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雙簧客，是這個時代的江松市場上，一些性格乖僻的高端買家間流行起來的套路，這類人多半都和官府皇家之間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最次也是富甲一方的商人。

他們出來談生意時，喜歡將自家下人好好打扮一番，同時自己換上一身同樣昂貴但不顯眼的打扮，提前交代好一些應付場面的話之后，彼此互換身份。

這樣做好處其實不少，首先店家第一時間的注意力多半是放在下人身上，買家可以空出精力來觀察和思考，木訥的下人也容易讓店家得寸進尺開出過分的條件，事后點破便可以占據主動，另外根據對方花多久時間能識破雙簧客的手段，買家也能判斷對手有多難對付。

對這些人來說，做生意就跟上戰場沒什么兩樣，陰謀詭計不所不盡其用。

而吳鉤心里很清楚，這位湯姆男爵雖然全程都圍著段長弓轉，但實際上他從一開始就看出來了，談笑間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

他從一開始就斷定了，吳鉤才是那位身份不凡的客人，不然也不會這么簡單就把里屋的東西展示出來。

“小少爺下次可以找個更機靈，更有氣質些的來玩，不然實在缺乏挑戰性。”湯姆似笑非笑地說道。

“本來就只是圖個樂子，刻意做到以假亂真，這不是難為人么？”

吳鉤隨口應道，目光卻停留在那巨大的機芯上。

“就像男爵先生說話也是半真半假那樣，這玩意看著挺像搭載在不勒顛第一代戰車上的摩莉甘之心，但那個年代的技術應該還造不出這樣的氣缸和銅管線路。我想它應該是在近十，不，近五年里根據曾經的設計圖，以改良工藝造出來的，但是從內部炁金屬內核的磨損程度來看，幾十年前的設計本身缺陷還是不小。”

這回輪到湯姆男爵臉上的表情一瞬凝固，吳鉤所說的每一句話見解，都是近乎國家級別的知識，這引擎是在他在不久前才運到江松，絕無被旁人看了后告訴這個少年的可能性。

只看幾眼，就能識破其中玄機和自己的謊話，那就只有從小在名師麾下經過長期系統性學習，擁有豐富的經驗和不勒顛標準五級機械師以上的學識能力才夠。

但在大夏的土地上，應該還不存在這樣的漢人工匠。

更何況像“摩莉甘之心”這樣剛剛解禁不久的引擎代號，更不是一般人有辦法知道的。

他瞇著眼睛看向面前個子瘦小的東方少年，對方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來，目光平靜得像一潭靜水，那抹淡然仿佛活過了幾十年歲月。

這樣的學識和氣質，讓湯姆男爵的腦海中瞬間劃過數個扎根大夏中的權貴勢力，那都是些只手遮天的存在，但他轉念一想，卻又不覺得那些買辦有能力培養出這么一個精通機械的少年英才。

“男爵先生不是覺得缺乏挑戰么？不如猜猜我背后究竟是誰。”

吳鉤同樣露出商務性笑容，隨后行了一個標準的不勒顛皇家禮，以表示他的學識并不僅僅集中在機械上。

湯姆死死盯著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答案，如果說大夏境內真的有誰能做到，那么答案就只有他了。

當今夏皇！

十年前那位年輕皇帝繼位不久，就風風火火地組織了一批赴洋留學團，公費出海以進入西方學堂進習，出于國際關系和未來人脈考慮，多數國家都很歡迎這些來自大夏的學生，如今十年過去，也該到了豐收的時候，莫非這個神秘的少年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哼——”湯姆露出一絲勝利的笑容，隨后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你啊，是皇帝的人。”

“男爵的見識比我想象的還要廣。”即便是個錯誤答案，吳鉤依舊擺出驚異與稱贊混雜的臉色，“我很高興能在帝國工程學院就讀，那里的名師就和黃萍江里的魚一樣多。”

就像他預料的那樣，只要展現出驚人的機械天賦，長居大夏十年的湯姆男爵最終一定會是這個想法，事實上就算換成他自己也想不出第二個可能性。

在這名為夏的泱泱大國中，興西學的口號已經喊了數十年，而直到武皇帝繼位前，這條沉睡的巨龍并沒有發生實質性改變。

各地重金聘請西洋技師籌辦工廠，愈來愈多的新器物出現在軍隊、社會等方方面面，但帝國真正掌握的技術和人才少得可憐。

事實上哪怕是當今夏皇的洋務留學團計劃，起初也并不順利。

在那個還有不少人相信洋人沒有膝蓋這回事的年代，沒有哪個權貴家庭愿意將自家孩子送往海外。最終夏皇不得不施以強制手段，以至于第一批留學生大都并非自愿，實際效果并不理想，甚至還為夏皇樹立了不少反對者。

直到第一批留學者歸來，不論優劣被夏皇委以重任，人們發現有利可圖后，赴洋之風才真正掀起，但在此時這都是后話。

“說來帝國工程學院也是我的母校，真是幸會。”

湯姆露出萍水相逢的笑容，雖然他只是作為偷聽者，在學園中跟校管斗智斗勇了大半年，并沒有拿到文憑。

于是兩人一個敢猜，一個敢應，就這樣跨越時空成為了妙不可言的校友。

雖然臉上笑得非常開心，但湯姆男爵的腦中已經轉過幾個回合。

他篤定自己的猜想正確，那么如今大夏的最高權力者派遣這等英杰找上自己，是為了什么？他需要在正式談論前思考清楚，以免臨時臨得鬧出烏龍。

別看這個不勒顛人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年輕時也是個人物。

“賊鷗”湯姆·托蒂，在不勒顛大航海的歷史上也是個小有名氣的存在，他在少年時期是個天資不錯的機械學徒，長大后做過水兵，當過海盜，上過大海賊黑胡子的船，還一槍打死了位名氣不小的米利根海軍少尉，自己胸口也中了一彈，距離心臟只差半寸，險些去見閻王。

至于游走于幾個大洲之間，走私松子酒、槍支彈藥、銅錫器物交換奴隸這類事情，在他看來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風小浪，十年以前世界上過半的戰爭，他多少都參活過。

后來年事漸高，為了追求安穩，他淡出打打殺殺的大海舞臺后，選擇落腳夏國，暗地里也沒有閑著，憑借往日的人脈從境外偷運進了不少舊日里的戰爭殘骸和老設計圖，將這些違禁品魔改之后以高價售賣給境內勢力，金銀滾滾而來。

湯姆很聰明，他只賣給夏人，這樣在大夏的土地上就沒有誰會真的找他麻煩，甚至依靠這門生意，他還攀上了幾條舉足輕重的勢力。

這位海上梟雄的事跡吳鉤心里自然一清二楚，上一世的他也和這個不勒顛人打過交道，不然也不會選擇這家店鋪。

他相信見過太多風雨的湯姆只需要稍加思索，就明白應該拿出什么樣的態度來面對自己。

吳鉤今日來此處，就是要演一出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