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聞此輕薄之語,正欲逐客。
誰知賈珣先一步離席,已出了門,憋了一肚子氣咽回去,好不難受。
劉勰忙起身,笑道:“圣姑莫氣,我去教訓他。”
妙玉只看著窗,并不理他。
劉勰以為得了意思,氣昂昂地出門去,在禪堂門外,一把抓住了賈珣,沒提動,頓時泄了氣。
猶怒道:“你怎么能和圣姑這么說話!”
賈珣饒有興趣的問:“那該怎么說話?”
“要尊重些,講規矩,別什么粗話都亂講。”
“事實就是這么個事實,總不能說假話去騙她吧。”
劉勰道:“騙當然是不能騙的,不對!這不是事實。”
賈珣無奈道:“美色已經蒙蔽了你的雙眼,你去照照鏡子。”
劉勰郁郁不樂道:“我是不好看,你犯不著這樣,留點希望不好嗎?”
賈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看看舌頭。”
劉勰問:“我舌頭怎么了?”
賈珣道:“就是舌苔有點重,怕是沾了寒氣,別去舔石頭了,太硬!”
劉勰自話:“我也沒舔石頭啊,難道真的著涼了。”
賈珣知道這家伙已經無可救藥了,不過有這樁事掛著,給他戒了賭,也算功德一件了,只是兩害相權,孰輕孰重,就不得而知了。
院子里并無人限制賈珣行動,只剛一出院門,就有幾個帶刀大漢將他請了回去。
只好在院子里隨意觀賞這些裁剪得體的花枝。
不一會兒,鐵三娘從里面出來,見賈珣自得其樂,笑道:“你惹她生氣干嘛,不過,我倒喜歡她多生氣,至少有點兒人氣兒。”
賈珣笑道:“怎么,三娘是要破了妙玉居士的道骨禪心,好笑話她不成?”
鐵三娘挑釁道:“我倒真想看笑話,那你有這本事嗎?”
賈珣道:“單槍匹馬,把握不大,若是雙劍合璧,那必定拿捏了。”
鐵三娘道:“那你說,要我怎么配合?”
賈珣道:“你只告訴我她平日里忙些什么,愛看什么書,再教我兩招劍法,那便妥了。”
鐵三娘道:“對付她你還要學劍?”
賈珣道:“對付她不用學,對付你當然要學了。”
鐵三娘笑道:“用我教你的劍法,對付我,那你想太多了,你難道不知,不論哪行哪派,都有不傳之秘,專門對付自家有異心的弟子的。”
賈珣道:“你便答應不答應吧。”
鐵三娘想了想,笑道:“行,我答應你了,她平日里的話,愛栽花、煮茶、讀詩,《道德經》、《南華經》也見她翻些,再別的,我也不曉得了。”
賈珣笑道:“看來學得不精了。”
鐵三娘道:“這如何看的出來的。”
賈珣道:“莊子所貴,不材之木,可以免于刀斧之害,而妙卿則不然,以刀剪截其枝,以束帶鎖其形,然后以供賞玩之樂,可見不得莊生之旨,還是個刑人呢。”
三娘問:“若如此,那修行則為何物?”
賈珣笑道:“三娘不已在修行之中了嗎,此所謂不知而知,而妙玉居士則是知而不知。”
鐵三娘道:“跟我饒舌作甚,聽得人糊涂。”
“這才是真明白。”
鐵三娘問:“那你是何等人?”
賈珣嘆道:“一個可憐人罷了。”
鐵三娘罵道:“好不曉事,你還可憐,沒得替你害臊。”
賈珣拍手道:“如此說來,你我竟是同心同情之人了?”
鐵三娘一愣,說道:“你還太小,說什么沒頭沒腦的話。”
賈珣低頭呆了半晌,回過神來,人已不見了,自話道:“不小的,小乎哉,不小也!”
……
不得已,賈珣只好在這蟠香寺旁的梅林小院中住下。
倒也挺周全,不僅有安排單獨的居處,還備了佛、道之經書。
每日清早,鐵三娘都會在院里練劍,賈珣也跟著早起,鐵三娘見他來,果然教他些招式。
女子用劍,難免以靈巧為主,故賈珣雖未太打磨力氣,學起來亦不覺甚難。
這座別院雖處得僻靜,卻常有訪客。
一則這清賢師太最初定居時,不僅租下這座院子,另并了些田宅為業,租將出去,收些糧米果蔬碎銀為日用。
二則紅巾會眾作商賈、信徒打扮,前來密會,詳談甚久,賈珣并不知細節,亦不甚打聽。偶爾有挑擔前來的菜農,露出一角來,竟有珠玉之華彩。
一日,鐵三娘問:“我瞧你對先前之約并不上心。”
賈珣疑惑道:“約了什么?”
“妙玉。”
賈珣恍然,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這幾日在研讀老、莊,待有所成,再會她,不發則已,發則必中。”
又遷延了數日,鐵三娘得了一封書,似有急事,匆匆離去。
賈珣喚初晴去妙玉那邊遞了張拜帖。
初晴嘟著嘴道:“爺好像樂在其中,并不想回家了。”
賈珣并不回應,反問道:“你最近怎么奇裝怪服,頭發也不好好梳。”
初晴道:“你還不知道嗎?”
賈珣問:“我應該知道嗎?”
初晴哼道:“你最好知道。”
賈珣點頭:“原來是這樣。”
“哼,你根本不知道。”三步并兩步,往妙玉那邊去了。
不一會兒,初晴回來,說:“妙玉正和一位姑娘說話,看起來極開心的樣子,怕是不歡迎你。”
賈珣搖頭道:“她怎么說的?”
初晴道:“妙玉姑娘說,你要是有臉,就這會子去吧。”
“我必是有臉的,只能這會子去了。”
初晴說著:“她是這個意思嗎?還是我沒說明白。”
賈珣笑著說:“她是這個意思,你也說明白了,就是心里還沒明白呢。”
順著熟路,報了名,入內果然見妙玉正同一女子說著話,偶有淺笑,比初見時多幾分灑脫之趣,竟似活潑了許多。
只可恨有人不識趣,突兀出現,壞了兩人說體己話的雅致。
賈珣見那女子雖素衣粗裳,但干凈淡然,身處富貴堂中,不以貧而自賤,飄然有出塵之氣,斂然有自守之心,佳人相對,竟不知孰為方外之人,誰在門檻之內了。
眾人見了禮,互道了名姓。
原來她便是邢岫煙,因家中貧寒,租的此間房宅田土,而今越發沒落,已有了舉家遷徙,另投別處的打算,今番來,為了道別,也感念妙玉多年來教書寫字之恩情。
賈珣略知其意,問:“邢姑娘搬家,可是此間地租太高了?”
妙玉自是極聰明的人,邢岫煙尚未回答,她已知賈珣是在暗諷自己,念及前次被話頭堵住的憋屈,頓時又給點著了火。
但多年修行,還是有幾分道心,只冷冷地看著,亦不言語。
邢岫煙道:“原有這個打算,只是才定下來,非是這般。”
賈珣又問:“可是去投奔親戚,如今路上不太平,賊人太多,若不得些有力之人同行,只怕姑娘涉險。”
邢岫煙道:“我家并無浮財,哪里就引來了賊了。”
賈珣道:“要不說是賊呢,就愛干損人不利己的事兒,姑娘若遭了塵,豈不令人痛惜。”
邢岫煙看了看妙玉,總覺得這話怪異,似乎這兩人有話,便要告辭。
妙玉道:“如今你是正客,他是陪客,難道他來了,你卻要走,何況你又不急這一時的。”
賈珣亦道:“今日冒昧前來,實為心中多有困惑,欲求妙玉師父解惑,觀姑娘泠然有道心,不妨暫留,同論一番如何?”
邢岫煙止住欲起之態,款然而坐,頗有流水無心之自然。
賈珣道:“我讀南華,頗有自相矛盾之惑,圣姑可愿為我解惑。”
邢岫煙對這個稱呼略感奇怪,但妙玉之才氣仙風,似乎又極貼切的。
妙玉自不認為會被難住,只淡然道:“我雖只略知些字,認些文,若果然有善問,亦可以為補益。”
賈珣問:“莊子有‘大小’嗎?”
妙玉道:“自然有大小,鯤為‘大魚’,鵬為‘大鳥’,若得真意,人未嘗不可為‘大人’,小子欲為斥鴳乎?”
賈珣又問:“《齊物論》講,‘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則萬物為一,大小相若,各有其宜,各得其所,各歸其用,馬雖千里,而難涉江河,凡此類,該作何解呢?”
妙玉想了想,笑道:“你方才所講,物之用也,世間萬物各有其用,此物之用處,難取代彼物,就好比籃子不能乘水,卻能放瓜果,用處不同,是其形也,形色各相異,再以大小而論,實不能了,就像你不能用尺子去稱重一樣,一斤和一尺誰大,豈不謬論了。”
賈珣又問:“那莊子所謂之大小,是何大小?”
妙玉道:“以我看來,不過是境界的大小罷了。”
賈珣又問:“那境界一定是大的好了?”
妙玉自以識破了他話頭的詭計,笑道:“以大為大,以小為小,若一定大是好的,若大的自以為是好的,那就小了。”
賈珣亦拍首作恍然狀:“《老子》說,以其終不為大,是以成其大,先前不能解,今聞此說,頓覺豁然開朗。不自為大者得人,得人眾則可以有為,其不自大,而旁人大之;自大者失人,人力寡則難有為,其自大,故終小之。”
妙玉聞此,亦若有所得,淡然道:“始可與言道也。”
賈珣略思索,知她用了論語的典故: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又笑問:“莊子有‘是非’嗎?”
這次,妙玉沒有立即回答,反而向邢岫煙道;“近來天氣涼了,可添了冬衣。”
邢岫煙道:“去年新做的,并沒壞。”
妙玉招呼一個小姑子來,吩咐了一句,叮囑道:“雖說人生本若漂萍,聚散太容易,但咱們比鄰近十年,到底不同,給你帶些東西,若是推辭,倒讓我心涼了。”
邢岫煙只得答應下來。
妙玉這才看向賈珣。反問道:“你以為,莊子有‘是非’嗎?”
賈珣道:“這也是我不解的,莊子既言‘齊物’,萬物歸為一,一遍及萬物,正反相若,以為是非之論,不過人之偏見,自‘道’觀之,其實‘一’也,然莊生又非他人之言,以立一家之論,由此觀之,豈不有‘是非’嗎?”
邢岫煙初見賈珣,見他身量雖已長大,氣宇不凡,但面容稚氣,知其年歲不大。
拜訪妙玉,心里忖度,以為王孫公子,知慕少艾,未以為奇,聞得方才言語,雖未必精,必也讀過些,費好些心,亦稍改觀,不以慕色之人相看了。
妙玉起身踱步,時而仰望,時而沉吟,超然若世外之人,觀此大千世界。
笑道:“公子所問,我有一解,不知當否。”
賈珣道:“圣姑且講,洗耳恭聽。”
妙玉問:“可知莊子‘三言’否?”
賈珣道:“可是‘寓言、重言、卮言’這三言?”
妙玉笑說:“是這三言了,可知其意?”
賈珣道:“寓言者,寄托之意,有真意而不得直言,故寄托于它事而言之;重言者,人微而言輕,人眾而言重,故托孔子、堯舜之名而重其論說;卮言者,隨人說話,應事而論,若卮酒也,可解為閑談之話語。”
妙玉點頭道;“大體不差,是用了些功的,只未貫通罷了,此三言,已明了‘是非’之論。”
賈珣低頭想了想,仍抬頭疑惑地看向妙玉。
妙玉問:“用這三言作文,可得什么好處?”
賈珣道:“個人作文的,習慣不一,各有章法,有何奇處?”
妙玉道:“莊生自無是非之心,欲達其意以于人,若立論,則有所是,必有所非,則有是非之爭,與其本意相背,故以三言之法,止此是非之爭。”
“由此觀之,莊生之所是,乃莊生之是,非物、理之是,其非,則莊生之非,非物、理之非,物無是非,理無是非,此皆自然,而人有是非,人之是非在爭,而莊生達于大道,不欲爭,以卻人之是非,故用三言之法,以止此是非。”
這番話雖講得極慢,但賈珣聽著,也費了好些力,捋了捋思緒,也算勉強得了意思。
暗道:“果然有才氣的,卻不得小覷了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