豳州城的北門城頭上，一隊五十人左右的士卒正奉命加緊布置防御物資，殷禹和皮六兩人也在其中。

此時細雨停歇，只是天空中仍覆蓋著厚厚的烏云，像是隨時會發(fā)起更大的雨勢攻擊。

殷禹和皮六兩人合力將檑木從城墻底下一步步搬上了城墻，又移到了墻垛的后方放置整齊。

“這事說出去都沒人肯相信，秦王只帶了一百騎，一百騎呀！”

皮六擦了把汗，仍然興奮不已地說道。

半個時辰前，當殷禹等人將發(fā)現(xiàn)突厥大軍已到達城外的消息傳回到城里后，李世民便帶領(lǐng)李元吉等幾名將領(lǐng)，以及一百騎兵由北門出發(fā)，趕到了西北邊的五隴阪高坡御敵對陣。

他隔著自西北向東南流向的涇水長河，只以一番對話便嚇退了頡利可汗的十萬突厥大軍。

這一喜訊傳回城里時，百姓們和全體士兵紛紛跑上了大街吶喊慶祝。

因為任誰都清楚，己方的實力和突厥方面相差實在太大，如果真能夠不戰(zhàn)而勝的話，有誰愿意上戰(zhàn)場拼殺？

皮六嬉笑著給了殷禹肩頭一拳，道：“不過，還真讓你小子說中了！”

李世民在五隴阪上嚇退敵軍后，他的一言一行均被隨行士兵進行添油加醋在軍營里傳了個遍。

其中就有李世民當眾分析突厥大軍不足為懼的片段，而敵軍劣勢正是之前殷禹所說的突厥大軍久歷雨水，弓箭容易開膠這一弊端。

因此，皮六現(xiàn)在看向殷禹的眼神總時不時地帶點像看天神一樣的崇拜味兒。

殷禹將檑木挪好位置后，活動了下手臂，面色凝重地往城外廣袤而平坦的高原望去。

皮六見狀問道：“兄弟，你不高興嗎？”

殷禹往西北方遠眺，視線越過長河，轉(zhuǎn)移至涇河北岸，因為豳州城相對地勢較低，只能隱隱望見突厥大軍依河設(shè)置的營寨，連亙綿長。

他在心里暗嘆口氣，轉(zhuǎn)臉看向皮六，苦笑道：“誠如你老兄所說，頡利可汗的十萬大軍只是被一時嚇退了，可是并沒有退走。”

皮六訝道：“你的意思，突厥還會繼續(xù)進攻？”

這時，監(jiān)工的頭頭正好從城墻下拾級走來。

殷禹趕緊向皮六使個眼色，兩人又搬起早放置好的石塊，假裝忙碌著，免得給人發(fā)現(xiàn)在偷懶。

等那頭頭上了城墻巡視一會，又繼續(xù)往前走后，殷禹才答道：“以往突厥采用的都是速戰(zhàn)速決，搶掠到手即刻撤退的戰(zhàn)術(shù)，從未深入中原。但你看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打到哪里了？”

皮六聞言一愕，隨即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豳州，距離長安不足二百里的路程，一旦失守，便如那日朝會上的大臣所言，突厥大軍將席卷長安。

到時才真是要天下大亂，鬧不好江山都要易主。

皮六微皺眉頭，道：“那你的意思突厥這回是非攻下長安不可？”

殷禹一臉無奈地拍了他下肩膀，道：“兩軍大戰(zhàn)恐怕在所難免。”

豈料，皮六哈哈一笑，道：“我以為你要擔心什么，你之前不也說過他們的弓箭開膠，就像老虎沒有牙齒，不足為懼。更何況我們還有秦王這個百戰(zhàn)百勝的統(tǒng)帥，還怕那幫狼種？”

殷禹不禁一怔。在來豳州城的路上皮六還對這場戰(zhàn)爭抱著極其悲觀的情緒，盡想著逃跑。

如今的心態(tài)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變，可見剛才李世民以百騎嚇退突厥大軍的壯舉確實極高地鼓舞了唐軍士氣。

但殷禹以自身成熟的軍事戰(zhàn)略眼光將眼前局勢審判一番后，卻沒有這么好的心態(tài)。

便接口答道：“這便是我判斷失誤的一點。我們這邊的人馬加上豳州城原先的守備軍，加起來滿打滿算也不會超過三萬人。”

又轉(zhuǎn)頭看向皮六，問道：“我問你，突厥那邊有多少人馬？”

他表情嚴肅，給人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感。

皮六受到感染下，不自覺地收斂起笑容，細想片刻后才謹慎答道：“聽說至少十萬，還可能更多。”

殷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深嘆口氣道：“以往李世民征戰(zhàn)沙場，總能以弱勝強的關(guān)鍵就在于那隊黑甲騎兵，他們從敵后突襲，打亂了敵軍陣腳，擾亂軍心，才使以少勝多的奇跡成為可能。

現(xiàn)在我軍要面對的可是在馬背上長大的突厥人，就算他們弓箭開膠，但別忘了他們還有彎刀。李世民的騎兵奇襲戰(zhàn)術(shù)已經(jīng)不奏效了，一旦兩軍擺開陣勢真刀真槍地開打，你以為面對兵力數(shù)倍于我軍的突厥人，我們能有幾成勝算？”

皮六登時目瞪口呆，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面色逐漸凝重起來，有些激動地說道：“那我們還可以守城！突厥人是草原游牧民族，根本不善攻城。”

“這就是我漏掉的另一個決定勝負的重要關(guān)鍵。”

“什么意思？”

“守城向來打的就是消耗戰(zhàn)，連日的暴雨雖然破壞了突厥人的弓箭，卻也把我們后方的糧道以及援軍給堵住了。”

殷禹蹲下身，撿起身旁的一枚小石子，憑借著之前從皮六處聽來的援軍情報，在地上簡單畫了個示意圖。

同時解說道：“突厥人根本不用攻城，只要圍困我們十天半個月，城里三萬大軍的日常消耗也能馬上把我們拖垮。你沒發(fā)現(xiàn)昨晚進城后的晚飯已經(jīng)比出發(fā)時少了近三分之一嗎？”

豳州城相比于長安，不過是個小型城池，城里的儲備糧草根本就不足以支撐三萬大軍的長久開銷。

別說十天半個月，恐怕五天都有些勉強。

皮六緊皺著眉，還是不服氣，道：“那突厥就不怕沒糧嗎？他們十萬的大軍比我們還需要糧草。”

殷禹站起身來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苦笑道：“不錯，但他們完全可以分兵扼守糧道，以逸待勞，同時再向周邊的縣、村、鄉(xiāng)進行掠奪，他們只會比我們堅持的更久。

甚至我們的援軍到了，他們還可以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試問在這平地上誰是突厥鐵騎的敵手？”

說罷，走向墻垛，遠遠向城外的突厥大營望去。

涇水長河水位淺窄且水流平緩，沿河設(shè)營，既不虞有被截流沖擊的風(fēng)險，同時又臨近水源可以解決日常所需。

哪怕發(fā)生火險，也能及時取水搶救。從這點便可以看出突厥中也不乏深諳兵法的能人。

這場仗，并不好打。

皮六神色頹喪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這回他終于承認了這一殘酷事實，此戰(zhàn)，我軍九成九必敗。

他氣得往墻上一捶，罵道：“唉，剛才那么好的逃命機會都被那‘短命鬼’給攪了！”

說的當然是傅長壽幾人。

殷禹不禁又想起了齊柔，現(xiàn)在的他雖然仍接受不了她和齊老爹的死訊，但比起剛才已經(jīng)好了許多。

他望向城外茫茫的一片荒地，視線再延伸至遠方的那一片樹林和山丘，直至模糊。

天大地大，他忽然感到自己就像隨波逐流的飄萍，無家可歸，也不知道最后會去哪里。

“咦，下雨了！”

隨著一旁某名士卒的一聲驚呼，天空的烏云中又重新落下淅瀝瀝的雨水，打在了正忙于工事的一眾士兵頭上。

漸次而去，一時間也落在了城外廣袤的荒原和涇水長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