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禹和宋應升相視一笑，這一次倒是宋應星先開口給吳光琮解釋了其中原因。

“吳兄，剛剛我兄長與楊兄已經說過，世家文人可不會做那臺上玩偶，這一點千百年來都是如此。要想世家長存，那至高無上的位置天生就與世家無緣，誰去做都免不了走向沒落。”

看著吳光琮目光中的不解，宋應星又道：“其次就是這東南海貿一事各家還需仰仗唐人武力，沒有唐人出現之前，那紅毛夷搶占了所謂的馬尼拉，大有山雨欲來之勢。海商們苦于沒有實力與紅毛夷爭斗，李旦家族又難以掌控東南沿海，所以各家對外的海貿一直都在被紅毛夷壓制?！?

說到這里的時候楊禹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是??！唐人未來的時候海外已經是紅毛夷的地盤了，東南各家海上南下的商路基本算是斷絕了，海上打不過紅毛夷自然要做出讓利，這才是泉州開港要把商品送去紅毛夷指定港口的原因?！?

宋應星補充道：“唐人那些鐵船十分強大，港口一戰可不僅僅是擊敗了海盜那么簡單，根據各家估算，只要唐人愿意，人家完全可以憑借大鐵船封鎖紅毛夷的港口，紅毛夷的大甲板船也不是唐人的對手?！?

“海上逞兇意味著就算唐人路上失利也沒有關系，我等大明士紳可不懼唐人那點人跑到陸上爭鋒?！?

吳光琮大概聽懂了宋應星的解釋，說白了唐人的存在其實就是大明士紳海商制衡海外紅毛夷的手段而已。

唐人的數量可以讓士紳們放心，他們的武力又能震懾紅毛夷，而如今南下航線的主要貿易對象其實就是紅毛夷，所以能夠在貿易方面重新獲得話語權，也就意味著臺南這座城市有了存在的必要。

所以從來就不是大明士紳畏懼唐人火器而不敢對唐人動手，相反就唐人這么點人數，大明紳士們還擔心紅毛夷在暗地里搞小動作呢！

除了最開始唐人用強大武器震懾各方的那一段時間之外，之后和大明士紳選擇合作以后，大明士紳海商們可沒少在暗中出力保護唐人。

這一點算是大明與唐人之間的默契，不然唐人也不會真的只讓林楓一個人拿槍上街巡邏，他一個人再怎么自持武器強大，能夠造成的威脅也是非常有限的。

所謂的手雷在大明士紳的眼里無非就是威力更大的震天雷而已，這玩意宋朝就有了，真不值得大明士紳大驚小怪。

這是一種默契，也是一個機遇，大明海商和士紳把握住了，這才造就了今天的臺南。

至于李家來投的事情，這其中又是另外一層原因。

宋應升笑道：“李家被紅毛夷從馬尼拉驅趕出來，只能守著倭國平戶這段航線過日子，這其中東南世家和江南世家都在和李家做生意，兩大集團分食倭國貿易，李家又能真的從中獲利多少？”

楊禹道：“唐人的出現讓李家看到了機會，這算是個平衡點，李旦對此深有感觸，又不甘心放棄家業，所以他不得不投效唐人?！?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吳光琮當真算是徹底動搖了自己的認知，一時間不無感慨的說道：“鬧了半天我眼中高高在上的唐人老爺也不過如此，終究還是世家玩弄于鼓掌之間?！?

宋應星搖了搖頭：“非也！唐人自身實力是毋庸置疑的，吳兄如果聽說過港口那次戰斗的情況應該就會知道，唐人訓練有素，無論男女都有能使用他們那種火器。更有鋼鐵戰場護持，一旦有人真的要對唐人動手，以當時唐人那種撤離效率來看，還真就沒人能對唐人造成太多傷害?！?

“死幾個唐人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人家那種態度也很明顯，大家和氣生財怎么玩的都可以，可真要是觸及唐人底線，憑借他們的火器優勢這臺南怕是會成為一片死地?！?

楊禹苦笑道：“是??！一旦唐人選擇砸盤，臺南這里毀滅不說，這海上通道定然會被徹底封鎖，那些紅毛夷可是一直都在覬覦我大明商品，到了那種時候怎么可能不來咬上一口?！?

吳光琮有些不解的問道：“唐人固然強大，可他們的戰船數量有限，那些紅毛夷也是差不多的情況，幾艘船難不成真就能封鎖我大明沿海？更何況我大明內部就能把商品全部賣出，無非就是賺多賺少的事情，真要是雙方對峙，唐人又靠什么能活下去？”

宋應升搖了搖頭：“海外之地不說，南邊的小國無數，唐人只要愿意和紅毛夷合作，在南邊隨便拿下一個小國并不困難。海商集團為的就是海外暴利，又怎么可能放棄?！?

楊禹輕聲說道：“吳兄，這官場之事也是如此，各方之間靠著相互妥協才能維持局面，砸盤子的行為固然有效，可也是各方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有些頹然，這些淺顯的道理吳光琮很容易就聽懂，甚至還能引申出更多的問題，只是他畢竟沒有世家教育的經歷，所以也算是第一次聽到這些東西，一時間還真有些世界觀崩塌的感覺。

楊禹算是對吳光琮很不錯了，很多窮秀才哪怕通過科舉最終走上仕途，沒有這樣一個世家子弟愿意幫扶的情況下，價值觀和世界觀也不是短時間內就能改變的，進而也導致了很多窮苦人家出身的人在官場上顯得格格不入，一輩子苦熬在一些不重要的崗位上任人擺布。

楊宋兩家如今是真有扶持吳光琮的想法，畢竟唐人這里的制衡還沒有露出口子，誰也說不準唐人會在什么時候在哪個角度放開限制，所以世家一般都會在各個崗位謀劃，爭取做到無論唐人何時放開，都會有他們的人最先成為唐人手下第一批官員。

吳光琮只是世界觀稍稍受到了一點沖擊，可他并不傻，甚至說在他與唐人接觸之后他的見識也增長了許多。

這就導致他意識到了楊宋兩家的態度，更意識到了這些世家子弟在慢慢的影響自己，這種影響在今天看來毫無用處，甚至說還有點可笑。

但是只要自己今天沒能警醒，時間一長，未來還真就不敢保證自己不會養成信任世家的習慣。

他能感受到楊禹的善意，也大概能猜出對方因為是庶子出身天然就愿意拉攏自己這樣的窮苦出身幫他對抗家中嫡子。

這年月嫡子通吃家中所有資源，庶子不過是嫡子的助力而已，這層身份就限制了楊禹的未來，他想讓自己這一支有所成長，所能依靠的除了順應家族安排之外，也只能是尋找一些身份稍低的人抱團取暖了。

吳光琮順著話題問道：“如此說來，這范家方面要如何處理才合適，畢竟我也只是個傳話的人而已，做的太過難免會被唐人責難，而且我等也未必就真的清楚唐人的態度?！?

楊禹笑著伸出手指用杯中酒水在桌子上勾勒出了一幅圖案，隨即才道：“這唐人如今的態勢只能有北上南下兩條路可走，其中南下有廣州士紳阻隔，大明這邊唐人最多只能擴張他們的生意，其他動作很難實施。所以北上或許會是唐人的主要方向，而這條路上也只有倭國才能給唐人帶來利益?！?

宋應升點了點頭說道：“倭國正在閉關鎖國，開放的市場極為有限，這一點也是李旦老謀深算，他早早投效唐人，唐人自然不能把倭國貿易搶走，所以二者之間只能是合作，而李旦在倭國又有基礎，唐人想要獲利最大會非常困難。”

宋應星適時在楊禹勾勒的地圖上指了指說道：“琉球、朝鮮、甚至遼東都是唐人可以選擇的方向。江南士紳、東南士紳甚至廣州士紳也都樂于給北方那些人找點麻煩，所以唐人不可能看不到這其中的利益爭奪，大概率他們會順勢而為北上，最有可能的其實還是朝鮮。”

楊禹點頭道：“壓制范家無非就是個由頭，真正的目的是對外做出一幅與建奴不共戴天的態度，讓大明方向，也讓北方士紳放心?！?

“朝鮮琉球國力有限，唐人正好可以一邊爭奪市場一邊訓練他們的軍隊，只要打上幾場證明了他們的軍隊有戰斗力，接下來可就是范家嘴里的肉要出讓了?！?

吳光琮猛然一驚，目光死死的盯在了楊禹勾勒出的那幅地圖上，嘴唇哆嗦著說了一句：“你們，你們這，你們這是要和建奴做生意？”

宋應星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有些苦悶的自斟自飲起來，很明顯吳光琮說的是真相，而他同樣也不想看到這樣的真相。

宋應升也沉默了，但是臉上表情中只有失落，卻沒有絲毫反抗和不甘。

倒是楊禹無所謂的點了點頭說道：“建奴的生意太大了，大到了北方士紳吃的溝滿壕平，大到了晉商借此起家反過來壓制了徽商、浙商在中原的生意。這么大的利潤江南一系怎么可能甘心不咬上一口。”

“搶走北方士紳與建奴貿易的利益，再借著建奴在北方作亂掠奪北方士紳的財富，這一套如果能做成功，那么唐人可以和江南士紳們共同分潤這筆財富，建奴可以擺脫北方士紳的掣肘。到了那個時候，朝堂上南方官員又何懼北方官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