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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進宮第一天就被封了貴妃

我進宮第一天就被封了貴妃。

他登基大典那日,榮公公站在文武百官面前宣讀圣旨。

“太子妃蕭婉洛賢良淑德,封為貴妃,欽此。”

我爹氣得一連三天稱病沒上朝。

可是皇上他絲毫不在乎,象征性地派人送了些補品,就再沒過問。

蕭夫人今日遞了帖子進宮,明里暗里都在問我是不是惹了皇上不快。

我摸著自己平坦的肚子,油鹽不進,“時候不早了,早些回去吧。爹不是還病著呢。”

蕭夫人恨鐵不成鋼地離開。

我讓婉清把她用過的茶具丟出去,“一個扶正的妾室罷了,還真以為自己是蕭家女主人了?”

“往后她再來,便說本宮事務繁多不便見客。”

我坐在后殿品嘗著御膳房特地送來的蓮子羹。

婉清讓服侍的宮女都到外頭去,自己跪在我面前,“娘娘,您要為自己想想啊。蕭夫人雖然以往待您不好,可她方才說的話卻是沒錯的。您就算不為蕭家,也該為您肚里的孩子爭一爭啊!”

“娘娘。”婉清跪著向前一步,雙手扶上我的裙裾,哽咽道,“您舍了蕭家吧。舍了蕭家皇上才不會同您離心啊!舍了蕭家咱們還有這個孩子,您肚里的孩子才是您往后的倚靠啊!您只要有嫡長子傍身,縱使沒有母族幫襯也不會受人欺負的!”

我放下碗,垂眸看著婉清。

我是蕭府的嫡女,我的姑母是先皇后。

皇上并非姑母的親生兒子,讓我嫁入東宮算是他對姑母最后盡的孝道了。

姑母一走,他就不再和蕭家親近。

蕭家幾十年的輝煌開始下坡了。

我爹做夢也想讓我坐上后位,然后像我姑母那樣蔭蔽蕭家。

他們都以為皇上只是忌憚蕭家才不封我為后。

可笑。

當今皇上是如何殺伐果斷一個人,他的皇位是自己在馬背上打下來的。

他若是真的忌憚蕭家,根本不會讓我進宮。

他只是不在意我罷了。

他的后位只給他心里那個阿綏留著。

從我進東宮那日起,他便同我講他的阿綏。

他說阿綏漂亮英氣,是這京城女子都比不上的。

他說他十四歲上戰場,十六歲掛帥領兵。

平定南楚時屢屢受挫,他去南川尋求長孫將軍的幫助,在那里遇見了阿綏。

阿綏是長孫將軍的小女兒,自幼長在南川軍中長大,一身武藝不輸男子。她熟讀兵法,排兵布陣不在話下,甚至更甚于他。

阿綏跟著長孫將軍上陣,陪他平定南楚,幾次三番救他于危難。

他們將囂張的南楚國打得連連敗退,南楚國國主親自前來議和。

他因此受封太子,搬入東宮。

京中情勢復雜,他讓阿綏在南川等他。

可誰想,姑母臨終前把我推付給他,他不得不娶我。

大婚那夜,宮中傳來鐘聲,姑母薨逝。

那夜他在書房中秉燭夜燈,第二日讓人把厚厚一封信快馬加鞭送去南川。

姑母走后,先帝病重,先是二皇子軟禁先帝假傳圣旨,后有洛親王私自屯兵意圖謀反。

那段時間京城里腥風血雨,他舍不得阿綏經歷這些,遲遲沒有派人去接阿綏。

塵埃落定那日,他來我房中,雙眼熬得通紅,卻格外有神。

他對我說,“婉洛,我給你個孩子吧,往后你在宮中也好有個倚仗。”

他說這個孩子是個倚仗。

他不會允許我像姑母那般依附蕭家,不會給我皇后之位,只能給我一個孩子。

如今他要娶阿綏了,我若再不識趣,這個孩子怕也是留不住。

我撫上肚子,對婉清道,“有些事不可強求。皇上他待我已是難得,此話往后你莫要再提。”

終于,他娶了他心上的女子。

一場晚來的封后大典辦得異常盛大。

十里紅妝從南城門一路鋪到宮門,整個京城的人都看見他們滿面春光的皇上坐在高頭大馬上迎著他的皇后走過整條御街。

那時我和淑妃正在后宮等著給皇后敬茶。

淑妃也是東宮舊人了。

當初南楚戰敗議和之時,先帝對這個兒子既滿意又得意,什么都想給最好的,彼時林氏女才氣滿天下,他便下旨將這個才女送進了東宮。

在東宮的這一年,林氏處處與我比較,最常說的一句便是,“文人仕途十年苦讀,武將功績百戰沙場,都比不上你們蕭家養個女兒。”

其實我對林氏并不討厭。

她端著自己才女的架子,看不上后宮那些腌臜手段,對我也僅至于陰陽怪氣罷了。

現在她同我一起坐在后殿里,身旁除了各自伺候的宮女,連個公公也見不著。百無聊賴之際,她便又轉過來揶揄我,“想來姐姐當了許久的太子妃,這端茶遞水伏低做小的事,怕是沒試過吧?”

我淺淺嘗一口婉清遞過來的茶,“那自是不如妹妹熟練,這會兒有空,不如妹妹手把手教教本宮?”

宮女對我倆的唇槍舌戰早已習以為常。

往日整個后宮都只有我和淑妃,見面不刺兩句都不得勁。

淑妃見我如此淡然,沒得到她預期的反應,也沒了繼續的興趣,冷哼一聲,轉向另一邊品茶去了。

過了一會兒,她難耐寂寞,又道,“若是皇后娘娘一會兒為難姐姐,姐姐可要忍著些。宮里可不比潛邸,可不再是姐姐您說了算的。”

奉茶一事無論后宅后宮,向來都是立規矩樹威嚴的好時機。

我們與皇后素未謀面,她更該在初見時給我們個難相處的印象,這才便于她管理后宮。

我心里也沒底,可我私以為皇上口中的阿綏定不是那樣的人。

“妹妹管好自己的嘴,莫要讓皇后生厭才是。”

許久之后帝后才出現。

他們在前邊拜過天地,祭祀先祖,接受了百官朝拜,這便算結束了。

來我們這兒不過是行個過場。

皇后娘娘穿著大紅喜袍,上面繡的百鳥朝鳳圖栩栩如生。金絲作羽紅石點睛。隨著她步伐起伏,那鳳凰好似真的有了魂。

這身喜服是宮里一百多位最好的繡娘,花了三個月才繡成的。

他永遠要給阿綏最好的。

我端著茶杯一步步走向他們,到最后一步頓住,緩緩跪在皇后面前,將茶杯高舉過頭頂,“臣妾給皇后娘娘奉茶。”

淑妃比我品階低些,只能在我之后奉茶。

宮女上前接過我手中的茶。

按禮制,我要垂首跪半柱香以上,待皇后喝完茶才能起身。

重重紅紗后傳來的聲音爽朗充滿朝氣,“起來吧。”

一雙并不細膩,甚至有些繭子的手出現在我眼前,“行之說你懷著身孕。跪久了對身子不好。這茶你站著我也能喝,起來吧。”

行之是皇上的小字。

我有些錯愕,茫然地看向坐在一旁的皇上,他朝我微微點頭。

我這才敢起身。

但我不敢真的讓皇后扶我,只是輕輕搭上她的手,借了些許力道。

誰想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一手扶住我的手臂,穩穩地將我扶起。

隨后她接過宮女手里的茶盞,微微撩起紅紗一飲而盡。

一套動作一氣呵成。

我甚至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幸而皇上發了話,“貴妃回去坐著吧,淑妃來奉茶。”

婉清扶著我回座,淑妃跟我交錯而過時,眼底的錯愕茫然跟我如出一轍。

皇后也沒有為難淑妃,喝了茶便讓她起身。

淑妃同我一道離開時,囁嚅了半晌,才道,“這皇后竟如此好相與…”

她話中甚至帶著些失落。

我瞥她一眼,難得我二人想法一致,竟是在此事上。

我以為皇后最多是不為難我們,依著禮制接受奉茶。

可她未免過于善良。

我肚里懷的是皇上的孩子,是她今日嫁的夫君的第一個孩子,是她往后的忌憚啊。

究竟是她不懂,還是她渾不在意?

又或許是她已經擁有了皇上的獨寵,便放寬了心,全然不將我們放在眼里。

皇上大婚之后,似乎是暫且放下了南征北伐的壯志,安心呆在京中肅清朝堂。

朝中人人自危,連官員之間過府拜訪都少之又少,生怕旁人出事牽連自己。

蕭府時常派人送信進宮,妄圖從我處探尋皇上的想法。

與蕭府書信一樣常常前來的還有皇后娘娘。

皇后第一回來時,距離封后大典已過去一旬有余。

婉清如臨大敵,領著宮人從宮門到殿門跪成兩排迎接皇后。

我則是在殿門處行屈膝禮靜候。

“快起來快起來。”皇后的聲音依舊是充滿朝氣,人還未到話便到了,“別跪了都起來吧。”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皇后。上次她的臉遮在紅紗之后,我與她都未曾看清對方的長相。

皇上說的沒錯,皇后著實出色,尤其一雙眼睛,像是會說話似的,盯著你時閃著靈動的光。

她不若京中貴女那般白皙,唇色卻嬌艷欲滴。透著健康的氣息。

她一見著我便撇下了身后烏泱泱一堆人,三步并作一步地走向我,惹得跟在她身后的蔡公公捏了把汗,“皇后娘娘啊,您別走這么急啊!”

皇后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

我朝她行禮,她笑意盈盈地托住我的手,“貴妃姐姐真好看!比這滿院的海棠花還好看!”

她挽著我進殿,一面走還一面說,話密得很,容不下我插半句,“行之說貴妃姐姐是高門大院養出來的大家閨秀,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姐姐快快進屋坐下,你懷著身孕,可不能在外頭久站。”

小碎步跑來的蔡公公跟在后面小聲提醒,“皇后娘娘,論品階您不該喚貴妃娘娘姐姐。”

還未等我說話,皇后嗔怪道,“知道啦!就你規矩多!貴妃姐姐叫什么?行之說貴妃姐姐姓蕭,那我便喚你蕭姐姐可好?我叫長孫云綏,蕭姐姐喚我阿綏吧。”

蔡公公似乎想說什么,被皇后一眼瞪了回去。

這會兒終于有我說話的空了,我退開半步,“臣妾不敢與皇后娘娘如此稱呼。”

蔡公公松了口氣,看向我的目光帶著一些欣賞和稱贊。

“為何不可?”皇后剁了跺腳,“無妨的,我們私下如此,有外人在時便依禮制來,如何?”

婉清在我身后輕輕拉了一下我的衣袖。

我明白她的意思。婉清是姑母身邊的嬤嬤調教的,對這宮中事都多留個心眼。她擔心皇后這是在給我設局,若是我應了,往后再以不敬皇后的罪名懲治我。

“謝皇后厚愛,可臣妾認為禮不可廢,否則皇后娘娘今后難以管理后宮。”

“是啊娘娘。”蔡公公插嘴道,“您可千萬別跟貴妃娘娘如此稱呼,尤其是在皇上和其他嬪妃面前,這可是大不敬!一個不當心,貴妃娘娘會被治罪的!”

皇后憋了憋嘴,隨即又拉著我坐下閑話家常,倒是再沒提及稱呼一事。

不多時皇上下了朝來我宮中尋她,皇后一見皇上就如同見了蘿卜的小兔子,蹦蹦跳跳地迎向他。

皇上對她當真是百般寵愛,不過一上午沒見就噓寒問暖。

“行之,蕭……”皇后囫圇了下,把皇上推向我,“貴妃她如今懷著身孕,你快關心關心她的身子!”

我趕緊屈膝,“不敢勞皇上……”

“無妨。”皇上伸手扶住我。

我二人難得如此親近。

他見我起身立穩了便收回手,問道,“貴妃今日可有不適?太醫如何說?”

“回皇上的話,臣妾今日并無不適,太醫倒未說什么旁的,只叮囑我注意休息。”

皇上點點頭,“婉清好好照顧貴妃。另外,傳朕的話,讓太醫那邊出些食補養胎的方子給貴妃送來。貴妃懷著孩子,讓他們都上些心。”

蔡公公立刻應下,“是。”

交代完這些,皇上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拉著皇后離開。

眼看二人相攜離開,婉清猶豫道,“娘娘,皇后她是不是……來示威的啊?”

最后半句她說得聲音極低,恐怕連她自己都不信。

我看向她,“婉清,扶我回去歇著吧。”

從那之后,皇后隔三岔五便會來尋我,同我講些她們南邊的風俗,也給我送些御賜的補品和小食。

“貴妃貴妃!”聲到人未到,婉清趕忙扶我起身。

皇后來得多了,我宮里的人也習慣了,不再像第一回那樣如臨大敵。伺候我的宮女公公都抿著笑意去迎她,行禮的動作頗有些散漫——反正皇后也會讓他們趕緊起來。

我心頭一跳,忽生出些不安來。

宮里如此下去,恐怕再沒規矩了。

還未等我出聲呵斥,皇后便如風一般刮進殿中,手里還捧著一個精致的食盒。

蔡公公在后頭急得滿頭大汗,“娘娘啊您可慢著些!這傷著了奴才可擔不起啊!”

皇后不理他,將手中食盒獻寶似地遞給我,彎彎眉笑得見牙不見眼,“貴妃快嘗嘗!這是我阿兄托人捎來的梅花餅子!”

“我在南川時最愛吃這餅子了!阿兄給我捎了好多,貴妃也嘗嘗吧!”

小碎步趕上的蔡公公哎呦一聲,手中拂塵搭在臂彎上,“皇后娘娘啊,貴妃懷著身孕呢,都六個月了,不能吃這么甜膩的餅子!”

皇后聞言局促地看了一眼手里的食盒,面上的喜悅瞬間不見了,有些不知所措,“那……那下回……”

我嘆了口氣,從她回撤的手里接過食盒,“只吃一點點是無妨的。多的分給婉清他們,皇后娘娘說可好?”

她愣了一下,滿眼的笑意又漫出來,“好的好的!”

皇后甚是好動,喝了會兒茶又坐不住,央著我一起去御花園,“貴妃同我去御花園看看花吧!太醫說貴妃要多走動走動,不能總是窩在宮里呀!”

我拗不過她,只好讓她挽著一起去。

皇上還沒下朝,淑妃近日聽聞偶感風寒,御花園里空空落落的,滿園的盛景無人賞。

皇后小心翼翼扶著我,婉清則在另一邊顧著我。

入春之后,東園里的玉蘭開的極旺。

白嫩嫩的花朵在黑黝黝的枝條上綻放,有的三五朵擠在一起,甚至看不見枝條,望過去只有奶白一片。

往年我總愛在玉蘭樹下乘涼小憩,今年有了身孕,連玉蘭開了都不知。

許是我看得出神,走得慢了,皇后湊到我眼前問我,“貴妃可是喜歡玉蘭?”

“貴妃喜歡哪一枝,阿綏去摘下來。”

蔡公公一聽又是身子一軟,啪地跪在地上,“娘娘萬萬不可啊!這種事讓奴才來做!”

皇后偏過頭在蔡公公瞧不見的地方朝我努努嘴,小聲抱怨,“他管得可多了!”

抱怨過后又突然有了新主意,更小聲地同我咬耳朵,“就讓他去!”

隨后又轉過身,指著最高處的一枝玉蘭,“就那個,蔡公公快去吧。”

蔡公公為難地望著那枝玉蘭,臉上的褶子都平白多了三條,“真……真讓奴才去呀?”

“對呀,快去。”皇后點點頭,難得端出皇后的架子,正色道,“本宮就要蔡公公摘的。”

說完也不管蔡公公,拉著我去亭中歇息,看蔡公公摘玉蘭。

蔡公公不愧是后宮大總管,糾結了不多時就喊來幾個年輕的公公,打算疊羅漢摘玉蘭。

那枝玉蘭也不高,兩個壯些的漢子腳踩肩膀就能摘到。

可這后宮的公公哪個壯啊,更別說讓那些瘦弱的小公公馱著富足的蔡公公了。

不是蔡公公壓著幾個小公公摔在地上,就是蔡公公從小公公肩上滾下來,連帶還把幾個小公公都踹翻了。

一個時辰過去了,蔡公公弄得灰頭土臉,一身錦繡衣服臟得跟街邊叫花子也沒什么區別。

那株玉蘭愣是連片花瓣都沒讓蔡公公碰著。

皇后笑得開心極了,拍著桌子直說要讓皇上和榮公公也來瞧瞧平日里威風八面的蔡公公出丑。

蔡公公摘花記直到皇上尋來,也沒成功。

聽過蔡公公連哭帶嚎的訴說,皇上狠狠捏了把皇后的臉頰,訓她胡鬧,自己卻轉身去摘了兩枝玉蘭來。

開得大些的給了皇后,另一枝給了我。

皇后被皇上帶走了,臨走時還囑咐宮人送我回宮。

我看著手里開得極好的玉蘭,遲遲不動。

婉清以為我是見了帝后和睦心中郁結,忙安慰道,“娘娘,您現下最要緊的是肚里孩子,旁的是咱以后再想。”

我捏緊了手中的玉蘭,看向這個也不過才十七的小丫頭,嘆了口氣,“回宮吧。”

六月的夜晚最是悶熱,一絲風也沒有,縱使在榻邊擺了冰也不濟事,總覺著身上黏糊糊的。

月份大了,酷暑更是難熬。

我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婉清坐在榻邊給我扇風掖汗。

“去將安神香滅了把,我聞著頭疼。”

“是。”

沒了安神香的濃烈香氣,連熱氣也仿佛散開了。

恍惚間,我突然瞥見擱在窗臺花瓶里的那枝玉蘭花。

明明沒有風,我卻隱約聞見了玉蘭香。絲絲縷縷,不濃不淡,恰到好處的香氣,將我帶入夢境之中。

迷糊間,我仿佛回到離開蕭府的那一年。

娘親過世后,父親將趙姨娘抬為正妻。

蕭夫人極會做人,吃穿用度都給我最好的,卻從不給我請夫子。

她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她讓自己的女兒自小學舞習琴。

那時我不過六歲,并不懂得這些,亦不知蕭夫人險惡用心。

一日午后,宮里的姑母突然派人來將我接進宮里教養。

宮里來的嬤嬤強勢威嚴,說話時挺直了腰桿,根本不給蕭夫人說話的機會。

蕭夫人幾乎咬碎了一口牙,可她還是得笑盈盈地送我出府。

那是我第一次見姑母,她滿頭珠釵,華服曳地,端莊而高貴。

她對我說,“婉洛,你是蕭府唯一的嫡小姐,你將來是要當皇后的。那些個上不得臺面的,就算飛上枝頭當不了鳳凰。”

我半知半解地點頭。

姑母生得極好看,但她不愛笑,唯有先帝來看她時,她才會展露笑顏。

姑母膝下過繼的三皇子也不愛笑,總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但是他身邊的言小公子卻很愛笑。

言小公子是言太傅的小兒子,聽說他小時候常常跟著言太傅進宮,后來就成了三皇子的伴讀。

姑母讓三皇子帶著我一起去聽太傅講課,我怯生生地跟在三皇子后面,言小公子不知從哪里跳了出來,一下將我和三皇子隔開,好奇地打量我,“聽聞皇后娘娘宮里藏了個小女郎,今日可算是見到啦。”

我被他看得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三皇子,“表哥……”

三皇子輕咳了一聲,“子朗,莫要胡鬧。婉洛,這位是言太傅之子,言子朗。”

言小公子卻不讓開,依舊打趣我,“我跟行之可是好朋友。你叫他表哥,是不是也該叫我一聲哥哥。”

從未有男子同我如此說話,我緊張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退開半步,他就走近半步,頗有不依不撓之勢。

三皇子沒了耐心,一把拉過言小公子,“昨日太傅說,你今日若是再晚到,家法伺候。”

言小公子一下慌了,趕忙反手拉著三皇子快步走。

三皇子扭頭看我,“跟上。”

從那之后我就成了他們身后的小跟班。

相處之后,我發現言小公子完全不像是那個刻板嚴肅的言太傅的孩子。

言太傅希望他讀書考取功名,繼承自己的衣缽。

可他卻說自己不喜歡那些密密麻麻的書本,總是偷偷跟著三皇子去習武場練武。

有時,姑母會讓我給表哥送些涼茶。

可他們兩人每次在習武場里都像是釋放了天性,從早練到晚也不停歇。他們肆意地揮灑汗水,即使被對方打到趴下了也立刻爬起來,換一種招式繼續較量。

我不敢也舍不得打斷他們,常常等到太陽快要落山了,他們才發現我。

言小公子總會毫不客氣地接過我手里的茶盞,“婉洛妹妹怎么不喊我們?是不是看我們練武入了迷?”

三皇子則是說,“下回來了交給小榮子,然后就回去吧。”

我總是淺笑著應好。

可下一回還是會等他們。

然后我們三個就會一起離開,他們會討論我聽不懂的兵法,也會評論近日戰事。

有時他們聊著聊著走得快了,發現我落在后頭,也會站在原處等等我。

言小公子總笑我短胳膊短腿。

我膽子大時會瞪他一眼,惹得他哈哈大笑。

沒有人知道,我很珍惜這一段一起回宮的路。

轉眼我入宮已有七年,姑母怕我孤獨,撥了戚嬤嬤手下的婉清來當我的貼身丫鬟。

表哥和言小公子身量竄得極快,已比我高出半尺有余。他們依舊是形影不離,半日讀書半日習武。若遇上休沐日,他倆便都不會在宮中。

姑母說這也是表哥的功課,他必須到宮外去結識各家大臣的兒郎,挑出適宜的以便今后輔佐自己。

雖然休沐日我便只能在姑母宮中練琴習字,但我卻頂喜歡休沐日。因為每每休沐日過后,言小公子都會拿些宮外的東西送我,說是他和表哥一起給我買的。

多半是些零嘴,或是京中有名的點心。但偶爾也會買些宮外盛行的姑娘家的玩意兒,雖然不若宮中物件精巧,但勝在新奇。

我雖然面上不說,心底卻樂開了花。

可我還是會疑惑,表哥從不關注姑娘家的事,言家沒有女兒,他二人到底是從何處得知這些玩意兒的?

有次我終于忍不住問了他們。

“婉洛妹妹莫急,你家表哥可沒有出去拈花惹草。”言小公子吊兒郎當地回我,說話時還擠眉弄眼,“這都是我們跟著尹崢買的,那小子姐姐妹妹可多了,若是出門不捎些好玩意兒回去,可是要挨罵的!”

我知道尹崢,姑母說過,他是朝中禮部侍郎的次子,據說學識淵博,聰慧至極。

“下回有機會帶你見見尹崢,那小子跟個小老頭似的,說話一板一眼的。但是他那幾個姐姐妹妹啊,都驕縱得很,動不動就摔碗摔碟的。還是我們婉洛妹妹乖巧懂事。”

他說這話時還同我眨眨眼。

我沒經歷過這些,羞得面色燒紅,低垂著脖頸不敢看他。

言小公子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下來,若不是表哥在一旁瞪他,恐怕要將他知道的尹家趣事都告訴我。

表哥掃一眼我手中捧著的錦盒,叮囑我,“放好了,莫讓母后瞧見。”

我聽話地點點頭,將錦盒交給婉清,讓她藏起來。

姑母不喜歡宮外的東西,也不讓我喜歡。她說宮中的就是天下頂好的,宮外那些不過是博人眼球的玩意兒,圖一時新鮮罷了。

縱使我小心謹慎,還是讓姑母發現了端倪。

我嚇得渾身發抖,根本不敢看她,只能縮著脖子立在一旁,親眼看著戚嬤嬤四處翻找,把我視若珍寶的那些東西丟在地上。

姑母沒有對我動怒,也沒有懲治我,卻讓人把婉清拖出去杖責二十。

我一下慌了,婉清比我還小啊,她沒有錯,她只是受我驅使罷了怎么可以罰她?更何況杖責二十,她會沒命的!

我哭著跪在姑母身前,求她饒了婉清,“姑母,婉洛再也不會要這些東西了,姑母您饒了婉清吧。好不好姑母,婉洛給您磕頭了。”

姑母肅著臉拍開我的手,盯著看了我許久,直到我哭得快斷了氣,才道,“戚嬤嬤,將婉清關起來。婉洛,你跟我來。”

我趕緊把自己收拾干凈,跟著姑母去了御花園的東園。東園不若其他三個園秀麗,唯獨稱得上獨特的便是角落里幾株白玉蘭。

此時正值嚴冬臘月,枝丫上積滿了白雪,連個花苞都沒有。

姑母裹著銀白狐裘,長長的狐裘拖在地上,跟皚皚白雪幾乎融為一體。走動時狐裘翻起白雪,染上了不少泥濘。這件狐裘是西津使臣進貢的,據說用了三張銀狐皮才做成一件,極為珍貴。如此難得的狐裘,姑母卻不甚在意,任由它落在地上。

姑母領著我走近玉蘭,對我說,“這幾株玉蘭是我種的。”

她把視線從玉蘭上移開,落在我身上,“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種玉蘭嗎?”

我搖頭。鳳棲宮里也庭院,可是那里只種了牡丹和梧桐。

她又收回目光,長嘆一聲,“因為你的娘親最愛玉蘭。她死后,我命人在東園栽種了這幾株玉蘭。”

“我跟你娘親自小認識,算是閨中密友。她的家世更甚于我,她家中想安排她進宮。可是她卻選擇嫁給你爹。旁人都以為是你爹花言巧語哄騙了她。實則不然。她說繁花迷眼,唯有玉蘭偏安一隅,潔白無華。她期望能跟你爹舉案齊眉,相濡以沫。”

姑母說著情緒激動起來,“可是結果呢?她父輩仕途落寞不如以前,你爹便寵妾滅妻,任由府中妾室猖狂,磋磨得她郁結于心,早早離世。而我,我當了皇后!我能庇護蕭家,也能庇護你。”

她說著說著竟哽咽了,望著玉蘭的枝丫,卻又像透過玉蘭在看我娘親,“阿紫,這世間唯有權勢不會背離你。唯有登上高位,才能做你自己。你還不明白嗎?”

我并不知道我娘親竟有這段往事。我以為……以為她是身子羸弱,所以才早早過世。

我終是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姑母俯下身攬住我,難得柔和了嗓音,“婉洛,姑母知道,你年歲尚小,對這繁華人世有頗多期待和迷茫。可那些終究不長久。姑母是皇后,對你表哥有養育之恩,他雖同我不親近,卻不是個忘恩負義的孩子。縱使將來姑母百年之后,他也定然不會棄你不顧。可若是你去了宮外,誰還能護你呢?你背后若沒有強大的母族,將來如何立足?”

我回抱她,泣不成聲,“姑母……”

“好了孩子。”姑母輕拍我的背,“走吧,我們回去吧。”

婉清被關了一整夜,回來時人都有些恍惚,眼睛腫得像核桃一樣,走路也不穩。她一見到我和姑母就撲過來,跪在地上一個勁兒地磕頭,磕完頭又拼命地扇自己耳光。

不過十二歲的小丫頭,衣服臟亂雙眼紅腫,額頭上磕出了個血印子,臉也被自己扇腫了。

我實在不忍心,這件事不是她的錯,趕緊攔在婉清面前,求姑母網開一面。

姑母冷冷瞥我一眼,吐出的字字句句瞬間將我打入冰窟,“這事兒就是婉清告的密。”

婉清?婉清為什么要告密?

我如遭雷擊,渾身都麻了,連轉身看一眼婉清的氣力也沒有。

身后婉清哭得更兇了,一邊哭一邊又重重地扇巴掌,“婉清知錯了!婉清不該出賣小姐!皇后娘娘,婉清知錯了。”

“求本宮作什么?”姑母斥道,“求你家小姐吧。”

說完姑母就領著嬤嬤們走了,走時連一眼也沒賞給婉清。

婉清爬過來,在我跟前哭著磕頭,“小姐……婉清知錯了。”

我茫然地看著婉清,這丫頭比我還小一歲,竟也學會了攀附權貴,賣主求榮。仔細想想,我稍能理解婉清的想法,她本就是姑母身邊的人,因為規矩好才被撥來當我的貼身丫鬟。在她心里或許姑母才是她的主子,我不過是個被養在宮里的孤女罷了,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她自是要努力討好姑母。

我顫著手扶起婉清,將她凌亂的發絲撥開,露出幾乎沒有一處不紅腫的臉。

婉清害怕地盯著我,我能感覺到自己手指底下,她渾身都在發抖。

“婉清,沒事了沒事了。”我安慰她,“是我不爭氣。以后不會了。”

“今后我們相互扶持,好嗎?”

那日之后,我不再和表哥一起去聽太傅講課,總是自己早早的去又早早的離開,刻意與他和言小公子保持距離。

午后無事時也不再去習武場,而是去御花園看那幾株玉蘭。

玉蘭一年開一季,白玉蘭開在冬季,圓玉蘭開在春夏。臘月過后積雪消融,玉蘭枝椏又變得光禿禿的,再過不久就會吐芽抽枝,長出小小花骨朵了。

每每望著玉蘭,細細琢磨那些從姑母處得知的我娘親往事,又想起我記憶中那個陰沉軟弱的娘親,我總會為她感到難過。

我娘親以前一定是個通透而溫柔的女子,才會讓姑母那般記掛她。可她偏偏遇人不淑,選了我爹。

娘親,您放心吧。

雖然爹和趙姨娘不待見我,但是姑母待我極好。

她給我選的路我定會好好走下去,不讓您和姑母操心。

表哥對我的疏離未有表示,倒是言小公子總想同我說話,卻都被我避開了。有一次實在躲不過了,被他攔著問是否哪里惹了我不快。

我抿著嘴不知如何作答,本想著轉身跑開,卻怕被來往的宮女公公瞧見,傳出閑話去。急得滿頭大汗之際,所幸表哥及時出現,深深看我一眼,而后將他強拉著走。

我站在原地,瞧著他們離開的背影,言小公子似乎在跟表哥說些什么,激動得很,表哥卻不理會,只管拉著他離開。

想來表哥也是知道姑母的打算。

我緩緩長出一口氣,整個人忽然像是被抽了力氣,軟軟地靠在婉清身上。

很快入了正月,宮里大張旗鼓地過新年,所有人都很忙,連太傅也不來講課了。

過了年,玉蘭便長出了花骨朵,有的枝頭上擠著好幾個花骨朵,各朝一邊,誰也不礙著誰。

太傅又開課了,言小公子卻沒來。

表哥身邊的伴讀變成了尹崢尹公子。

尹公子果真如言小公子說的那樣,少年老成,不愛說話,一說話就是刻板嚴肅,開不得半句玩笑。

表哥本就不愛說話,再來一個尹公子,真是悶死了。

我很想問問表哥,言小公子為何不來了。

可是我又不敢問。

我……不應該關心這些。

玉蘭終于開了,開得滿樹乳白,成了東園里最好看的景。旁的樹都還沉浸在冬日苦寒里,玉蘭卻已香飄十里,用盛開送別冬日。

下了課我趕著去看玉蘭,將表哥和尹公子落在后頭,連婉清也沒讓跟著。

剛繞過御花園的門,便聽見前方有人喚我。

那聲音很熟悉,是我好久沒見的言小公子。

他好像又長高了,鵝黃的錦袍有些皺皺的,有些地方甚至染上了一點泥巴。可這樣顏色鮮明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卻融合了少年獨有的朝氣和風采,就像趕走冬日的春天,讓人充滿了憧憬。

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摸著鼻子,似乎有話對我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們倆就隔著御花園的拱門,一個目光如炬,一個目光閃躲。

言小公子從不會這樣,他總是有話直說。

我直覺他要說的話,并不是那么輕松愉快的。

所以他才如此猶豫。

過了許久,他才又開口。

“婉洛妹妹……”他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對,三皇子說要喊你蕭小姐。”

“抱歉,我以往沒個分寸,不知總喚你妹妹會讓你苦惱。”

聽見他的稱呼,我頓時感覺喉頭發苦,有什么東西哽住了,讓我連呼吸都不順暢。

他笑著繼續說。

“我要走啦,要去當兵了。我偷偷報了名,消息走漏,讓我家老爺子一頓好打,足足躺了半月才下地。”

“我不曉得你為何突然疏遠我,躺在床上的日子里我苦思冥想,卻仍不知問題出在何處。”

“但我想一定是我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氣了。我給你認錯。”

他向前走了幾步,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慢慢伸出來,將一枝玉蘭花遞到我面前。

“三皇子說你最近很喜歡來看玉蘭。我剛剛挑了好久,這枝開的最好。送給你。”

“不論我犯了什么錯,原諒我好不好?”

我遲疑著接過玉蘭枝。

眼前開得燦爛的玉蘭忽然變得模糊一片,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我不敢出聲也不敢抬頭,我怕我眼眶里的淚掉下來,被他發現。

我將玉蘭攥得死緊,枝丫上的樹皮刺得我手心生疼。

劇痛使我猛然清醒,將差點溜出嘴巴的話收了回去。

大約是我遲遲不動,他有些不知所措,退開了幾步,嘴里還慌亂道,“不、不原諒也沒關系……”

我強壓下喉痛的哽咽,冷然道,“原諒你了。言公子可以走了嗎?”

我沒有抬頭,不知道他的表情。

但是我聽見他總是高揚的聲音變得低落

“那我要去找三皇子了。”

“婉……蕭小姐,你多多保重啊。”

然后就是匆匆離開的腳步聲。

等他走了許久,我才抬頭看向那幾棵玉蘭。

娘親,我沒錯,對吧?

我猛然驚醒,或許是那夢太過真實,一時間竟分不出自己身處何地。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打在窗欞上像極了急促的鼓點。

夏日夜雨裹著泥土青草氣息,和屋內玉蘭的香氣交織在一起。

我側過臉,想看一眼窗臺上的玉蘭。

剛一動,眼角的淚水就順著臉龐滾下。

怎么還哭了呢。

天色尚且昏暗,屋內伺候的都退了出去,透過雕花拱門還依稀能看見守夜宮女的影子。

我輕巧地下床,盡量不驚擾外頭的宮女,緩緩走到窗邊,輕輕撫上玉蘭。

竟然還會夢見那年的事,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想起言子朗了。

畢竟,是我先舍棄了那段兒時情誼的。

姑母重病之初,言子朗于西北一戰成名,立下奇功,成了京中人人稱羨的少年將軍。

彼時表哥已是太子,他托人來問,可愿等子朗歸京?

他說姑母時日無多,若是我想等子朗,他定為我謀劃,讓我從宮中出嫁。

我回絕了。

這些年我想過許多。

即便表哥為我撐腰,讓我嫁入言家后不被低看,可夫妻之道卻與權勢家世無關。

我知曉我二人有兒時情誼,他或許對我有幾分舊情,可又能長久到幾時?

我如此陰沉不討喜的性子,連我自己都厭惡,難保他今后不會厭棄我。

誰會喜歡一個不善相處,不知情趣的妻子呢?

與其成為一對怨偶,不如不要走那一步。

我分明想得透徹。

我分明早已釋懷。

連他大婚那日我都能同皇上一起主婚。

可如今又是怎么了?

是這枝玉蘭的錯嗎?

夏日雨水甚多,一下就連日不停。

這雨下了五日,昨晚夜半還打了幾聲雷。我雖不怕雷響,又有婉清徹夜陪著,卻也難免驚醒。

婉清為我布菜時,見我臉色不好,關心道,“娘娘,可是夜里難受沒睡好?”

我點點頭,扶上鼓起的肚子。

這孩子乖巧貼心得很,從不鬧騰。

用過早膳,我正跟婉清說著話,外頭小公公突然跑進來報告,“娘娘,蔡公公來了。”

蔡公公?我有些茫然,這會兒他不在鳳棲宮伺候皇后娘娘,來我這兒作什么?

我讓婉清去迎,“讓他進來。”

蔡公公咧著笑臉踏進來,拂塵搭在臂彎上,恭敬得體的模樣,全然沒了那天蓬頭垢面的痕跡。

身后還跟著背著醫箱的趙太醫。

蔡公公拂塵一撣,跪下行禮,“小的給貴妃娘娘請安。”

趙太醫也跟著行禮。

我點點頭,“蔡公公來得如此早,所為何事啊?”

“回娘娘的話,皇后娘娘說昨夜雷響轟鳴,怕您受了驚嚇,讓小的帶了趙太醫來給您把把脈。”

蔡公公說著,側過身子讓趙太醫上前。

婉清倒是大喜,趕忙給趙太醫挪位置,忙前忙后的給趙太醫打下手。

我任由他們折騰,狀似無意地問蔡公公,“多日未見皇后娘娘,不知她近日可好?”

蔡公公在這宮里也算老人了,慣會察言觀色。以往姑母在時他便在鳳棲宮里當差,跟我也算有幾分熟絡。

“貴妃娘娘啊,咱們皇后娘娘一直念著您,想來看看您,可她實在是來不了呀。”只見蔡公公隨即垮了臉,一副有苦難言的模樣,“皇后娘娘她呀。唉!讓淑妃娘娘給纏住了!”

淑妃?確實許久沒有淑妃的消息了。

可她不是病了嗎?

我追問,“淑妃怎么了?”

蔡公公繼續道,“之前淑妃娘娘病了,皇后娘娘差人送了幾次補品。上回御花園之后,第二日淑妃娘娘來鳳棲宮請安,說是跟娘娘道謝。皇后娘娘見外頭雨勢不小,閑來無事,便留淑妃娘娘手談一局。”

“皇后娘娘棋藝頗高,不過半個時辰便贏了淑妃娘娘。誰成想淑妃娘娘竟來了興致,日日來請安,不依不撓地要皇后娘娘陪她對弈,每每臨近晚膳才離開。今日一早,奴才離開鳳棲宮時,淑妃娘娘正在里頭請安。”

這倒確實像淑妃的行事。

她雖自詡才女,卻不吝于求教他人。

我到鳳棲宮時,果然見著淑妃身邊伺候的小公公候在外頭。

我也不知為何想來看看。

蔡公公領著我進殿,皇后和淑妃正對坐著,一人游刃有余,一人苦思冥想。

棋盤擺在內殿,正對著書房的木門。木門大敞,里頭的博古架一覽無遺。

先帝崇文,對書冊版制也作了統一規劃。藍色書頁多為科舉書籍,緋色為兵法,青色為閑詩散集,灰色則是話本一類。

皇后的書房里整齊排列的書籍大多是緋色,少數青色詩集擺在博古架的上部。

“貴妃來啦!”皇后趕緊拍拍自己身旁的凳子,喚我道,“快來坐!”

我依言坐下。

對面淑妃右手捏著一顆黑子,跟沒瞧見我似的,死死盯著棋盤不動。

棋盤上黑白兩子雖看起來平分秋色,可細細一看就會發現,泰半黑子被圍,僅余三息。黑子這兒可謂生死攸關,若是下一步無法扭轉局勢,淑妃必輸無疑。

難怪淑妃如此慎重。

皇后手里捏著本書,湊過來遞給我,“這是淑妃寫的話本子,她讓我瞧瞧,提些想法。可我覺著還是貴妃的文采好,淑妃便說咱倆一人一本。”

淑妃還會寫話本?

這真是教人意想不到,本以為她只鐘情于詩詞歌賦,沒想到竟會自己動手寫。

因為一時驚訝,我遲疑了片刻,沒有立刻接下話本。

一直沒說話的淑妃這會兒倒是耳聰目明,當即梗著脖子道,“貴妃娘娘平日清貴,若是覺著這話本子污了您的眼,只管還給臣妾便是了。”

那模樣,活似誰辱沒了她才女的名聲一般。

我失笑,“沒的話,淑妃妹妹的文采京城一絕,怎是污了眼?”

淑妃這才滿意地收回目光,繼續和棋盤較勁。

我讓婉清將話本收起來,待回宮再看。

倏忽,外頭傳來榮公公尖細的聲音,“皇上駕到。”

我和皇后趕忙起身,滿殿的人都迎上去行禮,唯有淑妃還沉浸在棋盤里。

皇后推了推淑妃。

我低聲提醒,“淑妃!”

卻不得反應。

皇上走得極快,不等我再喚她,皇上就進了內殿。

所有人該跪的跪,該屈膝的屈膝,淑妃一人坐在那兒自然是獨特又醒目的。

皇上走到淑妃身側,“淑妃又來下棋了?”

皇后剛上前一步,就被皇上抬手阻止了。

皇上今日似乎心情不錯,也沒惱,俯身拍拍淑妃的肩,“淑妃,怎么連朕來了都不行禮?”

淑妃接下來的動作讓我嘆為觀止。

她竟然伸手拍掉了皇上的手,跟驅趕蚊蠅一般揮著手,“別吵別吵,我已經有些頭緒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淑妃身旁伺候的宮女反應倒是快,趕忙磕頭求皇上恕罪。

皇上看了看自己被拍掉的手,似乎也愣住了。

皇后趕忙上前拉過皇上,擋在他和淑妃之間,“皇上,要不要喝茶?”

皇上大抵是被氣樂了,對榮公公道,“將這棋盤給朕搬去淑妃宮里!派個人看著,淑妃今日要是破不了這局,今后都不許來皇后宮里下棋!”

榮公公動作快,讓人收拾了棋盤,又給淑妃的宮女遞了個眼色,一伙人風風火火地把棋局和淑妃一起搬走了,也不管淑妃的鬼哭狼嚎,“你干什么!皇上你不能這樣!我們這是再切磋棋藝!觀棋不語你都不懂嗎!”

皇上聽了似乎還挺愉悅的,頗有種大仇得報的喜悅,看來已經積怨頗深。

我扶了把汗,領著婉清也告退了。

剛退到門邊,皇上突然叫住我,“往后貴妃和皇后多走動走動,這懷孕的事兒,宮里也就貴妃有些經驗了。”

我愕然,瞪直了眼看向皇后,“皇后懷孕了?”

皇后看我一眼,有些羞澀,拉著皇上的衣袖,“我還沒來得及跟貴妃說呢……你怎么先說了呀?”

“那又如何?總歸要知道的。”皇上拍拍皇后的手,笑得得意,就像是少年得了什么珍寶,迫不及待要告訴旁人,“朕還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朕的皇后懷孕了。”

婉清攙著我離開鳳棲宮,眉毛擰成了麻花,憋著嘴,幾次都欲言又止。

我寬慰她,“婉清,皇后待我極好不是嗎?”

婉清擔憂地看向我,“可是娘娘,先皇后不是說,宮里沒有感情,只有利益嗎?皇后也有了孩子,那您的孩子不就成了眼中釘了嗎?”

我嘆氣,眼前宮闈重重,就像是一座牢籠。這座牢籠曾經緊緊鎖住了我和姑母。

可今日我好像看見這座牢籠開了一扇窗,那是我和姑母從未觸及的地方。

“不會的,我信她。也信皇上。”

淑妃寫的話本子我看了,講了個名叫畫眉的官家小姐和窮書生松竹的故事。

畫眉自幼聰慧喜好詩文,常去城中文人墨客聚集的詩會。

我常年呆在宮中,對這詩會不曾耳聞。婉清問了出宮采買的宮女,說是個極為雅致的文人聚會,多選在高山流水的地兒。

淑妃在話本里描述了不少詩會的事。

畫眉和松竹就是在一次詩會認識的。

詩會主人要求所有文客戴面具,以旁人面具樣式為題,或詩或文,然后交由書童朗讀。

眾人之中,唯有畫眉和松竹互相以對方面具為題。

他二人就此結識,暢談天地。

他們都愛詩文,飽讀詩書,對文學有自己獨特的見解。

本該是天定的好姻緣,只等松竹考取功名,就上畫眉家提親。

不成想,松竹卻名落孫山,自覺配不上畫眉,留下一封信,說待他功成名就之時再來迎娶。

話本到此就結束了。既沒提松竹是否功成名就,也沒說他和畫眉的結局。

婉清見我看得入迷,討去看了,還回來時眼圈還紅紅的,“娘娘,您啥時候去問問淑妃娘娘,可有續本?”

續本想來是沒有,淑妃沉迷棋藝,哪兒有空寫續本。

四下無人時,婉清還道,“娘娘,您不覺著這畫眉像極了淑妃娘娘嗎?”

其實我也覺得有些像,可細想又覺得不像。

淑妃那般性子的人,連皇上都不杵,若是心里真有個放不下的書生,怎會甘心進宮?

恐怕只會以死明志。

夏去秋來,玉蘭謝了楓葉紅了。

宮里依舊是老樣子。

皇后懷了身孕,被皇上管得嚴,蔡公公因此松了口氣。

她常來我宮里,看我織些小襪子,便拜托我來年也給她織些。

淑妃每每遇見我還是陰陽怪氣,“姐姐好手段,將皇后近來鮮少來妹妹宮里,每次來都對姐姐的女紅手藝贊不絕口。”

有一回皇后來我宮里來得勤了,淑妃竟偷偷帶著棋盤來我宮里守皇后。

若不是皇上明令禁止她進鳳棲宮下棋,恐怕她日日去鳳棲宮候著。

臨近中秋佳節,宮中上下都在準備宴會。

言子朗年前第二次出征西北。

皇上重武,西北軍無后顧之憂,不過短短十月便將西津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連下三城。

西津停戰投降,派了使團來議和,剛好趕上中秋宴會。

聽聞他們極有誠意,西津似乎打算獻出至寶。

皇后娘娘對西津使團獻寶一事挺重視的,每日都盡心盡力安排宴會,整個皇宮的護衛也加強了不少。

皇后忙得團團轉,淑妃便閑了下來,整日的四處晃悠尋人下棋,而重點造訪的便是我宮里。

我的棋藝不佳,自不是淑妃的對手。

贏了幾次后淑妃便沒了興致,同我閑聊道,“以往這宮里皇上是我唯一贏不了的,如今又多了個皇后。姐姐可知,皇后為何棋藝如此精湛?”

“皇后娘娘出身武將世家。許是自幼學習兵法之人,最先學的便是下棋。”

其實我也是猜測的,我剛進宮那兩年,皇上幾乎日日與言子朗對弈,他們說棋局如戰場,逆盤破局方為高手。

中秋佳節,文武百官都攜眷進宮參加宴會。

皇后娘娘將中秋宴會安排得井井有條。

西津使團作為壓軸,出場得晚。

他們帶了一支舞團進來,為首的舞女衣著華貴亮眼,面紗遮了半張臉,不過一雙眼睛極為出彩。

一曲舞畢,使團里的長官走上舞臺,朝皇上和皇后的方向跪下行禮,“大洚陛下,大洚國富強,吾王愿歸屬大絳。為表誠意,特派西津二公主前來和親,永結兩邦之好。”

聞言我與淑妃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去看皇后。

底下百官議論紛紛,她卻像是置身事外,自顧自端坐著。

11.(10.1更新)

西津使團愿意割地賠款,俯首稱臣,只求他們的公主作為和親公主嫁入皇宮,享受正規的皇家大婚禮節,而非戰敗國的附屬品。

皇上同意了。

和談協議簽署之后,六尚局隨即著手準備大婚事宜。

皇后剛忙完中秋宴會,還沒歇幾日,又多了樁操心的事。

淑妃尋不到皇后,便來尋我。

她撥弄著桌上的糕點,感嘆道,“想不到西津還挺看重他們這位公主的,拿城池金銀來保她在宮中的地位。”

我贊同地點點頭,“這位二公主是嫡出,許是個受寵的。”

“受寵還送來和親?”淑妃輕蔑地嗤笑,“只怕是另有圖謀罷了。聽聞這西津公主自幼習武,聰慧無雙,曾以謀士之職隨大軍出戰。若不是身為女兒身,恐能登大位。”

她頓了頓,看了看四周,賊兮兮地向我挪進了些,“姐姐不覺得這位公主…像極了一個人?”

我略一沉吟,“皇后娘娘?”

淑妃又挪進了些,壓低了聲音,“只怕這西津打著蠱惑君心的主意呢!咱們皇后娘娘啊還傻傻地在為他們籌備婚宴,唉!”

她挪回自己原本的位置,望著外邊空曠的院落,痛心疾首道,“這世上女子多悲哀啊。”

淑妃那日的話始終縈繞在我耳畔,我不知不覺開始關注起皇后來。

皇后近日的確興致不高,不知究竟是剛懷孕又忙碌,還是因為她也察覺了西津潛在的意圖。

我擔心皇后如此聰慧,只怕早在中秋那日便起了疑心,這些日子在心中成了難解的結。

淑妃雖做事不循規矩,時常語出驚人,近些時日卻安分的很,甚至蓄意避開皇后。

我想她大約是怕自己一時激動點破了此事,讓皇后難堪。

皇上最近在朝堂中動作頗多,提拔尹崢當了大理寺少卿,又重用羽林衛,設立左右統領,直接聽命于殿前。

奇怪的是,西津和談都結束了,言子朗還沒有班師回朝。

不過這些事情也與我們后宮嬪妃無關,我之所以會知道這些,是因為淑妃頻頻打探的結果。

她是不屑于權勢利益的,也毫不關心朝堂之事。這些事情不過是她派人去探查皇上之事時順帶知道的。她主要目的是想知道皇上對西津公主的態度。

誰能想到不查不知道,一查便教她火冒三丈。

“那個朝三暮四的男人!我以為他每日不見蹤影是在處理公務!沒想到他竟然是陪著西津公主逛京城!聽說昨日還去了城郊別院的馬場!真是氣煞我也!”

淑妃一番大逆不道的話嚇得我連手中的茶盞都沒拿穩,里頭的茶水全一下潑光了。

我趕緊讓婉清去關門窗,看看有沒有旁人聽見。

確定四下無人后,我和婉清長吁一口氣。

淑妃看著我們的動作,叉腰冷哼,“怕什么?他慕容鄞做了還說不得了?”

我深感自己頭痛不已,扶額道,“行了,淑妃你少說兩句吧。若是一會兒讓皇后娘娘聽見了,不是給她添堵嗎?”

淑妃聞言動了動嘴角,剁了兩下腳,氣鼓鼓地坐下,“皇后……早知道也好。”

她說著說著就沒了底氣,看向我,“那我們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

我和淑妃都清楚,這事絕不能讓皇后知道,至少現在不行。

后宮事務繁多,她又剛剛懷孕,這事兒若是讓她知道了,難保一時情緒激動傷了腹中胎兒。

我思前想后,同淑妃定了決議,“也只能先瞞著了,但愿皇上他只是一時新鮮。”

淑妃一下泄了氣,點點頭,“也只好如此了。”

皇上看來并非一時新鮮。

納妃大典之后,皇上在西津公主處連宿了三晚,今夜是第四晚。

今晚的月亮出奇得圓,比起中秋那會兒也不遑多讓。

不知為何,我望著這輪圓月總感覺心頭慌得很,似乎要出事。

果不其然,婉清乘著月光沖進內殿,喘著粗氣朝我喊道,“娘娘!不好了!小官子瞧見淑妃娘娘急沖沖地闖進鳳棲宮!手里還抱了個東西,小官子說看不清是啥,但看起來挺沉的!”

小官子是我宮里的小公公,最近被我派去盯著淑妃,我怕她偷偷闖了禍。

幸而我因心中不安,不曾沐浴更衣,這會兒也能即刻坐上步輦。

當我火急火燎地趕到鳳棲宮時,正巧撞見提著燈籠出宮門的蔡公公。

他一見到我,先是哎呀了一聲,隨即把燈籠遞給身旁的小公公,苦著臉朝我行禮。

我等不及他們一個個行禮,下了步輦就朝里走。

蔡公公領著我進去,一路上顧及我的身子步履慢了些,說話卻急促得很,“貴妃娘娘怎么來了!這眼看就要宵禁了,貴妃娘娘這身子怎么還亂跑!您若是出了事,老奴拿什么臉去見先皇后啊!”

皇后常撇著嘴說蔡公公是宮里頭第一瞎操心公公,如今我也算是深有體會了。

“今夜這是怎么了!這宮里頭一共也就三位娘娘,今個兒怎么都……”說到一半,蔡公公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自個兒掌嘴幾下,“奴才真是老糊涂了,是四位娘娘!”

聽蔡公公這語氣,另外兩位定是做了比我更叫人不省心的事。

我趕忙追問,“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在做什么?”

蔡公公無奈又焦急地同我訴說,“半個時辰前,淑妃娘娘抱了壺酒來尋皇后娘娘,說要同皇后娘娘談談。而后兩位娘娘就在庭院里坐下了,還不讓人靠近!”

婉清在我身側訝異地低呼,“淑妃娘娘抱的竟是酒!”

我警告地看她一眼。

蔡公公沒有聽見婉清的的話,繼續痛心疾首道,“皇后娘娘懷著身孕呢!怎的也陪淑妃娘娘如此胡鬧!”

“奴才人微言輕,勸不動二位娘娘,正打算去尋皇上呢,剛出去就碰見您了,娘娘您可得幫著勸勸啊!”

他剛說完,我們就到了后院。

自姑母離世后,我便再也沒來過鳳棲宮的后院。

后院里的梧桐依舊,只是最大的那棵上掛了個秋千。

牡丹也還在,不過牡丹叢之中多了不少其他花的品種,也有一些灌木。

庭院之中擺著一張石桌。石桌上放了一壺開封的酒,一只酒盞,和一杯茶。石桌四周擺了幾個取暖的火盆。

皇后和淑妃對立而坐,前者坐姿端正,后者則是軟軟趴在石桌上,好似睡著了。

只有一個酒盞,看來淑妃還算是知輕重的。

睡著了也好,只要派人將她送回宮里就行了。

皇后像是察覺到我的到來,一扭臉精準地與我對視。

她看清是我的剎那,臉色都變了。

我遠遠瞧見她好看的長眉一擰,猛地一拍桌子,深吸一口氣,剛張嘴要訓斥我。

“長孫云綏!你還算什么將門之后!遇到事情怎么只會躲!”

“……”

我和皇后面面相覷,四周靜得連風聲都沒有。

而指著皇后鼻子大罵的始作俑者,渾然不知自己犯了天大的過錯,晃晃悠悠地把手撐在石桌上,緩緩站直了身子。

站直了身子卻又沒了動靜,不一會兒又嘭地一聲趴下了。

還是蔡公公最先反應過來,拂塵指著淑妃顫顫巍巍,“淑妃……好大的膽子!你知不知道!”

“蔡公公!”皇后抬手打斷蔡公公的長篇大論,命令道,“你和婉清都退下,不要讓任何人靠近這里。剛剛發生的事,一個字都不許再提起!”

“皇后娘娘……”

蔡公公到底拗不過皇后,被婉清推著一起離開了。

皇后走過來攙扶我,“更深露重的,你怎么來了?”

她扶著我坐下,打量了一眼我高高隆起的肚子,嘟囔著訓斥我,“再有不到兩月便要生了,你啊少操心旁人的事,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我拍拍她的手,讓她寬心,“這不是我操不操心的問題,若是鬧出了事,我更加無法安心。”

原本已沒了動靜的淑妃不知怎的,大抵是被我們說話聲驚擾,又唰地坐起來,猩紅著眼盯著皇后。

盯了一會兒,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到底……為什么要忍啊!”

她打了個酒嗝,聲音帶了點哭腔,“你背后有長孫家啊……為什么……要進宮啊……”

直到這會兒,我終于確定,淑妃是在借酒裝瘋。

瞧她看似言語混亂,每句話都毫無關系,卻又沒個問題都問得直擊關鍵,實在是高。

不愧是名滿天下的才女林懷晏。

皇后娘娘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抬起頭望著天上的圓月,輕笑了聲,“因為我喜歡他啊。”

這會兒若是淑妃再追問就不像了,我偷偷伸手,在桌下按住躍躍欲試的淑妃,問道,“可他如今這般,你不后悔嗎?”

皇后收回遠望著月亮的目光,淡淡掃了我和淑妃一眼。

她抿緊下唇,猶豫了片刻才開口,“我和皇上是在戰場上認識的。”

“我陪他上陣殺敵,幫他出謀劃策,也救過他的命。”

“我想他對我定是有幾分喜歡的,就像我一樣。”

“可我和他都不是為了男女情愛會不顧一切的人。”

“其說我們兩個是天造地設的夫妻,不如說我們是兩全其美的交易。”

皇后端起茶杯,緩緩呷了一口,像是在回憶什么。

淑妃雖沒喝到神智不清,但也起碼有個四五分醉意,趁著酒勁膽大了許多,急迫地詢問,“什么交易?”

皇后看了她一眼,扯著唇笑笑。

皇后笑得牽強,我有些不安,按在淑妃膝上的手略微使了力,借以提醒她。

不成想,皇后卻答了她。

大洚是女帝開國,雖對女子約束較少,卻仍舊不許女子為官。皇后說自己得幸于父親開明,能夠隨其出陣。然南楚元氣大傷,近年應無力進犯,南嶺如今無戰事,南川軍也無用武之地,她若留在南川定然逃不開嫁人生子的命運。皇上離開之前問皇后可愿嫁他為妻。他說朝中幾大家族互相傾軋,各方勢力都對他身旁的位置虎視眈眈。他看中皇后背后的長孫氏強盛,不參與京中勢力斗爭。亦看中她并非成長于繁文縟節之中,且有謀略之才。他許諾皇后,待他登上皇位,定允皇后做自己想做之事。

皇后繼續道,“我想過許久,與其在我父親的安排下嫁給旁人,度過平淡一生,不若嫁入皇宮。也許嫁給皇上會是我此生唯一的機會。”

“我身為皇后,雖無法親自上陣,可我卻想盡我之力為大洚女子開辟一條道路。我同皇上商量過,女子為官在我們這一代決計無法實現,但至少我們可以為此鋪路。”

她盯住淑妃的眼睛,“淑妃,你飽讀詩書才情橫溢尤甚男子,難道你不曾想過進入太學嗎?難道你不曾羨慕男子可以考取功名嗎?難道你也……”

皇后還未說完,只見淑妃一下越過桌子握住皇后的手,眼睛里像是盛下了漫天繁星,激動地打斷皇后,“皇后之志如此高遠宏大,懷晏自愧不如,竟還以小人之心揣度皇后!皇后深明大義,區區一個西津公主又如何?皇后深謀遠慮,懷晏愿與皇后同行,為皇后分憂!”

“……”

我看著面前兩人一片美好的氣氛,不知為何,心底陡然升起心煩意亂的情緒。

我總覺得,皇后是故意回避西津公主和皇上的事。她看出淑妃借酒壯膽,今日不將事情講清楚絕不會善罷甘休。于是她迫不得已講出自己與皇上的舊事,為的就是牽出女子為官一事,模糊淑妃關注的重點。

望著皇后始終沒有舒展開的眉頭,我愈發地擔憂。

皇后朝我投來探究的目光。

須臾,皇后喚來蔡公公,派人將我們送回去。

皇后和我們一起走出鳳棲宮,淑妃先被扶上步輦,起轎時她還牢牢抓著皇后的手,眼中的堅定崇拜不容錯視。

蔡公公不知發生了什么,看著淑妃的眼神充滿了疑惑不解。我聽見他悄悄囑咐淑妃的貼身宮女,讓她們切記明日去請趙太醫給淑妃瞧瞧。

好不容易把淑妃送走了,皇后走到我的步輦前,“貴妃莫要擔憂我了,安心養胎,我心中自有分寸。”

我順從地應下,卻并未真的安下心。

皇后的寬容不苛責終究是埋了禍患。皇后沒有威嚴,皇上這一月又獨寵西津公主,宮里個個都是人精,全鉚足了勁想往西津公主那兒湊,哪怕露個臉也好。

就連我宮中的幾個小宮女,都被我撞見她們議論皇后和西津公主。

我根本不想聽她們的辯解,直接讓婉清將她們幾個送回掖庭。

“既然你們如此看好蘭昭儀,不若回掖庭去,倘若有幸被蘭昭儀看中,也算是得償所愿了。”

蘭昭儀便是西津公主。

婉清從掖庭回來后同我說,淑妃宮里昨日也送幾個宮女回去,其中有一個甚至是從皇后宮里撥過去的。這個宮女進宮前讀過些書,有些文采,皇后便讓她去淑妃那兒幫著改改話本子。

我心中惆悵,點點頭道知曉了。

窗外秋風蕭瑟,這宮里頭的人心啊,從來都是最涼薄的。

趙太醫叮囑我多走動走動。婉清奉為圭臬,每日盯著我散步。

而這宮中最適宜散步的地方便是蓬萊池畔那條綠樹成蔭的石子路。

御花園和蓬萊池相隔不遠,若要去蓬萊池,必得經過御花園才行。

說來也巧,婉清扶著我穿過御花園西園時,恰好聽見里頭傳出一男一女的說話聲。

婉清反應極快,急急拉著我停在原地。身后跟著的幾個小宮女見我們停步,也不敢多問,候在我們身后三步的地方。

我們所站的地方恰好是個拐角,又有灌叢和拱門遮擋,從西園里頭是看不見的。

后宮陰私事太多了,男女私會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

姑母以往也碰見許多,她向來不會出面揭露,捏在手中當作把柄,有需要時再拿出來當作籌碼。

姑母心思深沉,故而她能站得高走得遠。

我終究成不了姑母,只盼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西園里的人走了再過去。

我退到拱門后面,讓婉清看著些,待人走了再喚我。

不一會兒,說話聲停了,西園里傳來了腳步聲,兩道腳步聲一前一后,聽起來兩個人并非往一處去。

同時,婉清捂著嘴瞪大了眼跑回來,像是見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扯著我非要回宮,說看這天氣似是要下雨。

我看看頭頂上飛得挺高的蜻蜓,勉強答應了她。

婉清一路上神神秘秘的,有好幾次忍不住想同我說話,每次話到嘴邊,一瞥見我們身后的宮女就住了口。

回了宮,婉清立即尋了個理由將所有人都支走,扶著我進內殿。

門一關,婉清迫不及待道,“娘娘!您猜方才在西園的是誰!”

我自是不曉得。

婉清看了看身后緊閉的殿門,確定我坐穩了才道,“是淑妃娘娘!”

“什么!”

婉清怕我不信,急于證明自己,“千真萬確啊娘娘,婉清絕不會騙您!”

怎么可能是淑妃?淑妃那個薄情寡義的模樣,連皇上都不給好臉色,怎么會跟外男私會?

我下意識絞著手中的方巾,問道,“那……那男子是誰?”

婉清回道,“是譚狀元。”

譚狀元是誰?一時間我腦海中竟想不起這號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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