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英博物館:第一座公眾博物館的誕生
- (英)詹姆斯·漢密爾頓
- 10字
- 2023-02-13 19:12:17
2 18世紀的大英博物館
“展室繁如星漢”
理事拿到了斯隆、哈利、科頓和愛德華茲的藏品后,下一個任務就是為所有藏品尋覓一個“總儲藏處”。他們考慮過白金漢府,但否決掉了,原因是不菲的花費與“房屋狀況和周邊環境的不便”。白金漢府后來成了白金漢宮。最后,博物館的落腳點選在了布魯姆斯伯里空空蕩蕩而又四壁傾圮的蒙太古府。這座17世紀的法式莊園位處倫敦城和威斯敏斯特之間,位置便利,但已經被蒙太古公爵棄之多時,狀況堪憂。倫敦育嬰院(1)也拒絕了在該處選址,理由是排水不良。但這對一家博物館而言沒什么——這是一種新型機構,之前很少有建筑物用作此途——在1753年,它似乎挺合適。
蒙太古府亟待維修,“屋頂下沿的水槽和檐口情況糟糕,加上原本修建得也不是很好,所以要是恢復此前建筑樣式的話,房屋還是容易朽壞”。[13]因此,更為昂貴的建筑方案立即得到通過:使用石料,而非原來的木料。這座建筑物也需要大量新式書架,存放卷帙浩繁的書籍:1755年7月,一位測量員的報告提議,立即安裝8160英尺之長(約2490米)的書架。他們選用了綠棉墻紙,并在“所有展室都推而廣之”。[14]憑著一份遺囑和一筆預算,建館工作逐步推進。1754到1758年間,蒙太古府漸漸達到了今天的標準,從切爾西莊園、多佛爾街、科頓府和威斯敏斯特運來的一車車文物抵達了大羅素街。1757年,英王喬治二世從英格蘭歷代君主的舊皇室圖書館中抽出一份禮物贈予博物館,其中就有《亞歷山大古抄本》(Codex Alexandrinus),馬修·帕里斯的《英國史》(Historia Anglorum),還有英王授予的特權:不列顛境內出版的每本書的繳交本。
蒙太古府里的花園立即清掃干凈了。布魯姆斯伯里是個頗具盛名的去處,從1757年起人們就獲允在花園里自由地散步。正如本書第14~15頁的地圖顯示,花園背靠一片開闊寬敞的空地,一直延伸到漢普斯特德和伊斯靈頓區。如果你知道該向誰打聽的話,便有可能快速預覽花園里都有什么。詩人凱瑟琳·塔爾伯特(1721—1770)曾經描寫了她于1756年在蒙太古府的一晚:
從今以后這里得名“大英博物館”。我高興地看到,科學在這片街區里如此壯麗而又如此優雅地扎下了根……(我)覺得我現在比之前要更加熱愛(蒙太古府)了,這里藏有極具價值的手稿、寂靜無聲的圖片和遠古久遠的木乃伊。之前我來的時候,這里擠滿了悲慘兮兮的人們,里面則是一處休閑取樂之所,也是一處決斗仇殺之地,沒什么文物……除了三間手稿室之中的兩間之外,一切都還沒什么條理。它們和三十間展覽室都亟待一切類型的珍奇之物入藏。[15]
1759年1月15日,大英博物館(British Museum)面向公眾開放。人們容易忽視這個名字背后的革命性含義,以及為什么該博物館以“不列顛”(大英)之名在英國高層贏得了不可磨滅的名聲。將英格蘭和蘇格蘭兩國合二為一的《聯合法案》(Act of Union)52年前才得到批準,作為單一實體的不列顛島尚處在幼年期。因此,“大英”博物館的概念就借由議會,認可了一個“不列顛國家”的承諾,以一家機構的命名從實際上接納了英格蘭和蘇格蘭未來合并的前景,這家機構旨在保管、呈現并研究那些培育并支撐這幅前景的文化根源和智力產品。誠然,這座博物館本可以以其最初大捐助人漢斯·斯隆爵士之名命名為“斯隆博物館”,就像牛津阿什莫林博物館那樣。但問題是,斯隆只是“同僚中的首席”(primus inter pares)而已:哈利、科頓、愛德華茲和皇家圖書館的藏品,都在大英博物館的奠基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因此,如果用“斯隆博物館”這個名字的話,藏品就將立即變得排他,也不甚充足。另外,討好王室的人可能也提出過將其命名為“皇家博物館”,但鑒于提出建館建議的是議會,因此這個名字可以說是胎死腹中了。而“自然歷史博物館”和“古文物博物館”的名號都只能涵蓋置換藏品的其中一部分。斯隆的遺囑要求,他留在倫敦的藏品“通盤保留,不做一分一毫之縮減或分割……以為公共用途和公共利益之用……理事及其繼任者負責持有和保管這些藏品,直到永遠”。這段話與英國國教的婚禮儀式遙相呼應,呼喚的是政府與公眾之間的相互責任,以及一條普救主義的路徑。因此,理事們還是選擇了“大英博物館”,而且這個名字也從《大英博物館法案》(British Museum Act,1753,喬治二世第26年,第22項法案)頒布的第一天起就載入了史冊。它在英國官僚主義命名術的演進中幾乎是獨一無二的現象,未經挑戰且一成不變地留存了下來,與博物館的圓柱柱廊一樣傲立于世,屹立不搖,并像柱廊一樣得到全世界的認可和尊重。大英博物館并沒有追逐一時流行的簡化風潮(比如泰特美術館于2000年將名字簡化為了“泰特”,而英國各地的諸多大型城市藝術館和博物館則把館名中的“城市”二字去掉了)。

一幅蒙太古府南面及其門前庭院、大羅素街的版畫。薩頓·尼科爾斯繪,選自《斯托倫敦縱覽》,1728年。
公眾要想進入大英博物館看展覽的話,需要提前提出書面申請,才能獲取每天發放的諸多門票之一:一開始每天是十張票,后來增加到二十五張。因此,盡管理事們堅稱博物館是“以為公共用途和公共利益之用”,但在一開始確實只有非常少的民眾能前來參觀。事實上,只有那些“熱心用功而又滿腹好奇的人”,才有足夠的學識和動力申請入館,而且還需要是(之后的一項條款所說)那些擁有“體面外表”的人。大英博物館由“首席圖書館員”戈文· 奈特(1713—1772)執掌。考慮到早期藏品中書籍的絕對占比,這一情況不可避免;18世紀50年代之時,“館長”這個職業尚不存在。獨一無二的是,大英博物館的“首席圖書館員”之職乃是由王室任命。那里沒有喧鬧的開場儀式,沒有媒體版面的廣為報道,也沒有聚會派對或珠光寶氣的私人預展,這些都是當今新博物館開張時候的慣常情形。大英博物館宣稱是“每天”開業,冬天從上午9點到下午3點,夏天則延遲到下午4點。“每天”當然是排除了周六、周日、圣誕假期、耶穌受難節和復活節假期、圣靈降臨節及之后一周,以及所有官方和教會的感恩節和禁食節之后的結果。同樣,整個8月和9月也都閉館。不過,“為了抽出幾個月照顧中低階層的人”,博物館也會適時于周一和周五的下午4點到晚上8點延遲開放。這些延長時間只能是在夏天白晝較長的時候,盡管必然不是放在8月或9月。總計而言,大英博物館的開放日只有不到一半——全年365天約有170天開放——不過,至少這已經是個開始。
預約參觀者在申請信里必須寫清姓名、住址、“健康狀況”及希望進館的日期和時間,并于頭一天的上午9點之前或下午4點到8點之間,交給大羅素街沿街那堵令人生畏的墻內的守門人。戈文·奈特將一一檢查登記的姓名,如果他說“好”的話,你(或是你的仆人)就可以回到大羅素街,領取門票,準備在預定時間現身參觀。你將與其他人組成4到10人的小隊,在導覽員的指引之下迅速走過一間間展室。每天有五組訪客前來參觀——兒童不允許進入——也沒有可以停留凝望的時間:門票只是給了你“一瞥大英博物館”的資格。參觀完全免費,收受小費的導覽員會被開除。

一位訪客的大英博物館入場門票,1790年。
這些束手束腳的參觀時間和參觀規程,也許在今天看來荒唐可笑,但我們別忘了,那會兒是1759年,社會上才剛剛開始探索“公共博物館”這個新奇觀念。這是一項頗為大膽的社會實驗和教育實驗,其引領者是牛津城的阿什莫林博物館(2)。該館也是當時唯一被視為大英博物館競爭對手的機構。在倫敦市內,大英博物館的開館也僅僅略微早于倫敦育嬰院的改革之前——后者舉行了藝術作品的公開展覽,不過相較而言,那里的藏品少之又少。后來英國逐次出現了一些同態博物館,它們都是一些所有者允許訪客參觀的大型別墅或教堂:自一百年前英國內戰造成大破壞以來,藝術品、祭品、文書、符記和飾品慢慢地物歸原主。在倫敦就偶爾會有私人收藏展露于世,比如自然學家吉爾伯特·懷特就曾提到過“春園街上舉辦了一場鳥類標本的新奇展覽”。[16]對18世紀的不少人而言,“博物館”這個詞也許只會讓人想起懷特口中的“鄉下人儲藏屋”:一扇牲口棚的大門,農民將死鳥釘在上面嚇唬掠食動物。
18世紀末運營大英博物館的人——當時只有男人——開始逐漸使他們的職業與“玩票紳士世代”脫離開來,這批紳士接受的職業訓練屬于醫學、法律和宗教一類,他們的興趣也頗受皇家學會、古董學會和藝術學會的相關活動指引。這些組織及其勃勃野心(增進學識和促成學者間交流)與最初藏品(斯隆、科頓、哈利、愛德華茲和皇家圖書館)一樣構成了大英博物館的基礎。戈文·奈特是一名醫生,也是理解和使用磁學的先驅。作為皇家學會的一員,他不但通過發表多篇論文,對他自己分支領域的自然哲學之進展有所貢獻,而且因為改進了商船羅盤上的磁鐵而對商業安全裨益良多。1756年獲任時,奈特并無擔任圖書館員的顯著經歷,也沒有今天所謂“館長”的經驗。他像一位藏品看門人一樣住在館內,一直任職到去世。奈特也是理事會的首席雇員。正是在奈特的管理和權威之下,早期的藏品才有了后來的展出形式。奈特的早期同人包括:古幣收藏家兼浸禮會在任牧師安德魯·吉福爾德(1700—1784),此君也是古董學會會員;馬修·馬蒂(1718—1776),一名最終在博物館內死于貧窮困苦的醫生;數學家兼德國新教牧師安德魯·普蘭塔(1717—1773),他的兒子約瑟夫也將子承父業進入博物館工作;查爾斯·默頓(1716—1799),另一位醫生;還有詹姆斯·愛普森(死于1765年),此人曾在斯隆醫生在世期間照看他的藏品。還有其他一些館員,他們輪流陪同訪客走進博物館各展室。無疑,每名館員都各有其參觀節奏,也有各自偏愛的速度。
大英博物館的成立,適逢啟蒙運動時期,博物館也在外觀、社交和行政管理上,多方貼近啟蒙運動的理念,對從英王到平民的整個國家敞開了大門。啟蒙運動高擎“理性”的大旗,認定理性乃是知識權威的主要來源。這場運動在18世紀傳播到了整個歐洲:在法國,啟蒙借由盧梭和孟德斯鳩的哲學著作自我弘揚,此外,狄德羅和達朗貝爾還編纂了一部有28卷之多的大型書籍——插圖版《百科全書》,旨在收納一切人類知識,俾便檢核;在蘇格蘭,啟蒙運動則促成了愛丁堡新城的修建、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和哲學家大衛·休謨的著作;在瑞典,卡爾·林奈的生物分類學堪稱啟蒙運動之果;在英格蘭,啟蒙運動的典型象征便是約翰·洛克的人性哲學、塞繆爾·約翰遜的《英語詞典》——還有大英博物館。在這里,富家子弟在“環歐旅行”(Grand Tour)中能獲得的見聞與學識,被提煉出來,供所有人了解。啟蒙運動服膺“秩序”和“組織”的觀念,還有對“理智”的追求。這些旨趣和原則從一開始就嵌入了大英博物館的立館之基。
不過,啟蒙運動(及其穿透圓柱柱廊的理性之光)并不能被視為大英博物館的唯一源泉,其他思想根源也混雜其間。博物館的建立者承接了更早的英倫世代,弗蘭西斯·培根(1561—1626)的經驗哲學是指引他們的知性之光。培根力倡通過科學實驗來增進人類理解,皇家學會的會員們也是如此。正是對培根式求知精神的追求讓阿什莫林博物館得以在其地下室建立了一間化學實驗室。蒙太古府并沒有設立這樣的設施。從這一點我們或可得出結論:大英博物館和阿什莫林博物館盡管有著共同的起源,卻選擇了不同的前進方向。一家博物館成為百科全書,另一家卻成了實驗室。
五人或更多人一隊的訪客快步行經1759年的蒙太古府諸展室時,可以匆匆瀏覽一排排架子上的書籍和手稿、一枚枚金幣和獎章,以及一盤盤閃閃發光的礦物、另一邊的魚類標本和麋鹿角。這些走馬觀花式的觀覽,或許不足以構成對那場橫掃歐洲的思想運動的重大貢獻,但也在潛移默化之間產生了累積效應。比如說閱覽室的開放,就是更為直接明確的效應。閱覽室一開始位于博物館第一層的西北角,后來適時擴展到了上面的樓層。得到閱讀許可要比獲允進入博物館參觀難多了:讀者需要憑借私人推薦才可進入,“來自頗具名望、品格正直者的推薦。因為在倫敦這樣人口眾多的大都會,允許所有陌生人進來讀書可是件危險的事”。詩人托馬斯·格雷(1716—1771)是早期到訪閱覽室的一名讀者,他曾寫道:
大英博物館是我最愛的領地。我常常在白天時分花四個小時待在這里,享受閱覽室的靜謐和獨處。這里幾乎沒人打擾,除了來這里清談一番的古物學家斯圖科里醫生,他有時也會談論一些咖啡館新聞;(我預計)至少除了兩個普魯士人,還有一個負責為羅伊斯頓勛爵執筆的人之外,這個國家的其他飽學之士還沒有來過這里。
格雷還補寫了一段評論,暗示了閱覽室的平靜表面之下,也潛藏著洶涌情緒之源。大英博物館并非航行在一片平靜海面之上:
我說“平靜”的時候你要懂得,這種“平靜”只是對我們訪客而言的“平靜”。對博物館社群自身和全體理事而言,他們就像一家學院里的研究員一樣彼此劍拔弩張。博物館保管人之間已經絕交,他們打照面的時候只會有一番更加潛隱的無聲對抗。奈特醫生已經堵住了通往那間小屋子的通道,因為有些同事去那兒時會經過他的某扇窗戶。更有甚者,理事們每年投入的費用要比收入多500鎊,因此你不由得擔心,所有書籍和鱷魚皮都將很快掛牌拍賣,(我們希望)大學買下它們。[17]
大英博物館的早期館員都認為閱覽室乃是博物館的心臟,甚至就是其存在的理由(raison d'e?tre)。《博物館的主要用途》這本1808年出版的官方初版博物館導覽“概要”如是說:
毫無疑問,(博物館)存于它給予文人學士和藝術家的精神財富之中。他們可在其中采集那些或可用于研究勞作的材料。(閱覽室是騰出來)……用于詳加檢視的,比那些普通訪客獲允得行的粗率觀覽要詳密得多。
其他任何人都只能忍受觀展的次等體驗,用“概要”的話說就是“頗為流行的博物館用途,盡管用處要遜色得多”。
*?*?*
大英博物館要在院墻之內建立必不可少的次序,初步工作就是將其本身分門別類。1756年,博物館開始任命一批館員,他們是“一群事理通達而又學識淵博的人,彼此之間的雇傭關系平等”,有三年的時間適應環境并整理展品。他們最緊迫的任務除了修整蒙太古府,還有建立一列列長書架和展示柜,這些天可謂木匠們的大日子。整個第一層有12間彼此相連的展室,它們留作了印刷書籍之用。結果,這層的布局就不再是博物館,而是成了一座圖書館:幾萬冊書一排連著一排。“陌生人(換言之,訪客)在這些展室之間有些無所適從,那里單調一致的曝書之景沒法給他們任何教益或愉悅”——這也是博物館“概要”表達的內容。

亞瑟王及其他早期英格蘭王,1255年,出自馬修·帕里斯的“編年史縮影”。
不過,“概要”并非第一份面世的博物館導覽。第一份導覽是個匿名的口袋本(1760)。一年之后,埃德蒙·鮑勒特出版了一份獨立、獨創的詳盡概述,介紹了蒙太古府的藏品,這就是《大英博物館概覽及評論,以為觀覽該華貴閣間的目錄》(The General Contents of the British Museum: with Remarks Serving as a Directory in Viewing that Noble Cabinet)。“這本小書的買家一定不能期待過高,”鮑勒特在其中謙遜地寫道,“本書并不打算對這一華貴陳列室的所有藏品來一番特別評述。正如我被告知的那樣,這項工作要留給其他如椽巨筆完成,并由博物館的館員們于適當時間出版發行之。”
鮑勒特有些樂觀了。即便是“概要”的出版也得到多年之后,更不必說他心心念念的百科全書式著作了。鮑勒特本人做了一把博物館訪客,他在撰寫這本“方便口袋攜帶”的小書時也回應了訪客的需求:
可以參觀的時間實在太短,展室又太多。如果沒有某種目錄輔助的話,是不可能對這些奇珍異品建立相應觀念的:盡管在這些藏品成為公共財產之前,我還遠遠稱不上對它們一無所知,但我本人必須承認的是,我在這方面經受了一些損失。
值得注意的是,鮑勒特依舊稱呼大英博物館為“華貴閣間”,并且指出了一個新穎想法:將博物館藏品稱為“公共財產”,而非某個富人或帶頭銜人物名下緊握在手或嚴密看護的財產。
博物館藏品一開始分為三部。鮑勒特分別稱之為手稿、硬幣獎章部,自然和人造藝術品部,出版書籍部。這是一種極為粗暴和現成的分類法。很明顯,考慮到它們的絕對大小,硬幣、獎章便和手稿歸到了一個部門,而非與藝術品放在一起。除此之外,尚有“許多門類的藏品堆在大廳和樓上的第一間展室,但沒有被歸入任何一種門類”。其中包括笨重的石頭制品,比如從愛爾蘭巨人堤道搬來的玄武巖柱,從維蘇威火山運來的大塊熔巖,以及“一只短吻鼻魚的細長骨架”,一頭獨角鯨,還有一只水牛的頭。每個分部都有“下級館員”向戈文·奈特供職。1761年還出現了我們今天稱之為“新藏品展室”的展覽室,鮑勒特稱之為“一間屋子……單獨留給新獲的贈品”:一尊埃及木乃伊、“幾塊大珊瑚礁”,還有一座“精細的黃蜂巢”。鮑勒特筆下的博物館之游是,每一隊幸運的訪客都被驅趕著從玄武巖跑到木乃伊,又從木乃伊跑到手稿和黃蜂巢,再匆匆趕場去看海膽和帽貝殼,他們自己好像是華貴閣間里的螞蟻。大英博物館的第一份插圖手冊是1778年付梓的對開本《不列顛尼亞博物館》,飾有約翰·范·里姆斯戴克和安德魯·范·里姆斯戴克兄弟倆所作的版畫。這份手冊的前言還用了“遵從自然!”的名言,這是西塞羅在阿波羅神廟求問“如何度過一生”時得到的神諭。

蒙太古府的鋼筆畫插圖,右側有一堵高墻,前面街道上有一輛雙馬大車。1800—1826年繪,出自大英博物館的古物部館員泰勒·庫姆之手。
訪客參觀大英博物館的體驗各有不同。托馬斯·格雷喜愛閱覽室的闃靜。1765年到訪的法國人P. J. 格羅斯利則寫道:這里在同類建筑物里“最為高大雄偉,分類最佳,裝飾最為富麗”,有著彬彬有禮而又敬業投入的職員。然而,1784年到訪的古物學家、伯明翰人威廉·赫頓卻不以為然。他在一名“身材高大的上流社會少年”的帶領之下,幾人一隊迅速完成了參觀,似乎這個場景逼得大家不敢出聲:
除了竊竊私語以外你聽不到任何聲音。如果某人花兩分鐘待在一間展覽室里,卻有上千件東西吸引他注意力的話,他根本就找不到時間抽出一丁點注意力對它們匆匆一瞥……我不禁悲從中來,思忖我究竟錯過了多少哪怕是一丁點信息也不可得的東西。大概只用了30分鐘,我們就匆匆結束了這座華貴宅邸的靜默之旅,要想好好觀賞一遍恐怕要花30天。我走出博物館的時候,智慧和我進去的時候沒差多少。[18]
托比亞斯·斯莫萊特(1721—1771)似乎寫下了最早與大英博物館有關的虛構作品,他筆下的主人公漢弗萊·科林克在1771年的同名小說中詳述了蒙太古府最初的展覽方式。以下文字大可被視為斯莫萊特本人深思熟慮之后的觀點:
是的,博士,我已看到了大英博物館;這是一批豪華尊貴乃至氣勢磅礴的藏品,如果我們考慮到這些藏品乃是出自一名醫生的私人之手的話。這名醫生還在同一時間盡職盡責地賺到了他本人的財富:但即便偉大如這批藏品,它也可以做到更加震撼,如果它們可以逐次布列于一間寬敞無邊的庭院,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支離破碎地分別放在不同廳堂的話。實際上,這些廳堂根本沒有裝滿。[19]
斯莫萊特的評述相當真實,不過也有人意識到這里的矛盾之處:照他的說法,展覽室并沒有完全裝滿,但其他人的報告則顯示,蒙太古府在一開始就已塞得滿滿當當。真相大概是,兩種說法都只是第一感覺,所以他們的說法都有其真實性:周期性的藏品流動讓有些展室相較之下更滿一些。生于大英博物館開館十六年后的簡·奧斯汀,本可能誘使筆下的一兩名角色進入蒙太古府,但她似乎沒有這么做。
從建成的第一天起,大英博物館就沒打算成為一部什么樣的史志,而是要做成一部大百科全書,讓事關人類利益的各門類知識都得以增長。分成各部的博物館架構映照著這一雄心壯志。因此,大英博物館并不像是一座鋪陳藝術史的美術館,也不是一次社會史的操演,讓蕓蕓眾生的線頭編織成一幅掛毯。大英博物館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巨著,一張張書頁都可分割開來、各自辨識、彼此勾連而又錯落有序。盡管如此,只要訪客還是飛奔疾行而過——除非他們獲允駐足觀看思索——大英博物館就仍是它本來希冀避免的那種事物:一團亂麻似的珍品稀物閣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