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譚 狐之謎
云棲

冬雨淅淅瀝瀝,飄在臉上像針扎一般疼。劉管家在屋檐下來回踱步,不時望向偏門。
老爺若再不醒來,他的飯碗怕是保不住了。
老爺是七天前陷入昏迷的。那是個尋常的午后,太陽露了個臉,多少驅散了些冬日的寒霜。劉管家坐在走廊上曬太陽,只聽“嗖”地一聲,一道黑影閃過,鉆進了書室中。
劉管家沒在意,以為是某只被暖陽喚醒的動物,可那日下午,幾個仆人從書室前經過時,其中兩人都被石子擊倒了。
這般事多半是妖怪在作祟。劉管家派了幾名仆人去驅趕,反而被妖怪砸了滿頭包。而被砸中的人,都染上了怪病。
劉管家想將此事向老爺稟報,但老爺下午便閉了房門不見任何人。老爺是城中的孝廉,癡迷書籍,時常將自己關在屋子里,思考一些在劉管家看來沒有任何意義的問題。
劉管家不敢打擾老爺,便先張羅著請來一些術士。劉管家本以為此事沒什么大不了,可第三日早晨,老爺的貼身小廝帶來了不好的消息:老爺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了。
以往老爺雖關起房門,但小廝送的飯菜多少會吃,這次卻一點也沒碰。
老爺不會出什么事了吧?
劉管家讓小廝推開老爺房門,發現老爺坐在床上,雙眼緊閉,好比那廟中的石像。他們試著喚醒老爺,可誰都喊不醒他。劉管家不得已,只能請來在奶娃的夫人,夫人火氣大,見老爺不理她便呼了老爺兩巴掌,老爺倒在床上,依舊保持坐姿。
夫人尖叫起來,她懷里的娃也大哭,房里頓時鬧哄哄的。劉管家正懊悔找來夫人時,夫人拽著他的衣領大叫:“不管用什么辦法,把我夫君弄醒。不然你就滾蛋!”
劉管家頓時出了一身冷汗。要是不能在劉孝廉府上做事,哪里還會收留他這個懶漢?
劉管家立馬貼了告示,求請城中能治邪祟的術士。幾個術士都說,老爺昏迷是與那只書室里的狐妖有關,只要把狐妖趕走,老爺自會醒來。
可不知是那妖怪太厲害還是那些術士太菜,術士們被它砸走了不說,有幾人還大病一場。
此事越傳越邪,劉管家提高了賞金,卻沒人再敢來幫老爺驅妖了。就連貼告示的地方,行人寧愿淋雨,也不肯從告示前經過。
管家無法,只得托關系向紹安城官府中的熟人求救。可這信一來二去,不知何時才能派高人來,到時候老爺怕是已經歸西。
就在劉管家絕望時,有仆人來報,說城西有人揭了榜。劉管家立馬從火盆旁走到屋外,伸長了脖子,期待高人出現。
然而,出現在偏門的不是高人,而是在廚房幫忙的張媽,她還拉著個面生的女孩。女孩頭上搭著一件粗布衣裳,已被細雨濡濕。
劉管家揮手道:“張媽,快躲開些,別擋了高人的道。這女孩誰,府里的規矩不知道嗎?”
張媽那張被風吹紅的臉此時更紅了,她拘束地看了下四周,道:“這位就是能救老爺的大師,白小知。”
說著,張媽拉了一下身旁的女孩。白小知?確實挺小只的。劉管家道:“這位大師怕是連告示都夠不著吧?趕緊地,把她送走。”
張媽說告示是她幫女孩揭下的。劉管家一聽更來氣了,這不是搗亂么?
劉管家讓仆人把張媽和女孩往外趕。張媽平時對劉管家十分恭敬,此刻卻像一頭發脾氣的倔牛,她體格本就壯,那些仆人推不動她。張媽撒開女孩的手,哀求道:“管家,老爺的病拖不得了,就請大師看看吧。”
劉管家見張媽不聽自己的話,頓時折了面子,正要發火,只聽那女孩道:“她說得對。再拖下去,你家老爺真的會死。”
劉管家怒從心起,猛地扯蓋在女孩頭上的衣裳,可當看清女孩面目時,劉管家愣住了。
女孩生了頭月光般的長發,尖尖的鹿耳昭示著她妖怪的身份。女孩背著一個比她還高的斑駁竹簡,竹簡散發出的氣息讓人不寒而栗。
這哪里是七八歲的女孩,這是位妖仙。
劉管家的火氣瞬間下去了。他搓著手,臉笑得像是一朵綻放的老菊花:“原來是仙家,恕我眼拙。您遠道而來,先去喝口水么?”
白小知抽出袖中的告示,道:“先去看看你家老爺吧。”劉管家趕走了張媽,隨后將白小知引到了老爺的房中。自從吃了夫人那巴掌后,老爺臉上的腫還未消。老爺坐在床上,雙眼緊閉。
劉管家給白小知搭了條凳子,白小知爬上去,翻開老爺的眼皮,朝他耳朵里看了看,轉頭問:“他像這樣多久了?”
劉管家大致說了這七日的事。白小知從凳子上爬了下來:“書室在哪?我去看看那只狐貍。”
劉管家道:“老爺如何了?能救過來么?”
白小知:“能不能救過來,要等見了那只狐貍才知道。”
劉管家又將白小知引到了書室外,遠遠地便不敢靠近了。劉管家道:“這只狐貍怪得很,被它用石子扔中的人會得場大病,妖仙多加小心。”
白小知點點頭,見她那漫不經心的樣子,劉管家猜測她根本沒有聽進去。
連日的小雨,加上無人行走,書室的小路竟起了一些青苔。白小知站在書室外,劉管家屏住呼吸。
狐妖沒用石子砸白小知。
白小知:“果然是你們。有人因你們昏迷,你們要如何才肯放過他?”
“不是我不愿放過他,而是他不肯放過自己。”
書室內傳出一陣聲音,劉管家拉長了腦袋,但依舊是只聞其聲,不見其形。
白小知:“若不是你們從中作祟,那劉孝廉就算想破腦袋,也不會昏過去。”
“多說無用。白澤,你知道我們的規矩。”
白澤?這小丫頭就是傳聞中通曉一切的神獸白澤?
白小知的身影頓時變得高大起來。管家本以為白小知會痛斥那只狐妖,隨后讓狐妖放過老爺,誰知白小知一臉懊惱地朝他走來。
劉管家:“仙家,連您也對付不了那狐妖么?”
白小知跺了跺腳:“那群家伙全是死腦筋,還是只有用笨辦法。”
“什么辦法?”
“解開狐妖設下的謎——就是近日困擾劉孝廉的問題。”
把新的告示貼出去的時候,劉管家是有些猶豫的。與之前的內容相比,新的告示強調只有至善的圣賢才能解開劉孝廉的病,金錢僅做點綴。
白小知:“從劉孝廉近日所書的內容來看,他在思考何為善。你需引來城里的圣賢,再將圣賢與狐妖的對話轉述給劉孝廉,若孝廉得出了正確答案,他便會醒來。”
管家:“若老爺得不出正確答案呢?”
白小知:“劉孝廉就醒不過來了。”
管家又問:“那些圣賢能解開謎題倒也罷了,萬一他們解不開,折了面子該怎么辦?”
白小知有些不解:“為何會折面子?”
這份告示是劉管家發出去的,若他們真解不開,多半會怨恨劉管家。但如果不請他們來,老爺的病只會越來越重,自己最終會被夫人趕出去。
劉管家思索再三,決定保住自己的管家一職。劉管家向夫人說了這般情況,請夫人去請城內外的圣賢之人。
夫人的娘家人有權有勢,第二天便請來了隱居在城外的張居士——城中有名的隱士。他曾在紹安城任職,但因同僚排擠,辭官回到了故鄉。
張居士個子不高,雙目炯炯有神。在與夫人稍作閑聊后,夫人便派人將張居士向書室引。
望見走近書室的張居士,劉管家想到一個問題:“那只狐妖會不會用石子擊打張居士?若張居士染了病,我們可不好交代。”
白小知:“不用擔心,對待賢人,狐妖不會用石子扔他。”
正如白小知所言,書室里的狐妖沒有用石子擊打張居士。張居士站定后,朗聲道:“扁毛畜生,你在求至善之理?至善便是將百姓放在首位,‘先天下之憂而憂’,將自身的苦樂放在其后,像你這般惡的妖怪自然是不會理解的。”
屋檐上傳來狐妖的聲音:“張公為官之時,確實為百姓做了許多好事,可張公敢說,你做這些事全是為了百姓么?”
張居士一愣,怒道:“不然還是為了什么?”
狐妖道:“依我看,張公所行之事,三分為百姓,七分為了自己。你敢說你做那些,不是為了博得一個好名聲么?”
張居士氣得胡須抖起來。他一甩衣袖,留下一句“豈有此理”,不管夫人怎么勸,還是離開了劉府。
狐妖三兩句便氣走了張居士,但劉管家還是按白小知所說,將張居士見狐妖的話語都說給了老爺聽。
老爺也沒有任何反應。
這幾日陸續來了幾位賢人,無一例外都被狐妖氣走,有一人甚至被狐妖用石子砸。仆人向老爺轉述賢人與狐妖的話,大多數時候老爺沒有任何反應,但有一次眼珠子在眼皮下轉了轉,最終還是沒有睜眼。
夫人為了老爺幾乎將城里的賢人得罪了個遍,但老爺依舊沒有醒來。劉管家開始懷疑白小知是不是和以前那些術士一樣是騙子。
劉管家向夫人說了自己的疑慮。夫人哄著懷中的嬰兒,道:“若夫君能醒來,得罪那些人也是值得的。再說了,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了不是么?再看看吧。”
今日一早,管家還未起床,便聽見有人來報,董思任來見。管家猛地起身,催仆人去接待。
董思任是隔壁縣有名的良吏,夫人有想過請他,但因路途遙遠,也就作罷了。誰知董思任聽了這個消息,竟不遠千里趕了過來。
董思任生得高大,交談一番后,讓劉管家生出一股敬佩之情。
老爺這次或許有救了。
夫人將董思任引到書室外,董思任向狐妖陳述人妖殊途之理,力勸狐妖離開。董思任說得激昂時,屋檐上傳來狐妖的聲音:“董公為官十數載,確實為人民做了許多好事,也不為錢財。但公之所以為此,并非為善,乃一驅一避也。公愛民乃是為了名,公不取財乃是怕取財有后患。你也別再解釋了,自取其辱而已。”
劉管家本以為董思任會有所反駁,但后者和那些先前來的賢人一樣,竟被妖狐說得啞口無言。董思任的臉色發白,他嘆了口氣,道:“夫人,我怕是愛莫能助了。”
說完,董思任便灰溜溜地走了。劉管家派人將此事說與老爺聽,老爺依舊雙眼緊閉。夫人掩住了臉。
劉管家道:“世間沒有完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缺陷。老爺一輩子都醒不過來了。”
白小知:“至善之人一定存在,只是此處沒有,別處一定有。”
劉管家道:“若是遠在天邊,不等請那些至善之人,老爺已經咽氣了。”
劉管家與白小知爭執之時,仆人跨了進來。劉管家把仆人罵了一頓,仆人委屈道:“您不是說要轉述所有人與那狐妖的對話么?”
劉管家問:“是誰?”
仆人:“是廚房里的張媽。她給狐妖說了好一陣,狐妖都沒有說話。”
劉管家想起了那個臉盤很大的農婦。農婦又不是圣賢,她怎么可能是至善之人?
劉管家正想把仆人趕出去,白小知卻讓仆人繼續說。劉管家正要發火時,撞見了夫人警告的眼神,便把話吞了回去。
仆人轉述了張媽的話。張媽說,自己是個粗俗的農婦,平日在府里干活,侍奉親老,很感激老爺給了自己這份活干。她懇請狐妖離開,不要再折磨老爺了。
仆人的話還未說完,老爺的眼珠子猛地轉了幾下,隨即睜開眼來。
老爺呼喊道:“我知道了。”
老爺忽然醒了過來,一屋子人都愣住了。老爺掙扎著想起身,夫人最先反應過來,將老爺按回了床:“廚房快備些熱菜,趕緊送上來。”
菜送來后,夫人半哄半威脅之下給老爺灌下一些。夫人想讓老爺休息,可老爺執意要去見狐妖。夫人沒法,只得讓仆人將老爺抬到書室外。
老爺支起身子,望著書室道:“至善有許多,孝是其中之一。狐妖,這便是我的回答。”
狐貍道:“是也。孝乃百善之首,至孝之人連鬼神見了都會躲避,更何況是我這個小小的狐妖呢?劉孝廉,你既解開了這個謎題,我的任務也完成了。后會無期。”
白小知:“閣下請留步!”
白小知急忙去推門,書室里沒有任何活物的影子,灰層落了一地。
狐妖走了。
老爺本想留白小知幾日,但那狐妖走后,白小知似乎也不愿久待。老爺好說歹說,白小知最后答應老爺給自己踐行的請求。
踐行宴上,白小知只吃了幾口,便取下背上那個碩大的竹簡平鋪在地,用毛筆蘸墨,似乎在畫什么。
老爺問起白小知,白小知:“這狐妖與曾經遇見的略有不同,我得把它記錄下來。可惜沒見到它的面目,以后再見時,不知能否認出來。”
老爺:“這竹簡上的妖怪都是大師一路所記么?不知我能否瞻仰一番?”
“不是我不想給你看,而是它不愿意。”
語畢,白小知指了指竹簡,管家想起初見竹簡時的模樣,不禁出了些冷汗。
老爺似乎也意識到那竹簡的問題,他另起了話題,問到了書室里的狐妖:“那狐妖為何知我近日思索‘善’?”
白小知:“當人在思索問題時,會產生一種特別的‘氣’,若久久不能得出答案,這股氣便會郁結,吸引狐妖這類同樣執著于此問題的妖怪。他們會把你的問題具現化,再將你推入困境。你若能解開,他們會帶給你意想不到的財富。”
夫人道:“若解不開呢?”
白小知:“他們認為,解不開問題的人也不配活在世上。”
白小知的話很輕,但在座的人聽了背脊發寒。老爺就因為思索問題,竟從鬼門關走了一遭,還把城內城外的賢人得罪了個遍。夫人一把揪住老爺的耳朵道:“聽見沒?以后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了。”
老爺連忙答應,等他發了毒誓后,夫人終于放開了他的耳朵。
老爺又問了白小知一些別的事情,但除了妖怪,白小知鮮少對別的事情產生興趣。飯菜很快便被風吹涼了,白小知從凳子上跳下來,起身告辭。
再次挽留失敗后,老爺囑托劉管家將白小知送至驛站。劉管家望著這個個子小小的妖怪,心里全是敬意。
劉管家:“大師,您以后要前往何方?”
白小知道:“我打算往北走走,最近許多從未聽過的大妖怪活躍了起來,我得記下他們。”
劉管家夸了白小知幾句,隨即兩人又陷入一片沉默。待到了驛站時,眼見兩人要分手,劉管家上前幾步,問出了自己思索良久的問題:“大師可否指條明路,以后怎么做才可以不被這類妖怪盯上呢?”
緊接著,劉管家支支吾吾說出了自己最近的苦惱,他在思索到底是要不要為了杏花樓里的春瑩,而休了自己在鄉下的發妻。
劉管家:“若妖怪真逼我做出選擇,我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白小知看了一眼劉管家:“要完全避免很難,但你記住,不管是白天還是夢中,不要輕易許諾,或是與一個不相識的人達成交易。”
語畢,白小知轉身,消失在了綿密的雨幕中。
約莫一個月后,老爺的身體完全恢復了。正如白小知所說,老爺劫后走了大運。老爺病中所寫的詩文,被路過的貴人偶然所見,貴人當即去劉府拜訪,并寫了信推薦他到紹安城的官府中做事。
此事在城中傳得沸沸揚揚,不久后,劉孝廉就和夫人搬去了紹安城,留下劉管家守宅子。劉管家心里雖然高興,但他時刻記著白小知的話,他變得十分小心,生怕招來妖禍。
不過,有一件事白小知沒有告訴劉管家。他腦子里想的那點事情,妖怪不會有一絲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