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殷禹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耳邊已聽到來自李世民的一聲驚呼,道:“是李總管他們進攻了!”
黑夜的雨幕之中,他雖然看不清李世民的表情,但聽其語調,不難想象出對方臉上興奮的模樣。
殷禹聞言再一細聽,雖然此時距離突厥營寨已經隔了一段距離,但隱隱間還能聽到些許的喊殺聲傳來。
原來李世民還布置了偷襲這一步棋!
今夜烏云滿布,又下著大雨,確實是偷襲敵營的絕佳條件。
一念至此,盡管殷禹對李世民仍懷著無比深刻的怨恨,但從客觀的角度上看,也不得不佩服他在軍事上的才干。
一方面自己親去游說突利退兵,另一方面則安排人馬偷襲敵軍大營。只要任何一方面成功了,都可給這支來自草原的雄師一次不小的打擊。
更妙的是假若雙方談判破裂,偷襲敵軍這一步棋便能為殷禹等伏兵發揮額外的效果,令突厥方面疲于應付,顧此失彼下,便能給李世民增加逃跑的機會。
真可謂是一舉三得的妙計!
而眼下殷禹從蹄聲判斷,追擊自己等人的敵軍大概還剩下十余騎,人數上是要比剛才少了很多。
但他自問對于馬戰確實不太靈光,要單人匹馬對付十幾名突厥騎兵,絕非易事。
正思慮間,猛地發現一直被他扣在馬背上的突利已經好一會兒沒有動靜了,不禁心下懔然。
暗忖著這老小子身上有傷,又一路顛簸,該不是失血過多死了吧?
殷禹又朝后看了一眼,心中打定主意,忽地勒馬停定。
抓住突利的衣領、腰部,沖后喝道:“你家可汗還給你們,接住了!”
猛提一口氣便把突利向后扔了過去。
只是剛一撒手他就后悔了。
那幫突厥追兵未必有人懂得漢語,哪里聽得懂自己把突利還給他們了。
即便聽得懂漢語,然而此刻夜色昏暗,難以視物,他們又怎么看得清楚突利身影呢?
到時候,別連人帶馬撞在一起,那就真糟了。
這想法迅速在殷禹心中閃過。令他后悔不已。
轟!
霎時間,天空中一道閃電落下,照亮了平原四周,也照亮了突厥追兵和空中呈拋物線的突利,令前者急忙勒停駿馬。
一個呼吸后,四周又重回黑暗。
正當殷禹為突利是否已被突厥士卒安全接住而猶疑時,后方忽然傳來一聲大笑,道:“今晚的事,本汗會永記于心!”
殷禹按轡馬上,仔細一聽,這分明是突利的聲音。
原來他剛才是在裝死!
那幫突厥士卒因看不清突利的臉色,又聽他語氣不善,還以為是沖李世民說的。
其實只有突利自己知道,那是他對那個抓住了自己的唐兵所言的。
堂堂突厥可汗竟被一個微不足道的大唐小卒擒獲,這樣的奇恥大辱怎么能教人忘記?
自然亦有資格成為他突利欲啖之而后快的必殺者名單上的一員。
殷禹聽著突利的聲音雖然有些氣力不足,但既然還能夠開口說話,就表示其性命無虞。
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估摸著對方的位置,沖他朗聲笑道:“今晚確實令人難忘,可汗請了。”
而李世民在剛剛聽到殷禹停馬喊話時,也一并勒停了馬匹,原打算一同作戰,現在看突利無恙,便沖他喊道:“可汗仍是世民的好兄弟,珍重了!”
他今晚險象環生,差點就被突利扣下留作人質,此時面對這個仇敵卻仍能談笑自若,視對方為兄弟。
光是這份氣度恐怕世上就沒幾人能做得到的。
因此,突利在乍聽之下也不禁動容。
殷禹、李世民兩人扔下話后,便趕緊一夾馬腹,朝著豳州城方向溜之大吉。
此時,突利后頭的那隊親衛士卒已經緩步驅馬趕了上來,其中一人以突厥語問道:“可汗,要不要追?”
哪想到突利冷哼一聲,道:“蠢材!還不趕緊回營。”
說著,摸索到另一名士卒牽來的馬,已經上馬朝營寨回奔。
那個無端挨了句罵的突厥漢子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他想不明白自己剛才到底說錯什么了。
只有突利自己知道,剛才那個唐兵之所以會放了自己,可不是因為他信守承諾,實則是這背后另有用意。
他回頭瞥了一眼,在茫茫夜色中哪里還看得見人影,只有斷斷續續的蹄聲已經漸遠。
不禁心中感嘆,從今以后,這大唐之中除了李世民外,又多了一個值得他突利鄭重對待的漢人了。
殷禹三人駕馬一路向南飛奔,大約一刻鐘后,忽然發覺前面不遠處隱隱有點亮光,接著就聽有人高聲喊道:“來人可是秦王?”
李世民聽見了匆忙回應。
等兩邊臨近了,才發現原來是郝大勝帶了一隊人馬在這里接應。
在風燈的照耀下,他眼角泛光,一時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導致的。
李世民當下便把剛才遭突厥兵追殺的事情簡單帶過。他言語中還帶點笑意,似乎完全沒把剛才的危險放在心上。
而一旁的郝大勝已經激動道:“末將救駕來遲,請秦王恕罪!”
李世民擺了擺手,轉頭向一旁的殷禹看去。此時在那兩盞搖曳不定的風燈照耀下,已經能依稀看清了他的輪廓。
“你叫什么名字?”李世民問道。
這么簡單的問題本來任誰都會回答。可偏偏是李世民問的,殷禹不僅不想作答,更恨不得手刃了這個提問者。
在不過一個馬位的距離下,他自信假若自己突然襲擊,有九成九的把握可以取下李世民的人頭。
因此握著彎刀的右手不禁緊了又緊。
剎那間,齊老爹父女和豳州城的百姓以及自己那一火弟兄們的面容在他腦海閃過。
最終只能在心中無奈地嘆了口氣,淡淡答道:“賤名何值一提。”
一旁的郝大勝聞言皺了皺眉,有些惱怒道:“秦王問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他還想接著教訓,卻被李世民制止。后者又以極平靜的語氣問道:“剛才我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這樣一個不知所云的提問,在場的只有殷禹一人明白那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他還未做答,一旁的郝大勝卻已經嚇得夠嗆。他跟隨秦王征戰多年,還從未見過后者用如此冰冷無情的語氣向人發問,那代表著他心底里已經對某人動了殺意。
可問題是到底是什么樣的話,會惹得堂堂秦王對眼前這個無名小卒起了殺念呢?
殷禹心念電轉,即刻明白了李世民話里的意思,便肅容道:“小人趕到的時候,見到秦王正和敵寇搏殺,沒聽見什么話。”
他的這番話語氣誠懇,任誰聽了都不會懷疑他的可信度。
李世民向殷禹深深看了一眼,便沒再說什么,一抖馬韁已經領頭朝豳州城趕回去。
等殷禹和皮六回到自己那頂營帳時,才發現里面已空無一人。
同住的那火兄弟竟不知所蹤,兩人均感愕然,但轉瞬就明白了其中原因。
肯定是都被派去偷襲突厥大營了。
這樣看來,兩人今晚似乎因禍得福,畢竟在數萬大軍的刀光戟影下,誰敢保證自己一定有命活著回來。
任何時代,戰爭都是殘酷的。
然而只要有人經歷過剛才那被突利親衛重重包圍的險境后就會明白,其中的危險程度絲毫也不亞于兩軍廝殺。
殷禹和皮六兩人此刻能夠平安回來,除了有賴自身的機敏多智外,多少也要算上點運氣造化。
現在腦中緊繃的那根弦一松,疲倦感頓時有如一陣陣海浪涌來,累得兩人只想倒頭大睡,
殷禹脫下靴子、外衣跳到了床上,一旁的皮六還在罵咧咧道:“老子的卵蛋差點都給嚇沒了。”
這話他在進城以后不知道已經說了幾遍。殷禹聽得耳朵都膩了,只是枕著頭笑了笑。
皮六也脫下靴子跳上了床,接著嘆口氣道:“剛才要能把突利活捉回來就好了。咱兄弟倆那真就是野雞變鳳凰,一飛沖天哩!”
殷禹不禁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哂笑道:“即便你能抓回來,李世民只要不是個好大喜功的蠢材,也會在半路把他放回去的。”
皮六聞言一臉愕然,道:“為什么?”
殷禹伸了個腰,眸子里閃著智慧的靈動,輕笑道:“假如突利真的被我們擒回豳州城,你猜突厥那邊會有什么反應?”
“肯定是軍心大亂呀,畢竟連可汗都沒了。”
“你只說對了一半。”
殷禹點了點頭,道:“因為軍心大亂的只會是突利部落的人馬。而頡利老兒那邊因有他親自坐鎮,自然是穩如泰山。至于他本人,嘿,怕是做夢都得笑歪了他娘的嘴。”
皮六撓了撓頭,疑惑不解道:“什么意思?”
殷禹道:“這道理很簡單。原本突厥方面因為頡利和突利叔侄兩人各懷鬼胎,難以形成統一的指揮。此時如果突利被擒,他的部下群龍無首,自然會被頡利老兒一舉吞并。這就叫,叫……”
殷禹猛一拍皮六的大腿,興奮道:“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
痛得皮六頓時齜牙咧嘴,倒吸一口涼氣。
殷禹卻像沒看見似的,又續道:“別管突利手下的將領有多不愿意,只要他們考慮到眼前唐軍這個大敵,就得乖乖地聽頡利這個大可汗的指揮。”
旋又嘆口氣道:“唉,兩頭互相猜忌的餓狼,總比一頭猛虎要容易對付些。”
皮六揉著大腿痛處,勉強答道:“那我們剛才豈不是差點幫了頡利老兒的大忙?”
他這時才恍然大悟,訝道:“難怪你剛才要把突利還回去。”
皮六經殷禹的這番解釋后,才明白了其中的利害關系。此時再看向殷禹的眼中不禁多了一絲害怕。
他之前雖然多次領教了殷禹在行軍打仗上未卜先知的本事,且都屢屢得到驗證。但心底里還是認為對方不過是有點小聰明罷了。
可這次的情況卻和往常完全不一樣。
試想想,剛才那可是被敵軍重重包圍,一個不好就要葬身敵營的險境。
就算逃出了大寨,還一直有追兵在后頭追趕,在如此緊張危急的情況下,這小子竟然還有工夫想出這么多彎彎繞繞來。
這是怎樣的一種沉著和冷靜,恐怕只有身具大智慧的帥才才能辦到。
因此,皮六在心中不得不對殷禹重新進行評估,同時暗暗做了一個決定。
就是以后惹誰都不能惹下殷禹,否則對方要真想害自己,恐怕有一百種方法讓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其實皮六不知道的是,還有一個實際上的原因殷禹沒有說出來。
那就是當時載著他和突利兩人的那匹馬確實跑不動了,就算他不把突利還回去,被后邊的突厥追兵追上也只是遲早的事情。
與其這樣,還不如賭他娘的一把!
就賭突利身受重傷,那幫突厥兵會放棄追趕,搶救自家可汗。
結果哪想到突利這小子竟然裝死,但好在最后對方也沒派人再追來。
殷禹想到這里,心中暗嘆,由此可知,突利此人亦非泛泛,肯定也想到了自己一旦失蹤,部落極有可能被頡利吞并的風險,故而急速回營。
“對了!統葉護是誰?”
殷禹正想躺下睡覺時,忽然想起了剛才李世民和突利兩人的對話,有提到過這個人。
皮六挪動屁股挨近了些,得意地摸了摸下巴,笑道:“這你可就問對人了,讓我想想該怎么說呢。”
殷禹笑著錘了他右肩一拳,道:“你小子該不是打算拿話蒙我吧?”
皮六忍不住白了一眼,氣呼呼道:“瞧你這話說的。只是這里面的關系很復雜,我得想想從哪兒說起才好。”
殷禹聽著他的語氣,明顯感到了對方的那份心虛,但也不拆穿他。
“總之,”皮六干咳一聲,“現在的突厥其實要分成東西兩個方面,是兩股不同的勢力。像頡利、突利他們就屬于東突厥,而西突厥目前就是你所說的那個統葉護的地盤。”
他續道:“至于他們之間的問題說來就話長了,簡單來說就是兄弟分了家,雖然一個姓,但彼此誰也管不了誰。相反的,他們各自還都想吞并對方的地盤,完成統一突厥的大業。”
殷禹聽罷,心道原來如此,難怪剛才突利說什么西面可汗為了防止統葉護的騷擾,才會加重邊防。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皮六忽然冷哼一聲道:“但話說回來,我們就算無功也有勞,李——”
他朝營帳門口迅速看了一眼,壓低聲音續道:“李世民這小子連點賞賜都沒有,真教人心寒。”
殷禹還以為他要說什么秘密,不禁攬過他的肩頭,笑道:“老兄,明天此時我們還有沒有命繼續在這兒吹牛都不知道,現在給你座金山也沒用,睡吧。”
便不理會皮六的嘮叨,自己躺下睡覺。
如今李世民和突利的談判失敗,唐軍又對突厥發動了偷襲,敵我兩方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唯有戰場上兵戎相見才能解決。
而面對兵力遠超唐軍的突厥大軍,明天過后,又能幾人征戰幾人回呢?
這想法不僅縈繞在了殷禹的心頭,也縈繞在了今夜唐軍營帳中的每一名失眠將士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