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春天,京城就會傳起烏鴉通天的叫喊。
程長庚覺得很不吉利,一旦烏鴉落在自家庭院,他總會拿長桿驅趕。
不過,現在操縱程長庚身體的,卻是于承藝,懶得多此一舉。
于承藝認為,這些不過是自然的現象,是鳥禽類的習性,不存在那些迷信的吉利或不吉利。
此刻,他把一切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目標,也就是程長庚的遺憾上,因為這是他挽救伶樂戲園首演風評的唯一一次機會,不容有失。
程長庚的遺憾是,自己一身本領,卻沒有一個繼承人。
雖然他一生弟子眾多,但其妻莊氏,卻未給他生下哪怕一個血脈后裔。
藝術血脈的斷絕,是他最大的遺憾。
這可叫于承藝難辦,后悔自己沒有在來到這段記憶前,學習治愈不孕不育的療法。
遺憾來源于生理問題,于承藝不知如何解決。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程長庚如今四大班之一,三慶班的班主,人稱大老爺,或者大老板。
他為人嚴格認真,做事一絲不茍,三慶班便是在他的經營下,迅速崛起的。
今日雖得閑,卻不忘在家中琢磨劇本。
手中的劇本,正是于承藝方才表演的《法門寺》。
程長庚善演老生,最后所達成就,便是與張二奎齊名的,老生“三鼎甲”之首。
可見,其名氣與其孜孜不倦的態度有關。
忽然,府上的傭人來報:“老爺,沈先生找你。”
沈翠林被請進來后,直入主題:“大老爺,今天午門抄家砍頭,你得準備準備。”
于承藝點點頭,往屋里畫點妝,跟隨沈翠林而去。
程長庚還有個特殊的身份,精忠廟會首,由內務府加委,著四品頂戴。
這個職銜乾隆爺開設,繼承于高先生,是官方承認的梨園行領袖,一開始只負責皇家的宴演,道光年間開始,會首需扮英靈鎮壓午門外的惡鬼。
路上,于承藝問:“這次抄的誰的家?”
沈翠林搖搖頭:“不太清楚,方才官兵來班里找你,結果你不在,我才代勞通知。聽那個大舌頭官兵說是禮部的大官,也姓程,但究竟是阜東陳,還是你的本家,我就聽不出來了。”
“犯的何事?”
“說是通洋,也可能是替罪羊,是不是也沒差,反正一家老小,一個也活不了。這世道,有沒有罪,還是不萬歲爺說了算,他老人家需要誰有罪,就得抄家砍頭,要是他喜歡誰,就是背上八條人命,也照樣榮華富貴。”
于承藝覺得,這流言有可能是真的。
根據程長庚的記憶,最近流傳,皇上和洋人的談判破裂,朝廷押送洋人的使節將近四十人至京城,作為人質。
逐漸走入鬧市,周遭的人越來越多,于承藝不敢繼續多問。
京城人有三大愛好,斗雞、斗蛐蛐和遛鳥。還有一個執念,湊熱鬧。
說到底,這三大愛好形成,多少受到這湊熱鬧的執念的影響。
可要論這執念有多深,從每到殺頭的時候,菜市口總圍得個里三層外三層,就可看出。
甚至有些老旗民,就指著這點看頭過日,甭管有沒有行刑,他們習慣性地在午時三刻到這里來打卡。
今日難得一見的抄家,幾十號人同時問斬,可想這些京城人該有多高興,街道有多堵得慌了。
“這些人犯的什么罪?”
“貪污,聽說比當年和中堂還貪得多。”
“我聽說是通洋。”
“瞎說,明明這一家子都是天京洪老魔的內應。”
“一派胡言,當年乾隆爺下江南微服私訪的時候,流落街頭到他們家求助,可是他們連飯都不給,如今被查出來了,給他們一窩子送上抄家胡!”
于承藝聽著都覺得荒唐,這些人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況下,給犯人安上數不清的子虛烏有的罪名。
好笑的是,興許大理寺和刑部也是這么定罪的。
其實這些京城人一點也不關心邢臺上的犯人是不是冤枉的,到底哪個才是他的真罪名。總之,只要你說得熱鬧,大家聽著有趣,就沒人喝倒。
“午時三刻已到,行刑!”
令箭一下,劊子手分三批行刑。
不過,第一批也許是最幸運的,他們少受了幾分鐘恐懼的折磨。
“好!”
“該!”
“啊呸!”
圍觀人群中傳來如此這般的聲音。
看到這副場景,于承藝心理覺著悲哀。
于承藝此刻當真覺得,但凡有人吆喝一句人血能治病,也許,周先生的那篇小說,便就成了記實錄呢。
不過程長庚生長在世態炎涼里,反倒對悲哀麻木了,在向監斬官請示后,準備登臺鎮壓惡鬼。
程長庚雖然的是老生,此刻,卻畫了花臉。
他是被后世稱為京劇之父的人,偶爾演演凈角,當然不在話下。
何況,自從當上精忠廟的會首后,這也不是偶爾。
再加上向班里的花臉劉大頭請教,手段也堪稱出彩。
所扮演的角色,無非是那捉鬼的鐘馗。
與其他鐘馗扮相一樣,只是略微簡化,圍觀者一見那紅色官衣和猙獰的花臉,便會心生恐懼,知是鐘馗。
唯獨那頂帽子,并非鐘馗的尖翅紅紗帽,而是一頂頂鑲青金石的暖便官帽,搭配起來略顯滑稽。
不過,這是為公辦差,頂戴換不得,否則人家參你身為今朝臣,卻戴前朝的頂子,莫非有反復之意?
于承藝不想生事,只想早早應付,離開這晦氣的地方。
想起方才家中懶得驅趕烏鴉,說是巧合吧,可這不吉利也來得太快了些。
于承藝賣力演出,臺下人紛紛喝彩,好似自己是花了錢正待在戲園子里一般,終究忘了方才的血腥,忘記這是朝廷以警眾人的手段。
忽然,一個三歲多的孩童跑上邢臺,直呼:“爹爹!爹爹!”
于承藝愣了兩秒,便猜到,這是被抄門戶的漏網之魚!
無論臺上臺下,一片寂靜,大家都驚愕在突如其來的變故當中。
而本在一旁邊磕著瓜子邊看戲的監斬官,此刻也站起身來。那些官兵們,手執長槍,腰挎大刀,將刑場圍個水泄不通,等待長官一聲令下。
唯獨劊子手自作主張,停止了清洗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