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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編 綜合研究

第一章
墓誌銘的傳記文學屬性論略

墓誌銘是古人文集中數量較多的一體,也是新出石刻文獻中最爲大宗的一類。最初作爲飾終禮典而産生的墓誌銘,到底有沒有傳記文學價值,是否可以作爲傳記文學的載體?假如有的話,其傳記文學屬性又是如何體現的?它們在中國的傳記文學發展史上究竟佔據怎樣的地位?這是傳記文學和墓誌銘的研究者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一、何謂傳記與傳記文學

研究傳記文學,首先要釐清以下幾個基本概念:傳、傳記與傳記文學。

許慎《説文解字》云:“傳,遽也。”段玉裁注:“傳者,如今之驛馬,驛必有舍,故曰傳舍。又,文書亦謂之傳,《司關》注云:‘傳如今移過所文書’是也。引申傳遽之義,則凡展轉引伸之稱皆曰傳?!?a href="#jz_1_3" id="jzyy_1_3">(1)“傳”的本義是指傳車驛馬,古代驛站專用的車輛,用來快速傳遞信息。引申之,記載人物事跡以傳於世的文體也可稱爲傳。先秦時期的《世本》一書中已有“傳”這種體裁,據傳成書於戰國時期的《穆天子傳》,也是以“傳”命名的著作,但很顯然這個時期的“傳”并沒有表示人物生平之意。

“傳記”連言産生的時間很早,至遲在西漢時期即已出現,有兩種含義:一爲對經典的訓釋。如王鳳在《上疏乞骸骨》中説:“《五經》傳記,師所誦説,咸以日蝕之咎,在於大臣非其人。”(2)王莽的《下詔立五均官》也説:“夫《周禮》有賒貸,《樂語》有五均,傳記各有斡焉?!?a href="#jz_2_4" id="jzyy_2_4">(3)均屬此類。二爲泛指各種文字記載。如《史記·三代世表》中説:“張夫子問褚先生曰:‘《詩》言契、后稷皆無父而生。今案諸傳記咸言有父,父皆黃帝子也,得無與《詩》謬乎?’”(4)後世的史書多沿用之,如《漢書·東方朔傳》:“因留第中,教書計相馬御射,頗讀傳記?!?a href="#jz_4_4" id="jzyy_4_4">(5)《宋書·裴松之傳》云:“上使注陳壽《三國志》,松之鳩集傳記,增廣異聞。”(6)均屬此類。此時的傳記仍然沒有表示人物生平的意思?!皞饔洝敝阅軌蛴靡员硎救宋锷?當是由後一種含義引申而來?!端鍟そ浖尽吩O有“雜傳”之目,並列有《會稽後賢傳記》一書,但因該書已失傳,其性質尚不得而知,書名中“傳記”一詞可以指人物傳記,似亦可用來泛指與會稽諸賢有關的各種文字記載。不過從隋唐時期開始,“傳記”的涵義日漸明晰,最終獨立爲史學的一個重要分支。

“傳記文學”這一概念的提出,至今尚不足百年,它本身是一個外來名詞,英文作“Biography”。民國十年(1921)第十四版《英華合解辭彙》中譯作“言行録、傳紀、行述列傳”。民國二十年(1931)出版的《辭源續編》也沒有採用傳記文學的説法。足以證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傳記文學”這一概念尚不流行。那麼這個概念是如何産生的呢?此前很多學者都將“傳記文學”一詞的發明權歸之於胡適,如杜呈祥(7)在《傳記與傳記文學》一文中説:“民國三年,胡適還在康奈爾大學讀書的時候就注意到傳記文學的問題,《藏暉室劄記》卷七第一條就是‘傳記文學’。”將“傳記文學”發明的時間上推至民國三年(1914)。當代學者陳蘭村也説:“胡適是我國最早使用‘傳記文學’概念的人。”又説:“‘傳記文學’的名稱最早使用還是本世紀初的事情。胡適的《藏暉室劄記》卷七第一條就是‘傳記文學’,寫的時間是1914年9月23日。此前的中國典籍中尚未出現過‘傳記文學’的名稱。”(8)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其中有一個問題需要澄清——胡適的《藏暉室劄記》雖是他本人的日記,但原先是沒有分條題目的,所有的小標題都是在交給亞東圖書館出版前,由章希呂負責擬定的,這是1934年1月5日至7月7日之間的事。胡適在《藏暉室劄記·自序》中對此有所説明:“整理這一大批劄記的工作,我的朋友章希呂用力最多最勤(劄記的分條題目,差不多全是希呂擬的),我要特別致謝?!?a href="#jz_3_5" id="jzyy_3_5">(9)因此,僅憑此劄記的創作時間來認定“傳記文學”這一名稱首次出現在1914年并不合適。《藏暉室劄記》正式出版時,也就是1934年,傳記文學的名稱已經使用得較爲廣泛了,加之胡適本人在此之前也使用過“傳記文學”的概念,所以章希呂在擬定條目的時候,將劄記第一條命名爲“傳記文學”,也就不足爲奇。

就現有的資料來看,胡適第一次正式使用“傳記文學”是在《書舶庸譚·序》一文中。(10)《書舶庸譚》是董康在日本的訪書日記,日本所藏的很多珍貴古籍也賴此書而廣爲國內學界所知。董康在《自序》中説,此書的主要內容有三:一是訪求古書,二是搜訪小説,三是因爲此書是日記體著作,故而董康不停地在書中抒發自己的性情。胡適在序中説:“關於第三點,我也有點感想。日記屬於傳記文學,最重在能描寫作者的性情人格,故日記愈詳細瑣屑,愈有史料價值。”(11)胡序末署的時間是“十九·六·廿八夜”,即胡適使用“傳記文學”這一概念的時間是1930年6月。不過早在1929年5月10日,《新月》雜誌就已刊發過一篇題爲《新傳記文學談》的文章,內容是評論當時的傳記狀況,署名爲“春”,時間比胡文要早一年多。經學者考證,這個“春”就是梁遇春。(12)所以就目前的材料看,“傳記文學”這一概念當是由梁遇春最先提出的,將“發明權”歸於胡適,與實際情況不符。

梁遇春的《新傳記文學談》,其歸旨是爲中國傳記的寫作提出建設性意見。文章審視了西方傳記的新發展,肯定西方傳記能夠使“任何偉大的人在我們眼中也就變做和藹可親的朋友了,不像一般傳記裏所寫的那樣別有他們的世界,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優點,結尾時比對中國“近來”的傳記文學作品,“作者對於所描寫的人物總沒有作什麼深刻的心理研究,所以念完後我們不能夠有個明瞭的概念”,進而“希望國人丟開筆記式的記載,多讀些當代的傳記,多做些研究性格的工夫”。(13)遺憾的是,梁遇春享年不永,1932年即因病去世,年僅26歲,所以我們看不到他在傳記文學方面的更多論述。雖然“傳記文學”這一概念并不是由胡適率先提出的,但毫無疑問,他卻是最早關注到中國傳記文學中所存在問題的現代學者。上文述及,民國三年,胡適還在康奈爾大學讀書的時候就注意到傳記文學問題,《藏暉室劄記》卷七第一條就是在談東西方傳記文體的不同。胡適雖然沒有明確指出傳記與傳記文學的區別,但他在論述“東方短傳之短處”時説:

傳記大抵靜而不動。何謂“靜而不動”?但寫其人爲誰某,而不寫其人之何以得成誰某是也。

很明顯,與梁遇春觀點相同,胡適在比較了中西傳記之後,指出中國傳記文學的缺點在於中國的傳記缺乏文學性,從中看不到傳主生平事跡的動態變化,只能稱作傳記,而不能稱爲傳記文學。

經過梁遇春、胡適等人的大力提倡,傳記文學已成爲文學研究和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分支。然而迄今爲止,學界對傳記文學的定義尚未形成統一説法。蔡儀主編的《文學概論》提出:“傳記文學是形象地描寫自己或他人的比較完整的或某一階段的生活歷程。它只是在實際情況的基礎上作適當的藝術加工,既有藝術性,又有歷史資料的價值。傳記文學是以人物爲中心對象的,特別著重刻劃人物的性格和形成性格的環境?!?a href="#jz_1_7" id="jzyy_1_7">(14)似乎對周邊環境和藝術加工關注過多,而對傳主本人生命歷程的真相關注不足。相比之下,朱東潤先生的意見更爲平允:“傳記文學是史,同時也是文學;因爲是史,所以必須注意到史料的運用;因爲是文學,所以也必須注意人物形象的塑造?!?a href="#jz_2_7" id="jzyy_2_7">(15)他從史料的真實性和人物形象的塑造兩方面對傳記文學的概念進行了限定,易於讓人把握傳記文學的核心要求。

至於傳記與傳記文學之間的關係,學界的看法也多有不同,有的學者認爲兩者是同一概念的不同表達形式,傳記等同於傳記文學。(16)有的學者則認爲兩者存在從屬關係,傳記文學只是傳記的一個門類,傳記與傳記文學是包含與被包含的關係(17)。筆者以爲傳記不同於傳記文學。傳記從屬於史學,需要如實記載傳主一生的行事,作者只要能夠忠實記録傳主的事跡,如實再現傳主的生平即可,不需要有過多的文學修飾,其性質略近於年譜或年譜長編。傳記文學則因爲加入了文學的修飾成分,是作者在傳主一生行事基礎上的再創作,目的在於真實地再現傳主的生平事跡,既要有傳記的真實性,又要有文學的修飾性,故而文學創作的各種修辭手法均可適當運用,只要控制在一定的範圍內,不讓文學修飾影響、破壞事實的真相即可。若虛構成分太多,則變成小説、戲説之類,不再屬於傳記文學的範疇了。故而錢鍾書先生説:“史家追敘真人實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説、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a href="#jz_2_8" id="jzyy_2_8">(18)楊振寧曾有感於國內某部華羅庚的傳記虛構、想象成分太多,以至於嚴重背離事實真相而大聲疾呼:“傳記就是傳記,不要叫傳記文學?!彼J爲既然加上“文學”,就有可能摻入想象成分,而與西方傳記的嚴謹性有所背離。西方傳記的寫作是嚴格以客觀事實爲依據的,如果作者在文中有所發揮,則必須要交代清楚,正如司馬遷在《史記》中所發表的議論,都會以“太史公曰”的形式交代那是司馬遷而不是傳主本人的意見。

二、墓誌銘的傳記文學屬性

朱東潤先生曾經從文章的長短和對傳主的評價兩個方面指出碑銘與傳敘文學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差異:一是碑誌例須刻石,而石材尺寸的有限性決定了碑誌不易有很大的篇幅,沒有較大的篇幅則不能進行詳細的敘述,這是碑銘文不能成爲傳敘文學的原因之一。二是傳敘是善惡備載的,而碑銘設置的初衷“只是刻石頌德,所以自此以後,便成爲有褒無貶,只見歌頌,不見譴責的文章”。朱先生認爲後者正是墓誌銘所以不能成爲傳敘文學的主要原因,還進而認爲“諛墓正是碑誌之文所以成立的理由”(19)。其實不然,朱先生主要以傳世文獻中遺存的唐前碑文作爲立論的依據,從近一個世紀以來考古發現的實際情況看,傳世文獻中保存的碑文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不能完全反映墓誌銘的全貌。最近四十年,墓誌銘的大量出土和公佈,使得我們不得不重新考量它的傳記文學屬性。

(一)墓誌銘的傳記屬性

首先,就歷史淵源來看,墓誌銘本身即是在上古敘事文學的影響下産生的,與傳記非常接近。墓誌銘起源於東漢時期,作爲一種成熟的文體,至遲在西晉時期也已成立。(20)墓碑起源的時間則更早,東漢時期已經有成熟的墓碑文出現。而傳記的雛形早在上古時期即已出現。崔瑞德認爲:“在官修的正史或以正史爲模式的著作中,傳記被列入‘傳’或‘列傳’欄目內。此詞——即整個傳記寫作——的使用發凡於司馬遷的《史記》。在此之前這方面是一片空白。可是我們多少也有些理由相信,司馬遷也不是首先發現此詞的人。到公元一世紀當大量信實的碑銘這種獨立的傳記體裁和其殘篇尚有流傳至今的‘別傳’出現的時候,這種形式已經定型。在漢代,不大可能設想,著書於秘閣所成的《史記》會在中國廣泛流行,甚至也不會流行於學者階級中間。這個廣大的學者階級的寫作源泉不是《史記》,而是另有淵源,即可能與氏族崇祀之文有關。但是不管這種寫作的形式如何,它不僅已澌滅無餘,甚至在《漢書》的‘藝文志’中也無一著録。我懷疑在今天的知識範圍內能解決這個疑團,但可以肯定地説,某些這種形式的傳記應該是司馬遷‘列傳’形式的來源,也是早期碑銘和個別傳記的來源。”(21)也就是説,墓碑文文體的成熟,在時間上雖然略晚於《史記》,但《史記》成書以後,傳播媒介的限制和《史記》自身的特性決定了它不可能産生廣泛的影響,從而推動墓碑文的成立??梢娔贡氖堋妒酚洝贰傲袀鳌辈糠值挠绊懯菢O爲有限的,兩者都應該是在借鑒其他傳記形式的基礎上出現的。

其他傳記形式,當指先秦典籍中帶有傳記性質的文字,哪怕是片段式的,如《詩經》《左傳》《戰國策》等書中的部分篇章?!对娊洝贰蹲髠鳌贰蛾套哟呵铩贰稇饑摺?乃至《楚辭》都曾被認作是傳記文學的“始祖”。秦代刻石記事的風氣大盛,對於墓碑和墓誌銘的生成也是一種極大的推動。近一個世紀以來,不僅發現了眾多西漢中晚期的記事刻石,西漢時期的墳墓中也經常出現墳壇刻字和一些鎮墓文,可見刻石記事的傳統也被人們運用到了身後事宜的安排上。此外,考古發現的公元一世紀前後的刑徒墳場,都有簡單的題刻交代刑徒的姓名和去世時間。(22)這些都對墓誌銘和墓碑文的形成起到了較大的促進作用。作爲一種具有悼念和哀挽性質的文體,墓誌銘的首要議題自然是“撰録其行,以文於石”(23),“纂其盛事,勒諸堅石,訴昊天之心,狀不朽之跡”(24)。因而它們也就在無形之中具有了傳記性質,正如川合康三先生曾指出的那樣:“墓誌銘,以及與之類似的文章,是用來悼念死者,追述其生平足跡、事業功績的……這類文體,規定了它們必須以死者爲對象,但從回顧死者生平的角度看,其與傳記也有相通之處?!?a href="#jz_1_11" id="jzyy_1_11">(25)

其次,新出土的墓誌銘有很多長篇,兩千字以上的長文也不在少數,如《楊執一墓誌》《皇甫鉟墓誌》《屈突詮墓誌》等等;《薛元超墓誌》《張士貴墓誌》《大唐越國故太妃燕氏墓碑》《李寬墓碑》《李鳳墓誌》《何文哲墓誌》等更是多達三千字;新出土的宋代墓誌銘更有長達六七千字者,如《富弼墓誌》等。就文章長度而言,已不亞於六朝的別傳。況且很多墓誌銘對具體事件的記載也很細緻,并具有較高的可信度。如新出土《□□□持節太師柱國大將軍大都督大司馬十二州諸軍事同州刺史涼國景公賀蘭祥墓誌》在敘述其平定吐谷渾叛亂一事時云:

吐谷渾乘涼州不備,入寇,害涼州刺史洞城公是云寶,遂爲邊患。武成元年,公受命率大將軍俟呂陵□、大將軍宇文盛、大將軍越勤寬、大將軍宇文廣、大將軍厙狄昌、大將軍獨孤渾貞等討焉。路出左南,取其洪和、洮陽二大鎮,戶將十萬,是渾之沃壤,穀畜所資,留兵據守而還。渾人併□□逃,不敢彎弓報復,因舉國告降,請除前惡,乞尋舊好,使驛相屬,朝廷然後許焉。西境大寧,寔公之力。(26)

這段文字將戰爭的起因、時間、地點、參戰將領、進攻路線和戰事結局等作了詳細介紹,意在通過對具體情境和相關人事的記録來增強文章敘事的可信度。

再次,朱東潤先生之所以認爲《晏子春秋》只是傳敘文學的“一個狠寒傖的祖宗”,其根源就在於《晏子春秋》中“看不到整個的體系,看不到傳主生卒年月,看不到他底世系,看不到他底心理發展”。(27)而這些恰恰是墓誌銘的優長之處,碑(誌)文,本重在敘事,與史傳較爲類似,劉勰曾云:“夫屬碑之體,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28)序即是指誌文或碑文本身。因爲要完整記録傳主的生命歷程,墓誌銘在記載傳主的生平時,有一個從出生到去世再到入葬的完整體系。傳主的生卒年月(29)和世系也是墓誌銘必備的題中之義。墓誌銘文體成立以後,記事功能逐漸加強,傳主的姓名、籍貫、仕歷等信息越來越詳盡。南北朝時期的墓誌銘還加強了對傳主世系的記載,尤詳於對祖輩、父輩情況的介紹,如新出土《宋故員外散騎侍郎明府君(曇憘)墓誌銘》載:

祖儼,州別駕,東海太守。夫人清河崔氏,父逞,度支尚書。父歆之,州別駕,撫軍武陵王行參軍、槍梧太守。夫人平原劉氏,父奉伯,北海太守。後夫人平原杜氏,父融。伯恬之,齊郡太守。夫人清河崔氏,父丕,州治中。後夫人勃海封氏,父憹。第三叔善蓋,州秀才、奉朝請。夫人清河崔氏,父模,員外郎。第四叔烋之,員外郎、東安東莞二郡太守。夫人清河崔氏,父諲,右將軍、冀州刺史。(30)

這段文字除了記載明曇憘祖、父的仕宦情形以外,更加注重對其家族世系資料的梳理,甚至還介紹了其叔父的情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篇文章還透露出另外一個重要信息:墓誌銘不僅注重對男性成員的介紹,對女性成員的籍貫和族出也有較詳細交代。如該墓誌銘不僅對明曇憘祖母、母親以及叔母情況加以記載,還對其兩任夫人的籍貫及其父輩的仕宦情況作了説明:“夫人平原劉氏,父乘民,冠軍將軍、冀州刺史。後夫人略陽垣氏,父闡,樂安太守。”由此進一步考察,可以發現墓誌銘中記載女性的信息,《明曇憘墓誌銘》并非個案,而是東晉、南朝墓誌銘中逐漸增多且普遍存在的情形。刻於東晉太和三年(368)的《王企之墓誌》亦云:“所生母夏氏,妻曹氏。息女字媚榮,適廬江何粹,字祖慶。”(31)這種內容的擴充不僅反映出兩晉南朝時期女性地位的提高(32),也體現出了墓誌銘記事功能的拓展。至於此時的墓誌銘中,對所涉及相關人物的籍貫和仕宦情況都有較詳細的記載,當是魏晉至南朝前期整個社會注重門第觀念的反映。

墓誌銘之所以開始注重對傳主世系和職官、婚媾、子孫情況的記載,與南北朝時期戰亂頻仍、政權更迭頻繁,很多家族在戰爭中流離失所,甚至湮沒無聞有直接關聯?!侗饼R書·魏收傳》記載,左僕射楊愔曾針對《魏書》體例上的變化,與魏收之間有一段對話:

“此謂不刊之書,傳之萬古。但恨論及諸家枝葉親姻,過爲繁碎,與舊史體例不同耳?!笔赵?“往因中原喪亂,人士譜牒,遺逸略盡,是以具書其支流。望公觀過知仁,以免尤責?!?a href="#jz_3_13" id="jzyy_3_13">(33)

魏收的答詞雖然是就史書的編纂體例而言的,這種變化同樣在其所撰的墓誌銘中得到了反映,如新出土《齊故崔府君(寬)墓誌之銘》也詳細記載了傳主的世系及仕歷(34),與其編纂史書的初衷適相一致。并且這種思想也是當時士人的共識,在整個南北朝時期的史書編纂和墓誌銘創作中均有體現。趙翼認爲:“其以子孫附祖父傳之例,沈約《宋書》已開其端……若一人立傳,而其子孫、兄弟、宗族,不論有官無官,有事無事,一概附入,竟似代人作家譜,則自魏收始。收謂中原喪亂,譜牒遺逸,是以具書支派,然當時楊愔、陸操等已謂其過於繁碎,乃《南》《北史》仿之,而更有甚者?!段簳芬粋鲾凳?尚只是元魏一朝之人,《南》《北史》則并其子孫之仕於列朝者,俱附此一人之後。遂使一傳之中,南朝則有仕於宋者,又有仕於齊、梁及陳者,北朝則有仕於魏者,又有仕於齊、周、隋者。”(35)南北朝時期史書編纂體例的變化雖然受到後世史學家如趙翼、王鳴盛(36)等人的批評,但這種理念反映在墓誌銘創作上,卻使得墓誌銘的記事功能和傳記屬性大爲增強。唐代墓誌銘的創作依然延續了這一傳統,故而同樣保持了南北朝以來的傳記屬性。

此外,現存宋代以前的墓誌銘中還有相當一部分出於作者自撰。因文章出於傳主本人之手,更加凸顯了它們的紀實功能。這些文章對作者生平信息的記録極爲細緻,尤詳於其世系和職官遷轉,且與史傳記載頗爲一致。據史籍記載,有的作者會對身後的生活進行設想和規劃,如《新唐書·姚勗傳》記載:“(勗)自作壽藏於萬安山南原崇塋之旁,署兆曰‘寂居穴’,墳曰‘復真堂’,中剟土爲床曰‘化臺’,而刻石告後世?!?a href="#jz_1_15" id="jzyy_1_15">(37)其自撰墓誌銘於2008年11月在洛陽市伊川縣萬安山南原出土,與《新唐書》的記載正可相互印證。姚勗在文中不僅對其宗族、外族和子嗣都有詳細交待,而且還以“寂居穴”爲參照,對其先祖墳塋的具體位置都一一作了記録。如姚崇墓“去寂居東南六百廿一步”,姚彝墓“在寂居南八十二步”(38)等。最後還用了三分之一左右的篇幅羅列了其一生歷任的三十餘官職。

崔慎由自撰墓誌銘(39)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在文中不惜筆墨,用了近一半的篇幅對其所任大小官職都作了記録。杜牧也在自撰墓誌銘中對其職官遷轉進行了詳細記載。因過分擔心生平事跡湮滅,作者在文中對所任官職進行大肆排比。這種幾近“流水賬”式的記載,雖然使得文章略嫌質實,但對後人研究其人其事,卻有著重要意義。

傳主的心理發展,雖然在墓誌銘中依然有所欠缺,但自初唐開始,墓誌銘創作中對話體的引入和細節描寫的增多,在凸顯人物性格和塑造人物形象方面也具有較高的價值,可以從某種程度上彌補這一缺憾??梢?墓誌銘雖然不等同於傳記,但其中包含的傳記文學成分還是非常豐富的,我們也應該將其中的絶大多數納入傳記文學的研究視野。

(二)墓誌銘的文學屬性

墓誌銘本身即是文學作品中的重要分支,除了用典型的程式化模式創作的文章以外,大都具有一定的文學性,出自大文豪之手者更是如此。墓誌銘的銘辭多用韻語概括傳主的立身行事,表達對亡者的哀悼之意,亦極盡文學之能事,漢代至初唐的墓誌銘多用駢四儷六的形式寫成,既具有墓誌銘所要求的隸事功能,又符合駢儷的文體樣式。絶大多數墓誌銘末尾還附有用韻文寫成的銘辭,更是彰顯了它們的文學色彩。南北朝時期的一些墓誌銘,除了傳主的姓名、仕歷或喪葬年月等難以用韻文概括的文字外,其他內容均用四言韻語寫成,誌文與銘文有機地糅合成了一體,如新出土《大魏故持節龍驤將軍定州刺史趙郡趙謐墓誌銘》云:

遠源洪休,與贏分流。族興夏商,錫氏隆周。曰維漢魏,名哲繼進。行義則恭,履仁必信。篤生君侯,體苞玉潤。文以表華,質以居鎮。含素育志,非道弗崇。聲貞琁響,跡馥蘭風。貴閑養樸,去競違豐。形屈百里,情寄丘中。報善芒昧,仁壽多褰。辭光白日,掩駕松山。深燈滅彩,壟草將繁。德儀永往,清塵空傳。魏景明二年歲次辛巳十月壬戌朔廿四日乙酉造。(40)

除了誌題和寫刻年月以外,通篇均爲四言韻語,兩句一換韻,完全可以看成是一首四言詩。類似的墓誌銘還有很多,如北魏的《元榮宗墓誌》(41)《元定墓誌銘》(42)《慕容繤墓誌銘》(43)等。這些形式獨特的墓誌銘,不僅囊括了誌主的世系、仕歷、喪葬情形等信息,也藴含著作者的褒揚之意與哀悼之情,雖然於傳記的記事性略有損傷,但文學性的增強則是顯而易見的。

更有甚者,柳宗元等人所撰的個別墓誌銘還將誌文與銘文合爲一體,而以詩歌的形式出之,將誌主的姓名、世系,甚至喪葬年月等較難用韻語概括的基本信息均融入詩歌之中,較有代表性的例子有《唐王氏殤女其名容,名由儀範三德充,誦詩閲史慕古風。卑盈樂善正養蒙,是宜百祥期無窮,奈何美疹剿其躬?芳年奄謝午咸通,季夏二十三遘兇,翌月十八即幽宮。壽逾既笄三而終,晉陽之胄冠諸宗,厥考長仁命不融。外族清河武城東,中外輝焯爲世雄,今已矣夫石窌封。仲父刻銘藏戶中,以紓臨穴哀恫,古往今來萬化同。高高誰爲問圓穹,姑安是兮龜筮從,竢吉良兮從乃公。(44)

陳尚君先生徑直將其當作詩歌收入《全唐詩補編》中,并云:“此方墓誌無序,銘文通篇爲七言韻文,與詩無異。在唐誌中頗罕見,故録出之。作者爲死者王容之仲父,‘午咸通’即咸通三年壬午歲?!?a href="#jz_2_17" id="jzyy_2_17">(45)據拓片顯示,該墓誌銘僅僅在墓誌蓋上題有“唐故太原王氏女墓銘”九字,誌石上則全爲七言韻文,毫無枝蔓性的文字。柳宗元所撰《趙秀才羣墓誌》亦用七言詩體寫成,傳主的生平信息在詩中也有所反映:“嬰臼死信孤乃立,王侯世家天水邑,羣字容成系是襲。祖某父某仕相及,嗟然秀才胡伋伋?體貌之恭藝始習。娶於赤水禮猶執,南浮合浦遽遠集,元和庚寅神永戢。問年二紀益以十,僕夫返柩當啓蟄,瀟湘之交瘞原隰。稚妻號叫幼女泣,和者悽欷行路悒,追初憫夭銘茲什?!?a href="#jz_3_17" id="jzyy_3_17">(46)皇甫映自撰的墓誌銘更是直接題爲《唐樂知君自靖人君室石詩》(47),亦將其當作詩歌看待。這些雖然是唐代墓誌銘中的特例,用這代墓誌彙編》所收《王氏殤女(容)墓銘》以及柳宗元所撰《趙秀才羣墓誌》。《王容墓銘》既無標題,文末也沒有介紹或説明性文字,她的生平資料以及卒葬年月甚至文章的作者均涵括進了七言韻語之中:種形式寫成的墓誌銘文字也較爲簡短,并不能詳盡地記録傳主的生平事跡,在紀實性上亦有一定的缺陷。但不可否認,在號稱“詩的王國”的唐代,人們曾經對墓誌銘的寫作形式和文學屬性進行過認真的思考,并爲之付出了一番積極的努力。

除了傳主的基本信息,即墓誌銘所必備的“十三事”以外,文章中通常還有一部分內容是逸出“十三事”的。這些文字包含了較多的細節描寫,大多文辭優美,用典繁複,多記録傳主的立身行事之準則、仕宦生涯之插曲,人物形象也因此更加飽滿和立體。有的墓誌銘甚至不惜筆墨,大肆渲染周邊的環境、刻畫傳主的心理狀態,如魏徵所撰《李密墓誌銘》描寫李密降唐以後又叛逃的情形:

公雖威未振,主自爲謀。蓋當世舊部先附,多出其右;故吏後來,或居其上。懷漁陽之憤憤,恥從吳耿後列;同淮陰之怏怏,羞與絳灌爲伍。負其智勇,頗不自安。俄屬元帥秦王,經營瀍洛,亦親承祕策,率卒先行。既出鷄鳴之關,方次休牛之塞,詔命施號,更盡嘉謀。公想雲夢之僞遊,慮青衣之詐反,心辭魏闕之下,志在江湖之上。慕范蠡之高蹈,追赤松之遠遊。熊耳峰危,羊腸徑險。降吳不可,歸蜀無路。短兵既接,脩途已窮。陰陵失道,詎展拔山之力;騅馬不逝,徒切虞兮之歌。臨陣喪元,時年三十有七。(48)

據《隋書·李密傳》記載,李密被王世充擊敗,與眾人商議下一步行動計劃時云:“密復曰:‘諸君幸不相棄,當共歸關中。密身雖愧無功,諸君必保富貴。’其府掾柳燮對曰:‘昔盆子歸漢,尚食均輸,明公與長安宗族有疇昔之遇,雖不陪起義,然而阻東都,斷隋歸路,使唐國不戰而據京師,此亦公之功也?!?a href="#jz_2_18" id="jzyy_2_18">(49)李密部將常何也極力勸其降唐,敦煌寫本《常何墓碑》(P.2640)中也有記載:“尋而天曆有歸,聖圖斯啓……公(常何)智葉陳張,策踰荀賈。料安危之勢,審興亡之跡,抗言於密:請歸朝化。密欽公秘算,素絶常倫,一聽指南之籌,便從入西之議?!?a href="#jz_1_19" id="jzyy_1_19">(50)李密等人率先發難、起兵反隋,使得隋王朝顧此失彼,無暇西顧,客觀上對李淵父子迅速佔領關中、攻取長安提供了很大幫助。因此李密兵敗以後,他本人及部將首先想到的便是歸降李唐。但到了長安以後,卻發現原先的部下,如徐世勣等人均位居顯要,較勝於己,亦即《墓誌銘》所云“蓋當世舊部先附,多出其右;故吏後來,或居其上”。故而對李唐政權萌生不滿,以東下收羅舊部爲由叛逃。

魏徵的這段文字,一方面是對傳主心理狀態的描摹,雖屬揣測,但其所敘應該是較爲符合事實真相和李密當時心境的。另一方面則是極力渲染周邊環境,如雞鳴關、休牛塞、熊耳山之兇險,營造一種凄涼的氛圍,以凸顯李密因叛遭誅的悲慘境遇?!赌拐I銘》對李密被殺一事進行了實寫,如誌文中所言“短兵既接,脩途已窮”“臨陣喪元”,銘文中所説的“熊耳迷路,新安殞身”等。這與《北史》中直接點明李密反叛被殺的做法和《隋書》中對李密持“志性輕狡,終至顛覆”,乃“陳、項之季孟”的批判態度適相一致。

南北朝以來的墓誌銘,對傳主及其親友的語言記録日漸增多,也使得文章更有文學性,人物形象也更加豐滿。如《魏故車騎大將軍平舒文定邢公(巒)繼夫人大覺寺比丘元尼(純阤)墓誌銘》記載元純阤曾先嫁穆氏,可惜好景不長,穆氏隨即去世,元純阤遵照其兄的意見再嫁邢巒:“良人既逝,半體云傾??~三從,將循一醮。思姜水之節,起黃鵠之歌。兄太傅、文宣王(51),違義奪情,礭焉不許。文定公高門盛德,才兼將相,運屬文皇,契同魚水。名冠遂古,勳烈當時。婉然作配,來嬪君子。”然而遺憾的是,邢巒亦因暴疾而亡(52),元純阤遂決意遁入空門,并感慨自己的身世之悲:

及車騎謝世,思成夫德,夜不洵涕,朝哭銜悲。乃歎曰:“吾一生契闊,再離辛苦。既慚靡他之操,又愧不轉之心。爽德事人,不興他族。樂從苦生,果由因起?!北銙紊硭桌?託體法門。棄置愛津,棲遲止水。(53)

由其遁入空門前的感歎,特別是“既慚靡他之操,又愧不轉之心”,可以看出穆氏亡後傳主本無改嫁之意,卻因其兄元澄“違義奪情,礭焉不許”,而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本意。然而邢巒又不幸去世,因此元純阤決定“捨身俗累,託體法門”。一方面是出於對自己改嫁的愧疚,另一方面,此時其兄尚健在,元純阤可能因爲懼怕其故技重施,才萌生棲心釋氏之意。元純阤愧悔、憂懼的心理和元澄強勢令其改嫁的形象都通過她的語言和作者的描述展露無遺。

通過具體事件揭示傳主面對人生大事的態度,凸顯人物性格,也是墓誌銘文學內涵的重要表現。如《魏故使持節侍中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尚書令冀州刺史江陽王元公(乂)之墓誌銘》敘元乂被賜死的具體經過:

孝昌二年三月廿日,詔遣宿衛禁兵二千人夜圍公第。公神色自若,都無懼容。乃啓太師,開門延使者,與第五弟給事中山賓同時遇害。春秋卌有一。公臨終歎曰:“夫忠貞守死,臣之節也。伊尹不免,我獨何爲?但恨不得辭老父,訣稚子耳?!毖鏊幎?。(54)

因前文已有貶官直至免職的經歷作鋪墊(55),面對死亡,元乂似乎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故而“神色自若,都無懼容”。然從其臨終前的慨歎可以看出,因須立即飲藥酒而死,來不及與親人做最後的告別,成了他臨終前的遺憾。墓誌銘對這一事件的記載和他的言行,使我們看到了元乂性格的多重側面,他從容不懼而又忠貞孝慈的形象也被生動地刻畫了出來。

此外,部分作者自撰的墓誌銘也更加重視文學性的表述,如王績、皇甫映、盧載等。此類文章大多不按墓誌銘的常規寫法備記其人生經歷。如王績自作墓誌銘(56),對世系、族出、子嗣等情況一律未作説明,對其一生經歷的記載也很概括,并帶有自嘲和戲謔口吻?;矢τ匙宰短茦分跃溉司沂姟犯仟毺?不僅誌題與眾不同,文中也充滿了幽默詼諧,作者連自己的姓氏都未交待,僅云:“樂知,自謚也;自靖人,自予也。名映,字韜之?!?a href="#jz_3_21" id="jzyy_3_21">(57)以致有的學者誤以其自謚爲姓,將誌主姓名定爲“樂映”。(58)由皇甫映的自述可見他對死生的態度較爲超脫,這或許與其對道教和佛教的信仰有關。盧載自撰墓誌銘(59)也很有特色,作者徑直將與友人書中的內容照搬過來作爲誌文的主體,無一語涉及門閥世系及身後事宜,更凸顯了他的傲兀與豁達。

就內容而言,這類文章在寫法上與一般的墓誌銘相差甚遠。兩者的行文方式也有很大不同,文章的主旨在於突出自己生平中值得誇耀之事或與眾不同的性情。陳尚君先生認爲盧載墓誌銘即體現了這位傲兀文人的自負與追求:“(盧載)引與友人書,以爲‘身不登神仙,道不濟天下,過此以往,則皆略同,便當處山’,可見其自負之高。墓誌中引到他自認爲得意的文章,有‘《建中德音述》一篇,是興起德宗皇帝終美之意;《文定》一首,是伸陳伯玉微婉被謗之由’,另有爲魏博節帥起草的文書,可以見到他道濟天下的努力?!?a href="#jz_1_22" id="jzyy_1_22">(60)因此,這些文章都有一定的趣味性,文筆靈活多變,可讀性較強,“因而表現的情感更真實,實用的色彩減弱,抒情的成分增濃,也就更具有文學性”。(61)

三、墓誌銘與其他傳記形式的差異

雖然從性質上來講,墓誌銘與史傳、行狀有類似之處,但它們的區別也較爲明顯:“碑前之序雖與傳狀相近,而實爲二體,不可混同。蓋碑序所敘生平,以形容爲主,不宜據事直書。自兩漢以迄唐五代,其用典對仗,遞有變化,而作法一致,型式相同……未有據事直書,瑣屑畢陳,而與史傳、家傳相混者。試觀蔡中郎之《郭有道碑》,豈能與《後漢書·郭泰傳》易位耶?彥和‘其序則傳’一語,蓋謂序應包括事實,不宜全空,亦即陸機《文賦》所謂‘碑披文以相質’之意,非謂直同史傳也。六朝碑序本無與史傳相同之作法,觀下文所云:‘標序盛德……必見峻偉之烈?!瘎t彥和固亦深知形容之旨,絶不致泯沒碑序與史傳之界域也?!?a href="#jz_3_22" id="jzyy_3_22">(62)

由於關注視角的不同,傳記文學與一般史學,哪怕是史書中的列傳都有很大的差異:“一般史學底主要對象是事,而傳敘文學底主要對象是人。同樣地敘述故實,同樣地加以理解,但是因爲對象從事到人的移轉,便肯定了傳敘文學和一般史學底區別?!?a href="#jz_1_23" id="jzyy_1_23">(63)因此,《左傳》《史記》的全部乃至一般的史傳都是史而不是傳記文學。況且,自《史》《漢》以來,史書中的列傳被賦予了更多的社會教化功能,范曄首次在正史中設立的《列女傳》以及後世史書中名目繁多的《忠臣傳》《奸臣傳》《酷吏傳》等,無不具有儒家的政治説教目的。因此,能夠進入正史的列傳往往要經過史官的撿擇,《冊府元龜·採撰三》記載:

唐路隋爲翰林侍講學士,與中書舍人韋處厚同撰《憲宗實録》。內永貞元年九月書河陽三城節度使元韶卒,不載其事跡。隋等立議曰:“凡功臣不足以垂後,而善惡不足以爲誡者,雖富貴人,第書其卒而已。陶青、劉舍、許昌、薛澤、莊青翟、趙周皆爲漢相,爵列通侯,而良史以爲齷齪廉謹,備員而已,無能發明功名者,皆不立傳。伯夷、莊周、墨翟、魯連、王符、徐稚、郭泰皆終身匹夫,或讓國立節,或養德著書,或出奇排難,或守道避禍,而傳與周、邵、管、晏同列。故富貴者有所屈,貧賤者有所伸??鬃釉?‘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人無得而稱焉;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人到於今稱之?!粍t志士之欲以光耀於後者,何待於爵位哉?富貴之人,排肩而立,卒不能自垂於後者,德不修而輕義重利故也。自古及今,可勝數乎?”(64)

因此能夠進入史傳而流傳千古的僅僅是極少數特定人群。其他傳記樣式,如專傳、類傳等也都有固定的適用對象。然而“世界畢竟是人底世界,一般人底世界而不是幾個英雄底戰場。每個人的情感有喜怒哀樂;每個人底身世有悲歡離合;在靜的時候,他有神態儀容;在動的時候,他有言語舉止。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一生。這一生的記載,在優良的傳敘文學家底手裏,都可能成爲優良的著作。所以在下州小邑,窮鄉僻壤中,田夫野老、癡兒怨女底生活,都是傳敘文學底題目”。(65)就中國古代的文體形式來看,唯有墓誌銘,特別是唐代的墓誌銘才真正具備這樣的功能。雖然朝廷對墓誌的埋設有種種限制,但從實際情況來看,唐代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甚至稚子幼女,死後皆可埋設墓誌。較之史傳、僧傳等,唐代墓誌銘顯然具有更廣泛的代表性,社會各階層生前的“世界”都會在墓誌銘中有所反映,這也是我們認爲其可以成爲傳記文學載體的重要原因。

(1)許慎著,段玉裁注:《説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77頁。

(2)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漢文》卷四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363頁。

(3)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漢文》卷五十九,第449頁。

(4)司馬遷:《史記》卷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04頁。

(5)班固:《漢書》卷六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853頁。

(6)沈約:《宋書》卷六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01頁。

(7)杜呈祥,字雲五,山東樂陵人。1936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曾任安徽大學副教授、中國國民黨黨史編纂委員,赴臺後任教於臺北師範大學。

(8)陳蘭村主編:《中國傳記文學發展史》,北京:語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491頁。

(9) ③胡適:《藏暉室劄記》,上海:上海亞東圖書館,1939年版,第7頁。

(10)詳參卞兆明:《胡適最早使用“傳記文學”名稱的時間定位》,《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第140頁。

(11)胡適:《書舶庸譚·序》,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6頁。

(12)詳參袁媛:《淺談“傳記文學”概念的緣起》,《大慶師範學院學報》,2012年第4期,第97~100頁。梁遇春是我國著名翻譯家、散文家,師從葉公超等名師,其散文風格獨樹一幟。

(13)梁遇春:《梁遇春文集》,北京:綫裝書局,2009年版,第301~302頁。

(14)蔡儀主編:《文學概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98頁。

(15)朱東潤:《陸游傳·自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頁。

(16)朱文華即反復強調“傳記,通常又被稱之爲傳記文學”,“傳記與傳記文學兩詞表述的是同一概念”,“傳記、傳記文學這兩個詞的涵義是相同的”。見朱文華:《傳記通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3、6、14頁。

(17)陳蘭村認爲:“‘傳記’名稱是一個屬概念,其本身能夠包括文學和史學兩個範疇的作品……‘傳記文學’則是其中的一種?!畟饔洝c‘傳記文學’是屬與種的關係,‘傳記文學’是隸屬於‘傳記’中的概念?!币婈愄m村主編:《中國傳記文學發展史》,第3頁。

(18)錢鍾書:《管錐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317~318頁。

(19)朱東潤:《八代傳敘文學述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7頁。

(20)參拙文:《墓誌的起源與墓誌文體的成立》,《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

(21) [英]崔瑞德,張書生譯,王毓銓校:《中國的傳記寫作》,《史學史研究》,1985年第3期,第72~73頁。

(22)如刻於永元四年(92)的墓磚云:“永元四年九月十四日無任陳留高安髡鉗朱敬墓誌?!币婞S士斌:《漢魏洛陽城刑徒墳場調查記》,《考古通訊》,1958年第6期,第42~43頁。

(23)張漢璋:《唐故泉州仙遊縣長官張府君(進)及鉅鹿魏氏夫人祔葬墓誌》。周紹良主編:《唐代墓誌彙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362頁。

(24)張南翼:《唐故淄州兵馬使(靳朝俊)墓誌銘》。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誌彙編續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790頁。

(25)[日]川合康三著,蔡毅譯:《中國的自傳文學》,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版,第117~118頁。

(26)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誌疏證》(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37頁。

(27)朱東潤:《八代傳敘文學述論》,第39頁。

(28)劉勰著,詹鍈義證:《文心雕龍義證》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 457頁。

(29)按:雖然傳主的生年多爲墓誌銘缺載,但其卒年和壽年則是絶大多數墓誌銘的必備內容,故其生年可由此推知。

(30)毛遠明編著:《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第3冊,北京:綫裝書局,2008年版,第124頁。

(31)毛遠明編著:《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第3冊,第12頁。

(32)范曄在《後漢書》中專設“列女傳”而爲女性列傳,與墓誌銘中突出女性信息、注重女性社會地位的情況適相一致。

(33)李百藥:《北齊書》卷三七,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489頁。

(34)崔寬墓誌中不僅對他本人的仕歷有詳細交代:“起家太師府行參軍,又加襄威將軍,開府記室……仍除宣威將軍,豫州騎兵參軍,非君好也。尋行潁川郡事?!边€記載了他三個弟弟的任職情況:“第二弟士義,出佐鍾離。第三弟士遊,沉棲下邑。幼弟士順,奉對京輦?!贝笸背囆g研究院編著:《北朝藝術研究院藏品圖録·墓誌》,北京:文物出版社,2016年版,第139頁。

(35)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劄記校證》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03頁。

(36)王鳴盛認爲:“一家之人必聚於一篇,以一人提頭,而昆弟子姓後裔咸穿連之,使國史變作家譜,最爲謬妄?!蓖貘Q盛:《十七史商榷》卷六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914頁。

(37)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一二四,第4389頁。

(38)張應橋:《唐名相姚崇五世孫姚勗自撰墓誌簡釋》,《河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第11頁。

(39)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誌彙編續集》,第1074~1075頁。

(40)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誌疏證》(修訂本),第54頁。

(41)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誌疏證》(修訂本),第52頁。

(42)毛遠明編著:《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第3冊,第337頁。

(43)陶鈞:《北魏<慕容繤墓誌銘>考釋》,《東方藝術》,2006年第8期,第122~123頁。

(44)周紹良主編:《唐代墓誌彙編》,第2391頁,原文訛奪之處已據國圖藏拓本校改。

(45)陳尚君輯校:《全唐詩補編·全唐詩續拾》卷三一,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152頁。

(46)柳宗元:《柳宗元集·外集》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348~1349頁。

(47)趙振華主編:《洛陽出土墓誌研究文集》,北京:朝華出版社,2002年版,第388頁。

(48)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九四八,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4989頁。

(49)魏徵、令狐德棻:《隋書》卷七〇,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632~1633頁。

(50)鄧文寬:《敦煌寫本<常何墓碑>校詮》。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等主編:《敦煌吐魯番研究》第十一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71頁。

(51)文宣王,指任城王元澄(467~519),《魏書》《北史》均有傳。

(52)據《魏書·邢巒傳》記載,邢巒“延昌三年,暴疾卒,年五十一”。見魏收:《魏書》卷六五,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574頁。延昌三年爲公元514年,元純阤則一直到永安二年(529)方才去世,在佛門生活了十六年。

(53)毛遠明編著:《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第6冊,第276頁。

(54)毛遠明編著:《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第6冊,第20頁。

(55)《元乂墓誌銘》記載:“而流言僔沓,萋斐成章。公乃垂淚謁帝,遜還私宅。俄而有詔解公侍中、領左右。尋又除名爲民?!?/p>

(56)王績:《王無功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84~185頁。

(57)李獻奇:《唐皇甫映石室詩考辨》。趙振華主編:《洛陽出土墓誌研究文集》,第387~394頁。

(58)趙君平、趙文成編:《河洛墓刻拾零》,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版,第611頁。

(59)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千唐誌齋新藏專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376~377頁。

(60)陳尚君:《唐代石刻文獻的重要收穫》,西安碑林博物館編:《碑林集刊》第十二輯,西安:陝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年版,第330頁。

(61)胡可先:《出土文獻與唐代詩學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05頁。

(62)劉師培:《左庵文論》。引自劉勰著,詹鍈義證:《文心雕龍義證》卷三,第457頁。

(63)朱東潤:《八代傳敘文學述論》,第1頁。

(64)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五五七,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6689頁。

(65)朱東潤:《八代傳敘文學述論》,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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