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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會是最好的那一個,

還是被遺忘在陰影之中的那一個?

抬頭挺胸,雙腿交疊。肚子收緊,肩膀打直。露出微笑,好像全世界都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在腦中默背我們的口號,等著相機鏡頭掃過我的臉。我搽著粉紅色唇膏的嘴角勾出一個完美、像是在說“把所有秘密告訴我吧”的微笑。

但你絕對不該這么做。人們總是會說,三個人是無法保守秘密的,除非其中有兩個人死了。嗯,這點在我的世界中是百分之百的真理。在這里,你永遠活在他人的目光之下,而你的秘密總有一天會害死你。或者說,會毀了你發光發熱的機會。

 

“你們一定很興奮吧!”主持人是個皮膚白皙的中年男子,梳著光滑的油頭。如果他的粉紅色領帶配上紅色襯衫的組合沒有這么刺眼的話,說不定看起來挺帥的。他熱切地傾身向前,看著在他眼前一字排開的九位女孩,眼神閃閃發光。我們的長發全都燙成蓬松的大波浪,臉上經過長年亮白面膜的滋潤而完美無瑕、光澤水亮,我們白皙的雙腿完美地交叉,腳上踩著馬卡龍色的彩虹高跟鞋。“你們在所有的音樂節目上都拿下第一名,還推出了第一支音樂視頻!就差一個榜,你們就要通殺了耶!對于這點,你們有什么看法?”

“我們當然開心到不行了。”美娜迫不及待地開口,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以及閃耀的微笑。為了展現同樣的笑容,我的臉緊繃得幾乎痛了起來。

“這對我們來說是美夢成真。”恩地同意道,然后用力地吹破她的草莓口香糖泡泡,再吹了一個更大顆的。

“有機會一起做到這件事,我們真的很感激。”莉齊附和,她的雙眼在好幾層的銀色眼影下閃爍著。

主持人的眼睛一亮,像是要打探什么秘密般向前傾身:“所以你們感情很好嘍?我是說,你們九個美到不行的女孩天天相處在一起耶。總不可能每天都像是在度假吧?”

秀敏輕柔而優雅地笑了一聲,用唇筆描繪得完美無瑕的嘴唇抿了起來。“當然不會‘每天都像是在度假’,”她說,“但我們是一家人,家人永遠優先。”她伸手挽住坐在她身旁的莉齊,“我們是屬于彼此的。”

主持人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真是感人。你們在合作的時候,最愛的部分是什么?”他的眼神緩緩掃過團體中的每個人,最后落在我身上,“瑞秋,你說呢?”

我的雙眼立刻看向坐落在主持人背后的巨大攝影機。我可以感受到鏡頭特寫著我。抬頭挺胸,雙腿交疊。肚子收緊,肩膀打直。我為了這一刻,已經準備好幾年了。我展開燦爛的微笑,在腦中把主持人想成我最好的朋友。然后,我的腦子變得一片空白。

說點什么啊,瑞秋。說話啊。這可是你一直在等待的大好機會。我的掌心開始覺得黏膩,而當沉默填充了整個攝影棚,我能感受到其他女孩不舒服地在座位上換著姿勢。攝影機感覺就像是一盞聚光燈般熱辣地打在我的皮膚上,我口干舌燥,幾乎無法開口。

最后,主持人嘆了口氣,決定饒我一命。“你們一起經歷過這么多事——在出道大成功之前訓練了六年!這段經驗跟你期望的一樣嗎?”他微笑著,對我拋出了一個簡單的問題。

“是的。”我勉強吐出兩個字,臉上仍然掛著微笑。

他繼續說:“再跟我多聊聊練習生的日子吧。在你們的成名單曲發表之前,練習生的生活怎么樣?住在練習生宿舍里時,你最喜歡的是什么?”

我的大腦快速運轉著,搜尋答案。我悄悄地把汗水抹在我下方的皮椅上。我腦中冒出一個想法。“還能有什么?”我邊說邊抬起手,對著鏡頭略顯尷尬地動了動我的手指,上頭畫著完美的指甲彩繪,白底配上薰衣草紫的條紋,“有八個女孩幫你做指甲彩繪耶,這就像是住在二十四小時的美甲工作室一樣!”

我的天啊。我有什么毛病?我剛才真的說,訓練期我最喜歡的部分,是讓八個女孩幫我免費做指甲嗎?

幸運的是,主持人爆出一陣大笑,在攝影棚內回蕩,而我感受到一股放松之感流過我的全身。好,我辦得到的。我跟著他咯咯笑起來,其他女孩也很快地加入了我們。他對我露出油膩膩的微笑。噢喔。“瑞秋,作為主唱,你的才華一直備受稱贊。你覺得你的才華有激發其他女孩做出更好的表演、更努力奮斗嗎?”

這句話讓我臉頰泛紅,我舉起雙手,遮住臉上的紅暈。我的腦子又開始嗡嗡作響。我已經練習過這類的問答一百萬次,但每次只要面對鏡頭,我就會宕機。這些燈光、面前的主持人,還有想到外面數百萬的觀眾正看著我,我的大腦就像是和身體分離了一樣,再多的練習或準備都無法把這兩者銜接起來。我的喉頭像是堵著一顆高爾夫球大小的腫塊,而我看著主持人臉上的笑容變得越來越僵硬。糟糕。他到底等我回答多久了?我很快地吐出一句:“我是說——我的確很有才華。”我的眼角余光看見莉齊和秀敏對看了一眼,眉毛挑起。該死。“等等,但我不是最好的那一個。我是說,嗯,我們整個團體——每個女孩。我們都——”

“我想瑞秋的意思是,我們都熱愛自己所做的一切,也每天都在激勵彼此,”美娜圓滑地插嘴道,“身為團體的領舞,我從我父親身上學到工作倫理的——”

突如其來的下課鈴聲在廣播系統中響起,打斷了她的話。攝影機被關上,主持人臉上的笑容也從臉上退去。他慢條斯理地脫下西裝外套,露出下方絲綢襯衫腋下的巨大汗漬。我們九個女孩——DB娛樂旗下最優秀的一批韓國偶像練習生——則等著他給我們的模擬媒體采訪評分。“下星期,我想要看到你們更有活力的樣子——記住,練習生和一個真正的DB偶像歌手唯一的差別,就是你們有多想要得到這個身份!恩地……”她看著他,瞪大雙眼,滿臉恐懼,“我要跟你說幾次,在模擬采訪的時候不準吃口香糖!再違規一次,我就直接把你送回菜鳥班。”恩地的臉色變得慘白,垂下頭。“秀敏!莉齊!”她們的頭倏地抬起,“你們都要更有個性一點!沒有人會花二十萬韓元去聽一場歌手只會頂著一臉化妝品卻無話可說的演唱會。”莉齊看起來就快要哭了,而秀敏的臉頰紅得幾乎和她的口紅一樣。最后,他轉向我,用一種近乎無聊的語氣說道:“瑞秋,我們已經談過這件事了吧。你的歌聲和舞技都是我們公司數一數二的,但這是不夠的。如果你連在模擬采訪時都無法向我推銷自己,要怎么樣每天面對大批觀眾好好表演?或是應付有觀眾的現場采訪?我們期待你能表現得更好。”他對我們簡短地點了個頭,一邊走出訓練室,一邊從前口袋里拿出一根香煙。

我癱軟在坐了一小時的高腳椅上,一邊按摩著因高跟鞋而抽筋的右腿,臉上的微笑退去。這些我早就聽過了。你得做得更好,瑞秋。在鏡頭前輕松點,瑞秋。偶像歌手必須一直都保持可愛、神秘和完美,瑞秋。我吃痛地哀號一聲,轉過身穿上我的帆布鞋。美娜在自己的座位上怒視著我。

“現在又怎么樣了?”我嘆了口氣。

她舉起一只手,展示她完美的法式美甲。“八個女孩幫你做指甲?認真的嗎?我們可不是你的仆人,瑞秋。”她翻了個白眼。當然啦。我在心中想道。DB娛樂的所有人之中,美娜大概是最可能有仆人的人。她是韓國最老財閥家族之一朱家的長女,朱家是廣為人知的大中超市家族。全國大概有數千家白橘相間的大中超市,銷售商品從泡菜和養樂多,到印著盜版三麗鷗角色、上面寫著奇怪的韓式英文(像是“你媽是我家倉鼠”這種句子)的大學T都有——這代表美娜比有錢更有錢,而且特別喜歡找我碴兒。“你知道我們會有這么多堂模擬采訪課,都是因為你的關系,對吧?”我的腹部涌起一股熱氣。她說得對,這是事實,我知道。但不代表我需要聽她這么說。“你能不能至少回答得像個偶像,而不是一個在參加睡衣派對、做著明星夢的小女孩?還是對我們可憐的韓裔美國小公主來說,這個要求太高了?”

我的身子一僵。我是在美國出生長大的(更精確地說,是紐約市),這不是什么秘密,但今天早上我因為舞蹈課遲了三分鐘被教練大吼,現在又經歷了失敗的采訪,我實在沒有心情應付美娜和她盛氣凌人的態度。“我不記得主持人有問你任何私人問題,美娜,也許你沒有像你想象中的那么有趣。”

“或者是因為我不需要練習。”美娜說。

我嘆了一口氣。今天早上我沒吃早餐,但和美娜的唇槍舌劍需要至少一餐的熱量。我轉身,把高跟鞋塞進我的老舊白色皮制托特包里。

“是怎樣,你現在不屑和我說話了是嗎?你媽媽沒教你一點禮貌嗎?”美娜說道。

“你期待她能怎么樣?”莉齊說,她拿著帶字母圖案的粉盒,對著上面的鏡子檢查自己的睫毛膏。她把粉盒合上,瞇著眼看向我:“可愛的瑞秋小公主,她媽媽甚至不讓她踏進練習生宿舍。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以為我們除了做指甲之外都沒在做事?”

“能當盧先生最喜歡的練習生,感覺一定很棒。”恩地大聲嘆了口氣,“你知道,我們之中的某些人真的很努力才有今天的地位耶。你可沒看到我們有得到管理層的任何偏愛。”

“你該不會覺得你是某些人之一吧?”秀敏說著,轉身看向恩地,“我不記得上次看你真的流汗是什么時候了。”

“說到汗,你也許要補個妝了,寶貝,”恩地說道,一邊用食指在自己的臉四周畫了一個圈,“你看起來有點……亮。”

“嗯,你的鼻子看起來有點假。”秀敏反擊。

“你們兩個讓我頭都痛了!”莉齊向美娜哀號道,“前輩,你能讓她們安靜嗎!”

美娜微笑起來:“當然了,莉齊,親愛的。我們把攝影機打開如何?她們馬上就會安靜了!噢,等等……這只對瑞秋有效!”

房里的其他人咯咯笑了起來,我的臉頰因憤怒和羞愧而漲紅。我應該要反擊的,但我沒有。我從來沒有。我喜歡假裝那是因為我把媽媽的忠告放在心里——你知道,大人有大量、不計小人過、不要讓她們看見你的脆弱——那些強壯的美國女性主義者會有的座右銘,但我喉嚨中那股熱辣的感覺,告訴我這都是謊言。我把鞋帶綁好,站起身。“不好意思,我要走了。”我邊說,邊往房門走去。

“喔,你可以走了。”美娜無辜地說。我的眼角余光看見她對著其他女孩指手畫腳,大聲地耳語著,狡猾的微笑逐漸在她們臉上擴散。

 

DB娛樂的培訓中心就像它培養出來的偶像一樣:完美無瑕、閃閃發光,讓人幾乎無法轉開視線。它位于韓國流行歌壇的首都清潭洞,每到夏日,練習生們便會聚集在屋頂花園里練習瑜伽和普拉提,并互相爭奪著遮陽傘下方的位置,以避免任何一丁點的曬痕。培訓中心內則有從雪岳山直飛送來的山泉水噴泉,點綴鋪著柚木和大理石的大廳。DB娛樂的高層宣稱這些噴泉是為了幫助我們釋放內在的平靜,好發揮最大的潛能——但我們都知道這是個天大的笑話。這里是沒有所謂內在平靜的。

尤其是每天你都得盯著畢業紀念冊看的時候。

畢業紀念冊(會取這個名字,是因為這里大部分的練習生幾乎都沒有機會拿到真正的高中畢業紀念冊)是指圍繞著中央大廳噴泉的那幾面墻,上面全是從DB娛樂培訓畢業的偶像歌手。他們完美的微笑和閃亮亮的頭發,在我們每天在課堂之間奔走時,不斷提醒著我們未來要成為的樣子。而在墻的正中央——那是我們每個人都希望自己名字總有一天能出現的地方——是一塊金色匾額,上面刻著所有DB旗下單曲登上首爾音樂排行榜第一名的歌手或團體。

經過大廳時,我停下腳步,盯著這面墻。我的視線掃過那些我幾年前就記下的名字,雙眼逐漸模糊。表亦里、權允佑、李智英……還有最新的“NEXT BOYZ”。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臟一陣熟悉的緊縮,那些伴隨著練習生身份而來的壓力、驚慌與脫水。我回想著剛剛糟糕的采訪表現,一陣瑟縮,一面加快腳步,朝建筑物西側的獨立練習室走去。

走廊上擺著全球性演唱會時使用過的玩具和道具,那是只有頂尖中的頂尖歌手才有的殊榮。有一半的道具都印著女團“Electric Flower”和姜吉娜的標志(她們是金牌傳奇,也是過去幾年主宰韓國流行歌壇,最大也最優秀的少女團體,吉娜是她們的團長)。她們的首張單曲就登上了第一名,自此之后就再也沒離開過。當我剛加入DB娛樂時,我崇拜著這些女孩——尤其是吉娜。而現在,知道她們要經歷些什么才能來到現在這個地位,我是更加欣賞她們了。但我心里的一小部分也在好奇著那些被她們拋下的女孩。那些沒有辦法進到這個團體里的女孩。

我會是最好的那一個,還是被遺忘在陰影之中的那一個?

重低音在走廊上回蕩,我偷瞄了其中一個房間,看見一個二年級練習生正在練習團體“藍珍珠”《別放棄愛情》的舞蹈。她搞砸了輪流伸展手臂的動作,喪氣地垮下肩膀,并往音響走去,把音樂從頭播放一次。看著她跳舞,我整個身體都疼痛了起來。看著她額頭上滴下來的汗水和通紅的臉頰,我知道她已經在這里好幾個小時了——對一名年輕的練習生來說,這只是一個尋常日子而已。我來到走廊盡頭,手指劃過電子簽到屏,查看還有哪些練習室有空。以周六來說,現在時間還算是蠻早的,所以我希望能找到下午時段來練習我的舞蹈動作,但是,呃。真是不敢置信。每一個欄位都是滿的。

感覺到自己的體溫急劇上升,我不由得握緊拳頭。莉齊沒說錯——我的確不像其他二十四小時都待在這里的練習生,和他們一樣在練習室里練唱或練舞到凌晨四點,然后在附近的練習生宿舍過夜,接著隔天再重復一樣的日子,日復一日。當我剛被DB娛樂招募時,我媽根本不讓我加入。這代表著我們全家要從紐約搬到首爾,我妹妹要放棄她的學校和朋友,我的父母也都要放棄他們的工作。但我媽最不能理解的是,為什么韓國流行音樂對我來說如此重要,而且她也完全不能理解練習生的生活模式——那種高強度的壓力、好幾年的訓練,還有整形疑云。然后,在我哀求了她三個星期、拜托她改變心意時,我的外婆過世了。我記得自己當時有多難過,也記得我、媽媽和利婭哭了好幾個小時,記得我們小時候每次拜訪她的時候,外婆總是會叫我坐下來,幫我編頭發,一邊在我耳邊說著民間故事,用她平靜的聲音告訴我,以后我會變得多漂亮、多聰明、多富有。我媽不讓我們請假飛去韓國參加喪禮,而當她回來時,我幾乎已經放棄了當練習生的事了,但讓我意外的是,我媽和我談了一個條件:我們搬去首爾,我要在周一到周五去學校上課,繼續受教育,不能放棄上大學的選項,然后每周末(從周五晚上開始)我可以去參加培訓。(幾年前,我問過她一次,為什么在外婆過世之后她會改變心意,但她只是眼神空洞地看著我,然后很快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腦勺。)

DB娛樂的高層一開始并不同意媽媽提出的條件,但不知道為什么,盧先生決定要為了我改變游戲規則。媽媽覺得那是因為她的“美國女性力量”(根據她的說法啦),但我知道我只是少數幾個得盧先生偏愛的幸運兒——少數幾個他決定直接讓我們跳過練習生默默無聞的階段、并給我們額外關注的幸運兒(雖然在練習生培訓期,額外的關注其實代表額外的壓力)。總之,整個狀況算是前所未聞,而不久之后,我就開始被人稱為“瑞秋公主”,號稱整個DB娛樂最大牌的練習生;雖然雙親都是韓國人,但我的美國護照(還有美國人的態度,還有美國人對午餐肉罐頭的厭惡……)在我和其他練習生之間所造成的距離,卻比整個太平洋還來得大。現在,經過整整六年后,雖然我在這里的時間比大部分的練習生都長,這個綽號還是一直流傳了下來。

我以為她們會根據我的訓練強度來評斷我。周末時我是如何在DB總部操練筋骨,周一到周五我一天只睡四小時,只因為我在寫完作業之后又逼自己訓練了好幾個小時;我是如何拜托學校給我獨立學習的音樂課,好讓我每天都有五十分鐘的時間獨自待在音樂教室,自己練習音階、保持我的敏感度。但她們卻是用我干凈的衣服、我梳得光亮的發型,還有我每天可以睡在自己床上的事實來批判我。

但最糟的部分是什么呢?她們說得對。她們每個人都花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周七天的時間在訓練。她們大部分人都住在練習生宿舍,一個月才回家一次(那還算多的)。她們吃的、睡的、呼吸的都是韓國流行音樂。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我都沒辦法和她們競爭。但我非和她們競爭不可。

我用手掌根部揉了揉額頭,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保持呼吸平順。隨著我越來越接近出道的年紀,我求我媽讓我全職受訓,但她每次都堅定地拒絕我。我要怎么讓她知道,要以過二十歲的年紀在女團里出道,是幾乎史無前例的事情?我要怎么解釋給她聽,我只剩下三年就要錯過我的黃金年齡了?自從DB娛樂在上一次DB家族巡回開始之前讓Electric Flower出道之后,到現在已經快要七年了。在那之后,公司就沒有推出任何女團了。關于DB娛樂正在籌備,且很快就要推出下一個女團的傳言,已經流傳了好幾個月,而我等不了下個七年了。我連七個月都等不起。到那時候,對我來說可能就太晚了。我努力了這么久就是為了出道,而我絕對不能讓自己錯過。不管媽媽怎么說。

“瑞秋!”

我的手從臉上彈開,掛上一個愉悅而中性的表情,準備再一次應付美娜的正面攻擊。但當我看見明里從走廊另一端走來時,我吐出一口氣,露出微笑,看著她濃密的馬尾在她腦后搖晃。

增田明里十歲時和她的父母一起搬來首爾。她的爸爸是個日本科技天才,被烏山空軍基地招募。她在日本時就在東京著名的流行音樂公司L-Star的入圍名單上,但她的父母并不希望她這么早就開始一個人住。之后來了首爾,她爸爸就動用了一點關系,讓她加入了DB娛樂的培訓計劃。也許因為我們兩個都知道身在首爾的外國人是什么感覺,我們從見面之后就一直處得很好。在一個做任何事都像是在競爭的地方,要交朋友并不容易,但明里是DB這里我少數覺得可以真心信任的人之一。

“你到哪去了?”她一邊問道,一邊流暢地環住我的手臂。她從四歲就開始練芭蕾,擁有舞者天生就有的優雅。

“媒體訓練。”我輕描淡寫地回答。明里看著我眼下的黑眼圈和我泛紅臟污的臉,便溫和地將我帶離練習室。

“嗯,我到處在找你耶。我好怕你會錯過菜鳥的行禮儀式啊!”

我呻吟一聲,停下腳步:“呃,不了。別逼我去參加那個。你知道我有多討厭這個活動。”

“不管你討不討厭,‘行禮儀式代表的是家庭,而在DB娛樂,家人永遠是最重要的。’”明里咯咯笑著,扭曲著臉模仿DB娛樂總裁盧先生的臉,像得令人不舒服——不過照他的說法,他不是總裁,而是緊密聯結DB大家庭的大家長。哈。她擠眉弄眼地說道:“再說,我聽說那里有吃的哦。”

一想到食物,我的肚子就不爭氣地叫了起來,我才想到我今天什么都還沒有吃。“你應該早點說啊,”我一邊說,一邊讓她拉著我走過走廊,“你知道我從來不會拒絕免費大餐的。”

“沒有人會啊!”當我們踏進主大廳時,明里大喊。這里擠滿了人——練習生急著趕去上課,工作人員忙著趕去辦公室,為下個周末在釜山舉辦的Electric Flower大型演唱會做準備。我們走過員工餐廳——這是全亞洲唯一一間有米其林星級的員工餐廳。就連國際級的巨星,像是喬·喬納斯和索菲·特納,都曾經為了吃這里的食物而專程趕來。可惜了,這種好東西對練習生和真正出自DB娛樂的偶像來說卻是一種浪費,因為我們每個星期都要接受嚴格的體重測量。我們可擔不起在舞臺上撐爆舞臺裝的責任啊(這句話本來是個玩笑的)。

禮堂是整個培訓中心中我最喜歡的地方之一,裝潢著閃閃發亮的亞麻色木頭,天花板上則裝著偽工業風的吊燈。舞臺戲劇化地立在禮堂中央(當然是為了更忠實地呈現體育館巡回演唱會的現場了),四周則圍繞著扎實的絨布座位。

當我們溜進第一排座位時,盧先生已經站在舞臺上了,后方站著一排新來的練習生。我看著臺上那些孩子;他們正不安地躁動著,臉上掛著微笑,看起來就像開學第一天的孩子們那樣,渾身散發著興奮與緊張的情緒。盧先生一如往常地穿著整身的暴發戶普拉達套裝,維持著他一貫的風格:批判性的小眼睛,藏在鏡面處理過的眼鏡后方,隨時準備好從一里之外揪出表現不符預期的練習生,但雙手溫和地搭在菜鳥們的肩膀上,假意地想要表現得慈藹可親。

他說著這群未來的韓國流行偶像即將面臨的種種挑戰,而我的視線已經飄向了禮堂邊上擺好的食物。豪華的西式自助餐臺上擺著煙熏火腿無花果三明治、玫瑰水甜甜圈,還有盛滿新鮮芒果和荔枝的水果盤。一小群DB高層和資深教練已經擠在餐臺邊,大吃起來了。我在他們之中看見一抹熒光粉色的頭發,便對DB的首席教練鄭俞真揮了揮手。當年我躲在明洞的某一間卡拉OK室里唱著《超有型》時,挖掘我的人就是俞真。那年我才十一歲,我和利婭是暑假回來拜訪外婆的。現在我已經十七歲,而俞真仍然是我在DB娛樂最仰賴的人——她是我的導師,我的大姐。不過除了明里之外,別人都不知道我和她之間的關系,也不知道我和她有多親近。俞真總是說我作為練習生的日子已經夠辛苦了(因為盧先生對我的偏愛和我特別的培訓時間表),她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她最喜歡的練習生。她一邊悄悄地對我揮了揮手,一邊假裝有在聽某個抓住她手臂、在她耳邊竊竊私語的高層老頭說話。她從禮堂另一邊對上我的視線,用唇語說:救命。

我暗自偷笑著,眼神向一旁掃見一塊白橘相間的巨大告示牌,它擺在其中一張桌上:謹代表朱美娜與她的父親,我們很榮幸成為DB家族的一分子,請享用!我的笑容瞬間退去,也許我還是有辦法拒絕免費食物的。

“我覺得突然沒胃口了。”我聲音扁平地說。

明里順著我的視線看了看那塊告示牌。“喔。”她說。然后她笑了起來,試著讓我打起精神:“好啦,美娜也沒有那么壞嘛。”

“記得我的行禮儀式那天發生了什么事嗎?”

明里微笑著,眼睛變得彎彎的:“噢,當然,我超愛那個故事的。”

成為DB菜鳥的第一天,我完全不知道,在儀式上我應該向練習生前輩們鞠躬。我從紐約飛來的飛機才剛落地——雖然我的父母都是韓國人,鞠躬這件事在美國實在不常發生。小時候,我們只有在拜訪父母的教會朋友時才會行禮,而且是那種非常正式的韓式大禮(看在行完禮之后他們給我們的二十塊美金的分上,那個禮行得非常值得)。我一直以為行禮儀式只是個歡迎活動,是和其他練習生見面的機會。俞真姐知道我一定毫無頭緒,所以在我耳邊提醒我,要我向其他年紀較大的練習生行禮。我照做了——但只有對那些排成一排、比較大的青少年。當我來到美娜面前時,她只是一個和我一樣年紀的女孩,所以我伸出手,和她握手,還以為這是正確(而且禮貌!)的做法。但她事后發的脾氣,好像我當時是踹了她的肚子,又對她的頭發吐口水一樣。

明里已經對這個故事耳熟能詳,模仿起美娜世界級的崩潰模樣。“那個賤人以為她是誰啊?”她邊笑邊喊道,“她以為自己是從美國來的就了不起嗎?學點禮貌吧,菜鳥。”我翻了個白眼,回想起她如何立刻就向盧先生告狀,要他懲罰我對前輩(前輩意指任何一個比你有經驗,不論年紀比你大或比你小的人)的不尊重。幸好俞真讓整件事順利落幕,但自此之后,美娜基本上就把摧毀我設為她的人生目標之一了。

“老天,她那個臭脾氣。”

“但你還是沒對她行禮,對吧?”明里說。

“要我向一個得了公主病的有錢嬌嬌女行禮,美娜還不夠格啦。”我說。

“這樣才對,”明里拍了拍我的背,“小時候的瑞秋一定會以你為榮的。”我回給她一個微笑,但我的心沉了下去。如果時光能倒流,假設我當時已經知道了正確的禮數,我還是會做一樣的事嗎?我很想說是的,我當然會給美娜好看,但我實在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實話。我想著今天早上跑離練習室時的樣子,想著自己如何回避和其他練習生的沖突——俞真總是叫我無視這些事,專心在培訓上就好,我也總是在內心復誦這句話,但十一歲的瑞秋會以現在的我為榮嗎?還是會說我是個懦夫?

明里和我一起上臺,排隊準備接受菜鳥們的行禮。

“不好意思,”莉齊劈頭對我們說道,“公主和跟班請站到后面去。”我們四周的女孩錯愕地倒抽了一口氣。

我身旁的明里轉過身面對她。“你才要不好意思咧,”她回擊,面孔距離莉齊只有幾寸遠,眼睛因怒火而瞇起,“我們還比你資深呢。我們哪也不去。”

莉齊的眼神緊張地轉向一旁驕傲微笑的美娜,但她什么都不能說——她們都知道明里說得對。“隨便啦。”她哼了一聲,顯然是認輸了,“反正你們就是外國人。”我們四周的練習生直瞪著我們看,竊竊偷笑起來。我受夠了。

“走吧,明里,”我低聲說道,臉頰通紅,“不值得跟她們爭。”

從明里挺直身子走路的姿勢判斷,我知道她怒氣沖天,但她還是跟我走了。不值得,我告訴自己。在新人儀式上發飆很不專業。我可不是美娜。

不過我們也沒去隊伍后面,而是走下臺,來到餐臺邊。俞真抓住我的手,用力捏了捏。“剛剛臺上還好嗎?好像有點……緊繃。”

我回給她一個僵硬的微笑:“還好啦。沒什么好擔心的。”我忽略她聳起的眉毛,拿起一個餐盤。我心不在焉地對一盤三明治伸手,想要用食物壓下在我肚子里不斷翻滾的恥辱感,但明里把我的手拉了回來,搖搖頭。

“那是小黃瓜喲。”她指著牌子說。

“惡心,”我抖了一下,轉而拿起一片芝士培根比薩餅,“謝了,你救了我一命。”

“不然你要閨蜜干嗎?”她微笑道,“而且我可不想重溫2017年的小黃瓜末日。只要想到你那時候在員工餐廳,吃一小口小黃瓜沙拉之后就吐得滿桌子都是,我到現在還是會做噩夢。”

“不能怪我啊!小黃瓜根本就是蔬菜界的慢跑運動好嗎?人們只是假裝喜歡,因為它理論上是很健康的東西,但它實際上就是難吃死了,而且它的味道在嘴里超惡心。這東西應該是非法的。”

“抱歉,姐妹,但我還以為嚴格來說,小黃瓜算一種水果呀?”明里大笑,而我把一坨捏爛的餐巾紙丟到她臉上。

走進偶像練習生的任何一堂課,你都可以找到世界上最有天賦的青少年——專業舞者、極富成就的歌手,當然,也有世界級的八卦王。“我聽說他把頭發染成橘色的了。”恩地說。

“而且不是隨便的橘色喔,還是跟BIGM$ney的羅密歐一模一樣的特調橘色呢。”一個穿著銀色長褲的第一年練習生附和道,他的聲音聽起來都還沒過青春期。

看來現在正在上課。

現在,所有的八卦當然都圍繞著一個主題:DB最新的偶像歌手李杰森,他的團體NEXT BOYZ以一首出道單曲《真愛》勇奪排行榜第一名之后,他就被放上了畢業紀念冊。走在培訓中心——老實說,就算是在整個首爾也一樣——你不可能聽不到杰森的高音唱著要尋找自己的真愛。他的成功讓盧先生喜不自勝。但是現在,甜美謙虛又忠誠的杰森,顯然正和DB高層鬧著嚴重不和,但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我一邊啜飲著果汁牛奶,一邊聽著身邊此起彼落的陰謀論,快樂地把自己今天的爛心情拋到九霄云外。

“我聽說他偷了盧先生的黑膠唱片。”第三個聲音低聲說道,說話的人留著厚重的紅棕色劉海。

“那個天使男孩?偷東西?怎么可能!”

“盧先生真的會發現嗎?他有幾千張唱片吧。”

“你在開玩笑嗎?盧先生對那些唱片超狂熱的。”

“誰在乎啊?就算他是賊,他也可愛到不會被開除啦!”一半的練習生開始同意地點著頭。

我不可置信地輕輕搖著頭。偷唱片和染頭發?DB娛樂邪惡的八卦制造機就只有這點程度嗎?幾年前,一名叫作崔蘇西的女練習生,在培訓期間突然無征兆地被開除了,八卦都說她有藥癮,還欠了幾千塊,所以被人賣去了一間位于柬埔寨的朝鮮主題餐廳(不過明里說她在街上看到蘇西和某個小帥哥牽手逛街,但我不相信。蘇西不可能違反DB最嚴格的約會禁令——在這個產業里,違法用藥比違規交男友的傳言可信多了)。去年某個周日,我爸媽都要加班,所以他們要我帶利婭一起來接受培訓——而那時候,關于利婭其實是我的私生女,所以我才沒辦法在平日受訓的謠言才剛落幕。當然,我只比利婭大了五歲的事實,似乎完全被所有人無視了。

“我們應該要專心訓練,不是專心八卦。”美娜一本正經地說,一邊伸展四肢,一邊瞥向盧先生的方向。我努力克制翻白眼的沖動。她還能再明顯一點嗎?

她的視線落在我身上,便朝我走來,對著我手上的餐盤面露微笑:“瑞秋,真可惜你無法參與行禮儀式。這個儀式還是留給我們這些知道自己在干嗎的人就好,你覺得呢?但我希望你有好好享用美食。”

好了,夠了。我今天吸收的“美娜”已經過量了。“當然嘍,”我愉快地回答,一邊從盤中叉起一片培根塞進嘴里,“我很幸運能天生就這么瘦,所以我不用一直注意熱量。”我的眼神刻意掃過她盤中的芹菜和拌涼粉,一群比較年輕的練習生轉過來看著我們,瞪大眼睛,咯咯笑了起來。

美娜的雙眼吃驚而憤怒地瞇起——她不習慣我的反擊。我很確定她會要我付出代價的。她再度開口時,聲音高了幾階:“如果你和明里今天晚上有空,你們要不要來練習生宿舍參加我們的練聲課?我們每周六都有練習,我也不希望你們進度落后。”

練習生宿舍。對,最好是。我媽不可能會讓我去,她明明就知道。

在我回答之前,盧先生就走了過來。美娜的大嗓門顯然有所回饋了。至少她從那些額外的歌唱訓練里有學到一點東西,這女孩知道該如何發聲。

“你們在說什么晚上加練?”他的視線越過人群,落在我身上。“瑞秋,這是你的點子嗎?”他微笑著問道,“我們最努力的練習生!”他的視線定在我身上,而我們身邊的其他練習生全都安靜了下來,盡可能坐得越直越好,警覺地等著被點名,好在獲得那一瞬間的關注時留下好印象。

我旁邊的美娜,對于盧先生又一次的偏心發言感到怒不可遏。我勉強露出一個微笑,張嘴正要回答,但美娜在最后一刻搶了我的機會。“我會出席的,盧先生!”她幾乎是大叫了,幾片芹菜從她的盤子中飛了出來。

盧先生錯愕地瞪大眼睛,不過很快就恢復正常:“很好的態度。這樣不錯,你是……呃……”

“美娜。朱美娜。我爸爸是朱民皙……”美娜的臉垮了下去,“你們兩個是老朋友……”

“對,對,沒錯,民皙的女兒!”盧先生輕笑起來,眼中出現一抹松了一口氣的神色,“感謝提醒。”

美娜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的微笑。“不,感謝您才對,盧先生,”美娜諂媚地說,“你們兩位最近會再見面嗎?爸爸總是說他很享受您來參加朱氏集團年會時……”

“對,對,我會打給他的。”他笑了笑,再度把注意力轉回我身上。“你真會交朋友,瑞秋!你和美娜是其他資深練習生的典范。所有人都該向她們學習,在晚上加練,”盧先生對上我的視線,我能在他的鏡片上看見自己的倒影,“尤其是那些想要盡快出道的人。”

我的肚子里燃燒著一把火,但我紋風不動。我可以感覺到美娜驕傲的神情在我的腦門側邊熊熊燃燒,但我只是喝了一口果汁牛奶,然后露出微笑。

“算我一個。”我說。盧先生贊賞地點點頭,而我舉起手中的鋁罐,像是在向他敬酒。敬這個大家庭和我們被摧毀的價值觀。“我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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