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虎辭山
- 獵衣?lián)P
- 6874字
- 2023-02-15 16:46:54
貳
大勝寺后巷,彎曲狹窄的胡同積水沒膝,甲四將米袋子扛在肩上,挽起褲腿,將腳上的草鞋塞在褲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巷子深處淌去。
巷子兩旁的磚墻斑駁破落,掛滿了青苔,陰濕潮腐的味道混著濃稠的水霧伴隨著呼吸滲入肺腑,讓人沒由來的一陣煩悶。
“當——當——當——”大勝寺的鐘響了起來。
暮打鼓,晨敲鐘,此時已天光漸亮。
大勝寺,原名大悲院,由原天津守備曹斌捐資,修建于順治十五年(1658年),康熙八年(1669年)重修,更名大悲禪院。同治十一年(1872年),直隸總督李鴻章率麾下淮軍駐扎寺內,又改寺名為大勝寺。
大勝寺墻內,有描金漆畫的鎮(zhèn)海樓,里面供著白玉雕鑿的佛經(jīng)碑,達官畢至,香火鼎盛。
大勝寺墻外,是鬻兒賣女的貧民窟,里面住著食不果腹的老幼病殘,風雨如刀,專割窮苦。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軍機大臣、禮部尚書裕祿任直隸總督,此人每到天津,必先到大勝寺參拜,塑金身大佛,祈福燒香做法事,豪捐千金,號稱“為民求福”。甲四至今不明白,墻里的佛像又不用吃飯,當官的憑什么捐那么錢?墻外的窮人,天天都有餓死的,卻為什么不肯給上半個銅板?(注:同治九年(1870年)李鴻章任直隸總督總理洋務大臣常駐天津,在位于三岔河口附近的三口通商衙門辦公,故而清廷定下了直隸總督在保定、天津兩地辦公的制度,總督府仍在保定,天津的衙門稱為總督行臺。)
胡同盡頭,一間低矮的草房上頭裊裊地冒著白煙,這是一間開水鋪。天津人為了節(jié)省柴煤,早晨不點爐火,需要熱水便去水鋪“打水”,水鋪賺得是辛苦錢,天蒙蒙亮時就點火燒水,所需的煤炭柴草都需要去到極遠的地方,用扁擔一趟趟的挑。
甲四和魏傻子的師徒緣分,便是自這水鋪而起。
五年前,拉洋車的甲四經(jīng)過大勝寺后墻,正遇上挑柴的魏傻子。
魏傻子生在西沽鹽店街的麻醬胡同,他娘生下她沒多久就鬧了一場風寒,一命嗚呼,他爹靠著在碼頭做苦力拉扯他長大。這孩子到了五歲還不會說話走路。去看中醫(yī),郎總說他這叫“五遲”,立遲、行遲、齒遲、發(fā)遲、語遲。乃是因父母氣血虛弱、先天有虧導致的筋骨軟弱,齒不速長,行步艱難,坐不能穩(wěn)。他爹急得滿嘴燎泡,又帶他去洋人的診所瞧病,洋大夫說他這叫“腦癱”,嬰兒出生前到出生后一個月內腦發(fā)育早期,由于多種原因導致的非進行性腦損傷,造成了智力障礙、感知障礙和語言能力低下。魏傻子他爹受不了這個打擊,喝了一場大酒,趁著爛醉,找了個跟麻繩往樹上一掛,上吊歸西,魏傻子就此成了吃百家飯的孤兒,十三歲那年,開水鋪的王磕巴夫婦瞧他可憐,讓他幫水鋪挑柴,雖然沒有工錢,但是三餐管飽。魏傻子腦子雖然不好,但是心眼兒不壞,手腳又勤,更難得的是他脾氣出了名的好,街上有小痞子欺負他呆傻,常常戲弄于他,可他卻從不吵叫,只是呵呵傻笑。
舊時天津有一伙兒地痞,名曰“鍋匪”,也稱“混星子”,文龍繡虎、青褲藍襪、辮子上插著花,走路一步三晃,身上藏著砍刀、斧把、棍棒、扎槍等長短家伙,主專門從事討債包娼、爭行奪市、抄手拿傭等營生。
那天夜里,風雨甚急,魏傻子挑著兩筐煤渣在胡同里穿行,胡同口有一二層小樓,樓內是粉帳紅燈的娼寮,鍋匪頭子竇山青喝美了酒,敞著胸膛坐在窗邊哼曲兒,三五個手下圍坐桌邊,簇擁一圈,推杯換盞。
“呦呵,這個倒霉天兒,還有人瞎溜達?”竇山青一探頭,正瞧見貼著墻根挑擔的魏傻子。
“這不魏傻子嗎?”眾地痞久混街頭,最能認人。
“呸——那傻子!叫你呢?傻子?呸——”竇山青趴在窗臺上,伸長了脖子,往魏傻子腦袋上吐瓜子皮。
魏傻子摸了摸后脖子,長著大嘴抽了抽鼻涕,歪著腦袋回過頭來。
“瞧你那傻樣,哈喇子都淌到腳面上了!”竇山青抓起一把糖炒栗子劈頭蓋臉的砸向了魏傻子。
竇山青手勁兒不小,魏傻子被砸疼了,捂著腦袋蹲在泥水地里抽冷氣。二樓窗內,竇山青一眾鍋匪拍手大笑,四五個漢子爭搶著去蜜餞盤子里抓拿干果蜜餞砸打魏傻子。魏傻子蹲在泥水里一動也不敢動。
突然,他伸手從泥里摳出了一顆蜜棗,端詳了一陣塞進了嘴里。
“甜……甜……”魏傻子泛著淚花的眼角瞇成了一條縫。
竇山青呷了一口酒,止住了手下人的哄鬧,沖著魏傻子喊道:
“傻子!甜嗎?”
“甜……”魏傻子的口齒不甚清晰,廢了好半天力氣,才從唇齒間吐出了一個字。
“還想吃嗎?”
“吃……吃……想吃……”魏傻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朝著竇山青咧嘴傻笑。
“你呀,幫我個忙,看到你邊上那胡同沒?對,就是那!路口大樹底下有個草棚,里面拴著一匹馬,那是我的馬,它餓了,你把這個饅頭喂給它,喂完了饅頭,我給你吃蜜棗。”竇山青從桌子上抓起了一個大饅頭,“嗖”的一下扔出了窗外,滾落到了魏傻子的腳邊。
魏傻子就算再傻,也知道這是饅頭,是人吃的東西。
“咕嚕——”魏傻子咽了一口唾沫,彎腰撿起了那只大白饅頭,湊到眼睛前面晃了晃。魏傻子很餓,餓的胃里泛酸,饅頭還是熱的,雖然沾著泥水,但掩蓋不住淡淡的面香。他雖然很想咬上一口,但是他知道,這饅頭不是給他的,而是給那匹馬的。
“不是給你吃的東西,你千萬不能吃。”開水鋪的王磕巴不止一次的告誡過魏傻子。
魏傻子時刻不敢忘王磕巴的話,看著饅頭搖了搖頭,隨即使勁地勒了勒褲腰帶,邁步走到了旁邊的那條窄胡同,一伸手,將手里的饅頭喂到了雨棚下的馬嘴里,隨后在衣服上擦了擦被馬舌頭填得濕漉漉的手,扭頭往回走。
竇山青目不轉睛地看著魏傻子背對著馬走出了十幾步。
“嚓——”竇山青劃著了一根洋火點著了一串炮仗,順著窗戶扔了出去,正落在草棚上,棚里的馬聽見鞭炮響,瞬間就驚了,兩腿一蹬,人立而起,掙開韁繩就躥了出去,狹窄的胡同只有一個半人的寬度,受驚的奔馬直奔魏傻子沖去,嗒嗒的馬蹄敲在地上,宛若細密的鼓點,魏傻子聞聲回頭,霎時間嚇得魂飛魄散,兩腿彈琵琶一樣的亂抖,嘴里啊啊亂喊,身上提不起一絲力氣。
“撲通——”魏傻子臉白如紙,滾落在泥地里亂爬。
二樓的竇山青等人拍手叫好,樂得前仰后合。
就在那迅疾如雷的奔馬即將踏過魏傻子的一瞬間,一道人影從墻頭躍下,兩腿急行快成了一條線,從奔馬后方躥出,后腳蹬地,腿開馬步,前腳在落地的一瞬間,一跺、一碾、整個人接著奔行的慣性,向前闖動,左手自身前向上抱頭,手掌掛在肩背,肘尖立起,整條胳膊盤在身側,右手攥拳平伸,猶如一只前撞頂角的羚羊,在觸碰到奔馬的一瞬間,他腹腔一鼓,發(fā)出了一聲嗡嗡作響的“哼”。
“咚——”那人硬碰硬的撞在了奔馬的側面,將那高頭大馬橫向撞倒,奔馬倒地,在地上滑出十幾步遠,四蹄在空中一陣蹬刨。那人劈手一抓,揪住了魏傻子的后頸,將他提起,夾在肋下,飛快地跑出了那條胡同。
這一系列說起來繁復,實則盡數(shù)發(fā)生于電光石火只見,以至于竇山青一口酒還沒來得及咽,便驚得噴了出去。
“噗!咳咳……咳咳……咳……”
竇山青一陣猛咳,定睛看去,那一招撞倒奔馬的乃是個拉黃包車的車夫,不遠處的雨幕中停著他的黃包車,車上有白色油漆涂寫的編號:甲組零四。
此人,正是甲四!
“單羊頂,八極拳。”竇山青也是練家子,街頭喋血十幾年,大小百場硬仗,都是一拳一腳打出來的。
“傻子你都騙,不怕遭雷劈嗎?”甲四的草帽壓得很低,竇山青居高臨下,看不到他的臉。
“誰說我騙他了?”竇山青呵呵一笑,拉過一條擦汗的毛巾,將桌上的一盤蜜棗包了進去,隨手一拋,丟向了窗外,甲四伸手一抓,將其撈在了掌中。
“他幫爺喂馬,爺請他吃棗!兩清了!”竇山青抓起一只燒雞,咬了幾口,朝著窗外吐了吐骨頭,伸手一撈,關上了窗。甲四攥著那包蜜棗,恨恨地罵了一句“王八蛋”,轉身扶起魏傻子,將蜜棗放在了他的手里。
“回家去!”甲四拍了拍魏傻子的肩膀。
二樓上,竇山青拄著酒桌,眼睛里泛著幽幽的冷光。
“大哥!怎么個意思?要不要弟兄下去給他辦了?”
“對!辦他!大哥,兔崽子太囂張了,咱爺們兒什么時候受過這個啊!”
“弄他個狗娘養(yǎng)的,看他還神不神氣!”
“砰——”竇山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止住了眾人的叫喊。
“都亂哄哄個屁!要是能辦,爺我早辦他了。你們不懂,他要是動手,咱們幾個一起上都不是敵手。”
“啊?那……咱就忍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山水有相逢,今兒這場子,咱早晚找回來……”
這便是,甲四和魏傻子的相逢始末。
自那晚之后,魏傻子便纏上了甲四,早上起來給他挑水,晚上給他擦車,夏天給他扇風,冬天幫他掃雪,王磕巴的開水鋪不忙的時候,魏傻子便顛顛兒地跟在甲四后頭幫他推車,無論甲四怎么趕他,他只是呵呵地笑,不氣也不惱。
就這么過了小半年,眼看著到了年關,王磕巴是武清人,臘月二十八便關了鋪子,帶著老婆回鄉(xiāng)去了。魏傻子無處可去,裹著一身破棉襖,在河邊跟著乞丐鑿冰窟窿撈魚。
正月初三,天降大雪,甲四早起出車,剛一推門,便瞧見縮在墻根底下傻笑的魏傻子,他的臉凍得通紅,滿是凍瘡的手上提了一尾草魚。
“魚……你吃……給吃魚……給你……”魏傻子晃著腦袋,將手里的魚塞給了甲四。
甲四捏了捏魏傻子的棉襖,喃喃說道:“太薄了……”
“魚……你吃……”
甲四的眼圈兒紅了,嗓子里仿佛梗住了什么東西,他皺著眉頭,仿佛在做著什么決定。默立半晌,他長吐了一口氣,拍著魏傻子的肩膀說道:
“你可愿給我做個徒弟?以后你跟著我,雖不能衣食無憂,但至少有片瓦遮頭。”
“魚……你吃……”魏傻子聽不懂甲四的話,仍舊使勁地往他懷里塞魚。
“我拿了你的魚,便是收了你這個徒弟。”甲四接過那草魚,攬著魏傻子的肩膀,將他拽進了屋內,烘著了土爐里的炭火,讓他湊過來取暖。
那個冬天格外漫長,大雪成災,開水鋪的王磕巴夫婦回鄉(xiāng)后再也沒回來,有人說是害了無藥可醫(yī)的急病,有人說是遭了殺人越貨的匪賊,還有人說夜降大雪壓塌了草屋,一家老小一個都沒跑出來……
甲四給魏傻子尋了活計,教他擦皮鞋、洗衣服,魏傻子腦子雖然不好,但是手腳勤便,生意雖然時好時壞,但是多少是個營生。
家里多了一個人,可就不單是一口飯的事了,取暖、穿衣、瞧病都得用銀子,甲四光靠拉洋車掙錢,常常捉襟見肘,迫于無奈,他只能去五柳大街打拳,且不管真打假打,總之是把銅板賺到了。
魏傻子自幼體弱,再加上十幾年來挨餓受凍,身體的底子特別差。甲四為了能讓這個徒弟壯實起來,日日教他練拳。奈何這魏傻子頭腦實在是不靈光,無法給他講解精深的拳理、拆解復雜的招法。甲四思量再三,索性將祖上傳下的八極拳,化繁為簡,只讓他苦練四個式子。
兩儀樁、沖天掌、貼衫靠、搓提。
甲四的草房后有一片土墊的小院兒,院內有一棵牛筋樹。
牛筋樹也叫假死柴,殼斗科樹種,木質稠密,不易開裂,彈力極強,最高能長到8米,其果、葉可入藥,能治中風、氣喘。
甲四不是郎中,種樹也不是為了藥用。
明代槍法大家吳殳于其著作《手臂錄》中曾言:槍材,以徽州牛筋木者為上,劍脊木次之,紅棱勁而直,且易碎。白蠟軟,棍材也。古老傳習的各門拳法,雖然在考證上各有各的源流,但其都有一個共同特質——脫胎于冷兵器戰(zhàn)場。中華大地有著數(shù)千年的冷兵器戰(zhàn)爭史。
無論什么時代,用兵打仗都沒有空手對戰(zhàn)一說!
哪怕是農民造反,手里也得攥著一根鋤頭!
與傳統(tǒng)農耕民族作戰(zhàn)最多的就是北方的游牧民族,雙方在歷史上的諸多朝代頻繁碰撞。
槍!長而尖銳,可刺可斬,可格可擋,可攻可守,兼能遠攻投射。從大規(guī)模集團作戰(zhàn)的角度來講:一來槍的制造成本低、鍛造周期短、有利于大規(guī)模裝配;二來槍的用法多樣,便于結成陣型,配合對敵;三來槍天生就有長度優(yōu)勢,能破穿重甲以及對抗游牧民族的騎兵沖擊。
故此,槍成為了中華大地冷兵器時代大面積裝備士兵的軍械。
從古代兵役政策和土地制度的角度來講,長期以來,農民和士兵看似兩個職業(yè),實則是同一批人,太平時種地,作戰(zhàn)時當兵,有仗打時農民要上陣拼命,沒仗打時士兵要墾荒屯田。此謂之:寓兵于農、兵農合一。作為軍械,槍是受到嚴格管控的,長槍制作簡單,功用巨大,歷朝歷代無不忌憚。秦始皇的“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為鐘鐻金人十二”,元朝禁止?jié)h人持有兵器,“朝廷疑漢官甚,禁止中國人不得置軍器,凡有馬者皆拘入官”,等等律令不做贅述。
然而,禁止軍械也帶來了一個極大的弊端,那便是:閑時無法練兵,突遇戰(zhàn)事,士兵作戰(zhàn)素質嚴重不足。戰(zhàn)爭的爆發(fā)具有突然性,幾乎不會給你留出數(shù)年的時間鍛煉士兵。基于此項原因,很多帶兵的將領想出了一個辦法——練拳。讓這些務農的兵源和暫時解甲的現(xiàn)役士兵,通過在種地的同時訓練徒手技能,鍛煉身體,強健體魄,保持戰(zhàn)斗力和對敵意識,以便在戰(zhàn)爭到來,被征調入伍后,瞬間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就這樣,許多行伍里的技擊高手將長槍的用法化用為拳法,開始在民間傳習,此番緣由有個名故,喚做——脫槍為拳!
練拳的人,多通槍術,練槍的人,亦知拳理。
槍,由三部分組成——槍頭,槍纓,槍桿!
金屬槍頭、馬尾槍纓、硬木槍桿。其中槍頭的鑄造數(shù)量、槍桿的種植數(shù)量都是守官府嚴格把控的,民間私藏私種,乃是重罪。(需要注意的是,槍桿是槍桿,木桿是木桿,二者判若云泥。明代程沖斗《長槍法選》中有言:“其木色有稠木、有檀木、有檢栗木,皆大木取小劈刨而成,多不堅牢易斷。必選生成者為上,有檕條木,有牛筋木,有茶條木,有米枯木,有拓條木,有白蠟條木。各處土產不同,各名其異。惟取堅實體直,無大枒枝節(jié)疤者為上。”)
明清以后,火器漸興。順治六年三月甲申,世祖諭兵部曰:“曩因民間有火炮甲胄、弓箭刀槍、馬匹,慮為賊資,戕害小民,故行禁止。近聞民無兵器,不能御侮,賊反得利,良民受其荼毒。今思炮與甲胄兩者原非民間宜有,仍照舊嚴禁。其三眼槍、鳥槍、弓箭刀、槍馬匹等項,悉聽民間存留,不得禁止。”自此后,槍桿飛入尋常百姓家,許多練拳的拳師都在自家種槍桿。
種槍桿的樹,不允許生出任何側枝,長到一米高下就要不斷修剪,為了限制其生長速度,使樹干筆直、木質稠密,只保留樹頂?shù)膸灼~子。更需要時時照看,萬不能有蟲蛀使其留疤,樹與樹之間不可過密,以免影響光照不好,偌大一片向陽地,只能種上幾十根,歷時十幾年才能成才,而這之中合乎標準的,又是寥寥無幾,說是百里挑一,絕不為過。成材后,三九天伐樹,留死節(jié),去活節(jié),或是埋在馬糞堆里溫養(yǎng),開春起出,摔打掉皮,或是用酒糟熏蒸去皮陰干,擼核桃油包漿……總之,一根上等的槍桿是練家子的寶貝,好的桿子可以代代相傳。
甲四這槍桿的樹種是他三十歲時向一個老拳師求來的,悉心照料了十幾年,才長成今時模樣。有道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甲四院子里這根牛筋樹,知道的多,但識貨的少,唯一一個眼毒的行家,是個木匠,姓田,名器,在城北開了一家棺材鋪。
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田木匠從甲四的草屋后院經(jīng)過,只看了這樹一眼便再也沒舍得將目光移開。從那天起,田木匠開始了對甲四的軟磨硬泡,三天不來,五天必到,煩得甲四牙根癢癢。
有一日,天朗氣清,甲四坐在門檻上,一手端著水碗,一手拎著藤條。
院子里,魏傻子正在練拳。反反復復,一共就四個式子,一樁、一掌、一提、一靠。
八極拳,起源之說有三,一曰明代行伍巴子拳;二曰河南焦作月山寺;三曰云游高人癩道士。其拳法剛猛暴烈、樸實無華、挨膀擠靠、硬打硬開,一身拙力如瘋魔,瘋牛驚象龍虎形,最能打熬氣力,錘煉筋骨。
甲四教給魏傻子的樁功,名喚兩儀樁,乃是八極拳發(fā)力的基礎,八極拳講究“大形過位”,即:在技擊移動和敵我對抗的過程中,身體要呈固定結構移動,身形的框架不能軟不能散。而這個框架就是兩儀樁——頭上虛靈頂勁,腰腹氣沉丹田,沉肩墜肘左右撐開,頭腳和兩臂一橫一豎的撐勁,一展一束,便是十字勁。站樁就是為了讓筋骨、皮肉、呼吸形成固定記憶,在對敵之時瞬間找到狀態(tài),調整好整個人的攻防結構。
蹲上兩年樁,再學沖天掌,左手自上向下畫弧,右手自腰下斜向上擊出,五指平伸,高與頭齊,擰腰轉胯,上步并腳,打垛子擤氣,以身體中線為軸,將右半扇身子甩出去,直闖敵方里懷。
沖天掌練熟后,可學搓提,此腿法吸收了戳腳的技法,用時身體重心前壓,右手右腿齊出,腳跟刮地搓碾對方腳趾、經(jīng)腳背向上直踢小腿迎面骨,動上踢下,發(fā)力隱蔽短促。甲四教拳極嚴,魏傻子稍有出錯,抬手就是一藤條,春夏秋冬,四季勤練,一年過后,魏傻子這一腳下去至少“搓”斷方磚四塊。
八極拳發(fā)力剛猛,講究頂、抱、撣、提、胯、纏,其中以身體向八方?jīng)_撞,謂之曰:頂!貼衫靠,便是一式?jīng)_撞之招法。民間拳師,一來文武兼通的全才稀少,罕有人著書立說;二來拳腳妙義以親身體會為上,遠非眼觀文字便能會意。故而祖師演武教拳,多為口傳心授,三來天南地北,口音紛雜,許多名詞招法在讀音轉文字上便存有了誤差。這一招,有人叫鐵山靠、也有人叫貼山靠。有人叫貼衫靠。甲四曾對魏傻子言道:傻徒弟,這一式?jīng)_撞,講究極多,講法紛繁。我的師父說,拳法是打架用的,不是做詩文用的,招法名目越簡單直白越好,鐵山是什么?他沒見過!貼山是怎么個貼法,他也想象不出來。但是貼衫二字最好理解,那便是:貼著衣裳衣衫沖撞。意思就是說,這一式是貼身沖撞,發(fā)力距離要短要急,雙腳催腰胯,腰胯催肩背,肩背如圓盾,向敵人頂出,去勢舍身無我、摧枯拉朽。
雖然甲四的拳理講得深入淺出,卻奈何魏傻子腦袋不甚靈光,活似鴨子聽雷,每當甲四停了手里的藤條和他說話,他都以為是要開飯了,于是乎咧著個大嘴,將兩手放在胸前一捧,笑著喊道:
“吃……吃……飯吃餓……”
每到這時,甲四的心里便好似有一萬頭野馬疾馳而過,愁的他直皺眉頭。
就這樣,師徒二人在這小院兒里教拳練拳,轉眼便過了五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