊侯何不據理力爭,為社稷之安寧,血濺龍庭又何妨!”
兩人知對方不是一路人,都興致缺缺,隨便糊弄了兩句,便各自扎營不提。
賈枚先派人去揚州城中打探情況,確認無虞后,方帶著親衛入城,暫住在睢園。
在書房暫坐了會兒。
因賈珣并不在家,便叫人把跟賈珣的人叫來。
柳二蠻便帶著來素見賈枚。
賈枚問:“哥兒這些日子都做什么呢?”
來素回道:“少爺來揚州后,主要就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經常去鹽政衙門,據說林鹽政眼看著不行了,家里就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哥兒怕林家旁支惡仆欺負姑娘,便常去照看。”
悄悄抬頭看了眼賈枚,見他正翻著書。
便接著道:“第二件事,在南城開了間農工布行,在設計什么農工卡的,賣的布很便宜,我也買了兩匹的。好像打算做成一間大商行,什么都賣,偶然聽到商量的名字,好像叫什么‘農工聯合商行’,還要做農工聯卡的,我也不大明白,但窮人的買得上東西,就算賺不了多少,也是積善行德的。”
賈枚問:“你沒跟著哥兒了?”
來素回道:“來葷跟著,另來了個護衛,叫管三刀的,平常,都是他護著二爺出行,我去布行幫忙去了。”
賈枚點頭,便讓他退下了,還不忘勉勵一番道:“好好干,別管在什么位置,日子會更甜的。”
還扔了一顆糖給他。
雖掉在地上,來素仍喜不自勝地撿起來,視若珍寶,自歡喜離去不提。
……
賈珣回到睢園后,得了信,第一時間去見了賈枚。
賈枚讓他坐下。
便問:“你做的那個農工商行,是想做底層市場對嗎?”
賈珣回道:“是有這個意思,還在試,一方面要鋪得開,另一方面要想辦法讓窮人有錢,前者需要和一些別的商行合作,后者就要看朝廷的新政成效。”
賈枚笑道:“你倒想得遠了,可是長進了,這事兒我不管,你果然有困難,沒辦法了,再來找我。”
有老爹撐腰,賈珣心里也踏實了些。
賈枚又問:“聽說你這些天一直去林府?”
賈珣道:“是有這回事,到底也是世交。”
賈枚制止道:“不用說了,你的心思,我知道,自來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趁著他還有口氣,我便給你定下來,如何?”
賈珣起身行禮道:“一切全憑父親做主,孩兒聽命而已。”
賈枚站起來,拍了拍賈珣肩膀。
笑道:“我很高興,你知道嗎?比打了勝仗還高興,不是因為林家姑娘,我不曾見過,也談不上,我高興的是,你終于能對號令自己了。”
又嘆道:“上天從不寬容揮霍機會的人,悔恨是對他們的懲罰。”
賈珣一副受教的樣子,心思卻已飄飄然不知所往了。
賈枚見他這副模樣,有心要說的話,也不打算說了,等以后吧。
便叫他退下了。
賈珣回到自己房間,還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第二天,賈珣并沒有出門,只是屋中閑坐,翻了會書,也看不進去,又去園子里走了幾圈,又回房里翻書看,卻坐不住。
初晴正繡著鞋墊子,時不時又見賈珣從面前過去。
忍不住道:“爺果然坐不住,便去林府里坐坐,也就是了。”
賈珣道:“今兒可不能去的。”
初晴疑惑道:“怎么就不能去了,就算是~”
忽驚訝道:“昨兒老爺回來,難道就!”
賈珣點了點頭:“以后再胡亂議論姑娘,我可要動刑的。”
初晴臉色一紅,想起判了刑的人被打得屁股開花,竟覺得身上有點滑溜溜的。
嘟著嘴道:“婢子自不敢議論姑娘,我便是那樣不知好歹的,何必嚇唬人。”
夜里,賈枚又將賈珣叫來。
“今兒我去了趟,林如海已沒多少氣兒了,但他說要考慮一下。”
賈珣期待了一天,沒料到是這個結果。
不由自嘲道:“豈能萬事皆如自己心意,除非,果然有萬事都如心意的本事才得好。”
賈枚道:“雖如此說,但沒十分準了,也有八分的。”
賈珣默然半晌,笑道:“其實只要姑娘愿意,別的問題,都可以解決,若是姑娘不愿意,那她一定撒謊了。”
賈枚笑道:“你能明白,有件事我便放心交給你去做了。”
賈珣道:“父親請吩咐。”
賈枚道:“京都的信已傳回來了,個中詳細倒不必深究,其中有幾件大事,我說給你,自己琢磨琢磨。”
賈枚吃了口茶,接著道:“我先后分二十六路傳回京城的消息,有七路到了,你劉家二哥也及時回了京,包括鹽引空轉、鐵器私鑄、武器倒賣、通賊以兼并土地、織造局領頭的海貿走私等諸多罪證都到了京,而在這其中牽涉最深的甄家便成了出頭鳥被推了出來,但因為甄家太妃的原因,甄家并沒有倒。”
賈珣道:“倒賣武器甲胄,罪同謀反,都能無事?”
賈枚笑道:“權力可以對沒有權力的人講國法,卻不能對同樣有權力的人講國法,權力與權力之間,是互相聯合,互相侵蝕的。”
“國朝鼎立至今,主要的勛貴集團有三個。”
“其一是在山東追隨太祖起義的元從勛貴,其二是收復江南時投效的豪族,并在平定天下中立下功勛的江南勛貴,其三是太上皇大動兵戈,拓土開疆后在九邊留下的鎮邊勛貴。”
“這幾大勛貴集團相互制衡,又相互合作。”
“比如,鹽政之利,便是這三方集團共同運作的,邊將不要糧食,省卻轉輸,鹽引便成巨利,鋪貨分銷,都吃得盆滿缽滿,包括鐵器軍備,同樣存在類似手法。”
“至于邊軍缺糧缺甲,軍勢日蹙,邊將勛貴之家,卻賺得盆滿缽滿,可不令人痛惜!”
賈珣驚嘆道:“這才多少年,當年聚義起事,以天下太平為志向的勛貴之家,竟已糜爛至此。”
賈枚道:“如今時勢的確如開國之時,邊事糜爛,各地反賊日益猖狂,變法乃猛藥,能救不能救,到底還在人為,所幸,還有仁人志士,愿救亡圖存。”
賈珣道:“據孩兒所知,士紳兼并土地,接納投效,更勝勛貴,一旦動了土地,便是天下皆敵了。”
賈枚笑道:“所以新政一開始,寧愿從貿易和工業做文章,卻不敢改革土地,難道他們不知道,土地才是問題的根結嗎?他們不敢,在這事上,皇帝也動不得,路漫漫其修遠兮!”
賈珣道:“可終究要動土地的。”
賈枚道:“終究要摘桃子的,當然要等成熟的時候再摘,才可口,才吃得下,要是澀得慌,是要吐出來的。”
賈珣想了想,問:“父親,我很好奇,甄家能安全落地,給了什么條件出去?”
賈枚笑了笑,又吃了口茶,賈珣忙著給上水。
“甄家雖不是勛貴集團,但身份特殊,且世襲著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大宗商品諸如鹽、鐵、絲綢、瓷器等均有涉足,又多次迎接圣駕,免不得這幾大勛貴集團打交道,往來不勝,但要說親近,還是和江南勛貴親近些。”
頓了頓道:“因此迫于壓力,便將山東勛貴的諸多罪證上交,并指證,補交欠下了戶部銀款八十萬兩,就這還沒還清,但加上太妃力保,太上皇也發了話,皇帝自然也不能過了火,真要連根拔起,可就啥都不剩了。”
賈珣道:“甄家已是這般富貴,還欠著戶部的銀款,如今補上八十萬兩,恐怕皇上不僅不會高興,還記恨上了才對。”
賈枚道:“你要是有用,皇上恨也沒關系,你要是沒用,皇上再寵愛,也逃不過,說到底,甄家給江南勛貴交了投名狀,必定保他,再加上宮里發力,恐怕只會輕拿輕放了。”
賈珣道:“不論如何,父親山東之行,可算是打開門了,您要是在山東出事,他們都摘不掉,而且經此一事,斷了鹽鐵的財路,另謀出路的心必然也活了,可見是目的達成,孩兒恭喜父親了。”
賈枚搖頭道:“行百里者半九十,不過才啟程罷了,這邊管事的來人,我便要立刻回山東去,無法回京述職。”
認真看向賈珣,道:“因此,你要代替我,回京之后,向陛下匯報此行大小事,若陛下有所問詢,也要詳細陳述,這事,你可能辦得好?”
賈珣起身行禮,道:“愿為父親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