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聽得李享說自己不會診脈,心中正自好奇,又不敢轉臉過來看他,只在心里道,哪有行醫之人不會診脈的?
不等薛蟠發話,李享自行抽了一張椅子過來坐下,對寶釵說道:“你把你不舒服的地方跟我說說吧,我先看看怎么回事。”
寶釵聽到李享所說,圓溜溜的眼珠子往旁邊靠了靠,接著薛蟠催促道:“妹妹。你就把你的癥狀跟李兄弟說說。”
寶釵輕咳了一聲道:“也沒什么,也就是發病的時候氣喘咳嗽,禁不得熱,身上懶懶的。”
說完,寶釵立刻以帕掩面,將臉偏向一旁,咳嗽起來,盡管她盡力地壓制著這股不適,但其身軀還是顫抖起來,胸脯也是劇烈地起伏。
原來寶釵就是昨晚上又犯了這病,只因這犯病之時氣短難耐,所以寶釵不愿在人前難堪,一直在忍耐,這說得兩句話,實在忍受不住,這會子咳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李享一看這表現,聽到寶釵呼吸困難的微微嘯音,腦海里頓時蹦出兩個字來——哮喘?
鶯兒走了過來,鉆進帷幔后邊,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寶釵的背心,寶釵咳得愈發厲害,好一會兒才停下來。
看著寶釵難受的樣子,李享問道:“不是有個冷香丸能暫緩癥狀么?”
鶯兒聽了說道:道:“這也是服用了冷香丸才好一些,要是沒用藥,只會更厲害,經常咳得覺都睡不好。”
寶釵聽聞李享所說,以為是薛蟠向李享透露了冷香丸,所以也沒有在意。
李享見寶釵咳得難受,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圓盤狀吸入器,遞給寶釵道:“試下這個吧。”
鶯兒伸手接過吸入器,左右看了看,問道:“這個要怎么用。”
李享伸手按下按鈕,吸入器邊緣翹起一個吸嘴,李享說道:“輕輕吸一口就行了。”
這種吸入器是特種部隊專門用來應付毒氣彈,叢林環境中的瘴氣,以及化工環境下造成的肺部損傷的。只要不是物理性質的損傷都能夠快速回復并提供肺部保護。
寶釵接過那玩意兒,心下好奇的左右看了看,然后粉唇輕啟,抿住吸嘴淺淺吸了一下。只覺一股清涼之意自唇間瞬間快速流過喉嚨,然后整個胸膛似乎都被掃清拓寬了一般,胸悶滯澀之感頓時全消。
“咦?”寶釵驚奇的看著手中的物件,又轉而像李享道,“大夫,這是何物?見效竟如此之快?我平日里服用冷香丸也要過一兩個時辰方才平喘止咳呢。”
李享微微一笑道:“你覺得有用便好。”
薛蟠一見寶釵已然無礙,不禁大拍了一下李享后背,喜道:“好兄弟,果然我沒看錯人,你可真有一手啊!”
那些左右侍立的婆子們也都嘖嘖稱奇,自家小姐這病有多難她們都是知道的,唯一見效的冷香丸也是能把人生生瑣碎死,那些德高望重的名醫皆束手無策,這年輕小子竟能藥到病除?
李享抿了抿嘴唇,說道:“先不要高興得太早,此物雖見效奇快,但寶釵的病要想根治……”
說著,李享便手扶下巴陷入了思考。全然沒有注意到周圍人對他的異樣眼光。
只有薛蟠全不在意李享直呼寶釵之名的無禮,追問道:“好兄弟你只管開價,只要能治好我妹妹,我什么都答應你。”
治好?李享在心里搖了搖頭,寶釵這病與黛玉的病一樣,都是不可能治好的……
她們的病都出于一個道理:為世所不容。
病人最怕的就是大夫低頭沉思,寶釵胸中的不適散去以后,對李享的好感大增,說道:“大夫,有什么話但說無妨。”
李享猶豫了片刻,對薛蟠說道:“薛公子,能否讓我二人單獨聊聊?”
一旁的婆子聽了,立刻喝止道:“這怎么使得?!“
另一個婆子接口道:“就是,李大夫好歹也注意點尊重才是,我家小姐可是未出閣的姑娘。”
李享方才只在考慮要不要告訴寶釵那些話,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言語有失,就連薛蟠都一臉為難道:“這就說不通了。”
寶釵對于李享的話也是想不明白,直覺告訴她眼前這位大夫并非輕佻無禮之人,但又為何會提出這樣越矩的要求來?
“那就把薛夫人也請過來吧。”李享說道。
“我在這不就好了嗎?”薛蟠表示不解。
李享搖了搖頭道:“若不依我,便只能治標不治本。”
寶釵聞言,對李享欲言之事愈發好奇,輕咳了一聲,吩咐道:“吳媽,去請母親來吧。”
事關寶釵的健康,薛夫人也不敢怠慢,很快就趕了過來,李享示意其他人都出去,因為擔心巧玉離開了自己的視線會被薛蟠欺負,所以巧玉也留在了房間里。
“李大夫,可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嗎?”薛夫人臉色有些沉重,因為像這樣的場面說明寶釵的病很嚴重。
李享長呼了一口,說道:“寶釵的病,全系于其心。”
由于薛夫人在場,寶釵便伸手揭起了帷幔,問道:“此話何解?”
李享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寶釵,端的是容貌豐美,真真是人間富貴花,說道:“薛夫人身體康健,你同你哥哥一樣,身體底子都很好,可見這并非遺傳性疾病,依我看,很像是過敏性哮喘。”
“過敏性哮喘?”寶釵念了一下這五個字,隨后搖了搖頭,她博覽群書,又因自己這病癥,有關醫理的書也看過一些,但并未聽說過這詞。
李享問道:“你今日吃的東西可有大的起伏?”
薛夫人搖了搖頭道:“這是沒有的,她獨愛那幾道菜,怎么吃也吃不厭的。”
李享點了點頭道:“所以排除了食物過敏。”
說罷,李享起身細細觀察著房間里的一切,最后眼光落在了書桌上,問道:“近日看了些什么書?”
寶釵聞言,臉上倏爾一紅,但更多的是疑惑,說道:“左不過是寫詩詞歌賦的消遣罷了。”
李享拿起書桌上的一副帖子,上面臨著李白的《上李邕》
“大鵬一日同風起,
扶搖直上九萬里。
假令風歇時下來,
猶能簸卻滄溟水。
世人見我恒殊調,
聞余大言皆冷笑。”
李享看著這娟秀卻有力的字跡,忽而一笑,說道:“好風憑借力,助我上青云。”
寶釵原本正為李享隨意動自己東西而有些氣惱,但聽到李享的話,心中忽而一動,如有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心臟,對這句話的震撼極為真切,倒像是從自己心里剖出來的一般。
李享轉過頭來,見寶釵也正看著自己,于是問道:“你臨摹這首詩的時候,是不是心中便存著這樣的意思?”
寶釵被李享這一問,忙將頭偏到另一邊,心上卻仍肉跳不已,但很快她就平復了心情,問道:“這與我的病有什么相干?”
李享將帖子放下,嘆了口氣道:“依我猜,這便是你的病根了。”
薛夫人和寶釵聞言,均是一臉疑惑。
其實李享的內心此刻既糾結又緊張,和自己曾經看過的書里面的人物對話,這種事遠比在現實中見到自己的偶像要更新鮮刺激,考慮到自己這奇奇怪怪的身份,這次與寶釵的對話可能是絕無僅有的一次機會。
“接下來我說的話或許有所冒犯,又或許不太真實,信也好,不信也罷,你們都別打斷我。”李享深呼了一口,看著寶釵說道,“你是君子般的人品,德才遠在許多男兒之上,又因為你那哥哥不成器,所以你肩上的擔子很重,但好在你志向高遠,并不排斥追名逐利。但你也知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熱毒之癥便是對你的警告。你既為女兒身,在這個時代,終究有所局限,若執意如此,只怕前路坎坷遠勝這一時的病癥。你若能放下功利之心,你這病,便不藥自愈了。”
李享說完,復觀薛夫人和寶釵的神情,只見二人都聽得入了迷,目光呆呆的,似是在細細咀嚼這些話語的意思。
薛夫人一直認為李享是某個世外高人的弟子,所以對他這番玄之又玄的話并沒有全盤否定,而是一臉心疼地看向了寶釵,心道,若是女兒這熱毒之癥是被家里的壓力給逼出來的,就實在太委屈她了。
而薛夫人和李享均不知面上冷靜的寶釵心中已然掀起了驚天駭浪,她細細想來,確實每逢自己因為家事而憂心家族前程的時候就會發病,若李享說的是真的,那自己這一生何為?若李享說的是假的,天下又哪有這樣可巧的事情?這事情又這樣可巧地從李享嘴里對著自己說出來呢?
沉吟了半晌,寶釵眉眼微垂道:“所以,大夫的意思是,我這病是天意?”
李享知道自己這話對于寶釵而言太過突兀,于是又說道:“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你若不信,倒也不必放在心上,你天生身體強健,這病癥縱有些折磨不便,但終歸不會要了你的命。”
寶釵生于富貴之鄉,卻自覺勤勞節儉,不愛熏香,不愛花粉,不愛富麗閑裝,房間布置樸素如同雪洞,常常自發地獨自做針線到深夜,為人亦是藏愚守拙,做事低調,既不喜爭強好勝,又不愿卷入是非之中。
在李享看來,寶釵是個經得起凡俗考驗的人,她所想所求,也不過是為了家族考慮,這碌碌塵寰,人間迷津,是難不倒她的,是以熱毒雖兇,卻于她無礙。
寶釵微微笑了一下,臉上頗有些苦澀之感,說道:“你的話看似無理,但比起之前那個癩頭和尚說的倒又顯得有理許多了,你給的這東西,也比那瑣碎的冷香丸便宜得多。”
薛夫人看著有些落寞的寶釵,滿是心疼,含淚道:“大夫,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寶釵見薛夫人隱隱淚垂,忙握住了她的手道:“母親勿憂,所謂天意難違,我這病遍尋名醫無數,今日李大夫一言倒似解了我心中之結,日后就算病發,我心里明白些,也就沒那么難受了。”
看著還在安慰薛夫人的寶釵,李享不知怎的,心里有些不好受,她真的,小小年紀就很懂事。
天意難違?李享聽到寶釵這話搖了搖頭,他所接受的教育并不是這樣子的,一句話從他嘴里不自覺地脫口而出道:“雖說天意難違,卻也有人定勝天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