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在自己混沌的腦子中重新思量起整件事情。
他換師的事情肯定是開罪了宋濂的。但話已經說出口了。即便之后主動示好于宋濂,師生之間也難免有芥蒂。
如果想要解決這個事情,恐怕只能讓宋濂以為他年幼無知、頑劣成性。
所以老朱之前才由著他逃課去制紅磚水泥,還使絆子拖住宋濂,憋得宋濂將事情鬧大。
給他立個年幼頑劣的形象,也總好過帶上一頂藐視名士的帽子。
宋濂作為一代名士,自然不會計較一個頑劣小童的狂妄之言。
而老朱今日等宋濂鬧起來之后對他的一番責打,很大程度上也是在給南方士人演一場他們樂于看到的戲。
既挽回了宋濂的面子,又換了老朱家家門嚴謹的名聲。
若他還能去宋濂那里請罪,那這一連串的事情只需得稍加宣傳便是一段典型的儒家佳話。
想明白了一切的朱標面對父親的用心良苦,只覺得一陣深深的羞愧。
對歷史趨勢的先知,讓他對當下紛亂的局勢產生了天命既歸的優越感,卻忘了老朱從一個賴頭和尚爬到皇帝位,有多少戰戰兢兢、步步為營的謀劃。
他不顧屁股上的疼痛,努力的爬起來對著朱元璋磕了一個頭:
“爹,兒子錯了。明天我就向宋濂先生負荊請罪,絕對不讓爹為難。”
朱元璋看著幡然悔悟的兒子,有些欣慰,但更多是一種愧疚。
這個兒子原本就早慧,如今更是被他親手推著加快成熟。在原本應該享受童稚之趣的年紀,卻一點任性都不能有。
可朱元璋也比誰都更清楚,自己現下是踩在刀尖上,一朝不慎怕是就要跌進深淵里去。他也只能期盼兒子能長得快些,再快些。
至少有朝一日,他若于戰亂中身死,朱標也能有些自保的本事。
馬氏看到老朱在桌下緊緊攥著的拳頭,心里也是辛酸不已。她主動輕覆住丈夫的手拍了拍,低聲寬慰丈夫:
“這本就不是什么太平年月。標兒既得了富貴尊崇,那總該受些心性磨礪。就算是你我身為父母的,也總不能盼著什么好事都落在自家兒子頭上。”
朱標掃清自己臉上的灰敗,仰起頭和父親對視:
“娘說的對。兒子自己該挑的擔子,不會怕重。今天爹的打,我應該受。自己惹出來的禍,我也該去平。請爹放心。”
朱元璋起身扶著朱標重新趴下:
“只是這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吶。想要平事,恐怕還得給這些文人看些實際的好處才行。”
說到這里,朱元璋頓了頓,低著頭作了些思量:
“標兒,你明天去見宋濂時跟他說,我準備重修應天書院。記住,是書院,不是府學。”
朱標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馬氏卻已經先皺起了眉頭:
“重八,這不是小事情。此前宋濂還有旁的人就曾多次為此事獻言,你可都不曾答應。”
朱元璋點點頭,又看了兒子一眼,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而是將仆役招來先將朱標送回了自己的小院。
回到了自己床上的朱標,想著今天發生的種種事情,怎么也沒有辦法安心的睡過去。
朱標心里清楚,相較于老朱這種從萬萬人廝殺上位的頂級英豪來說,他唯一的優勢就是有著屬于二十一世紀的科學研究精神和對人類文明發展歷程全面而精準的認知。
但從制磚一事上,他已經醒悟過來自己之前的盲點。
那就是這個時代的生產力已經在當前階段中發展到頂點。之所以如他所知曉的歷史一般,大明沒能在剩下的幾百年完成工業革命,是受到了生產關系的制約,而不是生產力本身的問題。
而作為即將上位的最高統治者,他想要打破這種僵局,還必須保證社會的變革是溫和的,否則倒霉的會是自己。
也就是說,他必須要先改良制度。
想到這里朱標不由得覺得一陣頭大。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從何處下手。
他目前的能量還太小,即使是自己父親的威勢也很難完全為他所用。
此時此刻,朱標非常迫切的希望能夠盡快構建出屬于自己的勢力,推動一些東西的發展。
否則等到大明建國之后,一切成為定制,既得利益團體的出現會讓他的改良變得寸步難行。
這時木門發出吱呀的一點動靜,一上一下的探了兩顆圓乎乎的腦袋出來:
“大哥,你沒事吧。”
朱標循著開門的聲音轉過頭一瞧,正是朱樉和朱棡兩個家伙。他連忙擺手示意弟弟們進屋。兩個小孩扭頭看了看外面,才溜進了房門。
朱棡先一步趴在朱標的床邊,一邊說話一邊還想掀開被子來瞧:
“大哥,你被爹打了啊。還疼嗎?”
朱樉一巴掌拍在了朱棡掀被子的手上,有模有樣的白了弟弟一眼:
“瞧你說的,那肯定疼啊,你沒被爹打過不成?”
朱樉根本不搭理三弟一副要哭的樣子,轉頭從自己懷里掏出來從油紙包住的糖葫蘆遞到朱標手里:
“哥,這是我專門給你帶回來的糖葫蘆,現在可難找了。而且我的錢只夠買這一串,自己都沒吃呢!因為我知道你被爹打了肯定難過呢,專門給你留著的。吃完就不難過了!”
朱標接過二弟帶來的糖葫蘆,將油紙給打開。外面的糖殼早就在氣溫和體溫的雙重夾擊下給化開了,輕輕一扯,竟還拉起絲來。
朱標看到這扯得老長的糖絲,忍不住輕笑。
糖葫蘆本就是北方冬天的吃食。
在春日的應天,不僅糖殼存不住,且里面的果子也肯定沒有山楂可用,都只是些不知名的野果。
也就只有朱樉這愛糖葫蘆愛得如癡如醉的傻小子,才會買了還跑來獻寶。
不過到底是弟弟的心意,朱標還是咬了一顆果子到嘴里。先是一股子糖軟了帶出來的粘膩口感,后又是野果那霸道的酸苦味道。
朱標將頭扭過去,連著擠巴了幾次眼才緩過來。
倒是朱樉和朱棡沒有看到他被酸得擠眉弄眼的樣子,都一臉期待的湊在床邊。尤其是朱樉,還對著糖葫蘆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