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七年,夏。
京城街頭,最有特點便是各種吆喝叫賣聲。
賣糖人的,賣包子的,賣首飾的,用各色腔調唱出打趣兒的詞。
除了商販,當然還有干活的力工。
京城物價高,工錢也高,機會比小縣城多上不少。
因此,盡管在那個信息交通不發達的年代,依舊有北漂族。
于承藝坐在街頭,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現在的身份并不是一個藝人,而是一名力工。
身體主人名叫王狗兒,是個拉貨的。
工作內容是,根據飯館的訂單,用板車將原料從菜市場拉過去。
不過,王狗兒卻很喜歡聽戲。
當然,他沒有那個閑錢,園子他是一次也沒有進過。
可窮也有窮辦法,雖然進不去,但真正好的戲子,他的唱腔就算隔了幾堵墻,依舊能傳入聽者的耳朵。
王狗兒便一得閑,就蹲在園子門口,聽一聽這二手戲。
的確是落魄了點,但他卻知足了。
王狗兒最大的愿望,是能和那些名角學段戲。
到后來,也成了他的遺憾。
京城的工錢多,但也更辛苦,窮人唯一的本錢就是身體,就全是王狗兒這般強壯的,在此之后沒能挺過十年。
而王狗兒最喜歡的角兒,叫做劉保山。
不為別的,只因他和劉保山說過話,甚至說得上認識。
劉保山有個外號,叫做趕三兒,原因便是他經常在一天之內,趕三場戲。
不過,劉保山對這個諷稱并不介意,每每有人叫他,他都笑著答應。
正因經常要趕三個不同的戲班,僅靠腿腳,就有些吃力了。
有次,正巧看見坐在地上、靠著板車的王狗兒,便請他拉自己一趟。
王狗兒崇拜這些戲子,當即應允,并將劉趕三按時送到目的地。
此后,王狗兒便經常在園子外等候劉趕三,都快成為他的專車司機了。
其實,他也有私心。
劉趕三偶爾會和王狗兒扯扯皮,偶爾也會獨自哼上幾段唱詞。
王狗兒便仔細聆聽,默默記在心里。
等在無人的時候,自己偷偷練習。
還別說,王狗兒的天賦極高,有過耳不忘的本領,無論哪一段戲,聽一遍就會。
要是他生在梨園世家,保證能成為一代名家。
現在,他也正在等待劉趕三出來。
于承藝覺得,要想替王狗兒完成遺憾,當然是向劉保山學戲最好,畢竟劉保山就是如今在出色的丑角之一,且王劉二人相熟。
只是如何開口,需要一個契機。
望望天色,奇怪,今天劉保山出來的時間,比平時要晚些。
他因為要趕到下一場戲的園子里去,所以會一刻不停地跑出來,有時候連妝都來不及洗,現在這個情況,的確有些反常了。
又等了一會兒,于承藝終于見到了劉趕三本尊了。
身材矮小消瘦,嘿,完全沒有名人大家的范兒。
他一看到于承藝和那輛板車,二話不說,就跳到板車上,翹個二兩腿躺下:
“春臺班。”
于承藝便拉起車,朝春臺班走去。
為了找到向劉趕三求藝的契機,于承藝覺得必須先閑談幾句,找個話頭。
“趕公,今天怎么要比平時晚些?”
“嗨,園子的琴師突然不見了,搞得戲開不了,只得臨時找人頂替,這才耽誤了時辰,所以勞駕今天快幾步,我怕趕不上了。”
“得嘞,”于承藝應道,“不過,好好的活人,怎么會突然不見了呢?”
“哼,”劉趕三譏笑一聲,“八成,是那個盧臺子干的好事。”
“盧臺子?”
于承藝心想,怎么又是他。
“嗨,你不是這行你不知道,這盧臺子雖然才華橫溢,卻有些小癖好,專好女琴師,京城戲班里的琴師,哪個都逃不出他的五指山,都傳出‘夜防盜戲賊,日防盧臺子’的順口溜了,可見人人對他的深惡痛絕,各大班主沒有辦法,聽說都在商量要不要把琴師全換成男人,可就怕換了也……哎,不好說。”
兩人談話間,到了春臺班。
劉趕三入內演出,而于承藝則在院子外等候。
等他再次出來,依舊熟絡地跳上車:“回家吧,沒戲了。”
于承藝點點頭,往劉趕三的家里跑去。
于承藝開玩笑道:“春臺班的琴師跑了沒?”
“所幸,還在,”劉趕三說,“我以為你都走了,沒想到還在等我。”
“拉你拉習慣了,都快成為你的專用車夫了。”
“車夫?”劉趕三語氣疑惑,“嗯,這個稱呼倒是貼切,你個狗兒,還挺會取名字的啊。”
于承藝聞言,滿臉詫異,“車夫”不就是一個職業嗎,怎么變成自己造的詞了。
突然,他恍然大悟,現在是咸豐七年,也就是說,黃包車還沒有傳入東方,車夫這個職業還沒有興起。
轉而又覺得悲哀,王狗兒干的是車夫的活兒,拉了一輩子劉趕三,卻從未以一名“車夫”的身份拉過對方。
好在王狗兒死的早,不知有車夫這個職業,否則,這一定會成為他的另一個遺憾的。
想到這,于承藝有個沖動,想要讓王狗兒當一次真正的車夫。
便問劉趕三:“趕公,你信不信,十幾年后,京城遍地都是車夫。”
劉趕三想了想:“我信。有你代步,我輕松了不少,想必也有其他與我同需求的人,那這個職業必然出現。”
于承藝說:“那我就讓你做第一個坐黃包車的人。”
“黃包車?”
于承藝笑而不語,想要賣個關子。
很快,到了劉宅。
劉趕三下車,拱手道:“怎么樣,要不要進來喝兩杯。”
他喜歡喝酒,每天晚上少一點都不自在,甚至還做詩云:
二兩白干七分醉,三生不悔一世人。
于承藝當然明白,進入他家就有機會開口學戲,但于承藝覺得還是太突兀了,得先準備一番,于是拒絕了他的邀請。
回到王狗兒家中,不得不說,比起人家劉宅,這房子真是破得不成樣子。
別說院子了,就是連磚墻都沒有,就一棟茅草屋子。
屋子里堆著無數看起來沒有任何用處的雜物,但對王狗兒這樣的鄉下來的窮苦人來說,這些就是自己的家當。
不過,在此時于承藝眼中,他們卻是重要的材料。
因為他打算自己做一輛黃包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