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光之城:巴黎重建與現代大都會的誕生
- (英)魯伯特·克里斯琴
- 2450字
- 2023-02-13 19:15:38
1 序言
“為身為法國人而自豪!”
1875年1月5日的這個冬夜,巴黎將綻放出使她贏得了“光之城”美譽的所有光芒。這一夜是獨一無二的。在盛放出的光芒中,最炫目的那道來自一座新歌劇院的落成典禮。這座宏偉壯麗的歌劇院由建筑師查爾斯·加尼葉設計,那恣意昂揚的奢華恢宏,至今仍會帶給人們驚愕與愉悅。這場落成典禮吸引了好奇的市民,他們成群結隊地涌上街頭,巴望著政府長官、皇室成員、受人尊敬的貴族和裝束筆挺的政要列著隊挨個游行般地穿過歌劇院大門。倫敦市長的到來尤其引起了一陣騷動——他身上穿著華麗的老式官袍,從一輛如夢如幻的四輪鍍金馬車上走了下來。(1)
這座建筑的工期已持續近15年,耗費巨資,在材料及裝飾上的花費皆不惜代價。然而此時沒人在意高昂的賬單(和不少建筑項目一樣,這項工程的實際開銷超出預算數百萬法郎):一周前,加尼葉正式將總計1942把鑰匙交給歌劇院的管理方;如今,歌者和舞者們正準備用一臺包括歌劇片段與幕間芭蕾的漫長演出來慶賀它的正式啟用。對于巴黎這樣一座癡迷于刺激、丑聞和頭條新聞的城市而言,新奇就是一切。正如《泰晤士報》所報道的,巴黎歌劇院的開幕是“僅有的、唯一的能吸引公眾興趣和注意力的話題”。[1]

一位藝術家所繪的1875年1月5日查爾斯·加尼葉歌劇院開幕之夜門廳前的盛況。
那一晚的演出卻顯得虎頭蛇尾、冗長拖沓,毫無音樂或美學亮點可言。加上工作人員對開幕演出感到緊張,以及磨合期還存在諸多問題,所以舞臺布景擺放得有些不協調,舞臺監督也有點兒業余。首席女歌手克里斯汀·尼爾森在最后一刻以“身體抱恙”為由臨陣退縮——就連這借口也是“首席女歌手”們慣用的。“估計就連街角的雜貨鋪都能組織一場更吸引人的藝術慶典。”[2]憤怒的評論家萊昂·埃斯庫迪爾如此嘲諷道。典禮的禮賓安排也出了問題:受邀賓客的名單如此之長,以至于加尼葉本人,這位將過去十余年都狂熱地奉獻給這個世界奇跡的天才建筑師,竟然被分配到了禮堂二層觀眾席一側的包廂里。不過,他倒沒有理會如此驚人的怠慢之舉,而是以高人一等的姿態,選擇留在辦公室里繼續工作。

由巴黎歌劇院大街望向加尼葉歌劇院,攝于1880年。
這是公眾第一次得見這座讓加尼葉的創作才華盡情施展的歌劇院大廳:鑲金貼銀、掛滿鏡面的休息廊,閃閃發光的大燭臺,鋪滿大理石的柱廊,以馬賽克和壁畫裝飾的穹頂,古典主義風格的雕塑,還有燃燒著的絕美地燈,這一切的尊貴華美,都在竭盡所能地襯托著那座超凡絕倫的中央大樓梯,讓上上下下的觀眾變成了一個螺旋形的壯觀場景,這比在舞臺上演出的任何沉悶歌劇或滑稽芭蕾舞都更吸引人。巴黎人的愛國情懷被激發到了頂點,連以針砭時弊著稱的周刊《哨子》(Le Sifflet)都響應道:“當看到我們的歌劇院,應該為自己身為法國人而自豪!到此參觀的外國人見到這座偉大的奇跡便會明白,無論我們遭遇怎樣的不幸,巴黎依然是、永遠是無可匹敵的。”[3]
可見,這座歌劇院的終極意義并不在于藝術,甚至不在于其建筑本身。它是一個意識形態象征,代表著法國近代史,還有這個國家傷痕累累的民族自豪感。它是一尊為成就與災難而建的充滿矛盾的紀念碑——初衷是一樣,結果則是另一樣。
巴黎歌劇院項目是一項史無前例的宏大工程,它是巴黎中心城區大改造計劃的核心要素,由1852—1870年統治法國的獨裁者路易·拿破侖(拿破侖三世)提出,執行者是他的左膀右臂,當時的行政長官,一位高效敬業、無所畏懼的男人——奧斯曼男爵。這座歌劇院將是一系列新街道、新住宅、新公共建筑及紀念碑、新公園、新下水道設施以及新城市邊界的交會點,可被譽為城市規劃史上最偉大的實驗之一。
遺憾的是,1870年,法國愚蠢地對普魯士宣戰,并意外地被全面擊潰。拿破侖三世政權,即法蘭西第二帝國由此倒臺,巴黎也陷入了一段漫長的圍城戰。在那之后,巴黎工人發動起義,成立了巴黎公社,但這個無產階級政權存在的時間很短,法蘭西第三共和政府殘酷地屠殺了兩萬名法國公民,將其迅速鎮壓下去。
此時,奧斯曼男爵已經丟掉了工作,成為他本人踐行的霸權統治的犧牲品。盡管他留給這座首都的總體規劃中的大部分在一段時間內仍將得到實現,但加尼葉這座歌劇院的命運卻懸而未決,戰敗的法國不得不向普魯士支付巨額賠款,國庫因此空虛。在此般情形下,很多人認為將稀缺的公共資源用于完成這座奢侈浮夸的享樂主義宮殿實在是錯上加錯。更何況,它總令人不適地聯想到第二帝國時期臭名昭著的享樂主義和輕浮之風。

查爾斯·加尼葉,巴黎歌劇院的建筑師。
但是,到了1870年,歌劇院近四分之三的工程已然完工,剩余部分也基本交付了委托或預付了工程款,要取消或者大幅修改加尼葉的設計方案都為時過晚。而且,位于魯貝爾提耶街上的老歌劇院在1873年的一場大火中化為灰燼,這無疑為加尼葉歌劇院的保留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因此,加尼葉在接受了一項為政府挽回顏面的預算削減計劃,并對設計做出幾處政治意義層面的微小修改(包括在建筑主立面上移除帝國徽章)之后,這座歌劇院便準備好開門迎客了。加尼葉歌劇院很快就證明了它的價值,不僅在國際范圍內廣受盛贊,被譽為奇跡,甚至至今依然是一座功能齊備的歌劇及芭蕾演出場地,同時也成了一處頗受歡迎的旅游景點。
那些對歌劇院嗤之以鼻的人,還可從另一座建筑那里尋得慰藉,那就是由巴黎市民捐款興建,坐落于蒙馬特高地上的雪白紀念物——圣心堂。它位于城市的最高點,注視著這片剛剛被流血暴亂肆虐過的土地。盡管圣心堂的奠基石直到1919年才正式被祝圣,但它是在巴黎歌劇院開幕短短幾個月后就埋下的。建造這座教堂的原因大概只有一個:它嚴格遵循羅馬-拜占庭風格基調,是對普法戰爭以及鎮壓巴黎公社運動的公開贖罪,也含蓄地譴責了第二帝國的其他罪行與謬誤。這是一座遵循傳統天主教信仰教條的圣殿,它將被獻給正統的祈禱、清醒的反思和靈魂的救贖。[4]

在建中的圣心堂。
教堂和歌劇院,一邊是神圣的,一邊是世俗的。這兩座具有奇怪的返古傾向的建筑迥然站在道德教條的兩端,折射出這座城市在過去的四分之一個世紀中經歷的物質與政治上的變革,而且其激烈程度在巴黎歷史上前所未有。那么,這場分裂是如何爆發的?講述巴黎故事的篇章又該從何處說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