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梨園少年三部曲3:粉墨江湖
- 周銳
- 3766字
- 2023-02-17 16:47:46
第一章 照顧左邊的女士

小龍運科班從上海回到北平,二葵立刻去找周郎。
這天是星期日,位于小廠胡同的票房顧曲社應該有活動。
使二葵納悶的是,在胡同里沒聽見鑼鼓聲和胡琴聲——票房停辦啦?
走進票房才發現,屋子里坐滿了人,大家正聚精會神地聽一個人說話,他就是小龍運科班的總教習焦先生。
前面說過,焦先生隨梅蘭芳劇團訪美去了。二葵好高興,小龍運科班的主心骨回來了。他跟焦先生互相問了好。
不用說,顧曲社是請焦先生來談談訪美觀感。
這時焦先生說:“現在,請大家坐成一圈兒。注意,男女間隔著坐,一坨牛屎一朵花。”
周郎問:“要開相親大會嗎?”
“跟相親沒關系。”焦先生說,“我來說說我們去美國是怎樣學禮儀的。”
大家把椅子擺了一圈,二葵就坐到周郎旁邊。
焦先生說:“有句話叫‘入鄉隨俗’,意思是到什么地方都得遵照那地方的風俗,不然就會鬧笑話,甚至鬧糾紛。別說去外國,去外地都得先打聽風俗。你去陜西就不能貼《武家坡》。”
“為什么不能演《武家坡》?”周郎問。
焦先生說:“我沒說‘不能演’,是說‘不能貼’。薛平貴和王寶釧的故事里不是有窯洞嗎?陜西人就是住窯洞,他們說他們那兒有個‘武典坡’,薛平貴和王寶釧的窯洞就在那兒。”
二葵問:“所以海報上就不能寫‘武家坡’,一定要寫‘武典坡’?”
“對嘍。又比如,南京不是又叫‘金陵’嗎?去南京就不能演《取金陵》,得改叫《鳳吉公主》。”
“要是不改會怎樣?”
“我二十歲時去南京演《取金陵》,給關了三天。”
眾人驚呼。
焦先生故意輕描淡寫:“這婁子捅得還不能算是最大的。”
周郎問:“還會殺了您的頭嗎?”
焦先生說:“這話問得好。要是殺了我的頭,我拿什么回答你的問題?雖然最后沒殺人,可是官司一直打到刑部了呢。那次倒沒去外地,就在咱北平。那還是在清朝,北平還叫北京呢。”現在又把北平改稱北京了,“那時福壽班在廣和樓演《混元盒》第三本,要上一個戴回民帽、背羊肉柜子的回民老伯,就在這兒出事了。”
“回民不讓這樣演嗎?”
“不是不讓回民在臺上賣羊肉,是那柜子不對。應該是個白皮柜子,管切末的忘了準備了,就臨時從外邊借來一個紅皮柜子。紅皮柜子可是賣豬肉的呀。這下鬧了大亂子,臺下的回民以為是存心侮辱他們,砸了戲館子不算,還把戲班的班主告了。我要是把這場官司原原本本告訴你們,這可就是另一出戲了。反正你們記住一句話,了解風俗太要緊了。”
言歸正傳,焦先生開始說美國禮儀。
“潘運葵,你的兩邊都是女士,對不對?”
“對。”
“你的左邊是誰?”
“我的左邊是周郎,右邊的不認識。”
“你別管右邊。”焦先生說,“所有的人——所有的男士都記住,只管你的左邊,不用管右邊。你左邊的這位女士就歸你照顧。喝咖啡時,有個小瓷缸是盛白糖的,你得把它遞到左邊那位女士的手邊。還有個小瓷缸是盛牛奶的,你也得這樣做。”
“焦先生,”調皮的周郎故意出難題,“要是左邊的那位女士不喜歡在咖啡里加糖,也不喜歡加奶,您還要把糖和奶硬遞給她嗎?”
大家笑起來。
焦先生帶點苦笑地指了指周郎,但還是認真回答:“要是像我這樣不會說洋文,沒法兒問人家喜不喜歡,只好硬遞過去,等人家擺擺手,再撤回來。這樣并不失禮,要是不遞就失禮了。只要有一個中國人失禮,人家就會說中國人不講禮貌。為了這個,梅博士在訪美前特地帶我們去擷英西餐館邊吃邊練,練了不止一次。”
眾人既對這種一絲不茍的作風肅然起敬,又垂涎于西餐館的演練。
二葵問:“不會只練遞糖缸吧?”
“洋規矩多了。”焦先生說,“喝咖啡時的小勺兒是用來在杯子里攪拌糖的,不能拿它舀咖啡喝。還有,吃面包不能整塊兒往嘴里塞,吃多少掰多少。開酒會時,服務員拿盤子端來酒,男賓得取小杯的白蘭地,綠色的薄荷酒是女賓用的,不能拿錯。”
這時有個十來歲的男孩問:“焦先生,有什么好玩的,您給說說。”
“好玩的……”焦先生想了想,“哦,在紐約大劇院演了最后一場后,觀眾要求跟梅博士握手——你們知道吧,梅先生被美國好幾個大學授予博士學位。觀眾們就排著隊從左邊上臺,跟梅博士握過手從右邊下去。本來以為十幾分鐘就握完了,結果握了半個多小時。你們知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看見有些觀眾握完手又排隊,再握第二次,可是總不能戳穿他們‘你怎么又來了’。”
焦先生講了不少時間,大家很歡迎。
散會后,二葵對周郎說:“我跟焦先生講幾句,你等我。”
周郎就等著,等到快不耐煩了,二葵才跑過來。
“對不住對不住,焦先生才回來,科班的事兒要跟他說說。”
周郎就問:“你到這兒不是為了聽怎樣給女士遞糖缸吧?”
二葵說:“我還不知道焦先生回來了,到了這兒恰巧遇上的。”
“那就是說——”
“我是特地來找你的呀。”
“真的?”
二葵說:“你就是五臺山上的楊五郎,我就是孟良,要請你去大破遼邦天門陣呢。”
周郎高興起來:“那你說,找我什么事兒?”
二葵就先簡單地把他在上海“綠寶”里的大起大落說一遍:“春生說可以編出新戲叫《賭徒恨》,這本來是取笑我的,可是回來的一路上,我越想越覺得真的可以編一出戲,以警醒世人賭博之害。你幫我們編過《高亮趕水》,這出《賭徒恨》會比《高亮趕水》有意思得多。”
周郎說:“可我想不出這種戲有意思在哪里。”
“我是這樣想的,有個大太子和二太子,他們分了老王的疆土,以江為界,大太子成了江左王,二太子成了江右王。”
“可是歷史上沒有什么江左王和江右王啊。”
“我聽戲校的夏先生講過,”二葵說,“戲里可以演史書上沒有的故事。他說《伐子都》里惠南王打鄭國就是編出來的。”
“倒也是啊,”周郎嘟囔著,“《伐子都》的故事史書上是有的,可那是鄭國打許國時發生的,根本沒有什么惠南王。”
“那不結了?那我的江左王和江右王可不可以有?”
“嗯,你往下說。”
二葵繼續說他的構思:“這兩個國不打仗,但百姓之間賭博,今天我把你的羊贏來了,明天又把我的牛輸掉了。”
周郎問:“那他們在哪里賭?”
“在賭場啊。不,可以在江中心的小船上!”
“妙,”周郎贊成,“不過你這可是賭大了,別叫《賭徒恨》,要叫《賭國恨》了。”
二葵拍手:“就依你,《賭國恨》!不僅百姓賭,兩個國王也在賭……”
于是周郎加入“胡思亂想”:“江右王不聽王后的勸說,只相信自己的運氣,把一塊塊國土都輸掉了,軍隊也輸掉了,宮殿也輸掉了,最后夫妻二人住到一間小破屋里。”
“不是小破屋。”二葵反對,“他的國土都輸掉了,哪有地兒造屋啊?他們就住到江中的一條小船上,就是當初用來賭博的小船。”
“也好,可以借用《打漁殺家》里的一些水上的身段。”
“說到水上身段,我想起來,”二葵說,“在天津時我看沈云麗演《打漁殺家》,她吃了個倒好。”
“為什么?”
“蕭恩父女行船時,不是一蹲一起地像坐蹺蹺板一樣嗎?”
“對啊。”
“沈云麗在演蕭桂英跳上岸時也蹲了一下。你想,一蹲一起是因為有波浪,到了岸上沒波浪了,再蹲一下,哪還有不吃倒好的?”
“有道理。咱們接著說《賭國恨》。”
“再往下輸,還有什么可輸的呢?對了,江右王把老婆也輸掉了,他的王后到江左王那里當宮女去了。”
“好,”周郎說,“就像《鎖麟囊》里的薛湘靈一樣,千金小姐當了老媽子,這叫命運倒轉。”
二葵被自己的故事感動了:“王后臨走時,勸江右王再別賭了,這次江右王徹底悔改了。他在餓死以前學會了打漁,再不會餓死了。有一次,一只餓昏過去的老鷹掉在他船上,他用魚救活了老鷹。老鷹后來叼來一本武林秘籍,他學會了蓋世武功就去救王后……”
“等一等!”周郎說,“你是不是要讓江右王救出王后,最后廢了江左王,統一江左和江右?”
二葵問:“這樣不好嗎?”
周郎說:“我還有更好的想法。江右王到了江左,要進宮殿,被看門人攔住。你知道這是誰?”
二葵想了想,叫起來:“啊,這就是原來的江左王,他跟看門人賭博,輸掉了一切,自己成了看門人!”
周郎笑道:“潘運葵,你還不笨啊。但我不想讓江右王奪回江山,只是讓他救出王后。他們還住到小船上,他負責抓魚,王后負責燒魚。你說好嗎?”
二葵連聲叫絕:“就這么著了,等你的劇本!我答應了沈云麗幫她的鸝聲社排新戲,這出《賭國恨》太棒了!”
周郎又琢磨著:“這個‘恨’字還得再斟酌一下,聽起來像出悲劇呢。整個劇情有落有起的,不如叫《賭國沉浮》?”
二葵興奮地提議:“咱們來握握手吧。你就當梅博士,我來握你的手。”
二葵把周郎握得直“哎喲”。
“對了,”二葵又問,“你們票房里本來都是大學生、中學生,今天我怎么看見還有小學生?”
“你是指問‘有什么好玩的’的那個男孩?他叫何貫通。”周郎說,“他是《梨園報》主筆司一層的外甥,有一次司先生帶他來的。他第一次來票房就引人注目,倒不是別的,是他的胡琴引人注目。”
“他帶來一把名貴的胡琴?”
“哪兒啊,他那琴的琴筒是個鐵皮罐頭!大家都好奇,要他拉一段兒,他就拉了。那聲音確實有點怪,但是并不難聽。聽司先生說,何貫通的爸爸在洋行里做事,把兒子送到中法學校念書。可這個何貫通不喜歡念洋文,就喜歡看京戲、拉京胡,應該是受舅舅影響吧。他的法文成績一塌糊涂,氣得他爸爸把他用壓歲錢買的胡琴踩壞了。他大哭一場,離家出走,就投奔舅舅了。”
二葵笑道:“舅舅是‘罪魁禍首’,只好收留他了。”
周郎說:“舅舅就讓他上了附近的普通小學,媽媽出的學費。洋文可以不念,但琴不能不拉。琴筒踩壞了,換個鐵皮罐頭照樣拉。司先生倒不是舍不得給外甥買琴,他是覺得何貫通拉罐頭琴有志氣,值得鼓勵。司先生把外甥帶到我們票房,讓他跟老琴票魏三爺學琴。魏三爺不能來或者想歇會兒時,罐頭琴就大顯神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