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轉角的柳樹清新萌綠，左側便是陰沉的褐色小巷。

灰白矮墻織成混亂的迷宮，暗道繁亂無序，不知該將人引向何處。

葉無妄一時間不知茶攤老板所說的“直走到巷角”是何意義。

看起來，這七歪八斜的小道哪一條都見不到盡頭。

葉無妄躍上墻頭，視線穿過小巷兩旁鱗次櫛比的灰瓦屋頂，按心中比量的直線行進。

不小心踩碎了幾片墻頭碎瓦，越過凌亂地帶，他終于一覽無余地看清了巷角所在。

年久失修的破爛祠堂孤零零地留守此處，半側屋頭已然坍塌。

圍墻的幾處墻皮剝離脫落，墻縫里鉆出的野草蓬勃向上的掙扎著。

掉漆大門上懸掛的鐵鎖生銹的不成樣子，常年緊閉，圍墻東側破開的倒三角形缺口恰好充當了出入口。

周邊人煙罕至，少有人來往走動，祠堂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

不知道是不是尋錯了地方？

葉無妄駐足此處，偏偏有種強烈的直覺在告訴他，劉姓老人就在這里。

“老師傅，請問在家嗎？”

穿過圍墻缺口，葉無妄已身處前庭之中。

寬敞庭院中只有一棵枯死多年的棗樹，枝杈四散著向上打開，上面掛滿數不清的絲繩

一番詢問，并未有人回聲。

“縱然是隱世高人，也不會這么苦了自己吧？”

“看來真是尋錯了地方。”

葉無妄壓下隱隱作祟的直覺，撐傘踏過堂前石階，想著就此處供奉的對象打個招呼。

才一進門，眼前便是難以形容的破敗景象。

廢墟瓦礫砸穿東墻，供臺也被埋了一半，幾個斷裂靈位牌落在荒草叢生的土堆里。

漫過膝蓋的野草，有穿行過的痕跡，一直通到帷幕后的側室。

“原來是別有洞天啊！”

葉無妄笑道，聞見一股草木焚燒的微弱氣味。

撥開幕簾，后面又是另一番景象。

看起來像個小作坊。

剪刀，鐵鉗，針線，木搓子，棍棒刀叉……所有家伙事兒一應俱全。

幾尊造型怪異的木雕泥塑旁，有一枯瘦如柴的落寞老人正提筆書寫著什么。

“晚輩葉無妄，貿然打擾老師傅了。”

晦暗室內不見日光，葉無妄收傘夾于腋下，拱手說道。

劉姓老人并無搭話，右臂顫抖不止，很容易讓人想到筆走龍蛇的潑墨場面。

入神了?

葉無妄想道。

宋時有程門立雪，今日我也誠心效仿一波。

葉無妄靜靜守在身后，不發出一絲聲響，偶爾會看一眼老人身旁的木雕。

時間過去許久，老人身子抖動的頻率突然近乎病態。

四方桌嘎吱作響，房梁上沉積的灰塵薄霧般撒下。

突然間，有如地震山搖。

葉無妄眉頭緊皺，耳畔想起金戈鐵馬的浩瀚奔襲聲，似海浪大潮澎湃不止。

刀劍交接，時而清脆明亮，時而厚重低沉。

幻象大作，讓人生出一種置身戰場的錯覺。

葉無妄提心吊膽向前，手中黑羽劍長劍在握。

他繞過神情各異的古怪木雕，小心謹慎挪動腳步。

視線一點點越過老人肩頭。

經過了夢中“他我”的千萬次廝殺，葉無妄自詡內心堅如磐石，可眼前景象依舊讓他寒意貼背，如墜冰窟。

四方桌上畫卷鋪展，暴露著紛亂離奇的場面。

那畫卷的材質皮實緊致，絕非是帛，又不似獸皮一類。

葉無妄很快聯想到采石坑前與張秦茶余飯后的趣談。

這老人姓劉，是張秦所說的與帛畫小人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劉老漢。

而這畫卷，正是人皮所制。

葉無妄一時間分不清這劉老漢還是不是活物。

他瘦骨嶙峋，行如喪尸，無神雙眼緊盯人皮畫。

右手持筆，以瘋狂劇烈的頻率，機械性的涂抹勾畫著什么。

落筆一成，筆墨暈開，畫中隨即傳出一聲嘶吼。

刀劍碰撞，凄慘哀嚎不絕于耳。

人皮畫一點點滲出鮮血，畫卷頓生有了一種異樣的紅潤通透。

老人無休止地僵硬重復著，近乎魔怔的揮筆，將勾畫的將士一筆筆送入戰場，泣血應對著畫中將出之物。

眼中血絲遍布，胸前污血凝結，沒有人知道他在這場博弈中堅持了多久。

墨用盡，便用嘴角流出的血。

“救救我，救救我……”

“救我出去……”

恍然間，葉無妄又聽見哀婉凄慘的可憐求救聲。

人皮畫中，小人輕巧擺弄臂膀，跪地俯首。

一舉一動，與常人無異。

“妖孽，還在裝模作樣！”

老人驟然間博然大怒，筆尖朝著哀求的小人刺去，落筆時畫上只余血花一朵。

“桀嘻嘻嘻嘻！”

“要出去啦，就要破開啦，桀嘻嘻嘻！”

怪誕獰笑聲聲響起。

人皮畫鬼臉凸顯，五官逐漸分明，艷狀涂抹，彩面紅唇。

真有一人要掙脫而出。

見狀，老人又是一聲怒喝，揮筆直戳鬼面雙瞳。

就是一筆的剎那，余下密密麻麻的小人突然千軍萬馬的奔襲。

不好！

劉老漢忙顧不暇，又一轉筆，口中鮮血噴薄而出。

“祖上消了近乎百年的罪，終于要毀在我手上嘛？”

葉無妄見狀，心中不再決議，在黑壓壓的小人群中遞出一劍。

劉老漢這才注意到身旁守候已久的少年。

“劍沒用！只會讓他們更早破開。”

一劍下去，成軍小人潰散逃竄，亂做一團。

“你這是什么劍!?”老人難掩吃驚之態。

葉無妄來不及回答，人皮畫凸顯的鬼面越發清晰了然，尖牙交錯，兇相畢露。

人皮上拖拽出腐爛人頭，拉扯著發絲碎肉朝葉無妄胸前咬去。

狀如瘋犬，兇猛狠辣，但卻無半點明智可言，此時正沖葉無妄羽劍的出力點。

少年凝神聚意，順勢劈砍，將干癟打皺的鬼首一劍斬成兩段。

這一劍毫無堅硬觸感，行云流水般從肉團穿過。

兩半鬼首落地，捎帶著脖頸處拉扯出的瘆人血肉一同化作綠液。

滴落地面時發出“滋滋”腐蝕聲。

鬼面伏誅，葉無妄無半點欣喜之色，回劍須臾，目光落在老人灰黃的手腕處。

人皮畫中的小人搭梯攻城，不過瞬間便爬滿了劉老漢臂膀。

那悍然赴死的鬼面，不過佯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