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信步江湖路
- 遺孤屠龍傳
- 漫步闌珊
- 14174字
- 2023-02-09 17:17:14
蘇城之旅,是祈少君命運的轉折點,但是有相聚就終將有離別。
盡管在蘇州享受了一年的還算比較快樂的時光,但恩師遺命和血海深仇,這兩件事就像是他心頭的兩口警鐘,不時會敲擊那顆會因安逸而稍有懈怠的心。
不過,他是松懈怠忽的人么?
不,當然不是!至少他選擇了惜別紅顏知己,堅定地重踏人生之路,這個決定足不足以說明?足矣。
而且,不管命運有多么殘酷,也不管上天安排了什么樣的路,也改變不了那副樂天寬容的心腸,不憤恨世間、不怨天尤人,從來不屑去理會命運這東西,更不會讓很多人那樣,遇上無法解開的心結時,總把“命運”、“天意”、“人算不如天算”之類的詞掛在嘴上。
當然,話又說回來,他也有自己的口頭禪:
“成事或許在天,但某事勢必在人!”
“世間終究是美好的比丑惡的多,端看自己如何看待。”
“人生在世,凡事只求俯仰無愧于心,無愧于天地!”
這些道理很多人都懂,可是又有幾人能夠真正參透,盡管祈少君自己也還沒有完全參透,但就憑少年人的這份堅定,就遠勝于很多閱便人生的老者。
他抱著這種心情,一只酒葫蘆一柄劍,仗劍行俠、傲笑江湖,好不自在!
這天,他信步路過一片水田,一位青年農夫一邊插秧、一邊正吟唱著:
“城池俱壞,英雄安在?云龍幾度相交代。想興衰,苦為懷。唐家才起隋家敗,世態有如云變改。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
幾句詠詞,令路過的祈少君不禁駐足留步,聞聲望去……
農夫又吟道:“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祈少君不僅慨嘆:“連鄉野村民尚且這般憂國憂民……”
農夫一曲唱畢,便聽到耳畔傳來鼓掌之聲,還言道:“好!好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好詞!”
農夫微鄂之下,轉首朝田邊一望,見拍手贊賞的是一位俊秀的弱冠少年,于是放下手中活計,謙言道:“哪里?敢問兄臺有何見教?”
祈少君道:“豈敢,小可不過一趕路之人。路經此地,遇兄臺所吟唱,道盡當今亂世百姓之苦、功名利祿之浮云,有感而懷罷了。”
農夫謙笑道:“兄弟過譽了,山野村夫隨性胡謅,實在有辱清聽,見笑!”
祈少君道:“倘若這也叫隨性胡謅,那蘇城之中那些只會坐而論道、滿口之乎者也的私塾先生,豈非要汗顏無地?”
農夫見那少年談吐不凡,頓生好感,笑道:“沖兄弟這幾句話,你這朋友愚兄交定了!兄弟旅途勞頓,若不嫌棄,可在此歇息片刻。”
祈少君抱拳道:“正有此意,這一帶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小可路經此地腹中難耐,不知可否向兄臺討口飯吃、討碗水喝?”
農夫道:“只要兄弟不嫌鄉村野地粗茶淡飯,我這倒也有些地瓜腌菜,清茶水酒,姑且可以將就果腹!”
祈少君躬身抱拳道:“如此甚好!”
水田邊涼棚下,祈少君吃著番薯燒餅、欣賞田園野趣,倒也別有一番情趣。
農夫為他斟茶,問道:“敢問兄弟尊姓大名?從哪里來?”
祈少君道:“小可祈少君,從蘇州來,北上尋訪故人。”
他又反問道:“敢問大哥尊姓大名?”
農夫曬然道:“愚兄姓張,鄉野村夫,賤名何足掛尊齒?倒是祈兄弟你相貌堂堂,英氣勃發,愚兄大膽推測,將來必為人上之人吶!”
祈少君躬謙道:“哪里敢當?倒是兄臺所作詩詞字字珠璣,小可受教了。”
張農夫額首一笑,再度吟唱起來:
“驪山四顧,阿房一炬,當時奢侈今何處?只見草蕭疏,水縈紆。至今遺恨迷煙樹。列國周齊秦漢楚,贏,都變做了土;輸,都變做了土。”
清亮的語聲,散播于山澗顯得格外清朗……
他又道:“前些年,我路徑潼關經商,卻遭官兵盤剝,弄得賠了本錢、乞討還鄉,路過驪山等地,又見百姓深受疾苦,故有感而發。”
祈少君不斷沉吟著:“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他又問道:“張兄悲天憫人,實令小弟佩服,何況張兄正當壯年,又身負如此才華,依小弟看……應該出去創一番事業,實在不應該埋沒于此。”
張農夫凄然一笑道:“亂世功名,不為我所欲也。”
祈少君道:“小弟豈不知當今朝廷腐敗,我所說的事業,也不僅僅是指功名利祿,只要能為百姓謀福,凡事無愧于心,便是我大好男兒所求之事業。”
張農夫似有所悟,大笑贊道:“好!凡事無愧于心,說得好!唉,可惜愚兄家室貧寒又無門路,恐難有所作為……不過,就沖祈兄弟這話,愚兄便覺得相見恨晚,今日萍水相逢,還望日后有緣再會!”
祈少君取出玉笛,道:“蒙張兄謬贊,小弟愿獻丑一曲,以娛遇知音。”
張農夫道:“卻之不恭!”
悠揚的笛聲回蕩于山野田間,清涼悠遠,宛似青鸞振翅飛升,這聽曲之人如癡似醉,奏曲之人更是忘乎所以,祈少君自還不知,眼前這位張農夫,正是元代著名的政治家、文學家和元曲家張養浩,他最著名的元曲《山坡羊?潼關懷古》傳唱至今。數百年來,那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在文學界幾乎家喻戶曉。
翌日清晨,張養浩一覺醒來,發現祈少君已不辭而別,又見茅舍陳舊的書桌上擺著幾錠沉甸甸的金子和一封留書,上面寫道:
“張兄臺鑒:
相見恨晚,但終有曲終人散之時。今日一別,再聚恐遙遙無期,望張兄多多珍重,為世間蕓蕓蒼生盡一分綿力!弟少君拜別。”
張養浩看到這封信時,祈少君昂然信步、早已在數十里外,張養浩的曲詞給予了他深深的烙印,他感到自己該去做些什么了。
不日來到了無錫鎮郊外,眼見很多村民饑腸轆轆、遍地餓殍,特別是那些躺在大人懷中、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們,人人見了都心中惻然,更何況他是心地仁善的祈少君。
進城后,他看到官府金糧滿倉,又看到蒙古知府作威作福,想到城外餓殍無數,登時怒從中來!要知道他是個好脾氣的人,如果他都怒了,那就多半是不可饒恕之事!
“路有凍死骨,朱門酒肉臭……哼!我一定讓你們付出代價!”他怒付道。
但要成事,需要俠義道上的幫手,那么在江湖上規模最大、人數最多,也最志同道合的幫手是誰?還能是誰丐幫!
城北破廟內,群丐聚集,肉香撲鼻,酒興正濃間,忽見一俊美少年,右手提著上好的美酒牛肉,左肩抬著一口大箱,緩步來到。
“丐幫的各位兄弟,敢問此間主事是哪位?”他朗聲道。
一名丐幫三袋弟子上前問道:“這位少俠,敢問有何見教?”
少年正色道:“拜碼頭焉有空手而來之理,小小薄禮不成敬意!”言畢,將左肩的箱子向前一擲,箱子落地頓碎,內里全是黃燦燦的金子!但令少年頗感意外的是,盡管一箱金子令在場群丐不禁一陣驚愕,但隨即歸于平靜,似乎有些見怪不怪……
接著,群丐之中緩緩站起一位身形魁偉、須發皆白的丐幫九袋長老,盡管年事已高,但雙目炯炯、精神矍鑠,可見老當益壯,內功外功皆非等閑,他面對著眼前的滿地黃金,又見少年手中的酒肉,更見那少年神態倨傲,挺胸昂然道:“不吃嗟來食,骨氣傲如石!”
那少年也不意外,切口回應道:“頂天立地行,講理不講情!”
白須長老一聽切口,展顏一笑道:“好!小兄弟儀表不凡,不知來我窮家幫有何貴干?”
少年正色道:“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貴幫真如江湖傳言的那般俠義為先、濟世為懷,那小可與諸位便是友非敵!”
白須長老問道:“此話怎講?”
少年正色道:“諸位身為乞丐,尚能在此把酒言歡、大快朵頤,可城外數以千計的百姓饑寒交迫、拿著折斷的鋤頭攔路打劫,甚至自相殘食,貴邦素來俠義為懷,怎能視而不見?”
“小子!你怎么就知道我們……!”一個丐幫幫眾剛想駁斥,被那白須長老伸手擋下,問少年道:“敢問少俠有何見教?”
少年道:“這口箱子,是晚輩今早于城外竹林截下的黑鏢,是當地知府托地下鏢局送往其家鄉的,此乃民之膏血,交予貴幫,相信貴邦俠義,一定知道該如何處置;另外,這樣東西敢問前輩是否認得?”言畢,又從身后腰間取下一個包袱,拆開一看,盡是一顆眉目清晰的人頭!
“這、這……這是剛卸任的無錫鎮知州尤渾!”群丐驚詫道。
少年道:“聽聞此人在任期間,貪贓枉法、罔顧百姓生計,徇私護短,縱容親屬奸淫民女,罪行昭彰,今日更欲攜所貪贓物衣錦還鄉,晚輩不才,卻也看不慣這等惡賊高枕無憂,唯有親自送他去無常殿了。”
白須長老翹起拇指,對少年道:“好!小兄弟,你這個朋友老夫交定了!”
少年道:“既然是朋友,那可否請前輩及眾家兄弟為當地百姓做主?”
長老豪邁道:“好說!老乞丐姓祈,大家都習慣叫我一聲祈長老!不知小兄弟如何稱呼?”
逢同姓三分親,少年心中一喜,抱拳道:“晚輩祈少君!”
祈長老驚喜道:“哦?!原來還是同宗!哈哈哈……!”
對于受苦的百姓,丐幫焉能坐視不管?看似閑散的他們實則早有所行動,加之祈少君的幫助,更如虎添翼,這姓祈的一老一少組織當地饑民,火燒衙門、大開糧倉、劫掠金庫,、……
百姓們歡呼雀躍,雖然他們無法看到那些濟世為懷的俠士,但這份恩德,他們都會永記于心,祈少君遠遠看著他們歡飲鼓舞,這已經是對他最好的報答,因為他知道這就叫行俠仗義!
白天與黑夜會交替,這個世間也一樣,不時會有被黑暗沉淪的時代,所以總會有那么一批正義之士,秉承著所謂的“俠以武犯禁”的原則,在這蔽日陰霾中為天下生靈努力尋求一線光明、留下一份希望。
祈少君自幼受長輩影響,立志要做一個大俠,這個志愿他過去從未動搖,現在也做到了。但過去他所想的都是俠之小者所為,而這等“拯生靈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懸”的宏愿,卻是在不久前才從一位豪俠的身上感悟到的,有了這樣的領悟,才真正配得上一個“俠”字!
原本,他在一個多月前就可以到達閑卿谷,但一路遠行,眼見不平之事,別人袖手旁觀,但祈少君會袖手旁觀么?不,他做不到。
而說到那祈長老,雖是五大三粗、渾身黝黑的粗漢模樣,卻也并非有勇無謀之輩,在丐幫之中更是地位尊崇,時日雖短,但他格外喜愛祈少君這個小弟,加之“祈”這個姓氏又少見,本家相遇更是難能,因此兩人分外投緣,這段時間一起共事,常常席地飲酒,說不出得開懷,有趣的是,這祈長老和祈少俠;兩個本家,一個黝黑、一個白皙;一個身長十尺、虎背熊腰,另一個雖然不是短小,但俊美秀氣,坐在對方面前,可想而知是如何鮮明的對比。
這一回,二人正商議丐幫弟子帶來的消息……
祈少君道:“祈長老,您真的確定這是暗鏢?”
祈長老道:“祈兄弟,丐幫的消息靈通天下無雙,此事千真萬確!”
祈少君恨道:“倘若是地下鏢局的暗鏢,那必是不義之財……劫!”
鏢局……在武俠世界里,只要是江湖中人,無論黑白兩道,誰沒有和鏢局打過交道?就算沒有生意上的交道,沒準還有劫掠的交道,更有趣的是,鏢局和綠林道上的豪杰還會有各種特殊的交道,這就是龍蛇混雜、難辨是非的江湖。
而鏢局正是和江湖接觸面最廣的白道機構,他們受雇主的錢財、憑藉武功和江湖經驗,專門為人保護財物或人身安全,這就是鏢局鐵一般的行規!
千百年來,鏢局的尚武、正直、正義、扶弱、助人的精神,指導著鏢師們前仆后繼地追逐著自己的人生價值,有的甚至出師未捷身先死,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退縮,哪怕是遇到再大的困難,再兇悍的敵人,他們從來不知道逃逸和后退是什么,他們只知道一點人在鏢在!
但是,世界有黑白,江湖亦有黑白,只是江湖上的黑白更為混淆不清。因為世上有太多見不得光的人和事,亦有太多見不得光的東西,那么這些見不得光的東西若是要托鏢護送,雇主該去找誰?
答案是:招攬江湖上所謂的“地下鏢局”走暗鏢!
由于利潤比正規鏢局豐厚得多,可想而知,江湖上不為人知的地下鏢局或雙面鏢局,多半比正規鏢局更多也更錯綜復雜。
那么問題是:地下鏢局是誰所創?綠林道?說對一小半,因為更多的也許是那些道貌岸然的江湖正道所創,因為他們做起這種事情來更不容易被懷疑!
但有一點是江湖黑白兩道所公認地下鏢局是江湖所不齒的行徑!
祈長老恨聲道:“最可恨的是,里面除了官商勾結得來的古玩紅貨,還有很多從百姓那里搜刮來的民脂民膏!”
祈少君道:“那雇主是誰?”
祈長老道:“還能有誰,江寧府的那群狗官唄!”
這一晚,祈少君見此間事了,本打算拜別丐幫群豪,啟程前往閑卿谷繼續他的使命,但得知這等官黑勾結之事,豈能不管,于是斬釘截鐵道:“劫!”
無錫郊外竹林道上,一場廝殺……
祈少君武藝高強,劍指連擊,對方的兵刃未及施展俱已寸寸斷裂,直嚇得地下鏢局的趟子手們驚駭不已,他們的表情上都寫著一句話:“難以相信,世上竟然有這么不可思議的武功!”
祈長老雖年邁但依舊膂力過人,一手“五郎八卦棍”揮動起來風聲虎虎,在他高大威猛的下,所留下的只是一連串的慘呼之聲。當年楊家將五郎楊延德出家五臺山,創出這套慈悲為懷的棍法,本意是深愧戎馬一生、殺孽太重,不過保土安民乃大英雄本色,而此刻蒙古韃子荼毒中原、飽受欺凌的中原百姓登時激發了敵愾之心,因此這套棍法此刻在祈長老的手底下,慈悲之心雖未見,卻更見保家衛國的民族之魂!
頃刻之間,“地下鏢師”們非死即傷……
“你們作死……送去朝天宮的紅貨你也敢……!”一個鏢師垂死道
“什么?!朝天宮?!”祈少君猛然劇震!
這“朝天宮”三個字,直如三陣響雷劈向祈少君,從他的耳中一直劈到了心房里!當他反應過來之時,已經單手將那個垂死的鏢師凌空提起……
“你再說一遍!這是送往哪里的?!”一聲暴喝的盤問。
丐幫弟子都不寒而栗,這段時間里,他們見到的都是那個笑容可掬、性格開朗的祈少俠,而此刻眼前這個眸中冒火、面目怨毒的祈……少俠,別說他們從所未見,祈少君自己也未見過,所以他剛才合身掠上、狠狠地舉起那個鏢師,那一瞬間的身法和力道,豈能不令人膽寒?
可他已然怒不可遏,只見對方的衣襟也被他攥得片片碎裂……
“你剛才說的是朝天宮對不對?!給我說清楚!!”他冷森喝道
一時間,感覺四周的空氣都被冷如寒冰的殺氣給凝結了,仇恨的力量的確是可怕的,這真是一種可以令人墜入魔道的力量,無怪古往今來,很多人都被仇恨沖昏了頭,盡管他是如此冷靜的祈少君。
而那個鏢師本已被祈長老一棍震碎心肺,眼見不活,此刻看到如此可怕的人跟如此可怕的武功,更是加速了咽氣,只見他掙扎著吐了句:“朝天……”就悶哼了一聲,從此遠離陽間。
祈少君緩緩放下了他的尸身,仇恨之心也漸漸平息下來……
不愧是祈少君,盡管偶爾也會失控,卻更能始終保持理智,他環目四顧,見周圍同伴神色驚懼,嘆了一聲道:“各位受驚了,小可剛才多有失態。”
祈長老道:“沒想到這批紅貨竟然是送往朝天宮的!早知如此……”但他隨即哽住不言,深覺此話太無膽色,祈少君見狀,又怎會猜不到他們得罪的是江湖上任何人都不敢去冒犯、哪怕只是戳指一下的主,可朝天宮到底是什么?真有這么可怕么?
祈長老答道:“祈兄弟,你涉足江湖未深,恐怕還不知道,江湖上一提起‘朝天宮’三字,無人不立時聞之色變!別說得罪他們的人,縱是毫不相干的,只要是他們要那人去死,那便是如蛆附骨、不死不休!最可怕的是,朝天宮的“生死簿”上,還沒聽過有誰能逃出升天的!”
他說最后一句的時候,語聲也不禁有些怵栗,只聽他又問道:“祈兄弟,莫非你的家人也是被他們給……?”
祈少君仰天怒叱道:“沒錯!!世人不敢招惹他們,可我偏不信這個邪!只要我祈少君還有一口氣,總有一天要找他們清算這筆血債!!”
聽到這如同與神明挑戰的激憤之言,丐幫弟子們敬佩這位少俠的膽氣,而想到自己心中畏懼,個個都略顯慚色……
祈少君的精神也完全恢復如初,他又道:“祈長老,反正事已至此……”
祈長老縱橫江湖一生,論經驗自然比他老道得多,切口道:“祈兄弟不用擔心,老夫知道該怎么做,朝天宮縱然本領通天、眼睛也不可能長到這里來……先處理掉這些尸體,將這些金銀紅貨立刻分發給百姓。”
祈少君道:“看來前輩已有定計。”
祈長老笑道:“那是!丐幫的行蹤一向明暗互通,要論潛移藏身,別說是區區朝天宮,就連鬼都找不著!兄弟不必擔心!”
祈少君道:“有您這話我就放心了,只是這次我就不跟你們一起去了。”
祈長老驚詫道:“你不隨我們去避一避?”
祈少君道:“晚輩還有要事在身,本就打算今日完事之后向各位辭行的,現在總算功德圓滿,另外也可替各位留心一下朝天宮有無動靜,若有異動也可暗中通知各位……小可非丐幫中人,一人行事又方便,更不易被他們發覺,諸位兄弟當真不負丐幫千百年來的俠名,小可絕不容奸賊加害。”
丐幫群豪聽到此言,心中無不感激,祈長老抱拳道:“多謝祈少俠高義,請受老夫和所有兄弟一拜!”話音一落他便深深一揖。
祈少君連忙扶住,而祈長老始終不放心他孤身一人,但祈少君堅持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最后祈少君朗聲道:
“各位丐幫兄弟!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后會有期!”
夜色朦朧,萬籟寂靜……
不過今晚的天色不好,烏云遮月、夜風凄,死一般的寂靜。
竹林里,孤寂的籠罩下之下更顯得格外的蒼涼,獨自走在這竹林道上,那是一種多么孤單落寞的感覺……
不過此刻,有一個身影正坐在竹林道一塊空地的篝火邊上……他白天伙同丐幫群豪,在這里劫了武林第一魔宮朝天宮的暗鏢,居然沒逃走。
不錯,他是沒走,因為他知道最危險的地方就最安全!
他正在喝著葫蘆里打滿了的酒,一邊在往篝火上即將烤熟、滋滋作響的烤野兔身上撒作料,所謂三句話不離本行,隨身之物也是一般,就如武師身邊少不了刀劍、賣醋人身上少不了醋味、姑娘身上少不了女紅,而他是廚子,行囊里自然少不了油鹽醬醋等作料。
他的臉上還帶著淡然地微笑,他在笑什么?是在微笑美食當前,還是在慶祝自己又做了一回大俠,還是他生性就是面帶微笑的。
正當他拿起烤野兔準備飽餐一頓,竹林里飄出了一陣凄清的簫聲,隨風拂掠過深邃的夜空,驚醒了本欲安睡的心!
“簫聲?”他微笑頓斂,聞聲站起
他精通音律,對此自是極為敏感,只聽簫聲夾著冰泉之氣,忽如海浪層層推進,忽如雪花陣陣紛飛,忽如峽谷一陣旋風,急劇而上,忽如深夜銀河靜靜流淌……他聽得出,這是以蕭代替琴吹奏出來的古曲《伯牙悼子期》。
可是,簫聲起先聽著還覺得十分清空縹緲、令人心搖神馳,但沒過多久,他的一雙劍眉便緩緩皺起……
此處哪來的子期先生?
這曲子又是在悼念誰?
吹曲子的“伯牙”又在哪里?
最重要的是,真正的樂圣伯牙,絕不會吹出這種曲調!
他懂音律,這蕭聲之中的確帶著一股哀傷,但這股哀傷與其說是在悼念亡故之人,倒不如說是在為將死之人送行,那這個“將死之人”是誰?
他更懂武功,這簫聲固然顯出吹奏之人深厚的音律功底,但更顯出了此人內功之精湛,而且內力波及的范圍始終縈繞在這塊空地!
他果然沒猜錯!簫聲之中漸漸滲透出銷魂蝕骨之韻,還如軟劍一般紛紛刺向自己的耳鼓,用手遮耳根本毫無意義……
再聽下去,感到心房跳動之聲、“砰砰”得越來越劇烈,而四周的竹林蕭蕭瑟瑟、也如他的心房一般開始激蕩起來,他腦海中涌起了越來越無法控制的某種邪念,飄蕩在他周身的簫韻,就宛如無數寸縷不掛、淫邪浪蕩的女子身影,在他周身輕輕飄著;而鉆入她耳中的簫韻,這不正是天下男子最無法抵擋的誘惑!
這不是吹奏古曲,這是以上乘內功吹奏、會令人失控、甚至斃命的魔音!
祈少君不禁驚付道:“好厲害的簫聲!好深厚的功力!”
魔音算是武學之中最為奇詭的武功,有的陽剛鏗鏘、有的陰柔綿延,但相同點均是殺人于無形,中招之人多半由身到心皆可被震垮,僥幸活下來的也必定生不如死,神志昏潰、入邪瘋魔,而且常常都是造成大規模的殺傷,施展之人若是當世絕頂,武林必將淪為一片血海!
此刻簫聲瑟瑟、誘人心魔,與獅子吼、破玉嘯、怒龍鎮霆這等大開大闔的陽剛路數不同,這經由絲竹演奏出的魔音陰毒之極……
祈少君此刻已兇險之極!
“呃啊~~~~啊~~~~~~~!!!!”
慘厲的嘶呼響徹林內,混在銷魂蝕骨的簫韻之中,如同地府之韻!他腦中惡念萬般,只得拼命地捂住耳朵,在篝火邊狠命的打滾、雙腳亂踢亂踹,可是這有用么?
只聽四周的魔音非但未有減弱,反而還帶著輕蔑的韻味!這的確可以稱得上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功,饒是功力深厚、意志極強的祈少君又如何?眼下他倒是懂得了一句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早就猜到那個“子期先生”“將死之人”就是自己,現在他可以確定了!
可是對方為什么要如此之他于死地?對方又是誰?!
“我還不能死……出生時沒死、一年前沒死,現在也不會死……!”
“眼觀鼻、鼻觀口、口關心,心觀丹田、抱元守一……”
世上意志和定力高強的人有沒有?有不少,都是武林中的高人。那意志和定力高強又機智多變的弱冠少年有沒有?
有!至少現在找到一個祈少君!
澄心靜志下,扭動亂踹的身軀也漸漸坦然,然后他擰身翻轉、盤腿坐正,痛苦掙扎的神情隨之漸漸平和……真不知他剛才是真的痛苦還是裝出來的。
無極門不愧道為門之首,不僅武功路數渾然天成,其正宗玄門內功更是以震懾群魔為要旨,自然不懼這無形飄渺的魔音!所以,祈少君運動調息片刻,便隨之鎮定,但他不甘心就這么受制于人,心雖然不為簫聲所動搖,但少年人的沖勁卻因簫聲而激起!
他嘴角一笑,付道:“好!那就看看誰厲害!”
他振衣而起、抽出翡翠玉笛,一口真氣由丹田運至胸肺,凝神吹奏了起來,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只聽一股悠揚的笛聲如朱雀般聞風斯起……
其實,祈少君哪里懂得運用魔音?但他一來內功強勁,提氣一吼,足以震癱尋常人的頭腦心肺,若是運功吹奏曲子更能殺人于無形,二來他自幼隨母親學習音律,自然通曉音律之中的關竅,是以現有高亢之音抵御對方陰柔的攻勢,再以對方每個音律間的空隙尋作為突破口,以凌厲內勁反擊……
剎那間!竹林里面簫聲和笛聲彼此激蕩……四下竹林如同千層激浪!祈少君身旁的篝火也呈現舉火燎天之勢、直聳而起!而簫聲和笛聲各自伴隨著氣流,有如風刀霜劍一般不斷吹襲于四下,空氣中彌漫著蝕骨的邪氣和朱雀長鳴的斗氣!常人若是此刻接近這片林間空地,必定七竅流血而亡!
慶幸的是,這片竹林本就處在荒郊野外、渺無人煙,此刻又值深夜里。
不愧為天縱奇才,他猜得一點兒不錯,再嚴密的招式也終有一瞬間的間隙,音符間的空隙便是魔音的薄弱環節!
很快的,簫聲已被笛聲漸漸壓下,簫韻攻勢也漸漸放緩……祈少君見狀,知曉對方敵意漸消,但生死呼吸之際,為提防對手突襲、萬不可掉以輕心,所以他也是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攻勢……
雙方如拉鋸一般,一點一點收起攻勢,最終消弭于無形……
竹林里又恢復了萬籟寂靜,激蕩的篝火也緩和下來……
緊接著,竹林里簫聲又起!但祈少君不再警戒,因為此刻的簫聲如蝶翅惹動的微風在林中蕩漾,正是在告訴他,對方并無敵意……
因此,祈少君也心有靈犀,舉笛吹奏了起來……
一曲《高山流水》,當年俞伯牙與鐘子期知音相聚,但子期逝世、伯牙痛失知音,終身不彈,故有高山流水永傳后世……不過這首古曲乃是琴曲,此刻被祈少君和在暗處的隱秘之人以笛簫合奏,倒是別有一種風情……
竹林蕭蕭、余音繞梁……
曲終,但人卻未散……
竹林深處傳來清喉嬌囀的女子聲音,如空谷幽蘭般沁人肺腑的聲音……
“好、好……夜闌人靜,未想到在這荒郊竹林還能遇上子期先生!”
祈少君取出酒葫蘆,朗聲道:“既是知音,一起過來喝上一杯吧!”
女子道:“還是不要了……小女子樣貌丑陋,怕嚇著公子。”
祈少君道:“閣下既以伯牙子期相稱,何必在意相貌美丑?”又沉聲道:“何況,真正可怕的事情前一刻已經發生過,此刻還有何懼?”語中微帶寒意,也微帶著譏刺之意。
女子不知有否聽出來,只聽他道:“公子說的在理,也罷……”
只見黑黑的竹林深處,緩緩走來一位長發披肩、如鬼魅般的長袍女子,為何說她像鬼魅?因為除了那女鬼般的模樣之外,關鍵是那張焦黃僵木、看上去猙獰之極的面容,難怪她怕嚇著對方。
可以說,任何人第一眼看到這樣一個女子,都會機伶伶打個寒噤,祈少君也不例外,不過幸好那簫聲沒震癱他那副心竅玲瓏心肝,也幸好他看出那女子的身后只是一片竹林,否則大概會以為那女子的身后是鬼門關或千人冢!
不過很快他就知道不是,因為這位女子雖然相貌丑惡、如長發女鬼,但她輕移蓮足、隨風擺柳的走來,看上去落落大方、頗具樂者之風,微風徐來,長發和衣袍也隨之飄飄,當空皓月照耀之下更顯瀟灑。
而且她的后面是竹林沒錯,并非陰劂鬼道;至于她的臉,只是因為帶了一個丑陋的人皮面具而已……
他走進篝火,凝視了一下祈少君,隨之笑了一笑……但那張焦黃的臉,再加上篝火的印襯,使得那笑容哪里像是在笑?
祈少君見卻毫不在意,欣然一笑道:“這位姐姐……如何稱呼?”
女子淡然道:“你叫我姐姐?”
祈少君道:“有何不妥么?”
女子溫言道:“原來是位俊美的弟弟,那就沒什么不妥,你可以叫我小惜。”
祈少君額首道:“小弟祈少君……小惜姐姐,不知你剛才何以……?”
小惜道:“祈弟弟,可真對不住了……姐姐原本趁著這里渺無人煙,想在這里練功,沒想到險些把你給害了,幸好有驚無險……可我萬萬沒想到,你竟然深藏不漏,我這么厲害的簫聲居然都奈何不了你。”
她當然不知道,無極門有一門封閉五感的內功,是清修的道士用以入定和排除雜念的,祈少君之前有一瞬間正是以此先封閉了聽覺,直到真氣匯聚,周身如銅墻鐵壁般,才開始吹笛反擊……
但這種事他當然不會說,更不會告訴分不清敵友的人,心有余悸道:“姐姐謬贊了,你這簫聲之厲當真驚世駭俗,小弟現在回想起來都感到不寒而栗,不知剛才如何抵受住的。”這話語也不知是褒是貶。
而后,他見這小惜姐姐衣衫單薄,于是道:“小惜姐姐,晚間風寒露重,你還是過來坐一會烤烤火吧?”
小惜問道:“你不怕我這副模樣?”
祈少君拿起烤野兔,道:“你要是在意的話,不如把面具摘下來不就得了?”
小惜渾身一震,突然冷冷道:“你這小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從來沒人敢叫我摘下面具。”眼神與言語之中都微帶殺機。
不知祈少君感覺到沒有,他也沒抬頭看對方的神情,他一邊重烤一下野兔一邊道:“小弟一時失言,姐姐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話,那就算了。”
小惜收起那一絲殺機,嘆聲道:“我是為了你好,我的臉是一種災難。”
祈少君道:“有那么可怕么?”
小惜已經緩緩坐在了他旁邊,道:“是啊,很可怕……”
祈少君嗤了一聲,笑道:“不會……絕對不會!”
小惜怔道:“為什么?”
祈少君凝視著篝火,淡淡道:“因為你的人皮面具已經夠可怕的了,而一個長得可怕的人,是不用這般多此一舉的,所以姐姐必定是傾世美人吧?”
小惜聽了這話,一雙若有所思的眼波,凝視著烤著野味的祈少君,看到他坦誠的神情,輕嘆道:“你很聰明,但有時候……太聰明也未必是好事。”
祈少君道:“是啊,會帶給自己的煩惱和痛苦,不單是聰明的如此、美貌的亦是如此,有時甚至連善良也是,所以我有時也會羨慕呆子,因為呆子才能活得無憂無慮。”
小惜慨嘆道:“這話說得太對了。”
沉默,又是沉默,因為兩人彼此心照不宣,勿需言表……
祈少君打破了沉默:“不過話說回來……凡事都分好壞兩面的,至少在我眼里,世間終究是美好的比丑惡的多,端看自己如何看待。”
此話一出,小惜心房一跳、臉上更加驚詫了,不過面具遮蓋了她的神情,她情不自禁的問道:“這話怎么說?”
祈少君道:“至少,聰明和善良,可以幫助很多人吧?”
小惜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最近這段時間,附近百姓們常提及的大俠。”
祈少君道:“聽你的口氣,好像一點兒不驚訝。”
小惜語聲一變,道:“怎么?難道非得大吃一驚、再恭維你幾句,你才覺得這大俠當之無愧?”
祈少君連忙道:“別!我受之有愧!”
小惜突然噗嗤一笑,心感這位少年與眾不同;而祈少君絕頂聰明,卻也摸不透這位姐姐究竟是敵是友,因為朋友不會如此對待自己;但剛才兩人以無間默契合奏《高山流水》一曲,而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是絕不會有這種默契的。
音律是一種讀情術,它能激發萬物的喜怒哀樂,更能透析出萬物的靈魂,而作為萬物靈長的人,如俞伯牙、嵇康與蔡文姬,都是憑借這股靈魂結識了曠世難求知音,創出了流芳于后世的佳作。
作為此道高手,眼前的這位小惜姐姐也擁有著這樣的靈魂,適才斗法時,祈少君從那噬魂奪魄的簫聲中,感到了一股強烈的求生欲望,既為求生,又如何會輕賤他人性命,所以心懷坦蕩的他,寧愿相信對方是友非敵。
祈少君舉起野兔聞了聞:“小惜姐姐,你餓了吧?”
小惜輕撫了一下自己的小蠻腹,微有羞澀道:“是有點餓了,不過你別看姐姐長得單薄,其實我的胃口很大的。”
本以為她是在說笑,但祈少君立時便看得傻了,半只烤野兔很快被對方祭了五臟廟,他搞不懂她那曼妙的身材怎么保持的,而且她那吃相……總之絕不可能再用“瀟灑”“優雅”這類詞來形容。
“原來……她的風度氣度還會分場合……”祈少君心中暗笑,把另一半也遞給她,溫言道:“都拿去吃吧。”
小惜問道:“我都吃光了,那你怎么辦?”嘴上客氣,手上卻不客氣,已把烤野兔接過來,她看來的確是餓了,而且別忘了祈少君還擅長什么。
祈少君道:“沒怎么辦,我索性就不吃了唄。”
小惜微鄂道:“為什么?這竹林里野兔野雞很多呀,再不行……我用簫聲幫你引過來好了。”
祈少君連忙推手道:“千萬不要!”
小惜微愕道:“為什么?你難不成真的怕我的簫聲?”
祈少君搖了搖頭,道:“不是,只是不忍心。”
小惜眼波一鄂道:“不忍心,這話怎么說?”
祈少君凝視著小惜吐在地上的骨頭,淡淡地道:“我覺得,動物和我們人都一樣,來到這世上都是為了生存,它們也有自己的親人……而我為了自己填飽肚子,已經殺了一只無辜的野兔,它的親人一定會傷心難過,試問我又怎么忍心再造殺孽,再去為生靈們增添痛苦呢……”
這個道理再淺顯不過,誰都不難理解,他所說的就是世間的親情,但問題就在于,有多少人能夠擁有這么一顆博愛的心?如果誰擁有,那這個人縱然不是圣人,也是最善良的人!
所以小惜整個人都定住了,而心房卻反而越發不平靜,因為對于成天打打殺殺、視人命如草芥的江湖人而言,這個淺顯的道理都變得像金子般珍貴。
祈少君倒是沒注意到小惜的神情,當然,她帶著這樣的面具,又如何注意得到?所以小惜那張人皮面具后面的神情,他看不到,可惜了……
只見他仰面朗聲道:“男子漢大丈夫,一晚上不吃飯有什么大不了的!明日我先到附近的鎮子里,把手頭的銀票兌換成現銀,分發給窮苦百姓……然后,這樣吃起飯來心里都舒坦!”
小惜呆滯了半晌,突然卟哧一笑道:“咯咯……弟弟你真是太有趣了,有趣到讓人覺得可憐,該說你傻還是天真呢。”
祈少君賠笑道:“這兩者有區別么?”
小惜笑容一斂,柔聲道:“忠告你一句,將來千萬別上戰場,也切勿走上殺伐之路,否則你會死的很慘。”又道:“不過……你這份善良,倒跟我數年前遇上的一個少年真的很像,真希望這世上像你們這樣的人能多一些……”
祈少君不禁問道:“你說的那個少年是何許人呀?”
小惜道:“說了你也不認識,他性格內斂,不像你這么充滿好奇心,你們兩個完全不是一條道兒的……不過,縱然性格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彼此見面也未必話不投機,說不定還會一見如故。”
祈少君道:“這話我相信,就像你和我不也很投緣么?”
小惜一笑回應,旋又神色晦暗下來,盡管人皮面具遮擋掉了大部分,卻擋不住知音人的直覺……
“小惜姐姐?你怎么了?”祈少君不禁問道。
小惜回神,干咳道:“哦,沒、沒什么……唉,看到你,再想到當年遇上的那個少年,我在想……要是我弟弟或妹妹還活著,也該跟你們一般大了。”言語于此,她神情更為凄楚,下巴處更見清淚滴下。
祈少君心念數轉,這位姐姐定是跟自己一樣失去了親人,而且他清楚地聽到對方言及弟弟妹妹時,中間的是“或”字,想必這個“弟弟或妹妹”當時尚在娘胎里,都不知是男是女,若非人間慘劇又豈會如此?念及于此,心中對這位姐姐更覺同病相憐,殘存的一點敵意也煙消殆盡。
而小惜似乎也心有靈犀,他輕笑一聲,盡管掩蓋在猙獰的面具下實在令人別扭,但很真切……回想片刻前,這竹林空地上還上演過一場驚天動地的斗法,可是現在卻出奇得幽靜和諧,皓月當空下,兩人都在享受著這份和諧……
小惜遲疑了半晌,取出了一本曲譜,道:“弟弟……你我萍水相逢,難得甚是有緣,這是姐姐最近自創的一曲《幽蘭調》曲譜,想傳授于你、再與你笛簫合奏,不知你肯否賞臉?”
祈少君笑道:“好啊,姐姐以獨門技藝相授,小弟哪有相拒之理?”
兩個時辰后,竹林里再次揚起了笛簫合奏的旋律,一曲蕩氣回腸的“空谷幽蘭”飄蕩于竹林間、久久未散……
翌日清晨,清雅靜謐的竹林里鳥語花香,清涼的晨風徐徐吹過一位正在熟睡的大俠身畔,他側躺著、睡得很香……
他晨光透霧,照到他臉上,他緩緩睜開朦朧的雙眼,只見竹林輕輕搖曳,發出有節奏的鳴響,就像美妙的樂音盈盈飄來。
只是,昨晚真正奏出樂音的人已經不在……
“小惜姐姐?”他環目四顧,哪里還有小惜瀟灑的身影?
但他深知這絕非夢魘一場,因為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翡翠玉笛,直到睡著前還是握在手上的,但此刻卻是插在身側的包袱上,而令他驚詫的是,玉笛的內圈洞里還插著張字條……
他緩緩打開字條,看到字條上有幾滴沾濕水漬,上面寫著:
“弟具仁善心,世間何處尋?然江湖險惡,弟且自珍重!”
寥寥二十字,看的祈少君心中一陣悸動:“難道說,她昨晚確實對我動了殺機?可這又是為什么?這上面的水漬……這是眼淚?”
想到自己昨晚險些命喪于五音之下,別說他這等心思縝密之人,就連笨蛋都知道對方是敵非友,也許他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可問題就在于,他為什么現在還活著?對方竟然還哭過,她到底是誰?
正當他百思不得其解,很快就得到了一個殘酷的消息……
“祈兄弟!”遠遠看到祈長老威武的身軀蹣跚奔來。
可還未奔到空地上,他就再也支持不住、踉蹌倒地!祈少君連忙扶起他,急切道:“祈長老!您怎么了?”
祈長老喘聲道:“老夫收了內傷,一路提氣狂奔過來……”
祈少君連忙扶他坐下,問道:“怎么回事?您的內傷又是為何?”
他連忙打水給對方喝了幾口,所幸祈長老內功深厚、緩過氣來喘聲道:“三個時辰前,大仁分舵遭歹人夜襲,十名弟子慘遭毒手、頭都被割了下來!”
祈少君大驚,要知他之所以留在原地,便是想引蛇出洞,不想毒蛇居然繞過他先咬了丐幫,他連忙道:“你不是說,你們藏身之所連鬼都找不著么?”
祈長老哀嘆道:“也許,來找我們的是鬼王。”
祈少君道:“鬼王?”
祈長老額首道:“是個會吹簫的女鬼……”
“吹簫”二字一出,祈少君霍然大驚!他的手在顫抖……會吹簫的女鬼!會吹簫的女鬼是誰?!他好像昨晚就遇到過一個!
“是他……一定是他?!我知道了,她是朝天宮的人!”
這么一來就說得通了!朝天宮要找的人,就算躲到天下最深的地底下,他們也有本事挖出來!何況這次他們先劫了朝天宮的鏢,只是沒想到他們的動作竟然快到這個地步,比魔鬼還可怕!
此外,那“會吹簫的女鬼”為什么不殺他,他更是一點兒頭緒都沒有,驚付道:“江湖之大,果然兇險至極!若非那“女鬼”尚存一絲良知,我此刻焉有命在?”
他念起昨夜的經歷,不由得一個寒噤!膽寒之后,心中又頗感哀傷,盡管他還不敢肯定一定就是小惜……
回到大仁分舵秘密藏身處,只見丐幫弟子們正在收拾那十具慘遭毒手的無頭尸首。看著那些尸首,祈少君心中不禁泛起疑云……
他從丐幫弟子那里了解到,襲擊發生在昨晚寅時,襲擊者只是獨身一人。
“寅時,我已早已睡下……莫非真的是她?不過奇怪,以朝天宮的做派,除了趕盡殺絕之外絕無二選,怎么會……而且,還不多不少殺了十名丐幫弟子,還把首級割走……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越想越不解,頹然地坐了很久……
祈長老自然還不知他昨夜的奇遇,安慰道:“祈兄弟,你也別太難過。行走江湖過的就是刀頭舔血的日子,朝不保夕、無可奈何……這段時間,咱們大仁分舵和祈兄弟聯手干了好幾樁大事,這十位弟兄總算沒有白白犧牲。他們的血不會白流,總有一日我們一定會查出兇手,為他們報仇!”
祈少君思付此言也在理,何況就算是小惜干的,這種行蹤飄忽之人又該往何處去尋?眼下只有暫時放下,先辦自己的正事要緊,于是向各位道別:“小弟這就告辭了,各位還請多加小心!”
祈長老笑道:“祈兄弟少年英雄、重情重義,和我們幫主一樣都是江湖上少有的后起之秀,日后有機會,老夫定要為你們二人引見!”
祈少君道:“沒錯,家師生前便跟小弟提過貴幫風幫主大名,仰慕已久,若能有機會識荊,實是三生有幸。”
祈長老擺出一副自豪神情,道:“咱們幫主名號‘無忌神童’,年少有為、智勇雙全,相信日后你們二人相見,必定意氣相投!”
祈少君抱拳道:“有勞前輩今后為小弟引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