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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滿和龍釗都是三年級。三年級的孩子多半都到中心小學去讀書了，那里師資更全，語文是語文老師教，數學是數學老師教，還有體育課和美術課呢。可中心小學遠，孩子們多半住校。剛上三年級的時候，龍釗也在中心小學念了一個星期，周末回來后就再也不肯去了。問他，他也說不出那里有什么不好，只是說更喜歡待在家里，家里多好，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妹妹，為什么不讓他待在家里？石國勝覺得，男孩子，不能這樣嬌慣，什么環境都要適應，硬逼他去中心小學。龍釗就不去，最后嚷嚷說，麻老師好，他就要麻老師教。聽兒子這樣說，石國勝也就依了，他會不知道麻老師的好？

秋滿呢，她倒是愿意去中心小學住校，可以和同學一起玩，家里只有她和爺爺，冷冷清清的。可爺爺不讓，怕她惹事。她也是不讓人省心，脾氣倔，說話沖，常常蹦出幾句話像放了辣椒，能嗆出你的眼淚來。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用“熏臘肉”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情緒。什么時候她把自己倒掛在窗子那里了，就等于用自己的身體寫了一個“！”，一個觸目驚心的“！”，大家都讀得懂：吳秋滿生氣了，生很大很大的氣！

最近，秋滿老是生氣，一不順就把自己掛窗臺上，麻老師怎么叫都不下來，比如上周那次。她覺得自己掛得理直氣壯，因為這事兒放在誰身上都會很氣很氣——媽媽來電話，說他們不回家過年了，“他們”是指爸爸、媽媽還有吳秋興。為什么呢？秋滿不知道，因為媽媽說第一條理由的時候她就把電話掛了。她只要知道今年又是她和爺爺一起過年就夠了，是的，“又”，他們去年也沒回！

吳秋興是誰？是哥哥，可她從來不叫哥哥，因為她“恨”他，由妒忌而生出的“恨”。為什么？為什么他可以跟著爸爸媽媽在城里念書，把她一個人留在山寨？奶奶幾年前去世了，家里只有爺爺。媽媽說，如果都在城里念書，費用太高，他們承受不了。好吧，那她就待在山寨吧，可過年他們總該回吧？沒錯，他們會快遞一個大包裹回，里面有一件漂亮的新棉襖，還有各種好吃的。可這些東西，是她稀罕的？

“秋滿，這樣很危險的，快下來，有什么事慢慢說。”一開始，麻老師蹲在地上，好聲好氣地勸她。

秋滿頭朝下，眼睛剛好能看見麻老師的鞋，那是一雙舊舊的棉皮鞋，上面沾了些泥。冬天，麻老師好像只有一雙棉皮鞋，天天穿。秋滿就固執地盯著麻老師的鞋，一動也不動。

“你看，頭發都弄到地上了，好臟。”

其實，秋滿長得還是蠻好看的，眼睛大大的，又黑又亮，像秋天山里熟透了的野烏梅。頭發尤其好，油黑濃密，隨意一束，扎了個馬尾辮，走路的時候一悠一擺的，倒是比她本人看上去要快樂活潑一些。秋滿也知道自己的頭發好看，平時還是很愛惜的，可這會兒，她才不在乎臟不臟呢。

“吳秋滿！”麻老師大叫一聲，預備要發火了。

麻老師也知道，應該對孩子更耐心些，可耐心是需要時間的，而這恰恰是她最不夠用的東西，特別是早上的時候，她把做早飯吃早飯的時間都省下來了也不夠用。她得在上課前把午飯的菜洗好、切好、配好，上午的課一上完，孩子們餓得嗷嗷叫，恨不得下課鐘一響就能吃上香噴噴的熱飯熱菜，特別是幾個學前班的孩子，他們才不管你有沒有下課呢，餓了就拿著飯碗，圍著鐵皮灶轉著圈兒地敲……這樣，麻老師哪有空閑輕言細語地跟秋滿磨？

還好康康過來了。康康瘦瘦弱弱的，膽子小，說話細聲細氣，長得也清秀斯文，小女孩似的。也怪了，全校十幾個孩子，比康康更小的也有好幾個，可秋滿獨獨護著康康，有誰敢當著她的面欺負康康，她上去就往人家頭上敲一個“栗子包”。康康知道秋滿對他好，人前人后都阿雅阿雅地叫。阿雅是苗語，姐姐的意思。

康康一屁股坐到地上，擰著身子，頭朝下，盡量和秋滿的頭在同一個水平高度。

“你爸爸媽媽又不回來過年了？”康康輕聲問道。

他說的是苗語，學前班還有一年級的好些孩子，還是習慣說苗語，普通話能聽懂，也能說一些，可不如苗語說得順溜。

秋滿一聽，身子就軟了，鉤著窗子柵欄的腳使不上勁兒了，她趕緊雙手撐地，把自己放了下來，蹲在地上，抱著雙膝，下巴擱在膝蓋上，默默地流淚。

麻老師明白了，臉色立馬緩了下來，又變得好聲好氣了：“年三十，你到老師家里來，我們一起守歲，好不好？”

秋滿抬起頭，讓眼淚浸泡得越發水汪汪的大眼睛，半是驚喜半是疑惑地望著麻老師。

“好不好？”麻老師又問了一遍。

秋滿趕緊點了點頭。

“麻老師……”康康怯怯地叫了一聲。

麻老師明白他的意思，笑著說：“康康也來，我們一起過年。”

康康也笑了，笑得有點兒害羞。麻老師摸了摸他略顯蒼白的小臉，覺得這孩子真是個小人精。看見秋滿生氣，就猜到是因為爸爸媽媽不回家過年，而他自己，也只能和爺爺奶奶一起過年，今年、明年、后年……恐怕都不會有什么改變……麻老師在心里嘆息了一聲。

可這是上周的事了，今天又是因為什么呢？

“秋滿，你怎么又這樣？跟你說過很危險的。”麻老師蹲下說。

秋滿沒理她，閉著眼睛，連她那雙舊舊的、不是太干凈的棉皮鞋都不看了。

“快下來，有什么事下來再說。”

秋滿還是不理，眼睛也沒睜。事實上，也說不出有什么事，反正，就是不開心，也許，是沒有什么事讓人開心所以不開心吧？

麻老師看了看四周，孩子們有的在幫著剝毛豆，有的在院子里追追打打，沒人太在意秋滿，大家都見怪不怪了，而且，她這樣，也盡量遠離才好，有的時候，一個眼神都會得罪她。

這會兒，麻老師是在找康康。她突然想到，康康生病了，也不知怎么樣了？放學后得去看看他……

正心煩意亂，聽到有孩子叫了起來：“麻老師，龍釗流血了！”

麻老師一聽，沖秋滿吼了一聲：“下來！”就跑去看龍釗了。

秋滿一激靈，趕緊雙手撐地，把自己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