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于承藝滿懷興趣,程長庚亦然。
“作何解釋?”
李先生拈須道:“程兄,你可知我亦無后?”
于承藝回憶一番,發現并非如此:“五年前你與我書信一封,道喜得一子,莫非我記錯了?”
“那是事實,可我的兒子,并非我親生的,而是我兄長的,他過繼給了我。”
“你的意思是,向我弟弟要個孩子過繼過來?”于承藝覺得這也是個辦法。
就是不知,這樣算不算完成了遺憾。
“哈哈,無需那么麻煩,我手上不就有個孩子嗎?”
于承藝看了過去,發現程章垣不哭不鬧,安靜地坐在李先生的大腿上。
“他可是抄斬家族的遺孤,我可不敢收留!”
“那他以后該如何?”
于承藝啞然,是啊,一個三歲兒童,如何能獨自生存在這個吃人的世界?
“何況,”李先生見于承藝猶豫不決,便面向程章垣,問,“你喚他喚作什么?”
程章垣抬起那雙天真的眼睛,想起于承藝之前之言,道:“爹爹?”
這聲稱呼,程章垣之前也叫過一次,只是當時情況危急,來不及品味。
如今平靜下來,程章垣依舊如此叫他,程長庚頓時濕了眼眶。
師傅、師父的叫喚,程長庚聽得多了,他可沒少收兒徒,雖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可師、父終究有別,對于一個今年都四十八歲的人來說,更能體會這種差別。
“誒!”程長庚應道。
李先生微微一笑,接著說:“程兄,我問你,什么是后代?”
于承藝覺得以自己的閱歷,道不出什么高見,便搖搖頭。
而程長庚呢,也因陷入那一聲呼喚帶來的感動中,難以正常思考,也搖頭。
李先生便道:“依我看,繼承意志者,方為后代。我希望我能有個后代,能繼承我的抱負,就像你求個后代繼承自己的藝術血脈一樣,所以,咱倆真的很像。
“這事不簡單,但比起自三皇五帝傳承下來的情懷來說,不算什么。可若中華只重血脈,而輕其他,怎得如此淵遠流傳?中華之傳承,是文化之傳承,亦是節操之傳承。所以我常教導我的兒子,要他常念忠君報國。而你的藝術血脈之傳承,還能脫離文化和節操嗎?”
程長庚陷入沉思,良久后才道:“可是,只若如此,那孩子和弟子還有區別嗎?”
“學生學到了你的技藝,而你留給子的孩子的,該是意志,該是你的藝德,教他如何做人。”
程長庚搖頭一笑,原來自己的在意,也是一種偏執。
他將程章垣拉到身邊,問:“想學戲嗎?”
小孩子不知什么是戲,但眼前之人,卻讓他莫名想要依靠。
于是點點頭。
程長庚也點點頭,對李先生說:“賢弟,我想明白了,我也該謝謝你啊。”
一眨眼,于承藝又坐在了房間里,手上捧著《法門寺》的劇本。
感受體內的力量,發現已經繼承了程長庚的部分本事,說明任務完成了。
也就是說,金手指獲得能力的條件,并非一定要完成遺憾,消除遺憾本身也可行。
對于承藝來說,只要能得到本事就行。
這時,敲門聲響起,曲恬推門而入。
“馬上第五場演完了,你該上場了。”
她雖然表情很淡定,但難掩蓋冰冷容顏下的焦急。
于承藝點點頭,對曲恬說:“放心,我會演好這出戲的。”
曲恬點點頭,她不知于承藝是不是在說大話,但現在伶樂戲園的演員,除了于承藝,她還能依靠誰?
緊跟上腳步,目送于承藝進入側幕。
“啊哈……”
臺下的觀眾偶爾打著哈欠。
“這戲還平啊,還不如在電視上看呢,沒意思。”
“可不,已經好幾個票友提前離場了,我要不是心疼票錢,我也走了。”
“說不定,后面有變化,”一名還抱有期待的觀眾說。
“戲已過半,所有角色都亮過相了,卻沒瞧著一個過得去的,怎么變化?越變越差?”
眾人望向說話之人,憑言辭犀利無情,他們早猜到了說話之人是誰,但還是想看一眼。
他們笑話道:“老嚴,和你聽這么多年戲,就沒見你說個好字,還動不動就開腔挑刺,但你罵完吧,呵,該去那個戲園還照樣去,咱們這可就不太懂你了。”
老嚴全名叫嚴國強,打小就喜愛聽戲,是個戲癡。
可是吧,口味刁,還毒舌,無論誰的戲,都要咒罵幾句。
久而久之,批評已經成了他的習慣,所以得了個外號,叫戲泡兒。
“那不一樣,這出戲,是真的差,”老嚴瞥了一眼票友,道。
“差不至于,但的確與好不沾邊。”
嚴國強一聽到這話,更來勁了,直說:“要我說,京城這五十年來,多少戲園子起起落落,就沒有比這家更差的,人家再怎么也有個特點吧,這家呢,次就是特點。就算你讓我往細里說,我也能張口就來,你就說這老生……”
突然,嚴國強的話戛然而止。
此刻,于承藝登場了。
一登臺,從于承藝身上散發的大師氣質,立即就被這名“戲泡兒”察覺到。
魯迅說過,話說一半,天打雷劈。
邊上的人聽嚴國強罵,也是樂子人心態,想要聽完,拱火道:“這老生怎么樣?”
然而,嚴國強卻沒搭理他們,認真地看戲。
大家被戲泡兒突然的反應搞得莫名其妙,聳聳肩,也看戲了。
隨即,他們的反應卻比嚴國強還夸張。
如今于承藝可是京劇之父程長庚上身,就算放在過去,也沒人敢說程長庚演的不好的,這些觀眾,當然只有驚訝的份兒。
戲臺上,于承藝扮演的趙廉手持馬鞭,臉上長髯飄飄,卻不失意氣風發。
劉彪道:“迎接太爺!”
趙廉白:“鎖了!”
劉公道道:“迎接太爺!”
趙廉亦白:“鎖了!”
其白鏗鏘有力,又不拖泥帶水,僅幾句白,便將一方之首的威信飾盡。
觀眾互相對望,因與之前趙廉的反差有些大,以為只是靈光乍現的表演,也就立即沒有發出感嘆,且往下看。
然而,隨著劇情逐漸深入,盡管眾人有意克制,可每當幾句零散的唱句響起時,總可聽到幾聲“哦!”的驚呼。
當至第六場末,需于承藝以一唱段收尾,程長庚的功力,鐘得盡情施展。
西皮慢板起,又轉四六板。
“……待本縣我請高僧和高道高搭著席棚,我超度爾等們陰魂。明知道山有虎傷人性命,放大膽闖虎穴去見上人!”
唱段畢,第六場結束,演員在武場奏鳴中下臺。
而那些觀眾,竟然還沉浸在方才的戲中,無一人能抽得出魂來,哪怕眨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