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曙色降臨,閑卿谷中鳥語花香,爽朗晨風拂掠湖面,水波潺潺、漣漪陣陣,十分平靜……平靜得似乎已忘卻了昨夜在這里,發生的那一場險死還生的危機,閑卿谷當然不會再記得,但是人能夠忘卻么?
涼亭里,祈少君正在收拾東西,他根本沒睡,是啊……如何睡得著?玄一臨終前交代這女子脾性乖戾,難以相處,叫他務必要有耐心……可事實是,這絕非乖戾那么簡單,更不是難以相處,而是絕對是送命的事兒!
所以后半夜,他一直思付著一些事,深感前路一片晦澀難明。
石門突然打開了,這至少是祈少君來到這里之后,第一次在這個時辰看到這石門開啟……然后過了良久,屋內之人似乎有點適應了亮光,這才緩步走出。
沒有變,依舊是那張美若天仙但又冷如冰霜的面容,伴隨著飄逸的云鬢和白衣緩緩走了出來……
祈少君這一次看得更出神,因為之前是在夜里,而此刻是在明媚晨光的照映下,這位白衣麗人更是美絕人寰,原本蒼白的面容,現在因為閑卿谷里斑斕的色調而有了幾分生機、變得瑩白如玉,眼波也變得晶瑩明亮。
幸好他自負坦蕩又是少年心性,也沒有看得太癡迷,連慕冰都曾夸贊他與眾不同,那他縱然不是柳下惠,也的確與眾不同了。
而八年來幾乎未見過陽光的慕冰,舉起纖纖玉手帶起衣袖,輕盈地遮著照在臉上陽光,也沒太在意祈少君為之驚艷的眼光……
祈少君沉醉了一下,回神來思付道:“是哪一個她?”
只聽慕冰淡淡地道:“你要走了?”
一聽這稍帶冷漠的語氣,再看那木然的表情,祈少君猜得出是哪個她。
其實到底哪一個她是真的,別說祈少君搞不明白,當事人恐怕更不明白,正所謂當局者迷。但好就好在,至少她不再如昨晚那般銜悲茹恨,于是祈少君打起精神微笑道:“我什么時候說要走了,都說了要留下照顧你的。你就是趕我走,我還得賴著你呢……我出谷去買點東西,油鹽醬醋也不夠用了。”
按理說,昨晚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誰還愿意在這隨時會判若兩人的女煞星身邊待下去?可少年人膽大包天,居然還說什么賴著她不走,以慕冰的性格,這種話只會令她厭惡,可是現在面對這個與眾不同的少年,她的心總有些不得不放心的奇怪思緒,這是冷酷的她過去所絕無。
她若有所思了半晌,想起祈少君剛才說到油鹽醬醋,又回眸看到他搭建起的灶臺,于是扯開話題道:“你……會做菜?”
祈少君曬然道:“必須的!我以前在歸處可是那里的大廚。”
不過一想到自幼生活的歸處如今已是殘垣斷壁,心中一陣傷懷,總算令他安慰的是,親人們和師父對他的廚藝贊不絕口,現在這些人雖然都已不在,但至少活著的人……至少若心和水瑤清楚她們房里的飯菜是誰做的。
慕冰沉吟了一瞬,微嗔道:“既然如此,那為什么你每次放在石室前的,都只是些饅頭、包子或是干糧?”語聲冷削之下,似乎還帶著責備之意。
祈少君嘆道:“等你出來的時候,菜不早就涼了嘛……”說到這,他腦中念頭一閃,道:“對了,你現在可以出來了?”
慕冰冷波一瞥,道:“你想說什么?”
祈少君展顏一笑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天天燒好吃的給你!”
這只是一句最平凡的家常閑話,可對于心冷已久的慕冰來說,卻似乎有著不平凡的感覺,隨著這句話,她冷削的面靨上閃過一陣動容的神色,眼眸之中也閃現出一絲期盼的漣漪,許久未說話……
祈少君埋著頭正在給籮筐穿繩子,又道:“說句不好聽的……有個你若看不順眼,就隨時可以置他于死地的人照顧你,沒什么不好吧。”
少時后,只聽到耳旁傳來一句:“好吧……”
祈少君一怔下,付道:“她答應了!”背起籮筐,欣然道:“那我去了!”
剛走出十幾步,又聽背后傳來一聲:“等等!”
祈少君聞聲回首,問道:“有事么?還是要我給你帶什么回來?”
慕冰沉吟道:“你……真的……會回來?”
祈少君曬然一笑道:“不會來?那我還能去哪?”
慕冰微微垂首,輕聲道:“那你……快去快回……”
天下最冷酷無情的女子竟然妥協了!所以這次出谷,祈少君是唱著山歌、踏著輕快的腳步一路前行的,為什么如此高興?他說不上來。
到了鎮上,他興致勃勃地買了很多的食材和作料,一出鎮子,索性提氣用輕功趕回閑卿谷,歸心似箭的感覺,這算是感悟最深的一次,心頭也始終想著有一個人還在閑卿谷的石屋前等他回家!
回家……沒錯!現在閑卿谷就是他的家,至于他的家人……也許那個人根本算不上家人,但祈少君自己是這么認定的就行。
午時未到,他就回到了閑卿谷……
石室前,美少年撩起衣袖,洗菜切菜、淘米揉面,升灶臺……從未見過他忙得如此不可開交,而且還滿臉堆笑、樂此不疲。
慕冰一直在他周圍默默地看著,時而照照鏡子、時而涼亭里坐坐、時而蕩蕩秋千、時而索性湊上去聞聞蒸籠里的香味,也許還在猜這里面蒸的是什么,遠一點的話,也就走到前方不遠處的湖邊緩緩踱幾步,但冰冷的眼波卻時時總會朝做菜的人掃上一眼……
而祈少君雖在全心全意地做菜、連瞥眼都未瞧她一眼,但他感覺得出背后有雙看似冰冷的目光,一直在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
正當他做完洗滌、刀切這些前期工作,開始下鍋翻炒的時候,只聽背后一陣輕紗羅衣飄動的聲音……有人輕足飛掠過來,但他焉會不立時警覺?只因背后毫無殺氣,故而只作未聞,繼續做活……
但背后之人卻按耐不住問道:“你在做什么?這么香……”
見她主動發問,祈少君心中一坦,舉勺點了點左側的瓦罐,道:“不妨猜一猜……這瓦罐里面放了羊肘、豬蹄、魚翅、刺參、鴿蛋、母雞、老鴨還有冬筍等等,共放了十八種食材悶煨出來的,據說連佛祖聞了都動心。”
慕冰便即恍然,道:“佛祖……佛跳墻?”
祈少君笑道:“然也!不過現在該改個名字,叫‘美人跳墻’了吧。”
“噗嗤……唔!”只聽背后傳來輕微的情切一笑,全神貫注燒菜的祈少君不禁轉首瞥眼一望,但當他的視線望見時,只見身側的白衣麗人早已放下了輕掩小口的衣袖,又恢復了冷若冰霜的神情……
少時后,瓦罐內的香氣四散而開、陣陣撲鼻更撓人心扉,炒鍋內“嗤嗤”的聲響,亦能令任何人都食指大動。
祈少君背后又有人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人,為什么昨晚沒有逃走?”
他一邊炒菜、一邊答道:“奇怪了,我為什么要逃走?”
慕冰冷削道:“一個被江湖稱作妖婦,一個冷血無情、而且隨時會取你性命的女魔頭,你難道不怕?”
祈少君笑道:“不怕你見笑,我還真不是個畏死之人。但我昨晚不害怕,是因為不知道為什么,我始終覺得你不會下手殺我的。”
慕冰柳眉微蹙,問道:“你憑什么這么認為?”
祈少君微笑道:“不知道,可能是直覺吧……昨晚,你那冷酷的樣子的確稱得上全天下最冷酷無情的女子,但我更記得之前的那個你,是她告訴我,你絕不是江湖中傳言的那種人。”
慕冰心頭一顫,強辯道:“那個不是我!”
祈少君道:“可我怎么覺得,那個你反而更真實呢。”他一邊翻炒、一邊又曬笑道:“管他呢!總之,你們兩個我都會照顧好的!你想殺我的時候,另外一個你會護著,所以我一定不會有事的!呵呵呵……!”
此言一出,慕冰感覺自己早已死去的感情心靈猛顫了一下,而祈少君也還不知道,他這隨口說出的一句另類之言,對對方而言,卻如同世上最大的理解和安慰,只可惜祈少君背對著她,沒見著她先是略帶震驚的神態、然后是久久沉默不語,最后又略帶微笑的面容……
石屋前只有連綿的翻炒聲,此外就是微妙的沉默。
“哎~~喲~~!!!”沉默隨著祈少君一陣驚呼而打破!
慕冰的淡笑立時一斂,上前道:“你怎么了!”
俯首一看,只見祈少君的左手背上被燙到了一塊,剛才一時不慎、被一塊飛起來牛肉給燙到了……以他現在這等武功,怎么會如此不小心?
慕冰失聲道:“怎么辦?你疼不疼?”
這話根本就是廢話,而且江湖武人流血受傷、削手斬腿,多半哼都不會哼一聲,可在這種家常瑣事上卻也和尋常人一般無異,但不管如何,這廢話在祈少君聽來卻是最溫馨的關懷,因為他聽出了對方的話語中帶著一絲急切,令他確信了自己的判斷是對的,恩師玄一臨終前對他遵遵叮囑,也是值得的!
何況他下得廚房多年,這種事原也見怪不怪,但慕冰卻本能下跑到一邊的水桶前,手忙腳亂地撩起衣袖、舀起一瓢清水,讓祈少君左手浸泡在涼水里面……
祈少君干笑道:“沒事沒事,一點兒小事……!”
慕冰抬眼看他、眼波突然凝滯住了……她似乎是在思付,怎么到現在才發覺她口中的“小子”還是個翩翩美少年!雖然她年歲已不小,可正是因為她是久曠多年的成熟女子,見到這種剛柔并濟的俊美少年,更會有說不出的感覺。
而祈少君本能地掃了一下他原本不敢直視的冷削眼波,也陡然一停!他發覺眼前美麗的面容上有了些生機,冷冷的瞳孔之中似乎也夾含著一絲淡淡的暖意。
剎那間,等同于相偎在一起的兩個人,一動不動的對視著……
好像時間停滯了,好像周圍的一切也都靜止了……
“糟了!小炒肉快要燒糊啦!”又是祈少君打破了這輕觸心弦的沉默。
慕冰也順水推舟地松手推開他,深深呼了幾口氣,似乎是想強提自己的冷酷之心,把之前心底涌起的情感給壓下去……可她心底里真想如此做么?她恐怕還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第一天深夜,為什么她看到裝睡的祈少君的面容,會發出輕輕的一聲驚嘆,然后就放棄了殺他的念頭……
日上三竿,晴日之光芒已經投過閑卿谷連綿的樹蔭,一道道曙光灑遍了整座山谷。慕冰坐在涼亭里面,凝望著眼前的一桌精致的酒菜,看她那直直的眼波和微動的櫻唇,看得出來,她很餓了、也很期盼……不過盞茶時刻,她卻不知有多少次想撩起袖子直接伸手嘗鮮,卻聽到數丈外的祈少君一邊翻炒、一邊背對著她道:“菜未上齊就先起筷,有失食客之道,更忌用手抓菜……特別對于美人而言著實不雅。”慕冰無奈,只得罷手。
但很快的,祈少君把最后一盤菜端上桌:“好嘞!嘗嘗我的手藝吧!”
話沒說完,早就不耐的慕冰已經挽起白色的衣袖、露出欺霜賽雪的嫩臂,春蔥般的手指抓起了筷子,伸向了盤子里……
似乎是很久沒動過筷子了,夾起菜來也十分吃力,但美人還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當然這還得歸功于祈少君那一手精湛的廚藝。
他想幫她夾菜,可得到的回報是這么一句話
“不用你幫!我自己來就行……”
好意被拒絕,但她現在的態度卻并不令祈少君著惱,何況她若不心高氣傲就不會叫絕情仙子,祈少君遂以不再幫她,自己緩緩地酌著酒,一邊不時地看看身旁這位絕色麗人……只是,這位仙女吃菜的模樣,全然非仙女之姿,甚至連普通的民家姑娘都比她矜持得多,此等景象更令他憶起之前的小惜姐姐,他暗笑之余又若有所思……
“這些女子,恐怕都經歷過我不曾了解的心酸。”
慕冰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的微恙,柳眉微蹙道:“你笑什么?”
祈少君連忙眼珠一溜,道:“沒什么……看你瘦的,應該多吃點!”但他轉念想到,慕冰被這里孤寂地過活八年有余,別說吃不到好東西,很多東西都享受不到,甚至連像樣的自由都沒有,他心中不禁惻然,于是輕聲沉吟道:“慕……慕姑娘……?”
按照他的習慣,本會叫一聲“慕姐姐”的,可是面對眼前這個本應該叫姐姐的女子,他卻再也叫不出口,何況昨晚還被對方斷然拒絕過。
慕冰哪里想到這些,一邊忙著吃、一邊不屑道:“想問什么就問吧。”
祈少君惻然道:“這些年來,你一定很辛苦吧?”
慕冰微微一怔,這些年何止辛苦,根本就是生不如死,但所謂“吃人家東西嘴短”,無論她如何決絕,也不忍心再對對方冷言冷語,所以微叱道:“哼,那還用說?所以你也別怪我昨晚為什么那么對你。”
祈少君額了額首、給她斟了一杯酒,很隨和地道:“沒關系……只要能讓你開心些,不再去想過去不開心的事,我不過受些委屈……倒也值了。”
聽到這里,慕冰還叼著菜的嘴一頓,似水的眼波不禁緩緩移到了祈少君的臉上;而祈少君給她斟好酒,隨即也看到了她的美眸……
四只眼睛再次默然對視到了一塊兒……
慕冰這一次看得更細致,這個少年的面目是如此地俊俏,那雙帶著兩三分女子秀氣的眼睛,給人感覺多么得柔弱、似乎期盼著別人保護,但慕冰卻知道對方絕非這般表象,因為她再深層地看一看這雙劍眉之下的雙眼,陡然覺得之中又包含著強烈的剛毅,可見這雙眼眸平時透著溫暖柔和的光芒,但它一旦隨著它的主人爆發時,就會像昨夜一樣爆發出無與倫比的光芒,直射進人們的心底!
此刻被這雙天芒射穿心底的正是慕冰,她心底隨之蕩起了一陣不安的漣漪,她突然甩開眼波,面上籠起一層秋霜,不屑道:“你這孩子實在是太天真了,我只是懶得去殺一個連反抗都不會的人,不過僅此一次,我擔保下次你可就沒那么好運了!”
聽到“孩子”一詞,祈少君啞然失笑,他似乎也漸漸開始習慣對方忽冷忽熱的態度了,苦笑不語之際,他還回想到幾個時辰前,兩人還在這里生死交擊,此刻卻在同桌共飲,可嘆風云變幻,人生無常……
閑卿幽谷絕凡塵,清茶一杯也醉人。
涼亭里,午后享受一杯清茶、遙望明媚如畫的湖光山色,對于八年不見天日的慕冰來說,此生還能享受到這等閑情逸致,也許她從不敢去奢望。
但她沉吟了很久,說出來的卻是這么一句話:“我之前騙了你。”
祈少君一鄂道:“什么?”
慕冰道:“其實我的功力還沒有恢復,還需要幾個月才功行圓滿。”
祈少君想到了,昨晚她曾威脅自己說功力更勝往昔,如此說來這是假話,但他又如何會介意,額首道:“謝謝你坦誠相告。”
慕冰冷冷道:“你不必言謝,這不代表我就相信你了,何況……縱然你對我有歹意,就算我功力未全復,也未必不能取你的性命?”
若是不相信對方,又怎會坦言見告,祈少君心知肚明、故而沉默不語。
慕冰輕嘬了一口茶,又道:“我已經想過了,等過幾個月我功行圓滿,你就可以不用照顧我了,那時我們各走各的。”
祈少君搖首道:“那怎么可以?我答應過師父要照顧你一生的。”
慕冰輕哼道:“照顧我一生?哼,少對我講這種令人作嘔的話,我在這里困了八年,只想快點離開!”
祈少君道:“行啊,那我就跟你一道,可以一路照顧你。”
慕冰愕然道:“跟我一起?”
祈少君道:“是啊,我孑然一身,哪兒都能去,唯獨不能忘了師父的遺命。”
慕冰冷然一笑,道:“少年人,你究竟明不明白?你師父交代你的,一件沉重而艱苦、甚至是殘酷的責任,你背負得了么?”
祈少君額首默認,但從他淺笑的神情上看得出,他全然不在意。
慕冰道:“你還年輕,為了我這么個惡名昭著之人葬送前程,值得?”
祈少君道:“比起前程,信義更重要,我可不想做個不孝之徒,既已答應過師父要照顧保護好你……承師此諾,必守一生!”旋又笑道:“而且就憑你剛才對我的勸告,這個承諾我也守定了!”
慕冰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想殺我的人有多少?”
祈少君道:“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我只知道到時候我替你擋著便是。”
慕冰道:“哪怕搭上小命?”
祈少君正色道:“也要堅持本心,但求俯仰無愧。”
慕冰心頭一,她看到對方那雙眼眸中果然又閃出了逼人的神采!她不敢正視,撇開眼波結巴道:“你……你真是天真的可笑!看來你還沒體會過命運的殘酷,總是認為什么事情都能憑自己的力量去解決。”
祈少君道:“天真一回又如何?信不信由你,我從不相信命運。”
慕冰輕蔑道:“可是你現在的武功,我還擔心會不會成累贅,到時候你可別指望我會來救你。”
祈少君苦笑道:“還不至于那么不濟事吧?”
慕冰輕哼一聲,不去搭理他……這絕色女子一直這樣冷冷地對自己,若是換了心高氣傲之人,恐怕早就心頭火起,但他卻沒有,因為他心氣雖高、卻并不自傲,最重要的是他是寵辱不驚的祈少君!
他緩緩走出涼亭,沉默了一會兒,轉過身對慕冰正色道:“慕姑娘,你愿意相信我一句話么?”
慕冰道:“什么話?”
祈少君道:“現在,就算沒有師父的遺命,我也會保護你的。”
慕冰眉目一顫,道:“這是你的真心話?”
祈少君正色道:“要我發誓么?”
慕冰絕美的面容依舊冷若冰霜,但眼波之中的神情卻不再寒冷,她望著滿桌的酒菜,誰也不知道她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哼,難得有這等口福……倒也不錯,有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小子鞍前馬后伺候著,有什么不好的,更何況……哼哼……”
過了良久,只見她櫻唇一咧,轉身道:“等我功行圓滿之日,你若是能和我打成平手,你要如何都依你。”
“哦……”望著她邪邪的一絲笑意,祈少君心底不禁升起一股忐忑。
從此以后,祈少君每天在閑卿谷就是做兩件事,一是勤練武功;二就是照顧慕冰的身活起居,但也一直對她敬而遠之。
慕冰還是每晚回到石室閉門就寢,對祈少君的態度也一如既往,但她感念于對方的悉心照料,便幫他了安排了每日的武功課業、并親自給他喂招,祈少君天資之高著實令她暗暗叫絕,后來她自己也越來越認真,她也知道祈少君的武功練得越高,也就越能保護她和自己……
她也是個孤兒,幼年時幸得武林奇人幻海大師收為唯一嫡傳弟子,無論拳掌刀劍還是暗器輕功,無不登峰造極,后又得玄一真人指點無極門武學,這八年苦修恢復功力,實則是在進修。
而且令祈少君興奮的是,慕冰的出手之迅捷、攻守配合之精妙,功力之強更遠在司徒曼玲之上,江湖上贈他一個“絕情仙子”的諢號,倒也并非全然出于貶詆,叫她絕情縱然有些對她不公;但尊她一聲仙子,也絕非只因她貌若天仙,正是因為她武功極高,祈少君也初窺到了與頂尖高手比斗的酣暢。
落葉紛紛、光陰荏苒……
大半年下來,由于慕冰事半功倍的臂助,祈少君的武功突飛猛進,內功也日漸爐火純青,年紀如此之輕就達到了無數人苦練一輩子都休想達到的境界!
不難想象,長時間在一個風景如畫、無憂無慮的深谷中潛心修習,又是如此不世出的奇才,又有一個美若天仙的女子朝夕陪伴練功,在這等環境下,進境之神速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
不過這段時間里,祈少君受的苦也非用言語所能形容,和絕情仙子對招何等悲催,盡管面對的不是敵人,但對方八年來郁積的怨毒,還是不覺從那越來越狠辣的招式中顯現出來,當初的那一絲笑意,原來背后積攢了如此深的怨恨……
數月來,祈少君每次和她對招下來,未見得哪一次沒有摔上幾跤、不掛點彩的,不過他身強體壯,并不以為意,他常自想:如果自己所受的苦楚能夠一點一點化解對方心底的怨恨,那么學一學佛陀舍身又有何妨?
而慕冰呢?每次看著祈少君臉上、身上掛滿瘀傷,慘然療傷的情景,美人眼波冷冷地睥睨著,看著眼前這個一直對自己甚好的少年,看著那一塊塊她親手造成的血漬和淤青,她心中難道就真的沒有一點惻隱之心么?
雖然時光飛梭、仙子絕情,但流水依舊生生不息,只見祈少君受的傷越來越少、越來越輕,到后來慕冰縱是存心想要傷他,亦有所不能了。
慕冰也總是驚付:“真想不到,玄一這老牛鼻子當真是慧眼,怎么被他挖到這么個寶的?”她若是知道玄一和祈少君的因緣際會,恐怕更會驚嘆天意弄人。
他們隱居在閑卿谷里,谷外的世界也是紛紛擾擾。
中原武林受朝廷陰謀分化而一直動蕩不安,老百姓也是依舊處在外虜暴政的水深火熱之中,但南方各地的農民起義已蠢蠢欲動。
與此同時,江南武林豪杰們開始汲汲營營……
閑卿谷的小瀑布因為昨晚一場滂沱大雨,今日的水流很喘急,瀑布下的水簾里,有一個上身赤膊的身影,垂首不動地站著……
“呀!”水簾中突然暴喝出一聲怒嚎,整個瀑布的水簾如同驟然凝固、緊接著如一陣爆炸的聲音,無數點水花如冰星激射而出!
從震開的水花間的空隙中,只見祈少君手握著龍吟劍……他連消帶打,無數水花伴隨著他的劍招,形成各種“水刃”連續不斷地擊向四周的數目和巖石,“水刃”所至,巖石斷痕、枝葉倏落!
他如騰龍般一掠至岸邊,收劍立定、氣歸丹田……
睜開雙眼,只見一個白色的倩影進入眼簾,不是慕冰是誰,她淡淡道:“恭喜你了,龍翔九天劍法與乘云縱步已初有所成。”
祈少君轉過身笑道:“慕姑娘謬贊了。”
可是慕冰卻立刻扭過頭、雙頰紅暈隨之而升,祈少君垂首一看便即恍然,連忙披上外衣、遮住自己強健的體魄。
慕冰見他穿好衣服,道:“實話實說,玄一道長不愧是慧眼高人。”其實,這句稱贊不單單是指他慧眼垂青于祈少君的武學天資,隱隱還另有所指,但她可不愿掛在嘴上,又道:“今天,你準備好了么?”
見祈少君額首,慕冰輕足閃動、疾掠而上!這身法也實在不可思議,她終于以十成功力施展無雙飛袖,千纏百結、飛流貫穿的一招一式都快到毫顛,而且招式也陰柔詭異至極,但正是由于這樣柔中帶剛、千變萬化的招式,才使得祈少君后來遇上各種各樣的奇特招式和外門兵刃,都能夠沉著應戰。
而后,慕冰再先后用對方練得最為擅長的劍指和掌法與其對敵,而兩人整整拆了五百多招之后,仍未分勝負……
最終,慕冰先停了下來,擺手嬌喝道:“停!”
祈少君也深呼一口氣:“怎么停了?”
慕冰轉過嬌軀、朝石屋緩緩走去,喘聲道:“我全依你了。”
但祈少君并未欣喜回應,而是先看到慕冰面色不好,似乎抱恙在身,忙快步跟上問道:“慕姑娘,你身子不舒服么?”
慕冰卻道:“不用你管,練好自己的武功!”
祈少君并不著惱,這等“被虐”的待遇早已習慣,何況對方功力未復,身體若有什么不適,也并非什么不解之事,切過話題道:“這么說,你肯讓我繼續跟著你,照顧你衣食起居了?”
慕冰并未接口,但默許之意已不難猜到。
祈少君道:“謝謝你慕姑娘……不過,你離功行圓滿應該還有數日吧?到那時候你再和我對戰,我還是打不過你的吧?”
他在某些方面就是個大傻瓜,竟然哪壺不開提哪壺,所以慕冰也微有氣惱地道:“這么說,你希望我趕你走?”
她原本以為祈少君一定會很爽氣地說:“不,我當然想跟著你!”可是,祈少君非但沒說,反而緩緩沉下了臉,凝重的臉面很顯然心事重重。
慕冰見她神情異樣,不禁問道:“奇了,怎么不說話了?”
祈少君長嘆道:“實不相瞞,師父要我好好照顧你,師命不可違,但我身負著血海深仇,身為人子卻不能不思還報,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時間留在你身邊照顧你。”
慕冰嬌軀猛地顫了一下,寒霜般的眼波里流露出一絲凄切的神色,這不是倔強冷作的她應該有的神情和情感!她不禁道:“這么說你還是要離開我的?報仇真的很重要么?”
祈少君嘆道:“我也希望這不重要,可是……”由于武功進境神速,隨之帶來的戾氣也使得心中復仇的念頭漸升,但是一念及生死,他心中頓時柔腸百結。
慕冰一言不發地走在他身側,畢竟相處數月,此刻再讓她對祈少君說:“你走吧,我不用你照顧。”她還說的出來么?
他在前、她在后,兩人無言地走回石屋,都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這天晚上,閑卿谷里又是大雨如注,他們在涼亭里吃著晚飯。
吃著吃著,突然聽到一旁不遠處“喀喇”一聲斷裂之聲,兩人聞聲看去,只見祈少君的茅屋屋頂塌掉了一塊!
“唉,糟了……!”祈少君苦笑道
慕冰嗤一聲,挖苦道:“原來你也有不靠譜的時候。”
祈少君不去理會她的冷嘲熱諷,連忙打起傘、跑進茅屋里,想把里面的被褥拿出來,這樣好歹可以在涼亭里將就一晚上,可是一到茅屋里……他只得又苦笑一聲,因為被褥已經濕透了大半……
他只得盡量把床鋪給遮起來,拿東西擋一擋屋頂的窟窿,使其盡量少漏些水進屋,然后頹然地走回涼亭,搖了搖頭,道:“算了吧!今晚就不睡了,明早雨一停就補房頂!”
他自言自語的苦笑著,身旁的慕冰沉吟著,似乎在猶豫著什么……
最后,只聽她輕聲道:“這樣吧……今晚就到我的石屋里睡一晚吧。”
“噗~~!!咳咳咳……!”一句話,令祈少君口中之酒井噴而出。
這句話直可以把他嚇得噔的一下跳起來、撞破涼亭的頂!他無法相信,眼前這位冷傲孤高的女子居然會……她雖有溫柔的一面,但平日在自己面前更多的還是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言冷面,甚至言行稍有不慎便會大打出手、而且對自己毫不手軟的她,何況以她訕笑世人的脾性,祈少君在外面屈就一晚上,對她而言根本算不上個事兒,即便人非草木,她偶爾溫情一線,但邀對方一個男子同室而臥,這個選項絕對是祈少君萬萬料想不到的。
而且祈少君不知道,因為過去的經歷,慕冰對世間男子成見甚深,試問又豈會……當然,也許她僅僅是對祈少君一人有關懷之心,甚至只是暫時的。
慕冰眼見祈少君癡癡傻傻的模樣,不耐道:“喂!想什么呢?”
想什么?他在想如果是剛開始的那幾天,他死都不會答應進這間石屋,而且還要和這個差點殺了他的女人同室而臥,不過好幾個月的相處,日久見人心,他心知慕冰本性善良,倒也并沒什么芥蒂了。
只聽他支支吾吾道:“這……這個嘛……不太好吧?”
慕冰眼光斜視著她,冷冷道:“怎么?嫌棄我?怕我害你?”
說他嫌棄對方,那真是冤枉他了!祈少君曬然道:“怎么會呢?而且你若是想殺我,早就可以動手,用得著特地等到今晚茅屋塌掉么?”
慕冰道:“既然如此,那你介意什么?”
沒啥好介意的,這閑卿谷里就他們二人而已,何況慕冰比祈少君大了不少歲數,也不用避嫌,只是祈少君天性正直,又具純真少年的心性,因她破天荒的惻隱之心,一時反應不過來而已,他哂笑著婉拒道:“……不了,慕姑娘,怎么好意思打擾你休息呢?我今晚不睡了,明早天氣轉晴后,我立刻就去補房頂,這次一定要修牢固一點!”
“哼!不要就算了!”慕冰一臉帶著失落的嗔怒,撐起雨傘、嬌軀一擰轉身就走,顯然對對方的回應感到十分不快,也難為她破天荒地關心一下自己。
但祈少君何等聰明之人,這一點自然轉念就想到了,只見慕冰已經快走到石門前,連忙道:“哎!慕姑娘!請留步!”
慕冰聞聲止步、鐵青著臉道:“干嘛!”
祈少君走到她身前,躬身道:“是我不好……不該辜負你一番好意,如果你覺得可以,祈少君恭敬不如從命。”
慕冰沒有說話,走進了石屋內,祈少君見她默許,隨之走了進去。
外面的大雨還是一點兒沒有轉小的預兆。
石屋里,油燈并未熄滅、昏黃的燭光微微閃動著。
慕冰躺在榻上、面朝墻壁側臥著,她沒有睡著,因為沒有絲毫睡意,至于為什么,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祈少君坐在蒲團上、背靠著墻,凝視著這個屋子里的一草一木……自從那晚看到慕冰冷恨決絕的樣子,有幾次,他也曾嘗試想體會一下,在這不見天日石屋里呆上十天,以此自省……不過,眼下他一點兒痛苦和寂寞的感覺也沒有,因為他天性樂觀,還有一位絕色女子跟他相依為命……相依為命,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認為的吧,所謂的孑然一身,或許只是一無所有的人安慰自己的借口,所以當自己擁有的時候自然會加倍珍惜,所以這幾個月來包括此刻,祈少君感受到的除了對方的冷酷,更多的其實是幸福。
外面的雨聲雖大,但屋子里面卻很安靜,靜得兩人都能聽到對方悠長的呼吸之聲,二人皆是身負上乘武學之人,平穩呼吸理應幾無聲息,也許……只是因為雙方的心都不甚平靜。
祈少君先是看了看墻壁上的內功心法,心付道:“這是本門的心法,但又不盡相同,觀其運行之法,多半是師父生前專門為慕姑娘療傷所創。”
他行功了一周天,眼光一掃對面的床榻,看到慕冰的肩膀和腳都已經露到了被子外面,他輕聲叫喚道:“慕姑娘……慕姑娘……你的……你已經睡了么?”
床榻上的白衣麗人一動不動,祈少君靜候了半晌,又不忍見她著涼,無奈只好自己上前幫她把被子蓋好……
可是他是否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處境有多么兇險!
慕冰睡著了么?根本沒有!也許正是有意試探,她感到對方漸漸走近,身雖未動,心卻如怒濤一般,恨恨地付道:“你只消敢動我一下,哼……!”
有的時候,好人還真是不太容易做,祈少君自不知慕冰以前曾數次險些遭人玷污了身子,試問美人此刻能作何感想?何況武功達到上乘境界的人,睡覺都是周身防備的,過去受盡欺凌的慕冰尤為如此!而祈少君又豈是蠢材?只是他生性坦蕩,認為對的事就一定不會心虛……
他此刻已經悄然走到床榻前,慕冰本能操控之下,正準備祭出從未對他施展過的殺招,足以毀掉祈少君一生的煞手!
危情時刻,心中那另一個善良溫柔的她,卻牢牢握住了她那即將犯下大錯的手,拼命地在勸她:“不要啊!慕冰!你要相信他,也相信你自己!”
事實證明,祈少君當日的話是對的
“你想殺我的時候,另外一個你會護著,所以我一定不會有事的!”
而那個她也是對的,令她沒有再次感到那種令她怒火上涌的事發生,只感到自己已經發涼的肩膀被溫暖的被子給蓋住,一雙蓮足也被輕輕地蓋上了……
她驚付著:“他……他是要幫我蓋被子……!”
也算是一份驚喜吧,令人安心的照料,可是如此一來,美人卻反而徹底安心不下來了,原本就寥寥無幾的睡意消失無蹤,因為對方太令她安心了。
又過了良久,慕冰似有些不耐于石室內毫無動靜的氛圍,終于忍不住悄悄轉過身,看看對面……只見祈少君仍然和之前一樣,靜坐在蒲團上閉目凝神。
她不禁感佩這位少年人如其名,端的是位心懷坦蕩的正人君子,心頭不禁涌起了贊賞、慚愧和溫暖等復雜的心情。
而祈少君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了解,他剛才實是在懸崖邊走了一趟。
也正當此時,他再次行功一周天,緩緩睜開雙眼,正好見到對面有一雙贊許的水晶般的眼波正在注視著他,不是慕冰是誰?
“慕姑娘,你沒睡著么?”祈少君一怔道
“那……你為什么不睡?”慕冰反問道
祈少君道:“你也看到啦,我在練功呢……而且,我又有點想念我娘了。”
慕冰道:“練內功最忌心有雜念,當心走火入魔。”
祈少君嘆道:“是啊……何況我身世凄慘,更加無法平靜了。”
慕冰猶豫了一下,問道:“你的家人呢?”
祈少君見她首次詢問自己出生來歷,便將自己的身世原原本本訴說,他之前對鐵仲玉和司徒曼玲交代身世時,出于自身安全考慮,還有些不盡之處,但對眼前這位女子,他不知為什么,覺得根本不用隱瞞什么;而慕冰右手支頤、側躺著曼妙的身姿,仔細地聆聽著他將一切娓娓道來……
其實這數月來,兩人之間的沉默遠遠多于交流,慕冰又常常是冷若冰霜的態度,而此時此刻,也許是太久沒有和人交流,更沒有這樣輕輕松松、毫無芥蒂地交流的慕冰,心中真的很希望與這個少年好好說說話……
祈少君仍然是背靠著墻仰著頭,傾訴著自己的身世,因此他并未注意到慕冰一邊聆聽、一邊面容也在隨之變化……當然,大多數時候,這絕代麗人都是面無表情,即便是對于鐵仲玉的俠行義舉,她也不過淡然地微微額首,但當祈少君說到自己兩次家破人亡,還有自己的娘親花信年華便香消玉殞,又看到這少年眼含淚光,惻隱之心不禁隨之流露于面目之上,似有同病相憐之感。
而最令她情見于色的,就是祈少君提到了在依蘭花舫與若心、水瑤相依為命的日子,然后又提到他跟司徒曼玲的邂逅與不打不相識,絕色麗人的嬌靨上開始略顯出輕顰垂目的姿態,還忍不住問了他一些奇怪的問題
“當時戲臺邊有那么多人,她為什么只對你笑?”
“你去客棧,真的只是去讓她了解那位鐵大俠的義舉么?沒別的意思?”
“她主動要求你直呼她的閨名……對了,有一天在石屋外,她好像很介意你對她的稱呼。”
她問的這些女兒家問題,祈少君知無不言,他當然不懂女人心思,更沒有抬起視線看到慕冰神情異樣,更不知她心中更異樣,恐怕連慕冰自己也不清楚心中的這股漣漪到底是什么,又是怎么出現的。
她沉吟了一下,再問道:“你……是不是喜歡那位司徒姑娘?”
聽此一問,令祈少君頓感一鄂,不禁問道:“什……什么??”
這個問題實在令他頗感意外,更想不到會有此一問的人是慕冰,他不禁朝她望去,只見她絕倫的面容上略有不安之色,只聽他凄然一笑道:“呵呵呵……你說什么呢?人家可是堂堂盟主千金,我一個江湖小卒哪敢有這種非分之想,做朋友已算是高攀了。”
聽到這話,慕冰輕呼了一口氣,似乎對這個回答很滿意,于是她安心了、心中那一絲不安的漣漪也平復了下來,只見她悠然地躺了下來,緩緩垂下那長長的睫毛、輕輕道:“我困了……”
祈少君微笑道:“哦!你放心睡吧,我來幫你守夜。”
慕冰眼波又一亮,曼聲道:“真的?”
不過是丈許見方的石屋,石門外面的機括又隱蔽之極,誰也無法發現……這石屋之中,哪里需要他守什么夜?但是慕冰卻不這么想,因為她聽到了從未令她有如此安全感的話語,所以她安心地、沉沉的睡著了……
祈少君看著她漸漸睡熟,心中思付道:“這一個她,多么溫情……”
翌日清晨,慕冰緩緩張開朦朧的眼簾……
她眼簾再次一闔、還在回味著,昨晚似是她多年來睡得最香的一晚,而且她知道自己睡相不怎么好,可是今天的被子卻還是好好地蓋在她的身上……
可溫馨的感覺倏然而止!黑暗中,她看到石門還是關著,可祈少君的身影已然不在!她眼簾猛睜、翻身而起!就感到好像失去了什么極為重要的東西,而且以她這等武功,祈少君不在了,石門勢必開過又關上了,而她居然會感覺不到!難道昨晚真的睡得有那么沉么?!
“人呢……!”她焦急地吐出兩個字,慌手慌腳地打開石門機括!
走出屋外,明媚的陽光撲面而來,空氣清新、鳥語花香,昨夜的一場大雨像是洗禮了閑卿谷里所有的悶氣……
晨光撲面而來,慕冰本能下抬起衣袖一遮面目,待適應亮光后,先映入她眼簾的,是涼亭里桌上的小火爐,上面正熱著早餐;而后進入她高挺的鼻子的,是火爐上飄香四溢的香氣,她的嗅覺告訴她,那是已經熬好的、她最愛喝的桂花龍眼羹,她似乎跟祈少君提過,但只是隨口一帶而過;隨后又是傳入她香耳的,涼亭一旁的茅屋上錘子的敲擊聲,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駕著梯子在修補茅屋頂。
看到這一切,她才松開了緊繃著的心弦,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她不禁問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自從那另一個冷酷絕情的她在內心萌生、并將原本的自己取而代之后,世間的一切都成了她訕笑的對象,更無牽絆她的東西,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她也不會有焦慮、不會有擔憂、更不會有害怕或不舍,可是今天……不,甚至可以說是從昨晚開始,她對開始有了關切和焦慮,再次擁有了這令她已經遺忘的情感,而且這情感還是如此地突如其來!
“慕姑娘!昨晚睡得好嗎?洗漱的熱水已經燒好了,小心別燙著!”祈少君一邊忙活,一邊招呼道。
灶臺上,白汽蒸騰、鍋蓋顫動,鍋里騰波鼓浪的聲音不斷;慕冰轉身緩緩走進涼亭,看到桌上除了噴香的羹湯,還放著精致的小菜和點心,這些都是她愛吃的,因為祈少君每次聽到她說愛吃什么,第二天必會出現在這張桌子上。
所以她想到這些、再看到這些,久久沒有說話,心中不知怎么的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郁結之氣、逼得她心肺都快撕裂了……
“……嗯,這下子這茅屋就結實多了!”
祈少君還在自娛自樂,未瞧見她纖弱的嬌軀在涼亭里不斷地顫抖著……
“……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絕色麗人顫聲道
“嗯?你說什么?”他還是沒往涼亭里看。
“我說……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一陣發瘋似的嘶呼,伴隨著一股似乎壓抑已久的內勁突然爆發而出,一陣狂風抖撒而開!
這突如其來的嘶喝與狂風,差點讓祈少君一錘子砸了自己的手背,他驚詫之下,一掠飛到涼亭里,急切道:“慕姑娘!你怎么了?!”
他凝目看著眼前的絕代佳人,只見她一喝之后,有些疲憊地背靠著涼亭的柱子,兩眼泛紅、淚光晶瑩,瑩白的肌膚因為激動而抽搐著,夾帶著旁人無法感受的悲痛……一時之間,悲憤、怨恨、矛盾、疑惑、極端,就像無數浪尖,打擊著她飽受摧殘的心房!
“我是個心腸冷酷、絕情絕義的女人,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來關心!我是一個幾次三番差點殺了你的惡毒女人!你又憑什么對我好?!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離我遠點!”
看著這個瘋狂失控的女人,一邊嘶啞的叫喊著,桌上的早點和火爐也被她瘋癲甩手打翻了一地,炭火燒焦了她的衣袖!
剎那間,只見涼亭里面乒呤乓啷的聲音不斷!
她怎么了?她接受不了!她心冷已久,這突如其來的情感,加上祈少君的無微不至的關懷,就像是滾燙的水突然澆在了一塊堅冰上,一時之間,這塊冰自然無法承受,而此時這塊堅冰正是因為滾燙之水而突然爆裂!
看著她從所未見的模樣,祈少君似乎倒是很明白,淡定地站在一旁,因為從她近似于瘋狂的話語中,祈少君看出了她心中的兩個自己在互相沖撞著,而最初的那個她正在掙脫長期被另一個冷酷的自己禁錮的束縛。
不過,堅冰受熱后終究會融化成水……所以祈少君靜靜地看著,一直等到慕冰由狂嘯瘋癲的嘶聲漸弱,瘋狂亂抓的嬌軀頹然癱坐下來,最后伏在桌子上大哭起來:“嗚嗚嗚嗚~~~~~~!!!”
善解人意的少年這才走上前去、緩緩伸手手掌,輕輕地撫摸她烏黑亮麗的秀發,安撫著她起伏顫抖的香背……
他從沒想過這冷酷無情的女子也會哭,而且哭成這樣。他哪里知道,再冷酷的女子也是女人,女人在這一方面永遠是脆弱的,這是女人的天性。
涼亭里,哀傷的嘶哭持續了良久……
“慕姑娘……好點了么?”溫和的問候聲傳入麗人耳中
慕冰沒有回答,仍然是埋頭伏著抽噎,但哭聲已經平息……
祈少君微笑道:“慕姑娘……記得我二叔說過:一個人習慣了一種情緒,要讓她改變過來,是會感到很痛苦的,不敢去接受、不敢去面對,不過……如果她愿意去面對,也愿意敞開心懷去接受的話……”
(就像喝一杯威士忌的感覺,先是苦澀,而后便是回味無窮的樂趣)
祈少君沒喝過威士忌,但他也做了很好的詮釋,他的手仍舊輕輕地搭著麗人抽泣的削肩……這等舉動,若是換了慕冰以前的脾氣,非讓他缺胳膊斷腿,可現在沒有、也不會了……雖然還在抽泣,但對方剛才的話,她是一字不漏地都聽進去了,她慘然哽咽道:“我可以在這里待八年……十六年……寂寞、折磨,都可以忍受,卻無法忍受世人對我的摧殘……”
祈少君道:“我明白,這是最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傷害。”
慕冰顫聲道:“其實,我根本不想……也根本不愿……可是……可是我又不敢……我真的好害怕……”
祈少君聽得明白,付道:“不想、不愿做一個冷血之人,卻又不敢再對世間付出真心,害怕自己再次受到傷害,而這一次……還能挺得住么?”
嘶聲的悲泣雖已平靜,但是這話中的悲與恨卻更令人惻然,所以祈少君再次確定了紅顏命薄,這絕代佳人必定承受了太多世間的不善,把她逼得連別人對她的關懷都不敢去接受。
但祈少君絕不會放棄信念,更不會放棄她:“慕姑娘,你是否相信我?”
這個問題又讓慕冰如何回答?相信他的什么呢?相信他的一片真誠?還是相信他所有的一切?她情不自禁地抬起眼波、看著祈少君……
四道美麗的目光,又一次奇妙地融合到一起……
他看著她淚光晶瑩的美眸,更感覺到她冷若冰霜下潛藏那份溫柔;
她看著他溫暖而堅毅的目光,感到了對方發自心底的真情實意;
二人相互對視著,沉默不語……但這段沉默的時刻真如黃金一般,因為在這短短的時刻里,他們俱已忘去了喜怒哀樂的情感,生老病死的痛苦,甚至已忘去了彼此間的身份與處境、還有年齡。
依舊是祈少君打破了沉默,溫言道:“好點了么?”
“對不起……我……”這滿地的殘羹冷飯,看著自己的“杰作”滿心愧疚。
祈少君豪笑一聲道:“沒事的!早飯可以再做嘛……何況,你要做的事比我這頓早飯要難做得多了!”
慕冰又沒有說話,她太感謝這個善良體貼的少年了。
祈少君一邊打掃,一邊道:“慕姑娘,你看遠處的樹林……”
慕冰微鄂一下,隨之望去……只見樹林里,初晨的陽光正好透過枝葉間之間的空隙一道道射下來,看上去是如此得絢麗多姿。
祈少君道:“很美吧?”
慕冰不覺額首道:“嗯,是很美……”
祈少君正色道:“可這只是我們看得到的光亮,其實光亮并不僅僅是在那里而已,它無處不在,哪怕我們身在背陰處或閉上雙眼,光明也在……光明始終在我們周圍,哪怕是在那黑暗完全吞沒了光明的石屋里,可只要我們還有一顆發光發亮的心,又何懼黑暗?”
“你的意思是……”這番獨特的見解,慕冰行走江湖多年也未曾聽過。
祈少君掃干凈了地上,道:“我的意思是……無論命運如何對待自己,但只要我們自己的心是平靜和光明的,就能發覺很多美好的東西。”
這不正是祈少君的人生格言么!他明明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弱冠少年,而且還經歷了失去一切的慘痛和折磨,可依然還能領悟到美好的人生真諦;反之,年歲已經不小的慕冰倒反而成了不通世事的小姑娘。
祈少君重新做起了早飯,又道:“你可知這番道理,是誰講我聽的?”
慕冰低眉思索了一下,道:“是你娘?還是你二叔?”
祈少君搖了搖頭,道:“是一個失去光明的人告訴我的。”
慕冰眼波一怔:“失去光明的人?”
祈少君緩緩道:“這個我之前沒跟你提過……十五歲那年,有一次我不慎闖了禍,逃到了山下的雨溪鎮上躲避我義父,結果卻誤打誤撞地闖進了一座書香門第的宅子里,在一間繡樓上遇上一個正靜坐在陽臺上的姑娘。”
慕冰的心弦如被撥了一下,失聲道:“姑娘?”
祈少君額首嘆道:“是個大家閨秀……我也真是魯莽,居然跑到了人家小姐的繡樓里……我連忙道歉,說我只是想找個地方躲躲,絕無惡意。正當我想離開時,那小姐居然說……”
當年在繡樓里,是祈少君畢生難忘的回憶……
“無妨……小兄弟,你就在我這里躲一躲吧。”那小姐的語聲清脆婉曼,令人說不出的舒心。
“可……可以嗎?”祈少君驚詫道
“當然可以,你義父怎么也不會想到你會躲在我這繡樓里的,更何況……我這里太冷清、就愁沒點人氣呢,有人來豈不更好?”
“那……萬一我是……壞人呢?”
“不會……你的語聲已經告訴我,你絕不是壞人。”
“光是聽就能聽出來了?”
“當然不是這么簡單,還需要用心去體會。”
“姐姐你好厲害。”祈少君沖謙帶笑道
“這沒什么的,也許因為我是個瞎子的緣故……”那小姐吟吟淺笑道
慕冰卻怔住了:“瞎子?!”
祈少君道:“我當時聽到這話后的反應,就跟你現在一樣。”
當時聽到這話,祈少君這才注意到,那盲眼小姐從頭到尾沒看過自己一眼,始終幽婉地坐在樓臺邊,菀然凝視著屋外,盡管她看不到五彩繽紛的世間,但對于世間而言,她卻無疑是一朵最美的深閨百合!
祈少君嘆道:“她在九歲時生了一場大病,雖然勉強保住了性命、但也失去了光明,身體也較為孱弱……唉,這么好姑娘,上天居然對她這么殘忍。”他在說這話時,無論眼神和語氣都帶著一種牽絆的情感。
慕冰似乎也注意到了,凝視著他的眼神喃喃道:“那……她長得美嗎么?”
祈少君想不到她會問這個,他哪里明白女兒家的心思:“老實說,她還真是個挺耐看的美貌姑娘,溫婉又賢惠。不過,若論美貌……”
說到這里,慕冰眼波緊緊凝視著他,因為下一句話想必是她最希望聽到的!
可正說到要點上,祈少君卻突然道:“唉!不提這個了!”他太不懂女兒家心思!慕冰連微感一下失望都沒來得及,就聽他繼續道:
“當時我很驚訝,就和她聊了起來……像她這樣的人一定寂寞得很,她讓我留在她那里,正是期盼能有個說話的對象……我問她,生活在黑暗里,一定很痛苦吧?可是她微笑著搖了搖頭,指著外面的暮靄,對我說:
‘你大概沒有感受過,每個季節,雨溪鎮上各種花香飄進這里的感覺,還有前面那潺潺的流水聲,還有冬天雪花飄零下來那寒冷中帶有的一絲清新……’
還道:‘要學會放下自己的想法,就像你義父要打你,所以你要逃,但你義父或許是要教訓你,但他何嘗不是在擔心你的安危呢?’
祈少君道:“我當時很震驚,上天如此對她、令她余生都要在黑暗中度過,連平日里讀書還得貼身丫鬟伴讀,可她居然無怨言、不氣餒,這哪里是瞎子對待人生的態度?一個盲眼的姑娘尚且對生命都充滿了熱愛,那我們這些睜著眼睛的豈不是很膚淺么?所以事后,我很果斷地去找我義父認錯、任憑他處置。”
慕冰聽著祈少君轉述那盲眼小姐的話,也不禁出神了。
短短的一瞬間,她感到自己的絕世美貌、高強的武功和過人的才智,還有那承受多年的冤屈,在那盲眼小姐面前,似乎都成了不值一曬的東西!她自也還不知,眼前的少年正是因為長期受到這位盲眼小姐的熏陶,才生得一副樂天博大的心懷,對他和身邊的人而言,這是很多人都沒有的一項難能可貴的財富!
所以也勾起了慕冰的好奇,不禁問道:“那小姐現在怎么樣了?”
祈少君已經把重新燒好的粥端到了涼亭里:“從我離家到現在兩年了,她還大了我兩歲,應該嫁人了吧。”
慕冰如釋重負地輕呼了一口氣,道:“若是有機會,我想見見這位小姐。”
沒過多久,熱氣騰騰的早餐又躍然于桌上,似乎之前根本沒發生過什么。
慕冰吃著吃著,突然放下筷子,緩步走出涼亭外,茫然地望著眼前平靜的湖面,時而又環目四顧,看著閑卿谷的景色……
而祈少君看出來他是在看著谷口的方向,問道:“慕姑娘,你想出谷對么?”
慕冰道:“你想說什么?”
祈少君道:“你若愿意的話,再過幾天等你功行圓滿,我就帶你到處游山玩水,好么?我知道哪里好玩!”
慕冰沉吟道:“出谷……出谷么……”
一句深沉的話語,交織著多年的孤寂與無奈,外面的花花世界,對慕冰而言卻是步步荊棘,如今又已太久沒有離開這里,“出谷”二字,這個再平凡不過的想法,如今竟成了一種不習慣的奢求,甚至令她隱隱感到畏懼……
祈少君似乎也并不是很清楚對方的感受,但他下面的一句話,卻正如一劑良方
“慕姑娘,我知道你對外面的世界心有余悸,但只要你信得過我祈少君,我以性命擔保定會照顧你、保護你。”
聽到此話,慕冰冷若冰霜的面靨上又閃出了一絲的漣漪,只見她半晌沒有說話,窈窕的身姿一直呆呆地站立在原地不動。
祈少君一直佇立在涼亭里等候她的回音……
良久良久……
慕冰柳腰扭動、終于緩緩轉過身來,淡淡一笑道:“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