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北望:明代中越文學交往研究
- 馮小祿 張歡
- 3579字
- 2023-02-08 17:53:24
四 書信類
在明代文集中,書信是涉安南資料的一大文體。根據其具體情形,在此分三類來說明:
(一)明朝使臣與安南國王往復的外交書信
出使安南的明朝使臣與安南國王的往復書信內容主要集中在三個大的問題上:一是明安兩國在兩廣和云南地區的邊界問題,二是安南迎接明朝使臣尤其是詔旨的一系列儀注(以跪拜禮儀為核心)問題,三是明朝使臣啟程回國時的贈禮辭謝(以辭金為標志)問題。由于第一個問題關系到兩國的邊境和人民安全,第二個問題關系到兩國的體面和風俗,第三個問題關系到明朝使臣的清廉品節和安南方面的“事大”誠意(多與前兩個問題中的某一個同期發生),往往都十分重大而集中,需要經過多次交涉才能得到一定程度的解決,由此,可能就會留下多封來自明朝使臣和安南國王方面的外交書信。值得強調指出的是,在漢文化早已遠播植根東亞和安南地區的文化背景下,這樣的外交書信都是用漢字書寫,便于雙方暢快地交流。與日常兩國人員會面除翻譯之外的零星筆談相比,這又是篇制更為宏大而問題更加集中的書信往復,故頗能起到一定的實際效果。所謂“慮重譯弗詳,故筆諸書”[139]是也。
先說第一類邊界類。由于明朝和安南在兩廣和云南地區有大量的邊界相接和人員往來,故兩國地界交涉和邊界侵擾等問題時有發生。而當發生比較重大的安南入侵事件,帶來明朝邊疆土地和人民財產的重大損失之時,作為宗主國的明朝自然不能坐視不理,在接報之后,往往就會專門派遣大臣或者使臣來交涉,就此留下大量的邊界類書信。洪武三十年(1397)陳誠、呂讓的《與安南辨明丘溫地界書》三通及安南回書二通即屬此類。
次說第二類迎送特別是接詔等禮儀類書信。雖然安南很早就與中國有密切的地緣和文化往來,有學習和效仿中國王朝儒家禮儀的愿望和實踐,但在獨立成國后,根據其當時統治者對自身國力認識的不同,其與北方王朝頡頏的獨立自尊意識會時有冒頭,由此就會引發一些關于迎接使者和詔書的禮儀問題,特別是跪拜的次數和方式等。就明朝使者而言,也存在個人的禮儀規范和認真貫徹儀節與否的問題。對于一些特別關注和堅持這方面禮儀要求的明朝使臣來說,他們往往會以維護大國體面的名義,而特別挑剔安南在這方面的配合問題,由此就可能產生關于禮儀爭辯的多通書信。目前所能發現的比較完整的儀注交涉書信,就是天順六年作為正使出使安南的錢溥《與安南國王書》四通(其一,委廣西南寧府差官赍至本國界;其二,回儀注;其三,論禮不行;其四,再論禮)和安南方面的回書二通[140]。
至于辭贈書信,往往與上述兩個關于地界爭議和頒詔儀注等問題同期發生。就現在所留存的書信往來看,陳誠與安南方面關于臨別禮物的贈送和辭謝的往復書信各有兩封之多,禮物則是“黃金二錠,白銀二錠,檀香、沉香、箋香各二”[141]。最終陳誠和呂讓都未接受,還將此次與安南的交涉和辭贐經過詳細報告了朝廷[142]。而錢溥辭謝安南方面的贈禮則達三次之多,其《與安南國王書》的第五至七通書信內容分別是辭送禮物、辭送私贈和再辭私贈,還一并“作詩十首堅辭不受”。結果是直到錢溥等人回國復命之后,安南國的謝恩使團還將錢溥辭謝的禮品帶到朝廷來,希望朝廷能夠頒給錢溥[143]。就此,《明英宗實錄》有詳細的記載:“(天順七年六月)己巳,禮部奏:‘翰林院侍讀學士錢溥、禮科給事中王豫使安南,安南國王黎灝饋溥金、銀各四十兩,金、銀廂帶各一條,饋豫金三十兩,銀四十兩,金、銀廂帶各一條,溥等固辭不受。王命陪臣程磐順赍詣京,溥等猶未敢受。’上曰:‘既已赍至,令溥等受之。’”[144]《大越史記全書》也說:“(天順六年)冬十月初六日,明使錢溥等寓于使館,及還,帝赍禮物送之,溥等固辭不受。”[145]可見錢溥等人確實堅守住了清廉的使臣節操,贏得了安南國上下的尊重。潘希曾使團據《求封疏》所述辭謝次數,應也是如錢溥等人一樣是三次,而其他如黃諫等人則不清楚次數。
(二)處理重大安南事件的公務類書信
專門處理和討論重大安南事件的公務類書信,其所送達的對象多是有關某次安南事件的明朝直管上級或者同僚和下屬,總之都是各類公務人員而非朝廷或者其他非相關人員。由此,這類公務書信,也就成了國內公牘中的一種。這在李春熙“征南公牘”、張岳《小山類稿》和林希元文集中頗多。
其他還有嘉靖年間征討莫登庸的俞大猷《上兩廣軍門東塘毛公平安南書》《上兵部尚書東塘毛公書》,萬歷年間具體負責處理安南后黎朝黎維潭叩關求封事件的楊寅秋《寄童葵午總戎》《與童葵午總戎》《與黃直指》《上張洪陽相公》(其二)《答粵西楊濟寰中丞》(其一)等。其中,俞大猷所上的毛公,即負責莫登庸事件的最高文官、兵部尚書、太子少保毛伯溫,而楊寅秋所上的張洪陽相公,即閣臣張位。如再進一步將楊寅秋與張位的前兩封通信結合來看,會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就是在明朝南方黎維潭叩關求封的擾攘之際,在西北寧夏河套地區幾乎同時發生了哱拜之亂,東北地區發生了初次崛起的日本強占朝鮮大半國土,這三大影響亞洲政治軍事格局的事件的接踵爆發和緊密關聯,使得明朝在處理這些國內外事件時,必須分外小心和綜合決策,由此也才有了關于“萬歷三大征”的記錄和評判。
這類書信的特征是,外表可能是私人通信,但實質卻是公務處理。表現在形式上,也較少通信雙方的寒暄和其他個人事務的交待。此看楊寅秋《上張洪陽相公》其二:“交南構訌弗戢,西南一大釁隙也。以狼顧鹿駭之酋,當鴟張蜂銳之日。去歲垂成中變,當事馳報科疏,所為督責甚嚴,議且觀之兵矣。惟是馭夷有長策,來者弗拒,而國家之控安南有成憲,逆如黎利,篡如登庸,猶將宥之,況黎維潭托之復仇復國,其名正而其情真乎?從邸報竊窺,廟堂宵旰東顧,此何日也,尚欲與交南從事?毋論遠勤絕域,即厪厪如嘉靖間毛司馬壓境故事,挽輸荷戈之眾不下三十萬,他征發稱是。兩粵生靈,豈堪此番蹂躪?尋奉部議相機處置,封疆末吏蒿目焦心,冒險履危于炎蒸毒瘴之鄉。凡三閱月,乃始致其酋主率通國臣耆數萬眾,于四月初十日系組納降,匍伏龍馭,恭進代身,漢官威儀之盛,前登庸之故事未有。可幸不至辱國。方今倭酋狡焉憑陵,朝廷不吝王封縻之,曾不得其函奏一謝,猶有戎心。夫以國,則交南大于日本;以強,則往諜所載,日本不大強于安南也。有如黎酋之交臂受事,稽顙來享,及此時播告宣示,倘亦足振神氣、張國威乎?嘉靖間有行之矣。中外瞻仰,惟師座張主之。”[146]張位是楊寅秋進士考試時的考官,故本信結尾以“師座”稱之,猶“座師”也。由此可見安南歸順之事與日本侵略朝鮮之事為同時發生,昭示了其時東亞四國的復雜格局和明朝為此焦頭爛額之貌。
(三)事涉安南的國內私人信函
本類書信與上一類的區別是,上一類是專論安南事件,屬于公務往來,而基本不涉及私人情感交流,本類則是在私人情感和事務的交流中,以順帶提及或回復對方詢問的方式交待作者關于處理安南公事的經過和看法等。也即,本類信函的本質雖是私信,但涉及安南事件卻又具有公務性質,可以看出外交大事如何進入到明朝以家庭和朋友所組成的社會空間,表明明人對外界并非毫無所知。屬于此類信函的,仍以上述曾專門經手處理不同時期和不同情形的安南事務的諸人為例,張岳《答王檗谷中丞》《與夏桂洲閣老》《與姚明山學士》,林希元《與門人陳章二上舍書》《復京中故人書》《與周石崖提學書》《與項甌東屯道書》,楊寅秋《寄劉約我》《與林述源大參》《寄劉淳寰方伯》《粵西與曾在貞》《粵西與子嘉祚》等書信都是如此。而楊寅秋《粵西與子嘉祚》為此類書信中的家人通信。
為看清本類私人書信和安南事件關聯的特點,本處以張岳《答王檗谷中丞》為例來說明其結構和內容組成。該書首言:“解戶至,伏承教言,備審近日起居之詳,不勝慰浣。真州終非久居之地,祠堂婚嫁粗畢,似當束裝歸莆。然莆無舊業,而世態紛華。要之珍膳醲味之中,亦當梅蓼一二味存其酸辣,乃有風趣爾。此道不于吾老先生之望而誰望。”結尾言:“某前年八月抵此,將及兩載多病,兼以吏事素非所長,旦夕俟以微罪訶彈而去,歸臥林下。儻老先生歸莆,得以侍杖履,領誨言,平生之幸也。未有奉教之期,惟倍加珍攝,以副注望。不一。”符合一般私人信函交流信息和情誼的特點。而中間則插入了一段專門抨擊用兵安南的意見,以為是近來士大夫學術不明,開啟了一種好尚縱橫之術和功利之談的不良風氣:“安南之議,士大夫譚之數年,然皆出于一種喜功利、尚權譎者之口,沉靜守道者初不譚也。大抵近世學術不明,廉恥道喪,士大夫往往犯‘見金夫不有躬’之戒,其所操之術皆管商秦儀之奴隸所不屑譚者,而妄托以為經濟,自媒自炫。”并譬喻安南對于當時的明朝而言,最多只是膚爪之疾,而東北的泰寧三衛和西北的河套地區才分別是要命的肩項之疾和要害的腰脅之疾。由此張岳諷刺那些主張用兵安南的人們,包括其同鄉林希元,多半只是功名心作祟,紙上談兵,“畫鬼”而已[147],不會有什么實際的效果。由此可見,嘉靖前期安南莫登庸事件的爆發,事實上也集中地反映出了明代學術和士人心態在此際的分化和沖突,具有很好的學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