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譚 阿蕪

小先生

李牧坐在馬車上，一手扶著低矮的車斗，彎著腰，胃里翻江倒海。身旁是同一屆的研究生唐甜甜，關切地拍著他的后背。唐甜甜是個美女，青春靚麗，充滿朝氣。原本李牧對于這個同一個教授門下的同學還抱有某些幻想，但是經過了今天這些事，恐怕都要化作泡影了。

李牧心中一陣哀嚎，但是不等他內心戲結束，胃里又緊接著翻江倒海起來。

“小李啊，你這個孩子平時看著身體挺強健的，怎么坐不了馬車呢？”

旁邊的那位頭發花白的田雨田老教授一邊笑著一邊打趣道。

“教授，您說得輕巧。我也不知道我能暈馬車啊！”李牧氣喘吁吁地靠在車斗上，有氣無力地說道。

“好了，你就先休息休息，我給你們兩個講一講咱們這次考察的村落。”

“說起來，發現這個村子對于我來說實屬偶然事件。當年我也是跟著我的教授來山里做民俗考察的。那時候我在無意中發現了一條小路，然后一路走下去，不慎失足摔下了山坡。才有了后來發現阿蕪村的這個事情。”

講起自己的考察經歷來，田老教授眉飛色舞精神抖擻，完全不像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

“因為地理位置的原因和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樹，阿蕪村里的人幾乎沒有被外界所發現過。村子里有一棵參天大樹，大到無法想象，所以遮蔽了村子絕大部分的天空，我們以前所應用的航拍技術也沒法發現這個地方。”

“阿蕪村里保留著許多奇特的傳統和風俗，與四周大多數的地方都不太一樣，其起源和發展一直是我這么多年以來研究的方向。”

教授又絮絮叨叨地講了不少自己當初找到阿蕪村時的經歷，但是嚴重脫水的李牧也沒能完全聽進去，此時的他只想好好休息一番。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下了。

李牧長舒了一口氣，在唐甜甜的攙扶下來到了地面上。

因為來之前打過招呼，所以老村長早早就來到了村口迎接。

一番寒暄過后，田教授一行人被安排到了村東頭的一戶小樓里居住。

“村子里有些簡陋，您還多擔待啊！”村長握著田老的手，滿臉笑容。

“嗐，都來過好多次了，咱們都熟悉了，有啥擔待不擔待的呢？”田教授同樣笑了起來。

小樓是石頭和木板搭建而成的，建筑風格十分的有特色。除了必要的承重之外，窗戶和天窗都異常的大。

李牧十分理解這種設計，畢竟見過了那棵大樹之后，任何人都能想象到村子里采光的必要！

沒有太多的想法，李牧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是哪？李牧發現自己身處于一個巨大的山谷之中。四周霧氣彌漫，伸手不見五指。

“嗯？”李牧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不見了。他低下頭查看自己全身，光滑的軀干上沒有任何骨頭凸起的痕跡，身上覆蓋著整齊的鱗片，鱗片藍色而妖艷。扭動起身子來，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不適感。

我？變成了一條蛇？李牧有些慌亂，但是自己并沒有因此喪失思考的能力。

他本能地依靠自己的嗅覺，來到了一條小溪旁。雖然光線不足，但是清澈的溪水還是倒映出了他的面容。

果然，自己真的變成了一條蛇，頭頂上還有兩條鮮紅的肉冠。看起來倒是很英武帥氣。

一道光穿過霧氣，照射過來，李牧扭動著蛇神循著光的方向爬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好像時間很長，又好像只一瞬間。李牧的面前出現了一顆巨大的樹。樹干高聳入云，樹冠遮天蔽日。李牧來到樹旁，蹭了蹭，然后沿著樹干盤起身子向上爬。

“你來了？你來看我了！”一個洪大的聲音在四周回蕩，嚇得李牧從樹干上掉了下來。

跌落的失重感，讓李牧從夢中清醒過來。

他摸了摸額頭的冷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原來是個夢啊！也是，自己怎么傻了？人怎么能突然變成蛇呢？

李牧看了看表，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原來昨天自己睡著之后過去了這么久。

他起身走出門，打算尋找田教授和唐甜甜兩人。進行一下今天應該有的工作，畢竟自己是來實地考察的，又不是來游玩的。

當他找到教授和唐甜甜的時候，兩人正在小樓旁邊不遠處的一塊石碑旁邊。教授在說著什么，唐甜甜在一旁做著筆記。

“小李，你醒了啊！”教授看到李牧，招了招手。

“來，剛剛好，我來給你們講一講這塊石碑上刻畫的故事。”

石碑上刻著的是村子建立起來的整個故事，故事有些俗套以及帶著一些傳奇色彩。這里原本沒有村子，后來一個年輕人從山坡上摔了下來，發現了巨樹之下的大片土地，正適合建造房子。想要離開的時候，再次摔了下來，被摔斷了腿。后來被一條蛇和一個小孩救下了，他們幫助他打通了通向外面的小路。

慢慢地越來越多的人都搬遷到村子里住下。村中的人氣也變得越來越旺盛，只是沒有人知道那個小孩子是如何與一條蛇一同長大的。

小孩子也慢慢長大了，村子上方的樹冠也越來越大，遮蔽了整個村落。

只是那條蛇，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就消失在村子里了。原因始終不可考究。

故事很長，不知不覺四周的光線已經變得十分暗淡了。

“好了，也到了晚飯的時間了，今天帶你們倆去村長家里蹭蹭飯，感受一下當地的美食。”

一行人來到了村長家中。

“田教授！我們這的食物比較粗陋，讓你們受苦嘍！”老村長依舊是笑呵呵的模樣。

“老吳！你要是這么說就瞧不起我了啊！”田教授假裝一板臉，推門走進了村長家的小院里。

校園里很干凈，也沒有什么雜草和種植的植物。倒不是說老村長不愿意種，之前田教授就講過，村子里那棵樹遮蔽陽光實在是太嚴實了，根本透不進來光，所以村子里除了苔蘚之類的東西，是沒有植物的。因此，村子里在外面種的地，幾乎種的全都是蔬菜一類的食物，畢竟這么些年缺怕了。

幾片樹葉，黑暗的高空中緩緩飄落下來，落到了小院的地面上。

不得不說的是，這桌上的飯菜雖然看起來并沒有飯店里的菜那么復雜和花樣多，但是吃起來的口感確實是不錯的。或許越是珍惜，就越能把每一棵菜都做好吃吧。李牧心里這樣想著。

茶足飯飽之后，天也真正地黑了下來。三人再次回到了小樓中休息。

這里的人都還是很好的，但是因為那棵樹的關系村子里還是過于陰暗潮濕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都搬離了阿蕪村，到大山外面的鎮子和城市里生活了。愿意留在這里的人也變得越來越少了。村子里有超過三分之一的房子都沒有人住了。留在這的也不過是些年紀比較長的人了。

李牧洗漱過后，躺在了床上，再次睡去。

再一次，李牧出現在了那棵高大的樹旁。自己依舊是那副蛇的身體。

“你來看我了？阿蕪很開心！你說過你還會再來看我的！我等到你了！”

蒼老而渾厚的聲音在四周回蕩著。

這一次，李牧并沒有因為驚嚇而掉落。他沿著樹干緩緩地向上爬行著。

直到來到了樹枝的位置。

蛇尾一甩，盤繞在樹枝上面的全是無數巴掌大小的樹葉，輕輕地晃動著。似乎是為了李牧的到來而歡呼雀躍著。

“你是誰？”李牧嘗試著問道。

“我是阿蕪啊！這個名字還是你給我取的。”

“我？”

“對，你不記得了。但是這個名字是你給我取的。我一直都在用。那時候我還沒有現在這么大，還只是一棵樹，只是比尋常的樹大上不少而已。你說：我看你腳下都沒有花草能生長，不如就叫你阿蕪吧！”

李牧不太理解，也沒有繼續搭話，而是沿著枝條向更上方爬去。

忽地，一縷金色的陽光刺破了濃密的樹冠，照射到李牧的臉上，刺眼至極！

“醒醒！醒醒！李牧！”唐甜甜晃動著李牧的肩膀。讓他從夢中醒了過來。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怎么睡得這么死？現在都快十二點了！還不見你過來，教授讓我來找你的！”

“啊？我睡了這么久？”

在他的感官之中，自己做夢不過是過了一小會兒而已。

他趕忙起身，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跟著唐甜甜走出了小樓。

田教授倒是沒有太過在意，只是提點了一下，要注意作息。然后就領著兩人前往村子最西邊，也就是村子最初建立時的遺址。

最初的時候，這里還算不上什么村子，僅僅是搭建起來的一些小屋和洞穴。不論是從實用性還是堅固程度上，洞穴都要比那時候搭建起來的房子要好用得多。后來人們的建造技藝慢慢提升上去了，才開始逐漸離開原始的洞穴，在石頭搭建的房子里居住。

不過正因為在洞穴里居住很久，因此留下的遺跡和壁畫也是很多的。不知道在多少年前，這里還有過祭拜大蛇的傳統。只不過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風俗都漸漸消失了，只剩下一些壁畫能作為曾經存在過的證據。他們發現洞穴的最深處，還掛著一件紅色的肚兜，小孩子穿在身上的那種。

而作為風俗學，就是要保留記錄那些曾經存在的民俗風俗，讓這些東西哪怕消失了也能夠在人類歷史之中留下自己的痕跡。

忙碌了一天，李牧揉著自己酸痛的腰，跟著教授回到了居住的小樓旁邊。

一片落葉飄落，不偏不倚，恰巧落在了李牧的肩頭上，像是以為故人在親切地打招呼一樣。

李牧拈起樹葉，看著上面的脈絡，放進了口袋里。回到房中，他掏出樹葉看了看，放在枕邊沉沉睡去。

這一夜，李牧睡得異常安穩。

屋外，樹葉飄落，如同一場大雨，又像是一場大雪。

李牧醒得很早，只是從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讓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畢竟這里的整個村子都被整棵大樹遮蔽在下面，怎么還會有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呢？

他揣上那片樹葉，走出了房門。

村子里的人都走出了房子，抬頭望向天空。不知道多少年了？天空終于再次出現在村子的上方，那棵巨大的古樹，樹枝上只剩下不多的幾片樹葉了。

李牧心里不由得有些傷感。這棵樹已經活了不知道多少年歲了，但也終究走到了盡頭。

為期三天的考察也差不多結束了。離開時還能看到這樣一幅壯麗的景象，田教授覺得也算是不虛此行。

三人再次來到村長家里，準備借用馬車離開村子。

不知道是陽光的作用，還是李牧的錯覺。吳老村長面容有了幾分憔悴之感。

坐在離開的馬車上李牧感覺比來時好上太多了。陽光照在身上，有一種久違的溫暖。

馬車走了一段山路，忽然，前方不知道為什么坍塌了一段山壁下來。馬兒一驚，拉著車亂竄。此時恰巧李牧在翻找包里的用品，一個不慎從馬車上摔了下去，一頭磕在了石頭上。

“你看你腳下都沒有什么花草，這么荒蕪，不如我以后就叫你阿蕪吧！”

“我？我沒有名字，不過如果你愿意，以后我就是你大哥了！我罩著你！”

“什么？你問我為什么照顧你？我是你大哥啊！啊，好吧，我說實話，因為你很好聞！”

“阿蕪，你看那邊有個人誒！”

“阿蕪，你騎在我脖子上，我帶你去山里轉轉。”

“阿蕪，和人一起生活還挺好的！”

“阿蕪，你開心嗎？”

“阿蕪，我要走了。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唉，就知道騙不過你。我快要死了。我們是樹蛟，要么吃掉一棵樹就能化龍。要么活到了一定的歲數就要死掉了。”

“你問我為什么不吃掉你？我是你大哥啦！只能是我罩著你！我怎么能吃你呢！”

“阿蕪，我真的要走了，如果有輪回的話，我還會來看你的！”

“阿蕪，你已經長大了，不要哭，給我一片樹葉，等我回來找你。”

“阿蕪，那時候我可能已經不記得你啦！但是你不要忘記我！也不許生我的氣！畢竟我才是大哥！”

“再見了，阿蕪！我不想死在你面前，那豈不是很沒面子！”

大蛇盤在遠處的山間，腦袋垂向某個方向。

“阿蕪，你要好好的！”

“你醒了？”李牧面前是唐甜甜的俏臉。

“我？”李牧完全不記得發生了什么事情。自己就躺在了醫院的病房里。

“你小子！麻煩倒還不少。”田老教授笑罵道。

“沒啥大事，就是磕了一下頭。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今晚再觀察一下。”

第二天一早，三人坐上火車。

田老拿過一份報紙，放在了桌子上。

“看到沒有，那天咱們遇到的坍塌的那個位置，發掘出了一條巨大的蛇骨。不過說是蛇骨也不算全對，那個蛇頭上還有兩個冠子，跟要化龍了似的！”田教授一邊笑呵呵地說著，一邊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李牧怔怔出神，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看著報紙上的那張圖片。

綠皮火車行駛的速度不算很快，天色變暗，夕陽從平原的盡頭照射過來。火紅色的光映在了每個人的臉上。李牧鬼使神差地從口袋里掏出了那片樹葉。

坐在一旁的唐甜甜探過頭來：“誒？你這個樹葉是從哪里來的？”

“村子里的樹上落下來的啊。”

“原來如此！那棵樹是凌云木！”

“什么凌云木？”

唐甜甜撩開自己耳后的長發，指著那里說道：“你看我耳后的胎記，那個東西的樣子我查過，就是凌云木的葉子。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凌云木，當時我都沒有往這上面想過！”

唐甜甜又說了些什么，但是李牧并沒有仔細聽進去。他定定地看著眼前的樹葉，嘴里輕輕念道：“阿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