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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龍虎啖食正聲微

  • 紫玉成煙
  • 錦城
  • 9553字
  • 2004-06-01 14:51:00

“我行事怪誕、身世莫測,她們免不了生出防范,告誡若蘭不許與我往來。若蘭便托三夫人身邊一個叫ju花的侍婢,做了傳書達意的牽線人。養傷期間,葛容楨登門賠禮,我略施心術,對他著意結納,漸漸言語投機,結為好友。

“我再沒見到三夫人,非但沒見到她,連她的消息也不聽說。我出道來所擔負的任務,我也不大愿意想起,往往一閃即逝。與若蘭往來多了,我料三夫人再無不知之理,她并沒當真瞧不起我,還是留給我機會的,隱隱生出一種歡喜,心想一直這樣下去豈不是好?我不另生事端,好好兒的與若蘭結為夫妻,她便成了我的親人,我就可以每一天都看見她接近她了。義父叫我接近她,可也沒說用何種手段。”

他抬起苦澀的眼睛,朝我笑笑:“假如再無變故……錦云啊,說不定我就是你的師姐夫,我們好好兒的坐在這里飲酒、聊天、賞花。你也不至于嫌棄我,如此見外、戒備。”

我沒接話,他也不需要我接話,微微側了頭,很快回到了那個“假如”。

“若蘭半夜三更哭上門來,說她師父要她上京歷練,明兒動身。我那時,可算得是期頤最風光的浪蕩少年,雖然對她比別人更好些,但她殊無把握,我會舍得了那鮮花著錦的熱鬧,于是便生出對她師父的怨恨。我吻遍她臉上的淚,笑道:寶貝兒,我好不容易才與葛容楨化敵為友,難不成讓你帶一隊葛容楨回來殺我?你放心在前面走,一路上每一片衣角每一個足印,你都可以看見我呢。她大喜若狂。

“清云先行,我過了兩天,才慢吞吞的上路。并無要事,我打算一路游山玩水過去,哪知方出期頤,便收到義父的消息。

“清云園作為天下第一幫,人數之眾,消息之靈通,也是天下少有的,因此義父派我出道以來,并未再有一次和我嘗試直接聯系,是怕被她們察覺。但我們自有一套曲折晦秘的聯絡方法互通消息,只是這幾個月以來,我有意無意,也總是不使用這套方法,義父想是久候已急。

“我按照命令,趕到絕秘之谷,義父親自駕臨,問我見了三夫人幾次,三夫人近半年來做何事,我一句也答不上,他大發雷霆,教人把我捆了起來,我強辯道是三夫人已生戒防,不敢操之過急。他冷笑道:‘你是不敢操之過急,還是色迷心竅昏了頭?’另一少年走出,朗朗的道:‘冰雪神劍吳怡瑾自婚后,在京都與期頤兩地騁疾,因身懷有孕,行動不便,三月前回京后未再返回。日前方誕麟兒,文尚書府欲大肆鋪排,宴請賓客。’然后又有一張清單,詳列著她做了哪些事情,義父把這紙摔到我臉上,喝道:‘這些事哪一件是機密要事?你難道打聽不到?竟連她長在京都,你也不聞不問,此番若非那姓朱的小賤人動身上京,你還打算按兵不動吧!’

“我無話可答,三月前恰是我見她一面之時,那一面后,我心里就有個奇怪的念頭,總怕多聽見有關她的哪怕一個字,說是打聽不到,自是借口。義父說道:‘粵猊,你長大了,翅膀硬了,就想拋棄我這破舊老巢,打算飛上高枝,做人家的乘龍快婿了?’我跪地求饒,他重重踩住我的頭部,一直壓到山子石面上,砂土黃泥淹滿口鼻,森然笑道:‘粵猊,你是我最寄厚望的孩子,對你所花的心思,其他十二個孩子加起來也趕不上。可是如果寵愛你還不如寵愛一條狗,那么我再用三分勁兒踩下去,你這個美麗小腦袋里的腦漿就永遠留在這里啦,流出來的紅紅白白,想必仍是很好看。’

“我嚇得魂飛魄散,一迭聲痛哭求饒。他一動不動踩了很久,方收足,令人把我拉了起來,呵,不怕你笑話,彼時年輕,沒見過世面,又兼從來怕他,早就嚇得屎尿并流,軟身癱軟,立也立不直啦。

“他令我直視著他,一字字道:‘粵猊,我把你從畜牲變成人,也能把你再變回畜牲。我可以把你抬上天,也可以在一句話間,教你這金聲玉質的絕品少年鄙如低賤微塵。’”

那張丑怪的臉一片慘白,說到這里,他反倒心平氣和,緩緩訴來。

“我繼續討饒,又發毒誓又表衷心,真個是丑態百出。義父略微有些滿意,道:‘吳怡瑾大擺女兒滿月酒,你設法參加這個宴會。那一天會有些事發生,你——隨機應變。’我忙應命,卻見他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笑,不知怎地,我心頭的害怕,竟不輸于給他踩在厚底靴下之時。

“甫到京城,恰逢三夫人長女滿月酒,廣請賓客。文愷之乃朝廷大員,又系書香世家,所請非江湖人士也極多,我要弄到一張名帖自非難事。我也未曾知會若蘭,大搖大擺憑帖直進尚書府,若蘭那天正擔送往迎來之責,喜得發了傻。

“三夫人夫婦立于堂前,見了我,她僅是微微一怔,我向她道賀送禮,她親手接過,含笑致謝。我退到角落,靜靜地望著她。三個月前我見到她,絲毫沒察覺出她是身懷六甲,而今,也全然瞧不出是才生了女兒的模樣。她改換女服,這慶吉之日仍一襲素白,羅衣拂地,裙袂之間,墜滿金銀朱碧各色明珰,道是一身淡素,看來只覺人在云間霧里。那日初見,她的態度雖然親和,可眉宇之間,不脫郁郁之色,也不帶半點笑顏。今天則大不同,眉梢眼底皆帶喜氣,行止輕快歡悅,自是因初為人母之故。這女子潤澤靈透一如拂曉晨霧,又似天上白云一般飄渺沓遠,我粵猊只是個侍人為樂的骯臟佞童,近她半步,也是褻du。可若不對付她,義父那邊,又如何交代?”

我垂目,尷尬地聽著他對母親毫無顧忌的溢美之辭。但他波瀾不驚的語氣之下,總藏著一股暗流,仿佛狂風疾雨即時便來。

“這一天清云園到的人并不多,沈幫主而外,尚有方珂蘭夫婦,以及三夫人的小師妹陳倩珠等數人。賓客盈門,卻總也不開席,想是在等哪一個貴客。

“果然,片刻之后鼓樂齊動,傳圣旨到!黃門太監傳旨,彩娥宮女,雙雙對對,也不知呈上了多少奇珍異寶。接旨受禮,仍是等待,又是兩騎太監飛馬趕到,在府賓客大約都已猜出,清云園三夫人長女滿月,竟然驚動了當朝皇帝!

“太監唱報,皇帝、莫皇后、太子駕到,這之后還有一串長長的名頭。我聽到緊隨其后的一個名號,霎時渾身如墜冰淵,望出去周遭的情境人影一概模糊,只有那個名號在耳邊轟然作響。”

敘述至此,許瑞龍微微一抖,不期然瞇起雙目,神色間摻雜著厭惡、恐懼、難堪等種種復雜情緒,仿佛對那個緊隨在皇室之后報出的名號,至今心存忌憚。

“我僵立在原地,有一個人越走越近,旁若無人的大笑,那身形切入我混沌的視線。銳利的目光朝我上下一望,便覺得又回到了剝光衣服、匍匐在其腳下討生活的光景。這個時候,我便想要逃跑,也鼓不出半點勇氣。”

他一頓,徐徐解釋:“他是我從前的主人。十三歲上,我做了逃奴,在緊要關頭為義父所救。但我身上有著他給我留下的永世難以磨滅的印記,一旦被人發現,依律法,該當活活燒死。”

此人能夠隨皇室同來,身份自是顯貴,又或是哪一個王爺皇子?首先想到的是當今成宣帝,隨即推翻了這個假設,那時德宗楊皇后被廢,宇親王作為楊后嫡子,正飄零落難自身難保,哪敢大搖大擺在京城露面。

許瑞龍一眼看穿我的心思,微微笑道:“不要猜了,他不是大離人。此人猶在人世,權貴無極。錦云,留我一點面子,我暫且不能說他的姓名。”

續道:“主人重重一把拍在我肩頭,喚著我從前的名字,笑道:‘你長大了,倒比先前出落得更絕色了,很好,很好。’

“他笑聲如金石相撞,甚為刺耳,壓過廳上三拜九叩覲見天顏的喧嘩,我一下子成了眾目之的。――我在這一剎那間明白過來,義父惱我敢于對他不忠,表面上雖然饒過懲罰,仍給我一個兇險絕倫的考驗。倘若我不能渡此兇險,由著主人當大庭廣眾拆穿身份,今后再也別想抬頭做人。但義父即使神通廣大,預知主人這段時間會來大離,又怎么確定他會出現在三夫人宴會之中?我一向以為義父是我救命恩人,與主人并無關系,由此看來,絕非那么簡單。

“義父要我‘隨機應變’,可見如應對得當,這事未嘗沒有轉機,但是我從小怕極了主人,自一見他的面,腦海之中便是一片空白。主人一邊說話,那雙大手便在我身上肆無忌憚的揉搓,我那件特意挑揀的華美衣服,不堪得隨時要滑落下去,那狎褻之氣任是傻子也瞧得出來,我昏頭昏腦的一瞥眾人,但見周圍眾人的目光之中,無不充滿了懷疑驚駭及隱隱的譏嘲。

“便在此時,聽得一個柔和之極、溫雅之極的聲音緩緩響起:‘王爺,原來你也認識得粵猊?’

“我怔怔的轉頭,迎著了三夫人清如澄宇的目光,眸中閃現一脈平和,那片目光,一如那天為我療傷時,她煦暖如春風的力道。我渾身打了個機靈,――今天之事,畢竟還是在義父算中,他算準了三夫人的性格,決計不會袖手旁觀,三夫人已經知道我引誘若蘭玩那種骯臟下流的人體游戲,所以在別人尚有所猜疑之時,她已能確定八九分。她不恥我的為人,卻不忍看著我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一層一層剝下面皮,立足無地。三夫人好比我溺水之際一根救命稻草,我若是援她救了我,今后在她面前,再也沒有半分顏面做人。

“然而眼前的恐懼戰勝一切,我顧不得考慮今后,死死抱住這一線生機,也不知如何便鎮定下來,做出微微難堪與羞怯的模樣,――我在人前一直是扮演一個俊美出奇的文秀少年:‘伯母,你也誤會了,我不認得這位王爺。’

“呼為伯母,是故意與她套近乎,二字出口,心頭忍不住砰然狂跳起來,三夫人神色一點未變,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原也奇怪呢。王爺,粵猊是我慧姐之徒葛容楨的好友,自幼在山里一起長大,只怕從沒有出過大離,王爺想是認錯了人。’

“她用的當真是個好借口,葛容楨之父當世奇人,名滿天下,無人不曉。她一句話隱隱指我為葛家世交,出身大有來頭。三夫人何等身份,別人自不會懷疑她公然在替一個卑賤少年圓謊。而葛容楨不在當場,認得我的人除了若蘭而外只有沈幫主,更無人會來拆穿謊言。

“主人有一刻沒說話,嘴角卻浮起意味深長的笑意:‘想不到天底下,竟還有如此一付完美無瑕的容貌?咳,可惜!可惜!’

“他大叫可惜,也不知可惜我不是他那個曾經的玩物,還是可惜另有一付如此容貌的人,不是人家的玩物,總之猥狎之意充溢,廳上至少有一半是江湖人士,毫無顧忌地哈哈笑了出來。”

我心中一凜,聽他最后這句話里,措辭平平無奇,可語氣陰寒,思及這些年來江湖上門派爭斗,血腥風雨不斷,許瑞龍在其間不知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我羞辱難當,全身發抖,分毫不敢駁他的話。――他的手還留在我肩頭,僅僅抓住一層衣裳,只要一揚手,印證身份的標記就會昭然若揭。

“德宗皇帝哈哈笑道:‘難怪認錯了人,這少年原是容易教人遐想,不過你走了題了,咱們是向文尚書夫婦恭喜來的,你說該罰多少?’經他提醒,廳上眾人注意力轉移。三夫人命人抱出女兒,德宗皇帝親自接到懷中抱著,錦云啊,那小小襁褓中的嬰孩就是你,你才滿月,便在兩個強大國家的首腦、幾代皇帝手中一一傳抱,這等榮耀,普天下也數不上幾個。三夫人屢遭大難,唯你有驚無險,或者便是福澤深厚之故。

“德宗皇帝言談舉止,無不挾雷霆風云,他的性情,倒與主人相似。再看那位以癡戀聞名于天下的玉成太子,在如此場合,仍是對著沈幫主魂不守舍,眼里心里,唯一人而已,望之無人君氣度,德宗選其做太子,無疑是極端錯誤荒誕的決定,一世英名,皆毀于此。

“而讓我驚詫莫名的是沈幫主。這一天,沈幫主與三夫人異其服,她改作男裝,風采儼然,勝于在場任一男子。她自來言笑晏晏,神態自若,這時臉色蒼白,眼底深處幽幽閃爍著一點奇異光芒,似是勉強在克制著什么,克制得那么辛苦,德宗皇帝凌厲的眼鋒不時掃過她身、玉成太子癡癡相望,她都渾然不覺。三夫人有意無意的退到她身邊,與之兩手相握,她抬起頭來,迎著了三夫人溫和淡定的目光,隨即把那種極度的不安深深掩藏。”

我心中也是猛地一沉,為何忽然帶出這么一段全不相干的話來?而且這話分明在強調慧姨神情頓改,并非因德宗或玉成帝之故。多年前偷聽到謝劉她們談話的娓娓余音,一直是給予我難堪且不敢回憶的——她們所輕慢的對象,不止有我母親,還有慧姨。

“我留心到沈幫主神色有異,當時不及細想,自身業已難保,哪里還管得到別人?尚書府開宴,極盡繁華熱鬧,德宗皇帝略略一坐便攜莫皇后及太子離開,誰也不知道為一臣下之女滿月酒,勞動他帝王出席為何故?以主人的尊貴身份,當然也不會留到終席,與德宗先后離去。我心頭一塊大石這才落了地,總算不會當場出丑,總算維持了顏面。

“我在人叢中找到若蘭,她蒼白的臉對著我。她是明白的,三夫人在為我遮謊,那么她對于我的身份,十成之中,至少信了七八成。只怕今后在這女子面前,我也是抬不起頭了。我心頭蒼茫,悄然退出盛宴。

“回轉客棧,竟找不到自己原來住的房間了。那個房間,全部重新裝飾過,堂皇富麗,地下鋪著厚厚的紅地毯,踩一腳煙塵微泛。我的主人,大搖大擺坐在房中。

“‘看你不出,有這么一套本事,居然哄得冰雪神劍替你出頭回護。’

“我垂頭道:‘粵猊多謝主人開恩,不當場拆穿。’

“他滿意我的應對,笑著道:‘拆不拆穿,你現在的主人和我早就說定,是以你不必謝我。不過,他與我另外還有一個協議。’

“我不必他說出下文,便現出了諂媚笑容:‘粵猊自當盡心伺候主人。’他哈哈大笑,甚為愜意,等著我象條狗一樣的慢慢爬到他足邊。”

他端起一杯酒,注視著杯中酒色鮮艷純凈,遲遲不飲。

“幸好他在京都留的時間不長,只有七天,這七天之間,他也并不每天都來。而這七天,我寸步未出那客棧的方寸空間。

“那天晚上,我拖著一身傷痛,挨出了那個房間,望見星月滿天,銀輝瀉地,止不住又哭又笑,不知是重回人間,還是身陷一生的煉獄,再也掙扎不出。

“我渾渾噩噩地走著,前有高墻阻擋,原來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尚書府。想起那白衣女子溫和寧靜的面容,目光之中隱隱流露的悲天憫人,心欲一見的沖動無可遏止,又不敢貿然闖入,在文府墻外流連徘徊,月光下照出我披頭散發的影子,宛如游魂孤鬼。

“過了良久,街上馬蹄疾馳,遠遠白衣閃著銀光,卻原來三夫人尚未歸家。我躍到路中央,平伸兩臂攔在馬前,她輕咦了一聲,道:‘粵猊?’

“見了她,我那無法抑制的自卑又如潮般涌上心來,我抬了抬臉,燦爛地笑著:‘粵猊有件事想不通,特來請教。’

“若蘭也在她身后,不顧一切的撲了過來,哭道:‘粵郎,你去哪兒了?這幾天、這幾天我找得你好苦啊!’我略有意外,這姑娘,想是失去了理智,對于我這么個下賤之人,難道還有什么可戀的?我不予理會,兀自盯著三夫人道:‘怎么,尊貴的三夫人,不肯迂尊降貴么?’

“她溫和的笑了,令若蘭先歸,并連她座下白馬,也讓從人帶走。

“她帶著我,走到文府后園門,一道清清溪流自內蜿蜓流出,她在溪邊坐定,不等我開口,忽然說道:‘我是佃戶之女,我的父輩,世代經農為生,愁衣愁食,我爹爹四十余歲,尚無力娶妻。我的母親,姓名來歷俱無,于一次偶然機會中為我爹爹所救,結成夫妻。在此之前,她被人轉賣淪落無數次。’

“我目瞪口呆,這女子,靈慧若天人,我自卑自憐,她早已猜到,但她用來開解我的這一番話,可真說得上是駭世驚俗。原來三夫人的出身,一點也不高貴,這等身世隱秘,她坦然道出,意態從容。”

月夜攔路,溫言開解。這令我想起了昨天他帶我去華清園的一言一行,怪不得他那樣的興高采烈,滿懷歡悅,情境倒置,這一切是如此相像,他不斷勸著我,只怕不斷就在憶著彼時彼景彼人。

“可她出身雖說并不高貴,目下情境,卻與我有云泥之別。她是人人景仰的清云園三夫人,我要翻身做人,唯有的機會,便是不擇手段,將眼前這女子手到擒來,送與義父。”

我驚道:“你――仍是那般想的么?”

許瑞龍笑道:“是啊,你認為不可思議是么?她為我當眾圓謊,全力回護,我猶存此念,當真說得上是恩將仇報,狼心狗肺。我也不是不猶豫的,幾次沖動,想把義父的陰謀全盤托出,左右是一死,我為何定要負她這番恩情?然而那七日的折磨還在肌膚上灼然生痛,我怕死,更怕過那種非人的日子。她待我好,只是她一人待我好,義父要我下地獄,一句話就夠了。到那時,我將為整個世界所遺棄。想一想前段時間春風得意的鮮衣怒馬,我不是輕易獲取了若蘭死心塌地的愛情嗎,我不是被人喻為五陵年少嗎,我怎舍得拋棄了那些風光,怎舍得放著堂堂正正的人不做,卻去做一個逃奴,一條狗,比狗都尚不如的下賤種子?

“我心頭天人作戰,想必神色也是變幻不定,她哪里猜到我是在起著害她的心思,說道:‘不妨事,慢慢來,忘了舊事罷。’

“我心下計較已定,向她胡謅,怎樣從小落在主人手里,怎樣拚死逃亡,怎樣甩不脫追兵跳崖,不死卻得奇遇學得了武功。她沉默地聽著,臉上神色漸漸不快,我這番信口開河、瞞天過海的胡謅,徹底打消了她對我僅有的一點信任,終忍無可忍的拂衣站起,說道:‘今后若有為難之處,你可來找我。但我希望你重新做人。’

“這時夜深起風,弦月在云層間穿行,使她的臉容神情,半掩在明昧不定里。我忽然之間,感到了與她遙遠不可及的距離,她對我來說,永遠只是個高高在上的幻影,她的道德,她的容貌,甚至是她那親和的態度,無不令我害怕,令我無法靠近。我內心見不得人的骯臟齷齪,通不過她那清澈無暇的眼光的審視。

“我立時變臉:‘這么說,三夫人還是認為我從前,不是個人了。’

“三夫人嘆道:‘你要是自己看不穿,沒有人能幫你看穿的。’

“‘那么你還是要阻我與若蘭往來么?’

“‘我不會把徒兒終身托付給一個不可靠的人。’

“我冷笑,滿身血液沖上頭臉,沖口問:‘三夫人如此尊師重道,想必你的親事,定是令師一言九鼎親自作主的了!’

“我本來是要激她還言,哪知她毫不遲疑,安然答道:‘是。’頭也不回的徑自去了,拋下我傻不楞登的立在原地。”

我不由難堪地低了頭。我曾聽祖母說過,父母婚姻,她是不愿意的。就連母親也并不怎么愿意,自是一文一武,家世相隔若天淵,母親更愿意象對待知己好友般對待父親。不料父親苦追數年,毫無成果,竟轉而去懇求師祖,而母親對師祖素來既敬且怕,這場姻親因此促成,但只怕便是由成婚之始起,母親便對父親懷下深深的失望。

“在京城雖未當場出丑,也惹來不少風波,尤其是走到哪兒都避免不了旁人訕笑。我再三盤算,京城倒底不是清云總舵,留在這里,在三夫人眼皮底下,必不能有所作為,于是返回期頤。

“回到期頤的我,表面上無所事事,每日斗雞走馬,會酒觀花,甚至聚賭嫖娼,無所不至,對清云從無任何覬覦之舉,唯繼續拈花惹草。這一來苦了留在京城的若蘭,利用幫中飛鴿傳書,天天捎信,我從不理會。這姑娘,先前讓她上京時,已對其師口出怨言,經過這番相思刻骨,料得怨懟更甚。

“她因公之便回期頤,找到了我,問我不辭而別的原因,我說三夫人不許我和你好。她呆了許久,冷笑道:‘果然為此!’眸中閃過的陰冷刻毒,連我都打了個寒噤。

“她反復求我寫信。我說,你傳信方便,可我只能托驛館送書,一封信一個月也到不了,我不寫。她對我似乎一往情深,究竟能否為我所用,尚未可知,我這是冒險一試。翌日枕邊,放了一紙薄箋,詳細列敘清云所有傳書的絕秘法門。我用它,可輕而易舉地把書信塞到任一只不引人矚目的信鴿竹筒之中,自然,更可以中途截取每一封秘密信函。她有意留下筆跡,無疑是自表忠心,我出道以來在她身上花無窮心思,終未白費。

“義父為斷絕清云園查到我身世的蛛絲馬跡,連日常供給也中止。我生活奢靡,開銷巨大,漸有入不敷出之窘迫。心下一橫,重又去了當地出名的藝館秦鳳樓,就是男娼館。

“我朝去夜來,認錢不認人,拿了錢照樣吃喝玩樂。這樣的事干得多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我的聲名日漸不堪。一個人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經歷了多次,到頭來羞恥之心全無。

“一日清晨,曙光微透,我從秦鳳樓出來,不曾想遇上了沈幫主。自京都一會,已逾一年。我看看她,恍若有了隔世之感。她不再是從前那樣天塌下來都是笑得陽光燦爛的那副神氣,嘆道:‘好容易跳出來了,為什么還去做那些事?’

“我笑:‘沈大幫主,粵猊必須養活自己。’沈幫主道:‘養活自己,非要用這法子么?你有一身武功,自可另謀生路。’我道:‘我沒有生路的,長著這一副皮相,到哪兒不給人恥笑看輕。我的武功,難道拿來打家劫舍?只會給你清云園一個除暴安良的借口而已。’

“沈幫主不愿與我強辭奪理,取出一張銀票,遞給我道:‘拿去吧,謀個營生,總之希望你好好做人。’我接過了銀票,掃一眼面額,不由笑了:‘很多,夠粵猊服侍沈幫主一個月了。’在她腳邊跪下,沈幫主渾身微一顫抖,輕嘆一聲,策馬離去。

“我越想越奇,她一大清早出現在秦鳳樓附近,決非巧合,倒象是專程來找我的,為什么她如此關心我的境遇?她的神情,也很是古怪,與三夫人那悲憫的關懷全然不同,相反,眼眸深處強抑著某種痛楚。再想到那日酒宴之上,她莫名其妙的失態,沈幫主一身擔榮寵無極,德宗與玉成兩父子為她勾心斗角,天底下更有何事令她失態?

“腦海中猛地跳出一個設想:莫非,這位風華絕代的沈幫主,曾經與我有著相似的經歷?!天啊天啊,清云第四代幫主沈慧薇,身受大離兩代皇帝眷寵的沈慧薇,她起先的身份,原來也如我似的不可告人!——我被這大膽的設想驚出一身冷汗,飛快地從地上爬起來,返回住處,使用了這一年來從未用過的聯絡方法,主動要求見義父!”

我一瞬間心冷若冰,只感陣陣眩暈,根本不敢逐字逐句回味他所猜慧姨種種:“你把你的猜測……稟知了你義父――黃龔亭?!”

他眼中透出一絲得色:“正是。”

“你……你……”我無法措辭,責他荒唐又如何?慧姨拳拳善意,全被他利用,由此可見,其后半生苦不堪言,與眼前這當朝首相有關!那么說我母親的死,他也未必脫得了干系。

“數日后拜見義父,他聽我詳述沈幫主兩次奇特行止,雙目閃閃發亮,揚聲狂笑。那天他著意嘉許我,寵我,甚至許諾我,只要搬倒了沈幫主或三夫人,我要什么都可以。

“重獲寵信,恰是義父籌備良久,決定向清云下手之際。接連幾個流影級以上的高層人物死于暗殺,他是利用清云內部一直存在著的勾心斗角,挑起內亂。但我深知,義父覆亡清云之心,尚遠不如得到三夫人之心來得急切,因此他的行事,未免有些兒迫不及待,yu望明顯。是我幾次勸諫,三夫人明慧過人,一著不慎全盤皆失,如今既拿到了沈幫主弱點,看來對三夫人也會是個致命打擊,既等了這許多年,何妨再等個三年五載,從容行事,一舉成功。義父初聽十分惱怒,罵罵咧咧,氣惱一陣子,默許了我之勸告。

“清云上空籠罩著暗殺的恐怖氣氛,經年不散,兇手極是狡猾,風聲緊了,她接連數月紋風不動,每逢云姝追查至兇險處,也總能輕易逃脫。這兇手在清云必定地位不低,除了自身武功奇高以外,想必手中握著很大的權力,才能這般不斷制造兇殺案而又毫無破綻可查。我雖參予這場血腥計劃,義父始終未透露兇手的真實身份。

“清云十二姝表面上和平共處多年,內中各自為營,互有心機,值此連環兇殺案頭緒全無、上下惴惴之時,未免加倍的捕風捉影起來。各方面不利證據的矛頭逐漸指向清云十二姝中的呂月穎,此人性情桀驁,人緣向來不好,且昔年加入清云的經歷也甚為奇特,最是可疑。”

他停下來,臉色出奇的柔和,微笑著:“其后的情形,你必有所知。呂月穎自然不肯承受無端潑給她的污水,幾乎鬧得自相殘殺。而令堂心有所惑,甘冒大不韙,私放呂月穎,于是她清白一生,至此亦無法自持,卷入是非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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